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好,風景舊曾諳。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江南憶,最憶是杭州。山寺月中尋桂子,郡亭枕上看潮頭。何日更重遊?江南憶,其次憶吳宮。吳酒一杯春竹葉,吳娃雙舞醉芙蓉。早晚復相逢?
白居易曾經擔任杭州刺史,在杭州呆了兩年,後來又擔任蘇州刺史,任期也一年有餘。在他的青年時期,曾漫遊江南,旅居蘇杭,應該說,他對江南有着相當的了解,故此江南在他的心目中留有深刻印象。當他因病卸任蘇州刺史,回到洛陽後十二年,他六十七歲時,寫下了這三首憶江南,可見江南勝景仍在他心中栩栩如生。
要用十幾個字來概括江南春景,實屬不易,白居易卻巧妙地做到了。他沒有從描寫江南慣用的「花」、「鶯」着手,而是別出心裁地從「江」為中心下筆,又通過「紅勝火」和「綠如藍」,異色相襯,展現了鮮艷奪目的江南春景。異色相襯的描寫手法,在大詩人杜甫的詩里常常可見,如「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江碧鳥逾白,山青花欲燃」,兩種不同的顏色互相映襯,使詩意明麗如畫。白居易走的也是這條路,從他的詩里也可見端倪,「夕照紅於燒,晴空碧勝藍」、「春草綠時連夢澤,夕波紅處近長安」、「綠浪東西南北水,紅欄三百九十橋」。因而江南的春色,在白居易的筆下,從初日,江花,江水之中獲得了色彩,又因烘染、映襯的手法而形成了我們想象中的圖畫,色彩絢麗耀眼,層次豐富,幾乎無需更多聯想,江南春景已躍然眼前。
既是「能不憶江南」,那麼杭州這個白居易停留時間最長的地方,是什麼給他的感受最深呢?古籍載:「杭州靈隱寺多桂。寺僧曰:『此月中種也。』至今中秋望夜,往往子墮,寺僧亦嘗拾得。」既然寺僧可以拾得,那麼看起來,白居易做杭州刺史的時候,很有興趣去拾它幾顆,也似多次去靈隱寺尋找那月中桂子,正好欣賞三秋月夜的桂花。白居易是詩人,自然不乏浪漫的氣質,在八月桂花暗飄香的月夜,徘徊月下,流連桂叢,時而舉頭望月,時而俯首細尋,看是否有桂子從月中飛墮於桂花影中。這是何等美麗動人的一副畫面。一個尋字,而情與景合,意與境會,詩情畫意,引人入勝。
也許,月中桂子只是傳說,那麼錢塘潮奇觀確實是存在的。尋桂子不一定能尋到,潮頭卻是真正看得到的感受極深的景觀。錢塘江自杭州東南流向東北,至海門入海。錢塘潮每晝夜從海門湧入,異常壯觀。錢塘潮在每年中秋後三日潮勢最大,潮頭可高達數丈,正因為如此,所以白居易寫他躺在他郡衙的亭子裡,就能看見那捲雲擁雪的潮頭了,趣意盎然。上句寫跑去寺里尋找那美麗的傳說,下句寫自己悠然躺在床上看澎湃的錢塘潮,一動一靜,從中我們可以一窺作者內心蘊涵的種種心理活動,也許可以感受到杭州的難忘。
第三首,寫的是蘇州。吳酒一杯春竹葉,也許有人會說,竹葉青並非是吳酒啊,這是怎麼回事呢?一來,竹葉是為了與下句的芙蓉對偶,二來,「春」在這裡是形容詞,所謂春竹葉並非一定是指竹葉青酒,而是指能帶來春意的酒。白居易在另一詩里就有「瓮頭竹葉經春熟」的說法,而且白居易所在的中唐時代,有不少名酒以春字命名,如「富水春」、「若下春」之類。文人大多愛酒,白居易應該也不例外,喝着吳酒,觀「吳娃雙舞」猶如醉酒芙蓉的舞姿。「娃」者,即是美女,西施就被稱為「娃」,吳王夫差為她建的房子就叫「館娃宮」。也許白居易這樣寫,就是出於對西施這位絕代佳人的聯想吧。十多年後,他在洛陽,回憶起當年飲酒觀舞,不禁嘆道:「早晚復相逢?」。早晚,是當時的口語,意思就是何時。
動者樂流水,靜者樂止水。
利物不如流,鑒形不如止。
淒清早霜降,淅瀝微風起。
中面紅葉開,四隅綠萍委。
廣狹八九丈,灣環有涯涘。
淺深三四尺,洞徹無表里。
淨分鶴翹足,澄見魚掉尾。
迎眸洗眼塵,隔胸盪心滓。
定將禪不別,明與誠相似。
清能律貪夫,淡可交君子。
豈唯空狎玩,亦取相倫擬。
欲識靜者心,心源只如此。
(詩前小序)元和十年,予左遷九江郡司馬。明年秋,送客湓浦口,聞舟中夜彈琵琶者,聽其音,錚錚然有京都聲。問其人,本長安倡女,嘗學琵琶於穆、曹二善才,年長色衰,委身為賈人婦。遂命酒,使快彈數曲。曲罷憫然,自敘少小時歡樂事,今漂淪憔悴,轉徙於江湖間。予出官二年,恬然自安,感斯人言,是夕始覺有遷謫意。因為長句,歌以贈之,凡六百一十六言,命曰《琵琶行》。潯陽江頭夜送客,楓葉荻花秋瑟瑟。主人下馬客在船,舉酒欲飲無管弦。醉不成歡慘將別,別時茫茫江浸月。忽聞水上琵琶聲,主人忘歸客不發。尋聲暗問彈者誰?琵琶聲停欲語遲。移船相近邀相見,添酒回燈重開宴。千呼萬喚始出來,猶抱琵琶半遮面。轉軸撥弦三兩聲,未成曲調先有情。弦弦掩抑聲聲思,似訴平生不得志(意)。低眉信手續續彈,說盡心中無限事。輕攏慢捻抹復挑,初為《霓裳》後《六幺》。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間關鶯語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難。冰泉冷澀弦凝絕,凝絕不通聲暫歇。別有幽愁暗恨生,此時無聲勝有聲。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槍鳴。曲終收撥當心畫,四弦一聲如裂帛。東船西舫悄無言,唯見江心秋月白。沉吟放撥插弦中,整頓衣裳起斂容。自言本是京城女,家在蝦蟆陵下住。十三學得琵琶成,名屬教坊第一部。曲罷曾教善才服,妝成每被秋娘妒。五陵年少爭纏頭,一曲紅綃不知數。鈿頭雲篦擊節碎,血色羅裙翻酒污。今年歡笑復明年,秋月春風等閒度。弟走從軍阿姨死,暮去朝來顏色故。門前冷落鞍馬稀,老大嫁作商人婦。商人重利輕別離,前月浮梁買茶去。去來江口守空船,繞船月明江水寒。夜深忽夢少年事,夢啼妝淚紅闌干。我聞琵琶已嘆息,又聞此語重唧唧。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我從去年辭帝京,謫居臥病潯陽城。潯陽地僻無音樂,終歲不聞絲竹聲。住近湓江地低濕,黃蘆苦竹繞宅生。其間旦暮聞何物?杜鵑啼血猿哀鳴。春江花朝秋月夜,往往取酒還獨傾。豈無山歌與村笛?嘔啞嘲哳難為聽。今夜聞君琵琶語,如聽仙樂耳暫明。莫辭更坐彈一曲,為君翻作《琵琶行》。感我此言良久立,卻坐促弦弦轉急。淒淒不似向前聲,滿座重聞皆掩泣。座中泣下誰最多?江州司馬青衫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