蠟光高懸照紗空,花房夜搗紅守宮。
象口吹香毾覴暖,七星掛城聞漏板。
寒入罘罳殿影昏,彩鸞簾額著霜痕。
啼蛄吊月鈎闌下,屈膝銅鋪鎖阿甄。
夢入家門上沙渚,天河落處長洲路。
願君光明如太陽,放妾騎魚撇波去。
譯文高懸的燈燭透過細薄的紗罩放光明,花房的宮女們深夜裡搗制紅守宮。香爐的象口中噴着香氣,地毯暖烘烘,北斗七星掛在城頭,漏板聲聲報深更。寒氣侵入殿前網罩,宮殿的暗影昏蒙蒙,繡着彩鸞的門帘橫額,沾滿了霜痕層層。螻蛄對着月光在曲欄下哀鳴,失意的宮女被牢牢關鎖在大院深宮。宮女夢中走進了沙洲上的家門,天河落處的長洲上留下了她的倩影。「希望君王能像太陽那樣光明,放我走吧,跨魚破浪我也馬上起程!
注釋宮娃:宮女,吳語稱美女為娃。唐王維《從岐王夜宴衛家山池應教》詩:「座客香貂滿,宮娃綺帳張。」蠟光:燭光。照紗空:燭光射過薄薄的燈紗,透明通亮。花房:宮女的居室。紅守宮:宮中婦女們化妝用的一種顏料。象口:象形香爐的出煙口。毾(tà)覴(dēng):細密的地毯。七星:北斗七星。漏板:古代報時辰的銅板。明高啟《馬璘畫》詩:「風傳漏板還堪數,月混梨花不易尋。」罘(fú)罳(sī):古代設在門外或城角上的網狀建築,用以守望和防禦。彩鸞簾額:繡着彩色鸞鳥的門帘上的橫額。著(zhuó):沾着。啼蛄(gū)吊月:螻蛄在月光下悲鳴。鈎闌:彎曲鈎錯的欄杆。屈膝:門帘上的環扣。銅鋪:銅製的鋪首。阿甄:魏文帝曹丕的皇后,清姿麗貌,初入宮時得寵,後被讒言失意,幽禁宮中。泛指失寵的宮女。沙渚:水中的小陸地。南朝宋謝惠連《泛湖歸出樓中玩月》詩:「哀鴻鳴沙渚,悲猿響山椒。」天河落處:銀河落下的地方,比喻家鄉十分遙遠。長洲:縣名,唐朝時屬於蘇州,代指宮女的故鄉。君:指皇帝。妾:宮女自稱。騎魚撇波:騎魚破浪,形容宮女思鄉情切,等不及坐船。▲
馮浩非 徐傳武.李賀詩選譯.成都:巴蜀書社,1991:101-102
「蠟光高懸照紗空,花房夜搗紅守宮。」開篇便是一個耐人尋味的場夜。時間是秋夜,地點是宮中花房。歌詠的對象——宮娃,正在花房持杵夜搗紅守宮。宮娃在宮中雜役甚多,然詩人只選擇其「搗紅守宮」,極富象徵性將宮娃們不幸的處境披宮出來了。守宮,宮娃們一生只能廝守宮中,過着幽禁森嚴的生活。她們的青春和生命如同蠟燭,在漫漫長夜中漸漸消逝,那滴滴蠟珠,仿佛是她們傷心的眼淚。
夜色越來越濃了,北斗七星已斜掛城頭,四周一片寂靜,只聽得報時的漏板聲間或傳來。宮娃長夜不寐,顧影自憐,心底時時生出一片悲涼。
「寒入罘罳殿影昏,彩鸞簾額著霜痕。」寒氣透進戶網,殿影漫入濃霧中,依稀難辨,連繡着彩鸞的簾頭上也沾滿了清霜。此聯雖為景語,卻是情語。這裡詩人着意描出「寒」、「霜」二字,以景襯情,企出宮娃身心俱寒,傷神刺骨的痛苦感受。
如果說詩的前六句以濃墨渲染出秋夜的濃重和寒冷,以此暗寓宮娃悽苦的處境和悲涼的心境,那麼,詩的後六句則徑直揭示出宮娃深宮生活的幽閉、壓抑與孤獨,昭示出她們嚮往自由的強烈的生的企盼。
「啼蛄吊月」是一個境界:漫漫秋夜,月下螻蛄嘶鳴,噓唏如泣,幽咽如吊,使人不忍卒聽。詩人巧借自然界中的昆蟲做比,進一步隱喻、鋪陳宮娃之孤獨與悲苦。
「屈膝銅鋪鎖阿甄」,又是一個境界:深宮大院,壁壘森嚴。有形無形的鉸鏈銅鎖隔居了宮娃與外夜世界的聯繫。「鎖」,這裡是禁錮宮娃自由與生命的象徵。後宮成為宮娃們生活的一所牢獄。「阿甄」,這裡詩人是借甄氏喻失意幽曠的宮娃。的確,在森森後宮,宮娃們的榮辱富貴,全繫於君王一時之恩遇與喜怒。有幸運者,如白居易《長恨歌》「天生麗質難自棄,一朝選在君王側」而暫時得意的楊玉環;有失意者,如司馬相如《長門賦》中「魂佚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獨居」,被漢武帝遺棄的陳阿嬌;有遺憾者,如王安石《明妃曲》里「意態由來畫不成,當時枉殺毛「壽」而被迫遠嫁匈奴的王昭君;亦有終生不得幸遇者,如杜牧《阿房宮賦》:「雷霆乍驚,宮車過也;轆轆遠聽,杳不知其所之也。一肌一容,盡態極妍,縵立遠視,而望幸焉;有不見者,三十六年」的眾多宮女。然而宮娃們的命運,大都像白居易筆下「綠衣監使守宮門,一閉上陽多少春」的「上陽白髮人」。她們年青貌美時選入宮中,從此與親人再不得相見。耿耿殘燈,蕭蕭暗雨,陪伴她們度過多少歲歲月月,直至滿頭白髮。既便宮娃中幸運者,如曹雪芹筆下的賈元春,榮至貴妃,然而在省親時也忍不住向自己的親人傾出腹中的辛酸,稱宮中是「不得見人的去處」。萬惡的封建制度,不知葬送掉多少婦女的青春和幸福,臨此居境,她們不能不從內心深處發出生的吶喊。
「夢入家門上沙渚,天河落處長洲路。」宮娃們無時無刻不在思念着家鄉,思念着自己的親人。可是,這只是她們的痴想。家鄉的路途是那樣遙遠,仿佛是在「天河落處」,而宮中的制度又是那樣森嚴,誰也不敢邁出宮門一步。也許,只有在夢中,她們才能返回家門,享受與骨肉團聚的短暫歡樂。詩句至此,寫得最為動情。人非游雁,都有家園;人非草木,都有親情。深牆大院,銅鋪金鎖,可以鎖住她們的身子,可是鎖不住她們對親人的思念、對自由的企盼。
「願君光明如太陽,放妾騎魚撇波去。」宮娃終於壓抑不住內心騷動的激情,勇敢地喊出久已埋在心底的願望:離開宮中,回到自己的世界裡去。宮娃的要求是正當的,口氣亦極為謙卑,但她們「請去」的意志卻是十分堅強的。「騎魚撇波」句,淋漓盡致地描摹出宮娃欲從宮中脫身的急切心情。然而,這顯然又是宮娃的一片痴想。封建帝王視宮娃為宮中玩物,不會管她們幸福與否。盼望光明如太陽的君王出現,無異於西望日出,是根本不可能的,最後只能是一種「無望的期望」。詩人寫出這樣一種情狀,尤其震撼人心。
在藝術表現方法上,這首詩亦頗有可稱企之處。比興的運用,情與景的交融,且不必論,單是構思之巧妙,便足以稱奇了。詩人為表現宮娃這一形象,妙造出「三境」:環境、夢境與心境。秋夜漫漫,簾額著霜,啼蛄吊月,銅鋪鎖宮,描繪的是宮娃淒冷、幽閉的生活環境。「夢入家門」,「天河落處」,描繪的是宮娃幽遠、縹緲的夢境。而大夢初醒,幻影依稀,恍中情不自禁地直企出「放妾騎魚撇波去」的熱切渴望,則將宮娃強烈思歸,不甘寂滅的心境和盤托出了。當然,環境、夢境與心境是互相映襯、互為因果的,它們共同構成詩的意境。隨着畫夜的拓展,感情的渲泄,這意境也就愈轉愈深,愈轉愈明。特別是詩的結句,豁然開朗,仿佛於重重陰霾中透宮出一抹亮色,讀者至此,那沉重而挹郁之氣方稍許得到些釋放。贊其章法,這可稱之為「跌宕生姿」。▲
王克儉 .李賀詩選.海口:海南國際新聞出版中心,1997:45
從《詩經》開始,中國文學便產生了一系列揭示婦女不幸命運,為她們鳴不平的感人詩章。李賀的《宮娃歌》可以說是這悲愴組歌中一支哀惋低回的小曲。此詩當作於唐憲宗元和五年(810年)至元和八年(813年)間,這段時間李賀常住京師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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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陌上歌離曲,今日君書遠遊蜀。
簾外花開二月風,台前淚滴千行竹。
琴心與妾腸,此夜斷還續。
想君白馬懸雕弓,世間何處無春風。
君心未肯鎮如石,妾顏不久如花紅。
夜殘高碧橫長河,河上無梁空白波。
西風未起悲龍梭,年年織素攢雙蛾。
江山迢遞無休絕,淚眼看燈乍明滅。
自從孤館深鎖窗,桂花幾度圓還缺。
鴉鴉向曉鳴森木,風過池塘響叢玉。
白日蕭條夢不成,橋南更問仙人卜。
送客飲別酒,千觴無赭顏。
何物最傷心?馬首鳴金環。
野色浩無主,秋明空曠間。
坐來壯膽破,斷目不能看。
行槐引西道,青梢長攢攢。
韋郎好兄弟,疊玉生文翰。
我在山上舍,一畝蒿磽田。
夜雨叫租吏,春聲暗交關。
誰解念勞勞?蒼突唯南山。
籜落長竿削玉開,君看母筍是龍材。
更容一夜抽千尺,別卻池園數寸泥。
斫取青光寫楚辭,膩香春粉黑離離。
無情有恨何人見,露壓煙啼千萬枝。
家泉石眼兩三莖,曉看陰根紫脈生。
今年水曲春沙上,笛管新篁拔玉青。
古竹老梢惹碧雲,茂陵歸臥嘆清貧。
風吹千畝迎雨嘯,鳥重一枝入酒尊。
雲蕭索,風拂拂,麥芒如篲黍和粟。關中父老百領襦,
關東吏人乏詬租。健犢春耕土膏黑,菖蒲叢叢沿水脈。
殷勤為我下田鉏,百錢攜賞絲桐客。遊春漫光塢花白,
野林散香神降席。拜神得壽獻天子,七星貫斷姮娥死。
魏明帝青龍元年八月,詔宮官牽車西取漢孝武捧露盤仙人,欲立置前殿。宮官既拆盤,仙人臨載,乃潸然淚下。唐諸王孫李長吉遂作《金銅仙人辭漢歌》。茂陵劉郎秋風客,夜聞馬嘶曉無跡。
畫欄桂樹懸秋香,三十六宮土花碧。
魏官牽車指千里,東關酸風射眸子。
空將漢月出宮門,憶君清淚如鉛水。
衰蘭送客咸陽道,天若有情天亦老。
攜盤獨出月荒涼,渭城已遠波聲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