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誰陳?王風委蔓草,戰國多荊榛。
龍虎相啖食,兵戈逮狂秦。
正聲何微茫,哀怨起騷人。
揚馬激頹波,開流蕩無垠。
廢興雖萬變,憲章亦已淪。
自從建安來,綺麗不足珍。
聖代復元古,垂衣貴清真。
群才屬休明,乘運共躍鱗。
文質相炳煥,眾星羅秋旻。
我志在刪述,垂輝映千春。
希聖如有立,絕筆於獲麟。
宋朝程顥曾把《論語》的文章比做玉,《孟子》的文章比做水晶,認為前者溫潤,而後者明銳。一般說來,李白的詩偏於明銳而有鋒芒的一路,但這首詩卻氣息溫潤,節奏和緩,真正做到了「大雅」的風度。
開首二句「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誰陳」,是全詩的綱領,第一句統攝「王風委蔓草」到「綺麗不足珍」,第二句統攝「聖代復元古」到最後「絕筆於獲麟」。這樣開門見山,分寫兩扇,完全是堂堂正正的筆仗。這兩句雖則只有十個字,可是感慨無窮。這裡的「大雅」並不是指詩經中的《大雅》,而是泛指雅正之聲。雅聲久矣不起,這是正面的意思,是一層。然則誰能興起呢?「當今之世,捨我其誰?」落出「吾」字,表出詩人的抱負,這是第二層。可是詩人這時候,已非少壯,而是如孔子自嘆一樣「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復夢見周公」,即使能施展抱負,也已來日無多了,這是第三層。何況茫茫天壤,知我者誰?這一腔抱負,究竟向誰展示、呈獻呢?這是第四層。這四層轉折,一層深一層,一唱三嘆,感慨蒼涼,而語氣卻又渾然閒雅,不露鬱勃牢騷,確是五言古詩的正統風度。
首兩句點明正意以後,第三句起,就抒寫「大雅久不作」了。春秋而後,以關雎麟趾王者之風為代表的詩三百篇已委棄於草莽之中,到了戰國,蔓草更發展為遍地荊棘。三家分晉,七雄爭強,虎鬥龍爭直到狂秦。四句一路順敘下來,托出首句的「久」字,但如再順敘下去,文氣就未免平衍了,所以「正聲何微茫」一句,用頓宕的問嘆,轉一口氣。「正聲」即是「大雅」,「何微茫」即是「久不作」,一面回應上文,一面反跌下句的」哀怨起騷人」。《詩經》本有「哀而不傷,怨而不怒」的說法,這裡把屈原宋玉,歸之於哀怨,言外之意,還是留正聲於微茫一脈之中。屈宋都是七雄中楚國的詩人,論時代在秦以前,這裡逆插一句,作為補敘,文勢不平。於是再用順敘談到漢朝,「揚馬激頹波,開流蕩無垠」,說明揚雄、司馬相如,繼楚辭之後,在文風頹靡之中,激起中流,可是流弊所及,正如班固《漢書·藝文志·詩賦略》中所說:「競為侈靡閎衍之辭,沒其風喻之義」,和梁劉勰《文心雕龍·辨騷篇》所說「揚馬沿波而得奇」一樣,盪而不返,開出無邊的末流。詩人寫到這裡,不能象帳冊一般一筆一筆開列下去了。於是概括性地總束一下,「廢興雖萬變,憲章亦已淪」,說明以後的變化雖多,但文章法度,總已淪喪。尤其「自從建安來」,三曹七子之後,更是「綺麗不足珍」,這與《文心雕龍·明詩篇》所說:「晉世群才,稍入輕綺」,「采縟於正始,力柔於建安」,大意相近。詩人反對綺麗侈靡,崇尚清真自然的文藝主張是顯而易見的。詩寫到這裡,自從春秋戰國直到陳隋,去古不可謂不遠,寫足了「大雅久不作」句中的「久」字,於是掉轉筆來,發揮「吾衰竟誰陳」了。
「聖代復元古,垂衣貴清真,群才屬休明,乘運共躍鱗,文質相炳煥,眾星羅秋旻」,這六句鋪敘唐代的文運,詩人故弄狡獪,其實半是假話。唐代是近體律絕詩新興的時代,未嘗有所謂「復元古」。唐太宗以馬上得天下,高宗、中、睿之間,歷經武后、韋後之變,也不嘗有所謂垂衣裳無為而治天下。王、楊、盧、駱、沈、宋的詩,雖各有勝處,但用「清真」兩字,也只是李白個人的說法,而不足以代表初盛唐的風格。文才處休明之世,乘時運而飛躍,有如鯉魚踴躍於龍門,繁星羅布於秋天。這裡寫唐代的進士科,比較真實,但唐代主要以詩賦取士,文勝於質,也未嘗有所謂「文質相炳煥」。這些還是枝節的問題,如果唐朝統治者真能如李白這六句詩所寫的那樣,李白應該早就復興「大雅」,重振「正聲」,也不至於「吾衰竟誰陳」了。這六句與「吾衰竟誰陳」之間的矛盾,說明了詩人這六句是故布疑局,故意地正反相形的。所以下文從「眾星」中躍出「吾」來,用孔子「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的話,申說自己已無創作之意,只有把「廢興萬變」之中的那些作品,像孔子刪詩一般,把它整理一下,去蕪存菁罷了,這樣庶幾還可以「垂輝映千春」。可是孔子畢竟不是僅僅刪述而已,贊周易、刪詩書、定禮樂之外,最後還是作了流傳千載的《春秋》,直到哀公十四年獵獲麒麟時才絕筆。詩人的抱負,亦正是如此。最後兩句,從「吾衰竟誰陳」,「我志在刪述」的較消沉的想法,又一躍而起,以「希聖如有立,絕筆於獲麟」的斬截之辭,來反振全詩,表示願意盡有生之年,努力在文學上有所建樹。詩人以開創一代詩風為己任,自比孔子,正說明他對自己期許很高。這一「立」字又遙遙與起句的「作」字呼應,氣足神完,於是乎「大雅」又「作」了。
由於這首詩的主意在復振大雅之聲,所以詩人在寫作時,其胸襟風度,也一味的大雅君子之風,不能駿發飄逸,也不能鬱勃牢騷,完全用中鋒正筆。因此,即使在「吾衰竟誰陳」的慨嘆之中,對當代有所不滿,而只能以「聖代復元古」等六句正面頌揚之辭,來微露矛盾之意,這並非詩人故作違心之論,而是寫這首詩的立場使然。千古以來,對此詩都是順口隨便讀過,未嘗抉出其矛盾之處的用心所在,未免辜負了詩人當時以此詩冠全集卷首的苦心了。
全詩一韻到底,音節安雅中和。最後兩句,由於立意的堅決,音調也不自覺地緊急起來,「立」、「絕」、「筆」三個入聲字,湊巧排列在一起,無意中聲意相配,構成了斬釘截鐵的壓軸。▲
《唐詩鑑賞辭典》.上海辭書出版社,1983年12月版,第200-201頁
《古風》組詩共五十九首,此篇原列第一首。該組詩並非作於一時一地,但內容大體不出「指言時事」、「感傷己遭」(胡震亨《李詩通》)兩大方面。關於此詩的寫作時間,說法不一。一說作於天寶安史之亂以前,所據「吾衰」一語。一說「當屬早期『大言』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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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欺趙氏璧,卻入邯鄲宮。
本是楚家玉,還來荊山中。
丹彩瀉滄溟,精輝凌白虹。
青蠅一相點,流落此時同。
卓絕道門秀,談玄乃支公。
延蘿結幽居,剪竹繞芳叢。
涼花拂戶牖,天籟鳴虛空。
憶我初來時,蒲萄開景風。
今茲大火落,秋葉黃梧桐。
水色夢沅湘,長沙去何窮。
寄書訪衡嶠,但與南飛鴻。
客從崑崙來,遺我雙玉璞。
雲是古之得道者西王母食之餘,食之可以凌太虛。
受之頗謂絕今昔,求識江淮人猶乎比石。
如今雖在卞和手,□□正憔悴,了了知之亦何益。
恭聞士有調相如,始從鎬京還,復欲鎬京去。
能上秦王殿,何時回光一相眄。
欲投君,保君年,幸君持取無棄捐。
無棄捐,服之與君俱神仙。
洛陽三月飛胡沙,洛陽城中人怨嗟。
天津流水波赤血,白骨相撐如亂麻。
我亦東奔向吳國,浮雲四塞道路賒。
東方日出啼早鴉,城門人開掃落花。
梧桐楊柳拂金井,來醉扶風豪士家。
扶風豪士天下奇,意氣相傾山可移。
作人不倚將軍勢,飲酒豈顧尚書期。
雕盤綺食會眾客,吳歌趙舞香風吹。
原嘗春陵六國時,開心寫意君所知。
堂中各有三千士,明日報恩知是誰。
撫長劍,一揚眉,清水白石何離離。
脫吾帽,向君笑。
飲君酒,為君吟。
張良未逐赤松去,橋邊黃石知我心。
我隨秋風來,瑤草恐衰歇。
中途寡名山,安得弄雲月?渡江如昨日,黃葉向人飛。
敬亭愜素尚,弭棹流清輝。
冰谷明且秀,陵巒抱江城。
粲粲吳與史,衣冠耀天京。
水國饒英奇,潛光臥幽草。
會公真名僧,所在即為寶。
開堂振白拂,高論橫青雲。
雪山掃粉壁,墨客多新文。
為余話幽棲,且述陵陽美。
天開白龍潭,月映清秋水。
黃山望石柱,突兀誰開張?黃鶴久不來,子安在蒼茫。
東南焉可窮,山鳥飛絕處。
稠疊千萬峰,相連入雲去。
聞此期振策,歸來空閉關。
相思如明月,可望不可攀。
何當移白足,早晚凌蒼山?且寄一書札,令予解愁顏。
金天之西,白日所沒。
康老胡雛,生彼月窟。
巉岩容儀,戍削風骨。
碧玉炅炅雙目瞳,黃金拳拳兩鬢紅。
華蓋垂下睫,嵩岳臨上唇。
不睹詭譎貌,豈知造化神。
大道是文康之嚴父,元氣乃文康之老親。
撫頂弄盤古,推車轉天輪。
雲見日月初生時,鑄冶火精與水銀。
陽烏未出谷,顧兔半藏身。
女媧戲黃土,團作愚下人。
散在六合間,濛濛若沙塵。
生死了不盡,誰明此胡是仙真。
西海栽若木,東溟植扶桑。
別來幾多時,枝葉萬里長。
中國有七聖,半路頹洪荒。
陛下應運起,龍飛入咸陽。
赤眉立盆子,白水興漢光。
叱咤四海動,洪濤為簸揚。
舉足蹋紫微,天關自開張。
老胡感至德,東來進仙倡。
五色師子,九苞鳳凰。
是老胡雞犬,鳴舞飛帝鄉。
淋漓颯沓,進退成行。
能胡歌,獻漢酒。
跪雙膝,立兩肘。
散花指天舉素手。
拜龍顏,獻聖壽。
北斗戾,南山摧。
天子九九八十一萬歲,長傾萬歲杯。
北風吹海雁,南渡落寒聲。感此瀟湘客,淒其流浪情。
海懷結滄洲,霞想游赤城。始探蓬壺事,旋覺天地輕。
澹然吟高秋,閒臥瞻太清。蘿月掩空幕,松霜結前楹。
滅見息群動,獵微窮至精。桃花有源水,可以保吾生。
噫吁戲,危乎高哉!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蠶叢及魚鳧,開國何茫然。爾來四萬八千歲,不與秦塞通人煙。西當太白有鳥道,可以橫絕峨眉巔。地崩山摧壯士死,然後天梯石棧相鈎連。上有六龍回日之高標,下有衝波逆折之回川。黃鶴之飛尚不得過,猿猱欲度愁攀援。青泥何盤盤,百步九折縈岩巒。捫參歷井仰脅息,以手撫膺坐長嘆。問君西遊何時還,畏途躔岩不可攀。但見悲鳥號古木,雄飛雌從繞林間。又聞子規啼夜月,愁空山,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使人聽此凋朱顏。連峰去天不盈尺,枯松倒掛倚絕壁。飛湍瀑流爭喧虺,砰崖轉石萬壑雷。其險也如此,嗟爾遠道之人胡為乎哉!劍閣崢嶸而崔嵬,一夫當關,萬夫莫開。所守或匪親,化為狼與豺。朝避猛虎,夕避長蛇,磨牙吮血,殺人如麻。錦城雖雲樂,不如早還家。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側身西望長咨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