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年十五心尚孩,健如黃犢走復來。
庭前八月梨棗熟,一日上樹能千回。
即今倏忽已五十,坐臥只多少行立。
強將笑語供主人,悲見生涯百憂集。
入門依舊四壁空,老妻睹我顏色同。
痴兒不知父子禮,叫怒索飯啼門東。
譯文年少之時,無憂無慮,體魄健全,精力充沛,真是朝氣蓬勃。當梨棗成熟之時,少年杜甫頻頻上樹摘取,一日至少千回。可又想現在由於年老力衰,行動不便,因此坐臥多而行立少。一生不甘俯首低眉,老來卻勉作笑語,迎奉主人。不禁悲從中來,憂傷滿懷。一進家門,依舊四壁空空,家無餘糧,一貧如洗。老夫老妻,相對無言,滿面愁倦之色。只有痴兒幼稚無知,飢腸轆轆,對着東邊的廚門,啼叫發怒要飯吃。
注釋 心尚孩:心智還未成熟,還像一個小孩子。杜甫十四五歲時已被當時文豪比作班固、揚雄,原來他那時還是這樣天真。犢:小牛。健:即指下二句。少行立:走和站的時候少,是說身體衰了。強:讀上聲。強將笑語:猶強為笑語,杜甫作客依人,故有此說不出的苦處。真是:「聲中有淚,淚下無聲」。主人:泛指所有曾向之求援的人。依舊:二字痛心,儘管百般將就,卻仍然得不到人家的援助,窮得只有四壁。此句是說老妻看見我這樣愁眉不展也面有憂色。古時庖廚之門在東。這二句寫出小兒的稚氣,也寫出了杜甫的慈祥和悲哀。他自己早說過:「所愧為人父,無食致夭折。」(《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但也正是這種主活實踐,使杜甫對人民能具有深刻的了解和同情。▲
蕭滌非:《杜甫詩選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年8月版,第175-176頁
首句不談憂,而是談喜;不說老,而憶少。從詩中可以同時看到他少年生活的一個片斷。詩人回憶年少之時,無憂無慮,體魄健全,精力充沛,真是朝氣蓬勃。所謂「健如黃犢走復來」,就是生動的寫照。清楊倫稱此句「形容絕倒,正為襯出下文」(《杜詩鏡銓》卷八)。庭前,八月梨棗熟,一日上樹能千回。即當梨棗成熟之時,少年杜甫頻頻上樹摘取,一日千回。所謂「千回」,只是誇張的語氣,喻其多也。少年杜甫「心尚孩」,這個尚字用得非常貼切,說明了一顆天真無邪的童心,在十五歲時,仍在持續跳躍着。一個「尚」字,就概括了杜甫由童年到少年的天真爛漫、活潑可愛。詩人抓住了少年的氣質、性格特徵,以跳動的筆觸把它活靈活現地勾勒出來。這裡並非沒有目的地表現少年自我,也不是用喜悅的心情頌揚少年自我,而是以憂傷的心情去回憶少年自我的無憂無慮的生活,因而就深深地蘊含着悲痛、憤懣的感情。楊倫對這首詩開頭的眉批是:「聊以泄憤,不嫌徑直。」(《杜詩鏡銓》卷八)
「即今倏忽已五十,坐臥只多少行立。」詩人雖用「倏忽」二字,然從「十五」至「五十」其間滄桑都是讀者可以想見。由於年老力衰,行動不便,因此坐臥多而行立少。體弱至此,卻不能靜養,因生活無着,還須出入於官僚之門,察言觀色,養活一家老小。一生不甘俯首低眉,老來卻勉作笑語,迎奉主人。內心痛苦不言而喻。不禁悲從中來,憂傷滿懷,而發出「悲見生涯百憂集」的概嘆。此為全詩之詩眼,它把詩人的情緒凝聚到「悲」字上。它不僅因老而悲,也因貧而悲,更因依附別人、缺乏自身獨立存在的價值而悲。尤可悲者,詩人不是悲一時一事,而是悲其一生。悲其一生為人民而悲。「悲見生涯百憂集」實具有高度的概括性,這是全詩主線,它與詩題相呼應,又因往昔境遇悽慘而悲,聯想到當時老窘之境而悲,在結構上可謂承上;由此出發,為以下具體描寫家貧先寫一筆,可謂啟下。「入門依舊四壁空,老妻睹我顏色同。痴兒不知父子禮,叫怒索飯啼門東。」寫家中淒景。一進家門,依舊四壁空空,家無餘糧,一貧如洗。老夫老妻,相對無言,滿面愁倦之色。只有痴兒幼稚無知,飢腸轆轆,對着東邊的廚門,啼叫發怒要飯吃,經過詩人的具體描寫,其憂傷痛苦之狀,如在眼前。為了表現百感交集的感慨,詩人以數字強化襯托悲狀,強化悲的情懷。例如,詩中以「十五」比「五十」,就劃分了自我的兩個時代。以「 八月」果熟,「一日」上樹「千回」,來形容「十五」歲的少年的靈敏活躍,天真爛漫。用「四壁空」寫「百憂集」,就充實了憂的內容。用「健如黃犢」對比「坐臥只多」,用「走復來」對比「少行立」,用「強作笑語」對比「悲見生涯」,更見出悲的氛圍之濃。尤其令人心酸的是,詩人還將自己的童心少年和自己的痴兒作了對比。自己年少時,無憂無慮,不愁吃穿,卻想不到已入老境之際,自己的兒子卻飢餓難忍,啼叫怒索。在詩人筆下,不僅如實地表現了自己的淒涼處境,而且逼真地寫出了老妻、痴兒的表情、姿態,非常富於人情味。
杜甫在《進雕賦表》中,稱自己的作品善於「沉鬱頓挫」。這也表現在《百憂集行》中。它「悲憤慷慨,鬱結於中」,「沉鬱蒼涼,跳躍動盪」(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卷一)。詩人不幸的遭遇,切身的體驗,內心的痛楚,在詩中化為一股股情感流 。它迴旋激盪,悲憤呼號,久久不息。▲
《唐詩鑑賞辭典補編》.四川文藝出版社,1990年6月版,第278-280頁
《百憂集行》這首七言古詩作於唐肅宗上元二年(公元761年)。當時,杜甫棲居成都草堂,生活極其窮困,只有充當幕府,仰人鼻息,勉強度日。
蕭滌非.杜甫詩選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175-176
倚江楠樹草堂前,故老相傳二百年。
誅茅卜居總為此,五月仿佛聞寒蟬。
東南飄風動地至,江翻石走流雲氣。
干排雷雨猶力爭,根斷泉源豈天意。
滄波老樹性所愛,浦上童童一青蓋。
野客頻留懼雪霜,行人不過聽竽籟。
虎倒龍顛委榛棘,淚痕血點垂胸臆。
我有新詩何處吟,草堂自此無顏色。
不識南塘路,今知第五橋。
名園依綠水,野竹上青霄。
谷口舊相得,濠梁同見招。
平生為幽興,未惜馬蹄遙。
百頃風潭上,千章夏木清。
卑枝低結子,接葉暗巢鶯。
鮮鯽銀絲膾,香芹碧澗羹。
翻疑柁樓底,晚飯越中行。
萬里戎王子,何年別月支?異花開絕域,滋蔓匝清池。
漢使徒空到,神農竟不知。
露翻兼雨打,開坼漸離披。
旁舍連高竹,疏籬帶晚花。
碾渦深沒馬,藤蔓曲藏蛇。
詞賦工無益,山林跡未賒。
盡捻書籍賣,來問爾東家。
剩水滄江破,殘山碣石開。
綠垂風折筍,紅綻雨肥梅。
銀甲彈箏用,金魚換酒來。
興移無灑掃,隨意坐莓苔。
風磴吹陰雪,雲門吼瀑泉。
酒醒思臥簟,衣冷欲裝綿。
野老來看客,河魚不取錢。
只疑淳樸處,自有一山川。
棘樹寒雲色,茵蔯春藕香。
脆添生菜美,陰益食單涼。
野鶴清晨出,山精白日藏。
石林蟠水府,百里獨蒼蒼。
憶過楊柳渚,走馬定昆池。
醉把青荷葉,狂遺白接瞝。
刺船思郢客,解水乞吳兒。
坐對秦山晚,江湖興頗隨。
床上書連屋,階前樹拂雲。
將軍不好武,稚子總能文。
醒酒微風入,聽詩靜夜分。
絺衣掛蘿薜,涼月白紛紛。
幽意忽不愜,歸期無奈何。
出門流水住,回首白雲多。
自笑燈前舞,誰憐醉後歌。
只應與朋好,風雨亦來過。
萬里衡陽雁,今年又北歸。
雙雙瞻客上,一一背人飛。
雲里相呼疾,沙邊自宿稀。
系書元浪語,愁寂故山薇。
欲雪違胡地,先花別楚雲。
卻過清渭影,高起洞庭群。
塞北春陰暮,江南日色曛。
傷弓流落羽,行斷不堪聞。
歲雲暮矣多北風,瀟湘洞庭白雪中。
漁父天寒網罟凍,莫徭射雁鳴桑弓。
去年米貴闕軍食,今年米賤大傷農。
高馬達官厭酒肉,此輩杼軸茅茨空。
楚人重魚不重鳥,汝休枉殺南飛鴻。
況聞處處鬻男女,割慈忍愛還租庸。
往日用錢捉私鑄,今許鉛錫和青銅。
刻泥為之最易得,好惡不合長相蒙。
萬國城頭吹畫角,此曲哀怨何時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