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江之曲湘山隩,地曰東橋甚多竹。低昂修短各有倫,鬱郁猗猗勝淇澳。
葉交加兮鸞鳳搏,根鈎曲兮龍蛇蟠。清聲振兮寒玉碎,綠陰藹兮晴雲團。
吳公藉藉延陵族,雅量雄襟邁流俗。對茲戀戀不能違,遂向林間結茅屋。
數椽不隘亦不華,竹軒扁額尤為嘉。雨餘空翠入簾濕,月明虛白穿窗斜。
有時弦琴竹下鼓,琴聲竹韻同清古。有時攜茶竹下烹,茶煙竹霧相吞吐。
東籬徒訝黃花瘦,孤山浪說寒梅癯。河陽滿縣盡花樹,成都連畝惟桑株。
何如吳公對此竹,抱直含貞絕塵欲。七賢凜凜同高風,六逸寥寥繼芳躅。
彼蒼獨恨難夤緣,平安初報人已仙。空階寂寞下寒露,幽篁蕭瑟搖蒼煙。
賢郎感慕心如燬,九原深邈人難起。臨軒躑躅聽竹聲,謦欬分明猶在耳。
願言篤志窮遺經,惟忠惟孝毋偏輕。他年雲路高飛騰,竹軒亦爾增光榮。
隋堤柳,歲久年深盡衰朽。風飄飄兮雨蕭蕭,三株兩株汴河口。
老枝病葉愁殺人,曾經大業年中春。大業年中煬天子,種柳成行夾流水。
西自黃河東至淮,綠陰一千三百里。大業末年春暮月,柳色如煙絮如雪。
南幸江都恣佚游,應將此柳系龍舟。紫髯郎將護錦纜,青娥御史直迷樓。
海內財力此時竭,舟中歌笑何日休。上荒下困勢不久,宗社之危如綴旒。
煬天子,自言福祚長無窮,豈知皇子封酅公。龍舟未過彭城閤,義旗已入長安宮。
蕭牆禍生人事變,晏駕不得歸秦中。土墳數尺何處葬,吳公台下多悲風。
二百年來汴河路,沙草和煙朝復暮。後王何以鑒前王,請看隋堤亡國樹。
結交少年場,結交何淒涼。乃知分吾友,晚得殊未央。
吳公一推薦,飄忽來成行。甫也岸然摯,白也疏而長。
相如還自喜,馬遷若有亡。哀哀揚子云,鬢上千年霜。
安知苦辛業,至今慘不光。座中後來者,拜倒韓侍郎。
此人孟氏徒,配公在師旁。杜公忽然嘆,丈人何必傷。
若論在草萊,等耳誰能強。我曹挾勢力,名與風塵揚。
咿唔騰百口,折骨拉心腸。未若醬瓿上,猶能不受創。
小子聞此語,笑翻手中觴。如公說人代,十夫九九傖。
百歲甘零落,萬年亦遁荒。荒落竟何味,嗜之如甘香。
史公傳貨殖,大語真堂堂。夫子不遇賜,周流早絕糧。
楊公一侯芭,何怪無騰驤。貴又不敵富,努力求奇方。
九州萬都會,處處鳴笙簧。美女苦不足,載妓行求倡。
如此猛行樂,能無憾死喪。何為不自惜,促促如寒螿。
二馬楊杜韓,不語徒我望。而白顧謂我,小子無猖狂。
夫子疾沒世,沒世即有常。努力著書去,何愁死不芳。
飛雲渡口西風急,津吏停橈刺船立。
始陽公子方垂髫,掩抑依依向余泣。
為言阿父守南康,雙旌五馬爛生光。
寧知廉吏反成罪,諸孤藐爾身淒涼。
父昔驅車到公府,蒿目日詢民疾苦。
化行遠邇期月間,不圖遽坐中官禍。
中官榷稅來江州,譏征會斂深誅求。
大旗卓天天為愁,峨艦壓江江不流。
長江日高一丈五,傳呼奏樂頻撾鼓。
于闐寶帶刻麒麟,大內金牌畫飛虎。
禿袖監奴紫繡衣,銳頭惡少青絲組。
長官俯首不敢言,何況區區商與賈。
左右爛用水衡錢,夜椎肥牛朝擊鮮。
張弓挾彈仰天射,鳥飛不近潯陽天。
游徼關頭弛巡邏,忽傳商客偷關過。
駕風遠逐到南康,中流鞬斷官船破。
十人失水九人墮,飛濤適值長鯨餓。
水中叫援呼州民,州民舉酒翻相賀。
貂璫見說生狂嗔,自謂奉書因國課。
璽書統轄及守臣,有事守臣當我佐。
州民袖手誰使然?民之凶獷誰之故?父謂爾璫勿怒嗔,爾
曹腰領無容剉。
關津有地稅有經,越境猶然黷泉貨。
而曹之死天死之,豈得吾民有連坐。
貂璫捶床怒不止,謗牘蜚誣抗明旨。
御批緹騎出燕京,檻車夜達南康城。
南康城外合城內,江水湯湯流哭聲。
錦衣索錢動盈萬,橐垂何以供充盈。
母憐此別異南北,誓願相隨同死生。
父雲一身尚難保,豈能攜汝增伶俜。
夜闌掩泣已憔悴,阿父據床方假寐。
燭輝無焰雨涔涔,阿母遂作無聊計。
開奩試檢約指環,挑燈更拾流銀髻。
半生椎發羞艷妝,貧女從來少珠翠。
離婁結束留枕函,與君稍佐長途費。
床前再拜相決絕,念妾笄年同結髮。
只言偕老共苦辛,何期中道生離別。
台前古鏡名盤龍,光與陰精應圓缺。
茱萸繡帶拂清輝,琉璃錯匣妝明月。
更有寶劍名純鈎,龍藻龜文炯明滅。
寒光歷落粲星辰,白虬糾結流霜雪。
願得周防君子身,要見時危秉風節。
袖有一雙七寶囊,低垂四角同心結。
願言分贈兩侍兒,薌澤芳情未消歇。
女兒未長兒尚孩,撫養宜均理無別。
桁上猶存蛺蝶裙,篋中尚有鴉頭襪。
君今遠道勉加餐,莫因死者生摧折。
生者不愧死有知,豈羨兩身同一穴。
叮嚀告父父豈知,夢裡微聞語聲咽。
小兒抱頸女牽衣,絮泣漸低燈漸滅。
平明呼母唯空床,寧知阿母懸高梁。
阿父見母死,抆血裂中腸。
兒女見母死,恨不從母亡。
闔城聞母死,擗踴咸如狂。
中有但夫人,八十鬢髮霜。
開我東閣廂,着我素羅裳。
倉皇備牲醴,命仆舁黃腸。
親為視殮含,三繞母屍傍。
抗聲慟為絕,陰霾四塞天無光。
錦衣敦迫難久俟,薄俸那能具行李。
父老吞聲為醵金,商略通衢置方匭。
閭閻士子納銀錢,村莊婦女投簪珥。
三日得環三百餘,空城大小隨行車。
呼天遠徹一千里,道傍聞者咸嗟吁。
天王明聖臣當戮,詔發秋曹先系獄。
中山未白樂羊書,秦庭豈少包胥哭。
一物終回造化仁,六幽竟藉陽光燭。
不分生還見故鄉,驚看兒女錯成行。
短衫紫鳳半零落,小子呼爺能繞床。
夜闌秉燭獨疑夢,悲喜交並轉沉痛。
幾回呼母聞不聞,嘔血撫棺惟一慟。
孤臣九死輕一毛,天心未寤生何聊。
愁聞稅監益驕盜,豺狼滿道人蕭條。
每當素食漸無補,風霜只益臣心苦。
願逐龍逢地下游,聖意中回臣得所。
一朝臥病絕復甦,之死猶呼臣有負。
我聞此語空咿憂,古來釀禍寧無由。
未論遠鑒漢唐事,得不哀痛汪王劉。
憶昔肅皇興楚澨,啟沃君臣同一轍。
刑餘只合供掃除,豈得預參藩鎮列。
江南安枕七十年,忍見今時更騷屑。
吳公吳公君莫悲,臣能盡忠妻盡節。
千秋正氣塞乾坤,為雷為霆有餘烈。
忠魂儻拜永陵雲,應抱遺弓淚成血。
《壬辰春淮南有警報元帥吳公首議築城求故址劉氏祠堂在焉傷其毀拆慨然有作》
湧泉門北湖西偏,劉公祠堂垂百年。華榱傑棟壓湖曲,老榕脩竹摩蒼煙。
羽書昨日淮南至,官司已卜城濠地。毀垣拆屋行見嗟,累歲經營旬日廢。
風亭月榭一時空,回首舊遊如夢中。更說當年樗里子,誰令卜宅近秦宮。
五人者,蓋當蓼洲周公之被逮,激於義而死焉者也。至於今,郡之賢士大夫請於當道,即除魏閹廢祠之址以葬之;且立石於其墓之門,以旌其所為。嗚呼,亦盛矣哉!
夫五人之死,去今之墓而葬焉,其為時止十有一月耳。夫十有一月之中,凡富貴之子,慷慨得志之徒,其疾病而死,死而湮沒不足道者,亦已眾矣;況草野之無聞者歟?獨五人之皦皦,何也?
予猶記周公之被逮,在丙寅三月之望。吾社之行為士先者,為之聲義,斂貲財以送其行,哭聲震動天地。緹騎按劍而前,問:「誰為哀者?」眾不能堪,抶而仆之。是時以大中丞撫吳者為魏之私人毛一鷺,公之逮所由使也;吳之民方痛心焉,於是乘其厲聲以呵,則噪而相逐。中丞匿於溷藩以免。既而以吳民之亂請於朝,按誅五人,曰顏佩韋、楊念如、馬傑、沈揚、周文元,即今之傫然在墓者也。
然五人之當刑也,意氣揚揚,呼中丞之名而詈之,談笑以死。斷頭置城上,顏色不少變。有賢士大夫發五十金,買五人之頭而函之,卒與屍合。故今之墓中全乎為五人也。
嗟乎!大閹之亂,縉紳而能不易其志者,四海之大,有幾人歟?而五人生於編伍之間,素不聞詩書之訓,激昂大義,蹈死不顧,亦曷故哉?且矯詔紛出,鈎黨之捕遍於天下,卒以吾郡之發憤一擊,不敢復有株治;大閹亦逡巡畏義,非常之謀難於猝發,待聖人之出而投繯道路,不可謂非五人之力也。
由是觀之,則今之高爵顯位,一旦抵罪,或脫身以逃,不能容於遠近,而又有剪髮杜門,佯狂不知所之者,其辱人賤行,視五人之死,輕重固何如哉?是以蓼洲周公忠義暴於朝廷,贈諡褒美,顯榮於身後;而五人亦得以加其土封,列其姓名於大堤之上,凡四方之士無不有過而拜且泣者,斯固百世之遇也。不然,令五人者保其首領,以老於戶牖之下,則盡其天年,人皆得以隸使之,安能屈豪傑之流,扼腕墓道,發其志士之悲哉?故余與同社諸君子,哀斯墓之徒有其石也,而為之記,亦以明死生之大,匹夫之有重於社稷也。
賢士大夫者,冏卿因之吳公,太史文起文公、孟長姚公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