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穿空,驚濤拍岸,捲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
清代詞論家徐軌謂東坡詞「自有橫槊氣概,固是英雄本色」(《詞苑叢談》卷三)。在《東坡樂府》中,最具有這種英雄氣格的代表作,首推這篇被譽為「千古絕唱」的《念奴嬌·赤壁懷古》。這首詞是蘇軾游賞黃岡城外的赤壁(鼻)磯時寫下的,是北宋詞壇上最為引人注目的作品之一。
此詞上闋,先即地寫景,為英雄人物出場鋪墊。開篇從滾滾東流的長江着筆,隨即用「浪淘盡」,把傾注不盡的大江與名高累世的歷史人物聯繫起來,布置了一個極為廣闊而悠久的空間時間背景。它既使人看到大江的洶湧奔騰,又使人想見風流人物的卓犖氣概,更可體味到作者兀立江岸憑弔勝地才人所誘發的起伏激盪的心潮,氣魄極大,筆力非凡。接着「故壘」兩句,點出這裡是傳說中的古代赤壁戰場。在蘇軾寫此詞的八百七十多年前,東吳名將周瑜曾在長江南岸,指揮了以弱勝強的赤壁之戰。關於當年的戰場的具體地點,向來眾說紛紜,東坡在此不過是聊借懷古以抒感,讀者不必刻舟求劍。「人道是」,下字極有分寸。「周郎赤壁」,既是拍合詞題,又是為下闋緬懷公瑾預伏一筆。以下「亂石」三句,集中描寫赤壁雄奇壯闊的景物:陡峭的山崖散亂地高插雲霄,洶湧的駭浪猛烈地搏擊着江岸,滔滔的江流捲起千萬堆澎湃的雪浪。這種從不同角度而又訴諸於不同感覺的濃墨健筆的生動描寫,一掃平庸萎靡的氣氛,把讀者頓時帶進一個奔馬轟雷、驚心動魄的奇險境界,使人心胸為之開擴,精神為之振奮。煞拍二句,總束上文,帶起下片。「江山如畫」,這明白精切、脫口而出的讚美,應是作者和讀者從以上藝術地提供的大自然的雄偉畫卷中自然而然地得出的結論。「地靈人傑」,錦繡山河,必然產生、哺育和吸引無數出色的英雄,三國正是人才輩出的時代:橫槊賦詩的曹操,馳馬射虎的孫權,隆中定策的諸葛亮,足智多謀的周公瑾……真可說是「一時多少豪傑!」
上片重在寫景,將時間與空間的距離緊縮集中到三國時代的風雲人物身上。但蘇軾在眾多的三國人物中,尤其嚮往那智破強敵的周瑜,故下片由「遙想」領起五句,集中腕力塑造青年將領周瑜的形象。作者在歷史事實的基礎上、挑選足以表現人物個性的素材,經過藝術集中、提煉和加工,從幾個方面把人物刻畫得栩栩如生。據史載,建安三年東吳孫策親自迎請二十四歲的周瑜,授予他「建威中郎將」的職銜,並同他一齊攻取皖城。周瑜娶小喬,正在皖城戰役勝利之時,而後十年他才指揮了有名的赤壁之戰。此處把十年間的事集中到一起,在寫赤壁之戰前,忽插入「小喬初嫁了」這一生活細節,以美人烘托英雄,更見出周瑜的丰姿瀟灑、韶華似錦、年輕有為,足以令人艷羨。同時也使人聯想到:贏得這次抗曹戰爭的勝利,乃是使東吳據有江東、發展勝利形勢的保證,否則難免出現如杜牧《赤壁》詩中所寫的「銅雀春深鎖二喬」的嚴重後果。這可使人意識到這次戰爭的重要意義。「雄姿英發,羽扇綸巾」,是從肖像儀態上描寫周瑜束裝儒雅,風度翩翩。綸巾,青絲帶頭巾,「葛巾毛扇」,是三國以來儒將常有的打扮,着力刻畫其儀容裝束,正反映出作為指揮官的周瑜臨戰瀟灑從容,說明他對這次戰爭早已成竹在胸、穩操勝券。「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抓住了火攻水戰的特點,精切地概括了整個戰爭的勝利場景。據《三國志》引《江表傳》,當時周瑜指揮吳軍用輕便戰艦,裝滿燥荻枯柴,浸以魚油,詐稱請降,駛向曹軍,一時間「火烈風猛,往船如箭,飛埃絕爛,燒盡北船。」詞中只用「灰飛煙滅」四字,就將曹軍的慘敗情景形容殆盡。可以想見,在滾滾奔流的大江之上,一位卓異不凡的青年將軍周瑜,談笑自若地指揮水軍,抗禦橫江而來不可一世的強敵,使對方的萬艘舳艫,頓時化為灰燼,這是何等的氣勢。蘇軾如此嚮慕周瑜,是因為他覺察到北宋國力的軟弱和遼夏軍事政權的嚴重威脅,他時刻關心邊庭戰事,有着一腔報國疆場的熱忱。面對邊疆危機的加深,目睹宋廷的萎靡慵懦,他是非常渴望有如三國那樣稱雄一時的豪傑人物,來扭轉這很不景氣的現狀。這正是作者所以要緬懷赤壁之戰,並精心塑造導演這一戰爭活劇的中心人物周瑜的思想契機。
然而,眼前的政治現實和詞人被貶黃州的坎坷處境,卻同他振興王朝的祈望和有志報國的壯懷大相抵悟,所以當詞人一旦從「神遊故國」跌入現實,就不免思緒深沉、頓生感慨,而情不自禁地發出自笑多情、光陰虛擲的嘆惋了。仕路蹭蹬,壯懷莫酬,使詞人過早地自感蒼老,這同年華方盛即卓有建樹的周瑜適成對照。然而人生短暫,不必讓種種「閒愁」縈迴於心,還不如放眼大江、舉酒賞月。「一尊還酹江月」,玩味着這言近意遠的詩句,一位襟懷超曠、識度明達、善於自解自慰的詩人,仿佛就浮現在讀者眼前。詞的收尾,感情激流忽作一跌宕,猶如在高原闊野中奔涌的江水,偶遇坎谷,略作迴旋,隨即繼續流向曠遠的前方。這是歷史與現狀,理想與實際經過尖銳的衝突之後在作者心理上的一種反映,這種感情跌宕,更使讀者感到真實,從某種意義上說,更能引起讀者的思考。
這首詞從總的方面來看,氣象磅礴,格調雄渾,高唱入雲,其境界之宏大,是前所未有的。通篇大筆揮灑,卻也襯以諧婉之句,英俊將軍與妙齡美人相映生輝,昂奮豪情與感慨超曠的思緒迭相遞轉,做到了莊中含諧,直中有曲。特別是它第一次以空前的氣魄和藝術力量塑造了一個英氣勃發的人物形象,透露了作者有志報國、壯懷難酬的感慨,為用詞體表達重大的社會題材,開拓了新的道路,產生了重大影響。據俞文豹《吹劍錄》記載,當時有人認為此詞須關西大漢手持銅琵琶、鐵綽板進行演唱,雖然他們囿於傳統觀念,對東坡詞新風不免微帶譏消,但也從另一方面說明,這首詞的出現,對於仍然盛行纏綿悱惻之調的北宋詞壇,確有振聾發聵的作用。
似花還似非花,也無人惜從教墜。
拋家傍路,思量卻是,無情有思。
縈損柔腸,困酣嬌眼,欲開還閉。
夢隨風萬里,尋郎去處,又還被、鶯呼起。
不恨此花飛盡,恨西園、落紅難綴。
曉來雨過,遺蹤何在?一池萍碎。
春色三分,二分塵土,一分流水。
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
空山不難到,絕境未易名。
何時謫仙人,來作鈞天聲。
胸中幾雲夢,餘地方恢宏。
長庚與北斗,錯落綴冠纓。
黃公獻紫芝,赤松饋青精。
溪山久寂寞,請續離騷經。
抱枝寒蜩咽,繞耳飛蚊清。
謫仙撫掌笑,笑此羽皇銘。
我頃嘗獨游,自適孤雲情。
君今又繼往,霧雨愁青冥。
感君兄弟意,尋羊問初平。
玉床分箭鏃,不忍獨長生。
詩成輒寄我,妙絕陶謝並。
孤鴻方避弋,老驥猶在坰。
鳥獸如可群,永寄槁木形。
何山不堪隱,飲水自修齡。
蜀江久不見滄浪,江上枯槎遠可將。
去國尚能三犢載,汲泉何愛一夫忙。
崎嶇好事人應笑,冷淡為歡意自長。
遙想納涼清夜永,窗前微月照汪汪。
千年古木臥無梢,浪卷沙翻去似瓢。
幾度過秋生蘚暈,至今流潤應江潮。
泫然疑有蛟龍吐,斷處人言霹靂焦。
材大古來無適用,不須鬱郁慕山苗。
長笑蛇醫一寸腹,銜冰吐雹何時足。
蒼鵝無罪亦可憐,斬頸橫盤不敢哭。
豈知泉下有豬龍,臥枕雷車踏陰軸。
前年太守為旱請,雨點隨人如撒菽。
太守歸國龍歸泉,至今人詠淇園綠。
我今又復罹此旱,凜凜疲民在溝瀆。
卻尋舊跡叩神泉,坐客仍攜王子淵。
看草中和樂職頌,新聲妙悟慰華顛。
曉來泉上東風急,須上冰珠老蛟泣。
怪詞欲逼龍飛起,險韻不量吾所及。
行看積雪厚埋牛,誰與春工掀百蟄。
此時還復借君詩,餘力汰輈仍貫笠。
揮毫落紙勿言疲,驚龍再起震失匙。
薄薄酒,飲兩鍾。粗粗布,著兩重。美惡雖異醉暖同,丑妻惡妾壽乃公。
隱居求志義之從,本不計較東華塵土北窗風。百年雖長要有終,富死未必輸生窮。
但恐珠玉留君容,千載不朽遭樊崇。文章自足欺盲聾,誰使一朝富貴面發紅。
達人自達酒何功,世間是非憂樂本來空。
何處覓新秋,蕭然北台上。
秋來未雲幾,風日已清亮。
雲間聳孤翠,林表浮遠漲。
新棗漸堪剝,晚瓜猶可餉。
西風送落日,萬竅含悽愴。
念當急行樂,白髮不汝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