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死不懼,臨危不驚,何礙何妨。縱刀鋸在前,鼎鍋居後,當斯之際,觀作尋常。天漢橋頭,睢陽城上,兩處成名一樣香。精忠操,何堪與比,出冶堅鋼。江山幾見興亡。□野草平原總戰場。慨區區忍死,偷生恃寵,欺孤虐寡,敢並遺芳。廟食從今,綱常不弛,功烈何如郭汾陽。千秋下,論二公節義,天地難量。
抗表辭烏府,歸山鬢未秋。
朝簪還獬豸,塵世謝蜉蝣。
拂袖人生事,縣車帝命優。
名光新日曆,官占好詞頭。
應宿郎曹美,尋仙物景幽。
繡衣移蕙帶,驄馬換耕牛。
對枕蓮峰翠,當門瀑布流。
妻閒栽藥草,兒戲雜猿猴。
買竹憑牙板,疏泉濕鹿裘。
四推離督責,三院肯淹留。
接武陶貞白,差肩許遠遊。
十洲如得侶,萬戶任封侯。
脫酒因君去,龍鍾使我羞。
遷鶯情最洽,化鶴術難求。
掌誥無文彩,謀身足悔尤。
紫垣頻忝竊,白髮合歸休。
應璉叨三入,張衡志四愁。
亦期婚嫁畢,攘袂逐浮丘。
為子死孝,為臣死忠,死又何妨。
自光岳氣分,士無全節;君臣義缺,誰負剛腸。
罵賊睢陽,愛君許遠,留取聲名萬古香。
後來者,無二公之操,百鍊之鋼。
人生翕歘雲亡。
好烈烈轟轟做一場。
使當時賣國,甘心降虜,受人唾罵,安得流芳。
古廟幽沉,儀容儼雅,枯木寒鴉幾夕陽。
郵亭下,有奸雄過此,仔細思量。
元和二年四月十三日夜,愈與吳郡張籍閱家中舊書,得李翰所為《張巡傳》。翰以文章自名,為此傳頗詳密。然尚恨有闕者:不為許遠立傳,又不載雷萬春事首尾。
遠雖材若不及巡者,開門納巡,位本在巡上。授之柄而處其下,無所疑忌,竟與巡俱守死,成功名,城陷而虜,與巡死先後異耳。兩家子弟材智下,不能通知二父志,以為巡死而遠就虜,疑畏死而辭服於賊。遠誠畏死,何苦守尺寸之地,食其所愛之肉,以與賊抗而不降乎?當其圍守時,外無蚍蜉蟻子之援,所欲忠者,國與主耳,而賊語以國亡主滅。遠見救援不至,而賊來益眾,必以其言為信;外無待而猶死守,人相食且盡,雖愚人亦能數日而知死所矣。遠之不畏死亦明矣!烏有城壞其徒俱死,獨蒙愧恥求活?雖至愚者不忍為,嗚呼!而謂遠之賢而為之邪?
說者又謂遠與巡分城而守,城之陷,自遠所分始。以此詬遠,此又與兒童之見無異。人之將死,其藏腑必有先受其病者;引繩而絕之,其絕必有處。觀者見其然,從而尤之,其亦不達於理矣!小人之好議論,不樂成人之美,如是哉!如巡、遠之所成就,如此卓卓,猶不得免,其他則又何說!
當二公之初守也,寧能知人之卒不救,棄城而逆遁?苟此不能守,雖避之他處何益?及其無救而且窮也,將其創殘餓羸之餘,雖欲去,必不達。二公之賢,其講之精矣!守一城,捍天下,以千百就盡之卒,戰百萬日滋之師,蔽遮江淮,沮遏其勢,天下之不亡,其誰之功也!當是時,棄城而圖存者,不可一二數;擅強兵坐而觀者,相環也。不追議此,而責二公以死守,亦見其自比於逆亂,設淫辭而助之攻也。
愈嘗從事於汴徐二府,屢道於兩府間,親祭於其所謂雙廟者。其老人往往說巡、遠時事云:南霽雲之乞救於賀蘭也,賀蘭嫉巡、遠之聲威功績出己上,不肯出師救;愛霽雲之勇且壯,不聽其語,強留之,具食與樂,延霽雲坐。霽雲慷慨語曰:「雲來時,睢陽之人,不食月余日矣!雲雖欲獨食,義不忍;雖食,且不下咽!」因拔所佩刀,斷一指,血淋漓,以示賀蘭。一座大驚,皆感激為雲泣下。雲知賀蘭終無為雲出師意,即馳去;將出城,抽矢射佛寺浮圖,矢着其上磚半箭,曰:「吾歸破賊,必滅賀蘭!此矢所以志也。」愈貞元中過泗州,船上人猶指以相語。城陷,賊以刃脅降巡,巡不屈,即牽去,將斬之;又降霽雲,雲未應。巡呼雲曰:「南八,男兒死耳,不可為不義屈!」雲笑曰:「欲將以有為也;公有言,雲敢不死!」即不屈。
張籍曰:「有於嵩者,少依於巡;及巡起事,嵩常在圍中。籍大曆中於和州烏江縣見嵩,嵩時年六十餘矣。以巡初嘗得臨渙縣尉,好學無所不讀。籍時尚小,粗問巡、遠事,不能細也。云:巡長七尺余,須髯若神。嘗見嵩讀《漢書》,謂嵩曰:「何為久讀此?「嵩曰:「未熟也。「巡曰:「吾於書讀不過三遍,終身不忘也。「因誦嵩所讀書,盡卷不錯一字。嵩驚,以為巡偶熟此卷,因亂抽他帙以試,無不盡然。嵩又取架上諸書試以問巡,巡應口誦無疑。嵩從巡久,亦不見巡常讀書也。為文章,操紙筆立書,未嘗起草。初守睢陽時,士卒僅萬人,城中居人戶,亦且數萬,巡因一見問姓名,其後無不識者。巡怒,須髯輒張。及城陷,賊縛巡等數十人坐,且將戮。巡起旋,其眾見巡起,或起或泣。巡曰:「汝勿怖!死,命也。「眾泣不能仰視。巡就戮時,顏色不亂,陽陽如平常。遠寬厚長者,貌如其心;與巡同年生,月日後於巡,呼巡為兄,死時年四十九。」嵩貞元初死於亳宋間。或傳嵩有田在亳宋間,武人奪而有之,嵩將詣州訟理,為所殺。嵩無子。張籍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