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公子無忌者,魏昭王少子而魏安釐王異母弟也。昭王薨,安釐王即位,封公子為信陵君。是時范睢亡魏相秦,以怨魏齊故,秦兵圍大梁,破魏華陽下軍,走芒卯。魏王及公子患之。公子為人仁而下士,士無賢不肖皆謙而禮交之,不敢以其富貴驕士。士以此方數千里爭往歸之,致食客三千人。當是時,諸侯以公子賢,多客,不敢加兵謀魏十餘年。
公子與魏王博,而北境傳舉烽,言「趙寇至,且入界」。魏王釋博,欲召大臣謀。公子止王曰:「趙王田獵耳,非為寇也。」復博如故。王恐,心不在博。居頃,復從北方來傳言曰:「趙王獵耳,非為寇也。」魏王大驚,曰:「公子何以知之?」公子曰:「臣之客有能深得趙王陰事者,趙王所為,客輒以報臣,臣以此知之。」是後魏王畏公子之賢能,不敢任公子以國政。魏有隱士曰侯嬴,年七十,家貧,為大梁夷門監者。公子聞之,往請,欲厚遺之。不肯受,曰:「臣脩身潔行數十年,終不以監門困故而受公子財。」公子於是乃置酒大會賓客。坐定,公子從車騎,虛左,自迎夷門侯生。侯生攝敝衣冠,直上載公子上坐,不讓,欲以觀公子。公子執轡愈恭。侯生又謂公子曰:「臣有客在市屠中,願枉車騎過之。」公子引車入巿,侯生下見其客朱亥,俾倪,故久立與其客語,微察公子。公子顏色愈和。當是時,魏將相宗室賓客滿堂,待公子舉酒。巿人皆觀公子執轡。從騎皆竊罵侯生。侯生視公子色終不變,乃謝客就車。至家,公子引侯生坐上坐,遍贊賓客,賓客皆驚。酒酣,公子起,為壽侯生前。
侯生因謂公子曰:「今日嬴之為公子亦足矣。嬴乃夷門抱關者也,而公子親枉車騎,自迎嬴於眾人廣坐之中,不宜有所過,今公子故過之。然嬴欲就公子之名,故久立公子車騎巿中,過客以觀公子,公子愈恭。巿人皆以嬴為小人,而以公子為長者能下士也。」於是罷酒,侯生遂為上客。侯生謂公子曰:「臣所過屠者朱亥,此子賢者,世莫能知,故隱屠間耳。」公子往數請之,朱亥故不復謝,公子怪之。
魏安釐王二十年,秦昭王已破趙長平軍,又進兵圍邯鄲。公子姊為趙惠文王弟平原君夫人,數遺魏王及公子書,請救於魏。魏王使將軍晉鄙將十萬眾救趙。秦王使使者告魏王曰:「吾攻趙旦暮且下,而諸侯敢救者,已拔趙,必移兵先擊之。」魏王恐,使人止晉鄙,留軍壁鄴,名為救趙,實持兩端以觀望。平原君使者冠蓋相屬於魏,讓魏公子曰:「勝所以自附為婚姻者,以公子之高義,為能急人之困。今邯鄲旦暮降秦而魏救不至,安在公子能急人之困也!且公子縱輕勝,棄之降秦,獨不憐公子姊邪?」公子患之,數請魏王,及賓客辯士說王萬端。魏王畏秦,終不聽公子。公子自度終不能得之於王,計不獨生而令趙亡,乃請賓客,約車騎百餘乘,欲以客往赴秦軍,與趙俱死。
行過夷門,見侯生,具告所以欲死秦軍狀。辭決而行,侯生曰:「公子勉之矣,老臣不能從。」公子行數里,心不快,曰:「吾所以待侯生者備矣,天下莫不聞,今吾且死而侯生曾無一言半辭送我,我豈有所失哉?」復引車還,問侯生。侯生笑曰:「臣固知公子之還也。」曰:「公子喜士,名聞天下。今有難,無他端而欲赴秦軍,譬若以肉投餒虎,何功之有哉?尚安事客?然公子遇臣厚,公子往而臣不送,以是知公子恨之復返也。」公子再拜,因問。侯生乃屏人間語,曰:「嬴聞晉鄙之兵符常在王臥內,而如姬最幸,出入王臥內,力能竊之。嬴聞如姬父為人所殺,如姬資之三年,自王以下欲求報其父仇,莫能得。如姬為公子泣,公子使客斬其仇頭,敬進如姬。如姬之欲為公子死,無所辭,顧未有路耳。公子誠一開口請如姬,如姬必許諾,則得虎符奪晉鄙軍,北救趙而西卻秦,此五霸之伐也。」公子從其計,請如姬。如姬果盜晉鄙兵符與公子。公子行,侯生曰:「將在外,主令有所不受,以便國家。公子即合符,而晉鄙不授公子兵而復請之,事必危矣。臣客屠者朱亥可與俱,此人力士。晉鄙聽,大善;不聽,可使擊之。」於是公子泣。侯生曰:「公子畏死邪?何泣也?」公子曰:「晉鄙嚄唶宿將,往恐不聽,必當殺之,是以泣耳,豈畏死哉?」於是公子請朱亥。朱亥笑曰:「臣乃市井鼓刀屠者,而公子親數存之,所以不報謝者,以為小禮無所用。今公子有急,此乃臣效命之秋也。」遂與公子俱。公子過謝侯生。侯生曰:「臣宜從,老不能。請數公子行日,以至晉鄙軍之日,北鄉自剄,以送公子。」公子遂行。
至鄴,矯魏王令代晉鄙。晉鄙合符,疑之,舉手視公子曰:「今吾擁十萬之眾,屯於境上,國之重任,今單車來代之,何如哉?」欲無聽。朱亥袖四十斤鐵椎,椎殺晉鄙,公子遂將晉鄙軍。勒兵下令軍中曰:「父子俱在軍中,父歸;兄弟俱在軍中,兄歸;獨子無兄弟,歸養。」得選兵八萬人,進兵擊秦軍。秦軍解去,遂救邯鄲,存趙。趙王及平原君自迎公子於界,平原君負韊矢為公子先引。趙王再拜曰:「自古賢人未有及公子者也。」當此之時,平原君不敢自比於人。公子與侯生決,至軍,侯生果北鄉自剄。
魏王怒公子之盜其兵符,矯殺晉鄙,公子亦自知也。已卻秦存趙,使將將其軍歸魏,而公子獨與客留趙。趙孝成王德公子之矯奪晉鄙兵而存趙,乃與平原君計,以五城封公子。公子聞之,意驕矜而有自功之色。客有說公子曰:「物有不可忘,或有不可不忘。夫人有德於公子,公子不可忘也;公子有德於人,願公子忘之也。且矯魏王令,奪晉鄙兵以救趙,於趙則有功矣,於魏則未為忠臣也。公子乃自驕而功之,竊為公子不取也。」於是公子立自責,似若無所容者。趙王埽除自迎,執主人之禮,引公子就西階。公子側行辭讓,從東階上。自言罪過,以負於魏,無功於趙。趙王侍酒至暮,口不忍獻五城,以公子退讓也。公子竟留趙。趙王以鄗為公子湯沐邑,魏亦復以信陵奉公子。公子留趙。公子聞趙有處士毛公藏於博徒,薛公藏於賣漿家,公子欲見兩人,兩人自匿不肯見公子。公子聞所在,乃間步往從此兩人游,甚歡。平原君聞之,謂其夫人曰:「始吾聞夫人弟公子天下無雙,今吾聞之,乃妄從博徒賣漿者游,公子妄人耳。」夫人以告公子。公子乃謝夫人去,曰:「始吾聞平原君賢,故負魏王而救趙,以稱平原君。平原君之游,徒豪舉耳,不求士也。無忌自在大梁時,常聞此兩人賢,至趙,恐不得見。以無忌從之游,尚恐其不我欲也,今平原君乃以為羞,其不足從游。」乃裝為去。夫人具以語平原君。平原君乃免冠謝,固留公子。平原君門下聞之,半去平原君歸公子,天下士復往歸公子,公子傾平原君客。公子留趙十年不歸。秦聞公子在趙,日夜出兵東伐魏。魏王患之,使使往請公子。公子恐其怒之,乃誡門下:「有敢為魏王使通者,死。」賓客皆背魏之趙,莫敢勸公子歸。毛公、薛公兩人往見公子曰:「公子所以重於趙,名聞諸侯者,徒以有魏也。今秦攻魏,魏急而公子不恤,使秦破大梁而夷先王之宗廟,公子當何面目立天下乎?」語未及卒,公子立變色,告車趣駕歸救魏。魏王見公子,相與泣,而以上將軍印授公子,公子遂將。魏安釐王三十年,公子使使遍告諸侯。諸侯聞公子將,各遣將將兵救魏。公子率五國之兵破秦軍於河外,走蒙驁。遂乘勝逐秦軍至函谷關,抑秦兵,秦兵不敢出。當是時,公子威振天下,諸侯之客進兵法,公子皆名之,故世俗稱魏公子兵法。秦王患之,乃行金萬斤於魏,求晉鄙客,令毀公子於魏王曰:「公子亡在外十年矣,今為魏將,諸侯將皆屬,諸侯徒聞魏公子,不聞魏王。公子亦欲因此時定南面而王,諸侯畏公子之威,方欲共立之。」秦數使反間,偽賀公子得立為魏王未也。魏王日聞其毀,不能不信,後果使人代公子將。公子自知再以毀廢,乃謝病不朝,與賓客為長夜飲,飲醇酒,多近婦女。日夜為樂飲者四歲,竟病酒而卒。其歲,魏安釐王亦薨。秦聞公子死,使蒙驁攻魏,拔二十城,初置東郡。其後秦稍蠶食魏,十八歲而虜魏王,屠大梁。
高祖始微少時,數聞公子賢。及即天子位,每過大梁,常祠公子。高祖十二年,從擊黥布還,為公子置守冢五家,世世歲以四時奉祠公子。
太史公曰:吾過大梁之墟,求問其所謂夷門。夷門者,城之東門也。天下諸公子亦有喜士者矣,然信陵君之接岩穴隱者,不恥下交,有以也。名冠諸侯,不虛耳。高祖每過之而令民奉祠不絕也。
魏公子無忌者,魏昭王少子而魏安釐王異母弟也。昭王薨,安釐王即位,封公子為信陵君。是時范睢亡魏相秦,以怨魏齊故,秦兵圍大梁,破魏華陽下軍,走芒卯。魏王及公子患之。公子為人仁而下士,士無賢不肖皆謙而禮交之,不敢以其富貴驕士。士以此方數千里爭往歸之,致食客三千人。當是時,諸侯以公子賢,多客,不敢加兵謀魏十餘年。
魏公子叫無忌,是魏昭王的小兒子、魏安釐王的異母弟弟。昭王去世後,安釐王即位,封公子為信陵君。當時范睢從魏國逃出到秦國任秦相,因為怨恨魏相魏齊屈打自己幾乎致死的緣故,就派秦軍圍攻大梁,擊敗了魏國駐紮在華陽的部隊,使魏將芒卯戰敗而逃。魏王和公子對這件事十分焦慮。公子的為人仁愛寬厚禮賢下士,士人無論有無才能或才能大小,他都謙恭有禮地同他們交往,從來不敢因為自己富貴而輕慢士人。因此方圓幾千里的士人都爭相歸附於他,招來食客三千人。當時,諸侯各國因公子賢德,賓客眾多,連續十幾年不敢動兵謀犯魏國。
公子與魏王博,而北境傳舉烽,言「趙寇至,且入界」。魏王釋博,欲召大臣謀。公子止王曰:「趙王田獵耳,非為寇也。」復博如故。王恐,心不在博。居頃,復從北方來傳言曰:「趙王獵耳,非為寇也。」魏王大驚,曰:「公子何以知之?」公子曰:「臣之客有能深得趙王陰事者,趙王所為,客輒以報臣,臣以此知之。」是後魏王畏公子之賢能,不敢任公子以國政。魏有隱士曰侯嬴,年七十,家貧,為大梁夷門監者。公子聞之,往請,欲厚遺之。不肯受,曰:「臣脩身潔行數十年,終不以監門困故而受公子財。」公子於是乃置酒大會賓客。坐定,公子從車騎,虛左,自迎夷門侯生。侯生攝敝衣冠,直上載公子上坐,不讓,欲以觀公子。公子執轡愈恭。侯生又謂公子曰:「臣有客在市屠中,願枉車騎過之。」公子引車入巿,侯生下見其客朱亥,俾倪,故久立與其客語,微察公子。公子顏色愈和。當是時,魏將相宗室賓客滿堂,待公子舉酒。巿人皆觀公子執轡。從騎皆竊罵侯生。侯生視公子色終不變,乃謝客就車。至家,公子引侯生坐上坐,遍贊賓客,賓客皆驚。酒酣,公子起,為壽侯生前。
有一次,公子跟魏王正在下棋,不想北邊邊境傳來警報,說「趙國發兵進犯,將進入邊境。」魏王立即放下棋子,就要召集大臣們商議對策。公子勸阻魏王說:「是趙王打獵罷了,不是進犯邊境。」又接着跟魏王下棋如同沒發生什麼事一樣。可是魏王驚恐,心思全沒放在下棋上。過了一會兒,又從北邊傳來消息說:「是趙王打獵罷了,不是進犯邊境。」魏王聽後大感驚詫,問道:「公子是怎麼知道的?」公子回答說:「我的食客中有個人能深入底里探到趙王的秘密,趙王有什麼行動,他就會立即報告我,我因此知道這件事。」從此以後,魏王畏懼公子賢能,不敢任用公子處理國家大事。魏國有個隱士叫侯嬴,已經七十歲了,家境貧寒,是大梁城東門的看門人。公子聽說了這個人,就派人去拜見,並想送給他一份厚禮。但是侯嬴不肯接受,說:「我幾十年來修養品德,堅持操守,終究不能因我看門貧困的緣故而接受公子的財禮。」公子於是就大擺酒席,宴飲賓客。大家來齊坐定之後,公子就帶着車馬以及隨從人員,空出車子上的左位,親自到東城門去迎接侯先生。侯先生整理了一下破舊的衣帽,就徑直上了車子坐在公子空出的尊貴座位,絲毫沒有謙讓的意思,想藉此觀察一下公子的態度。可是公子手握馬韁繩更加恭敬。侯先生又對公子說:「我有個朋友在街市的屠宰場,希望勞駕一下車馬載我去拜訪他。」公子立即駕車前往進入街市,侯先生下車去會見他的朋友朱亥,他斜眯縫着眼看公子,故意久久地站在那裡,同他的朋友聊天,同時暗暗地觀察公子。公子的面色更加和悅。在這個時候,魏國的將軍、宰相、宗室大臣以及高朋貴賓坐滿堂上,正等着公子舉杯開宴。街市上的人都看到公子手握韁繩替侯先生駕車。公子的隨從人員都暗自責罵侯先生。侯先生看到公子面色始終不變,才告別了朋友上了車。到家後,公子領着侯先生坐到上位上,並向全體賓客讚揚地介紹了侯先生,滿堂賓客無不驚異。大家酒興正濃時,公子站起來,走到侯先生面前舉杯祝他健康。侯先生趁機對公子說:「今天我侯嬴為公子盡力也夠了。我只是個城東門抱門插關的人,可是公子委屈車馬,親自在大庭廣眾之中迎接我,我本不該再去拜訪朋友,今天公子竟屈尊陪我拜訪他。可我也想成就公子的名聲,故意讓公子車馬久久地停在街市中,借拜訪朋友來觀察公子,結果公子更加謙恭。街市上的人都以為我是小人,而認為公子是個高尚的人能禮賢下士啊。」在這次宴會散了後,侯先生便成了公子的貴客。
侯生因謂公子曰:「今日嬴之為公子亦足矣。嬴乃夷門抱關者也,而公子親枉車騎,自迎嬴於眾人廣坐之中,不宜有所過,今公子故過之。然嬴欲就公子之名,故久立公子車騎巿中,過客以觀公子,公子愈恭。巿人皆以嬴為小人,而以公子為長者能下士也。」於是罷酒,侯生遂為上客。侯生謂公子曰:「臣所過屠者朱亥,此子賢者,世莫能知,故隱屠間耳。」公子往數請之,朱亥故不復謝,公子怪之。
侯先生對公子說:「我所拜訪的屠夫朱亥,是個賢能的人,只是人們都不了解他,所以隱沒在屠夫中罷了。」公子曾多次前往拜見朱亥,朱亥故意不回拜答謝,公子覺得這個人很奇怪。
魏安釐王二十年,秦昭王已破趙長平軍,又進兵圍邯鄲。公子姊為趙惠文王弟平原君夫人,數遺魏王及公子書,請救於魏。魏王使將軍晉鄙將十萬眾救趙。秦王使使者告魏王曰:「吾攻趙旦暮且下,而諸侯敢救者,已拔趙,必移兵先擊之。」魏王恐,使人止晉鄙,留軍壁鄴,名為救趙,實持兩端以觀望。平原君使者冠蓋相屬於魏,讓魏公子曰:「勝所以自附為婚姻者,以公子之高義,為能急人之困。今邯鄲旦暮降秦而魏救不至,安在公子能急人之困也!且公子縱輕勝,棄之降秦,獨不憐公子姊邪?」公子患之,數請魏王,及賓客辯士說王萬端。魏王畏秦,終不聽公子。公子自度終不能得之於王,計不獨生而令趙亡,乃請賓客,約車騎百餘乘,欲以客往赴秦軍,與趙俱死。
魏安釐王二十年(前257),秦昭王已經在長平大敗趙國軍隊,接着進兵圍攻邯鄲。公子的姐姐是趙惠文王弟弟平原君的夫人,多次給魏王和公子送信來,向魏國請求救兵。魏王派將軍晉鄙帶領十萬之眾的部隊去救趙國。秦昭王得知這個消息後就派使臣告誡魏王說:「我就要攻下趙國了,這只是早晚的事,諸侯中有誰敢救趙國的,拿下趙國後,一定調兵先攻打它。」魏王很害怕,就派人阻止晉鄙進軍,把軍隊留在鄴城紮營駐守,名義上是救趙國,實際上是採取兩面倒的策略來觀望形勢的發展。平原君使臣的車子連續不斷地到魏國來,頻頻告急,責備魏公子說:「我趙勝之所以自願依託魏國跟魏國聯姻結親,就是因為公子的道義高尚,能熱心幫助別人擺脫危難。如今邯鄲危在旦夕,早晚就要投降秦國,可是魏國救兵至今不來,公子能幫助別人擺脫危難又表現在哪裡!再說公子即使不把我趙勝看在眼裡,拋棄我讓我投降秦國,難道就不可憐你的姐姐嗎?」公子為這件事憂慮萬分,屢次請求魏王趕快出兵,又讓賓客辯士們千方百計地勸說魏王。魏王由於害怕秦國,始終不肯聽從公子的意見。公子估計終究不能徵得魏王同意出兵了,就決計不能自己活着而讓趙國滅亡,於是請來賓客,湊集了戰車一百多輛,打算帶着賓客趕到戰場上去同秦軍拼一死命,與趙國人一起死難。
行過夷門,見侯生,具告所以欲死秦軍狀。辭決而行,侯生曰:「公子勉之矣,老臣不能從。」公子行數里,心不快,曰:「吾所以待侯生者備矣,天下莫不聞,今吾且死而侯生曾無一言半辭送我,我豈有所失哉?」復引車還,問侯生。侯生笑曰:「臣固知公子之還也。」曰:「公子喜士,名聞天下。今有難,無他端而欲赴秦軍,譬若以肉投餒虎,何功之有哉?尚安事客?然公子遇臣厚,公子往而臣不送,以是知公子恨之復返也。」公子再拜,因問。侯生乃屏人間語,曰:「嬴聞晉鄙之兵符常在王臥內,而如姬最幸,出入王臥內,力能竊之。嬴聞如姬父為人所殺,如姬資之三年,自王以下欲求報其父仇,莫能得。如姬為公子泣,公子使客斬其仇頭,敬進如姬。如姬之欲為公子死,無所辭,顧未有路耳。公子誠一開口請如姬,如姬必許諾,則得虎符奪晉鄙軍,北救趙而西卻秦,此五霸之伐也。」公子從其計,請如姬。如姬果盜晉鄙兵符與公子。公子行,侯生曰:「將在外,主令有所不受,以便國家。公子即合符,而晉鄙不授公子兵而復請之,事必危矣。臣客屠者朱亥可與俱,此人力士。晉鄙聽,大善;不聽,可使擊之。」於是公子泣。侯生曰:「公子畏死邪?何泣也?」公子曰:「晉鄙嚄唶宿將,往恐不聽,必當殺之,是以泣耳,豈畏死哉?」於是公子請朱亥。朱亥笑曰:「臣乃市井鼓刀屠者,而公子親數存之,所以不報謝者,以為小禮無所用。今公子有急,此乃臣效命之秋也。」遂與公子俱。公子過謝侯生。侯生曰:「臣宜從,老不能。請數公子行日,以至晉鄙軍之日,北鄉自剄,以送公子。」公子遂行。
公子帶着車隊走過東門時,去見侯先生,把打算同秦軍拼一死命的情況全都告訴了侯先生。然後向侯先生訣別準備上路,行前侯先生說:「公子努力干吧,老臣我不能隨行。」公子走了幾里路,心裡不痛快,自語道:「我對待侯先生算是夠周到的了,天下無人不曉,如今我將要死難可是侯先生竟沒有一言半語來送我,我難道對待他有閃失嗎?」於是又趕着車子返回來,想問問侯先生。侯先生一見公子便笑着說:「我本來就知道公子會回來的。」又接着說:「公子好客愛士,聞名天下。如今有了危難,想要去到秦的軍隊(同他作戰)就像把肉扔給飢餓的老虎,有什麼作用呢?如果這樣的話,還用我們這些賓客幹什麼呢?公子待我情深意厚,公子前往可是我不送行,因此知道公子惱恨我會返回來的。」公子連着兩次向侯先生拜禮,進而問對策。侯先生就讓旁人離開,同公子秘密交談,說:「我聽說晉鄙的兵符經常放在魏王的臥室內,在妻妾中如姬最受寵愛,她出入魏王的臥室很隨便,只要盡力是能偷出兵符來的。我還聽說如姬的父親被人殺死,如姬報仇雪恨的心志積蓄了三年之久,從魏王以下的群臣左右都想為如姬報仇,但沒能如願。為此,如姬曾對公子哭訴,公子派門客斬了那個仇人的頭,恭敬地獻給如姬。如姬要為公子效命而死,是在所不辭的,只是沒有行動的機會罷了。公子果真一開口請求如姬幫忙,如姬必定答應,那麼就能得到虎符而奪了晉鄙的軍權,北邊可救趙國,西邊能抵禦秦國,這是春秋五霸的功業啊。」公子聽從了侯嬴的計策,請求如姬幫忙。如姬果然盜出晉鄙的兵符交給了公子。
本傳中詳細地敘述了信陵君從保存魏國的目的出發,屈尊求賢,不恥下交的一系列活動,如駕車虛左親自迎接門役侯嬴於大庭廣眾之中,多次卑身拜訪屠夫朱亥以及秘密結交賭徒毛公、賣漿者薛公等;着重記寫了他在這些「岩穴隱者」的鼎力相助下,不顧個人安危,不謀一己之利,挺身而出完成「竊符救趙」和「卻秦存魏」的歷史大業。從而,歌頌了信陵君心系魏國,禮賢下士,救人於危難之中的思想品質。這也是本傳的主旨所在。誠如《太史公自序》所言,「能以富貴下貧賤,賢能詘於不肖,唯信陵君為能行之」。值得注意的是,傳中以大量筆墨描寫了下層社會的幾個人物(也可以看作是附傳),特別是門役侯嬴,他身處市井心懷魏國,才智遠非那般王侯公卿所能比。如果說,信陵君在歷史舞台上演出了一幕「竊符救趙」的壯舉而為人們所稱頌的話;那麼,門役侯嬴則是這幕壯舉的總導演,他更令人敬佩、景仰。這反映了司馬遷重視人民群眾力量的進步歷史觀。信陵君的結局是不幸的,他才高遭嫉,竟被魏王廢黜,以致沉湎酒色,終因「病酒」而死。這既真實地揭示了信陵君思想性格的弱點,更重要的是揭露了最高統治者嫉賢妒能,打擊忠良的醜惡行徑,可以說反映了那個時代的某種帶有規律性的東西。
本篇突出描寫了信陵君魏公子無忌的形象,表現了他禮賢下士的品德,並記敘了他在侯贏、如姬、朱亥等人幫助下竊符救趙的壯舉。信陵君能不畏強暴,挺身而出,從大局考慮,不計個人生死,這種精神與當時「義不帝秦」的魯仲連一樣,是值得稱頌的。
魏苑芙蓉沼,梁台脩竹園。徐陳游上國,枚馬託名藩。
歌賦從容地,追隨優渥言。病來謝賓客,歸去臥丘樊。
岩穴仍招隱,風塵稍避暄。山疑七里瀨,水似武陵源。
背渚排江閣,迎峰架石門。波瀾生枕席,彩翠落琴尊。
鴻寶傳遺術,離騷念舊恩。秋風懷帝子,春草憶王孫。
勝事幾人共,賞心千載存。相思隔雲外,掛樹屢攀翻。
薛城城南秋草綠,颯颯悲風撼林木。荒涼古冢臨道隅,躑躅哀歌起樵牧。
憶昔田文當國時,好賢下士思有為。西行幾乎遭虎口,賴有狐裘獻幸姬。
東歸不復圖忠義,一旦忘齊遽歸魏。可憐身死骨未寒,諸子紛爭覆宗祀。
當時門下客三千,錦衣珠履猶神仙。雞鳴狗盜眾誇詡,爭似馮生魏子賢。
淒涼舊事逾千載,冢內珍藏竟何在。我來弔古謾登臨,追悼英風髮長慨。
文星垂太虛,辭伯綜群書。彩筆下鴛掖,褒衣來石渠。
典墳探奧旨,造化睹權輿。述聖魯宣父,通經漢仲舒。
窗明宜縹帶,地肅近丹除。清晝刪詩暇,高秋作賦初。
露盤侵漢聳,宮柳度鴉疏。靜對連雲閣,晴聞過闕車。
舊僚雲出矣,晚歲復何如。海嶠瞻歸路,江城夢直廬。
含毫思兩鳳,望遠寄雙魚。定笑巴歌拙,還參麗曲餘。
九原鹿跡何茫茫,五星東井熙炎光。無諸功成裂漢土,組練三千還故鄉。
當時築台青冥中,閒來垂釣滄江龍。屠龍技成去不返,至今百粵山河空。
台外蒼山落平楚,台下江流自今古。野水荒煙古戍寒,落日精靈尚來去。
過客憑高眺遠鴻,可憐何處聽歌鐘。愁雲偏結謝端渚,海月長懸薛老峰。
故人舊隱螺江側,曾共吟秋吊陳跡。此日南歸興不窮,別後登台好相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