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悠悠爾,一氣聚散之。
偶來紛喜怒,奄忽已復辭。
為役孰賤辱?為貴非神奇。
一朝纊息定,枯朽無妍蚩。
生平勤皂櫪,銼秣不告疲。
既死給槥櫝,葬之東山基。
奈何值崩湍,盪析臨路垂。
髐然暴百骸,散亂不復支。
從者幸告余,眷之涓然悲。
貓虎獲迎祭,犬馬有蓋帷。
佇立唁爾魂,豈復識此為?畚鍤載埋瘞,溝瀆護其危。
我心得所安,不謂爾有知。
掩骼著春令,茲焉值其時。
及物非吾事,聊且顧爾私。
譯文生死之間不悠遠,全憑一氣聚或散。偶然也有喜和怒,轉眼匆匆離人間。為奴誰說天生賤?富貴並非神差遣。一朝氣短呼吸停,枯屍朽骨美醜莫辨。終生勤勞來養馬,鍘草餵食無空閒。死後僅得小棺材,葬在城東的山下邊。無奈降雨山崩塌,墳墓衝垮路人憐。白骨森森全暴露,骨架散亂收拾難。幸虧隨從來相告,親睹慘景我淚漣漣。古人的貓虎受祭拜,狗死馬葬蓋帷幔。默立弔唁你孤魂,誰能再知我所干?竹筐裝載鏟土埋,開溝護坡把水防。只求我的良心安,不為你感恩在九泉。孟春時節重埋骨,永州地方風俗傳。福澤萬民非我輩,略報你勞苦在生前。
注釋役夫:舊時指供使喚的僕人。骸(hái):即人的屍骨。悠悠:即長久、遙遠,還有悠閒之意。這裡形容人的生死永別,表現了作者的自然主義生死觀。氣:元氣,指人體的本原。《論衡·言毒》:「萬物之生,皆稟元氣。」元氣聚而生,元氣散而死。偶:偶爾或偶然。奄忽:指時間非常快速。辭:指辭世,即死亡。孰:誰。纊(kuàng):指綿絮。纊息:就是用綿絲置於垂死者的鼻孔邊,測試其是否絕氣。妍媸(yánchī):相貌美麗與相貌醜陋。皂櫪:皂是指差役,櫪指馬槽。銼秣(cuòmò):為牲口鍘草料。槥(huì):粗陋的小棺材。櫝(dú):匣子。槥櫝,即像匣子一樣小的薄皮棺材。崩:指山倒塌。湍:指激流。崩湍:就是能衝垮山坡的激流。盪析臨路垂:指墳墓被衝垮後,屍骨暴露在路旁。髐(xiāo):指骷髏。髐然:白骨森森的樣子。眷(juàn):回頭看。涓:細小的水流,這裡指作者的眼淚。貓虎獲迎祭:據《禮記》記載:「古之君子,使之必報。迎貓,為其食田鼠也;迎虎,為其食田豕也;迎而祭之也。」犬馬有蓋帷:《禮記》「仲尼之畜狗死,使子貢埋之,曰:『吾聞之也,敞帷不棄,為埋馬也;敝蓋不棄,為埋狗也。』」唁(yàn):意為弔喪,安慰死者在天之靈。畚(běn):古代用蒲草編織的盛土工具,後改為竹編。鍤(chá):即鐵鍬。瘞(yì):埋葬,此處作名詞用,指埋葬品。掩骼:「掩骼埋胔」。胔(zì):腐爛的肉。即掩埋腐爛的屍骨。春令:即孟春之月。著春令:意為正值孟春之月的時候,合乎習俗。及物:指對天下人民的關愛。非吾事:一作「非吾輩」,意為像詩人這樣無職無權的人是做不到的。▲
彭定求 等.全唐詩(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876
這首詩記錄了掩埋役夫張進骸骨的始末,簡要地勾畫了役夫張進生前的坦直性格和勤勞品格,表白了詩人掩埋張進骸骨的動機與情感。詩的語言樸實親切,似乎是在跟活着的張進敘談家常。但是,在這種質樸親切的敘談中,卻跳躍着詩人對勞動大眾充滿關懷和同情、對自己遭受排擠而治國濟世之志不可伸的憤世不平的一顆心。正如詩中所說,他寫此詩的動機,既不是因為做了一件極小的善事而宣傳自己的善行,也不是為了讓張進在九泉之下感恩戴德,圖個什麼好的因果報應,而是為了「我心得所安」和「顧爾私」。
誠然,對於詩人這樣一位具有知識良心和政治良心的官員來說,顧全私人交情和力所能及地為僕役人員辦點好事,這是他做官做人的基本道德要求。但這並非詩人寫作此詩的真正意圖,其真正意圖是為了表達他「及物」的遠大志向。一方面,他認為「為役孰賤辱?為貴非神奇」,人生本來就沒有貴賤之分。所以,以「捕蛇者」為代表的社會勞動大眾和以張進為典型的生前死後無人扶助與殮葬的窮困孤寡者,他們理應受到社會的平等相待和扶助,讓他們生有所養,死有所安。但另一方面,當時官府稅賦沉重,人民不得聊生,十室九亡。如「捕蛇者」一家三代死於毒蛇之口數人,仍寧可續其捕蛇之役而不願復其稅賦。另外,當時官府的辦事作風,如《黃溪祈雨》詩記載,則以敬鬼神為事,虛耗官銀不辦實事,人民得不到實際的好處。對此,詩人身在官場,卻無實職實權去改變現狀,還不得不經常陪同當權官員去幹些違心之事。因此,他實在按捺不住憤懣之情而借孔子之言,表明自己是在「篤行」,倡「親民」之說。
聽其言,觀其行,然後知其志。因此,在這首詩中,詩人雖然只是輕描淡寫地說「及物非吾輩,聊且顧爾私」,而其真正的寫作動機則是為了表達他的「及物」(治國平天下)的願望。詩人「及物」的願望跟杜甫在《茅屋為秋風所破歌》中所表達的「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齊歡顏」的願望完全是一致的。所不同的只是在表達方式上,柳子比較含蓄,杜甫比較激揚。所以,讀柳子詩文,只要能夠細心體會,時時處處都能深刻地感受到他那顆愛民報國的火熱之心的律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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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詩作於詩人貶謫永州期間。張進是柳宗元從前的一個馬夫,他死後,屍骨被洪水沖至路上。詩人想到他生前一生辛勞,死後骸骨暴露,竟不如貓虎犬馬,心情很不平靜。於是手持畚鍤將他的屍骨掩埋,並寫下了此詩。
於海娣 等.唐詩鑑賞大全集.北京:中國華僑出版社,2010:296-297
永有某氏者,畏日,拘忌異甚。
以為己生歲直子;鼠,子神也,因愛鼠,不畜貓犬,禁僮勿擊鼠。
倉廩庖廚,悉以恣鼠,不問。
由是鼠相告,皆來某氏,飽食而無禍。
某氏室無完器,椸無完衣,飲食大率鼠之餘也。
晝累累與人兼行,夜則竊齧鬥暴,其聲萬狀,不可以寢,終不厭。
數歲,某氏徙居他州;後人來居,鼠為態如故。
其人曰:「是陰類,惡物也,盜暴尤甚。
且何以至是乎哉?」假五六貓,闔門,撤瓦,灌穴,購僮羅捕之,殺鼠如丘,棄之隱處,臭數月乃已。
嗚呼!彼以其飽食無禍為可恆也哉!。
黔無驢,有好事者船載以入。
至則無可用,放之山下。
虎見之,龐然大物也,以為神,蔽林間窺之。
稍出近之,慭慭然,莫相知。
他日,驢一鳴,虎大駭,遠遁;以為且噬己也,甚恐。
然往來視之,覺無異能者;益習其聲,又近出前後,終不敢搏。
稍近,益狎,盪倚沖冒。
驢不勝怒,蹄之。
虎因喜,計之曰:「技止此耳!」因跳踉大㘚,斷其喉,盡其肉,乃去。
噫!形之龐也類有德,聲之宏也類有能。
向不出其技,虎雖猛,疑畏,卒不敢取。
今若是焉,悲夫!。
後先生蓋千祀兮,余再逐而浮湘。
求先生之汨羅兮,攬蘅若以薦芳。
願荒忽之顧懷兮,冀陳辭而有光。
先生之不從世兮,惟道是就。
支離搶攘兮,遭世孔疚。
華蟲薦壤兮,進御羔袖。
牝雞咿嗄兮,孤雄束咮?哇咬環觀兮,蒙耳大呂。
堇喙以為羞兮,焚棄稷黍。
犴獄之不知避兮,宮庭之不處。
陷塗藉穢兮,榮若繡黼。
榱折火烈兮。
娛娛笑舞。
讒巧之嘵嘵兮,惑以為咸池。
便媚鞠恧兮,美逾西施。
謂謨言之怪誕兮,反置瑱而遠違。
匿重痼以諱避兮,進俞、緩之不可為。
何先生之凜凜兮,厲針石而從之?但仲尼之去魯兮,曰吾行之遲遲。
柳下惠之直道兮,又焉往而可施!今夫世之議夫子兮,曰胡隱忍而懷斯?惟達人之卓軌兮,固僻陋之所疑。
委故都以從利兮,吾知先生之不忍;立而視其覆墜兮,又非先生之所志。
窮與達固不渝兮,夫惟服道以守義。
矧先生之悃愊兮,蹈大故而不貳。
沉璜瘞佩兮,孰幽而不光?荃蕙蔽兮,胡久而不芳?先生之貌不可得兮,猶仿佛其文章。
托遺編而嘆喟兮,渙余涕之盈眶。
呵星辰而驅詭怪兮,夫孰救於崩亡?何揮霍夫雷電兮,苟為是之荒茫。
耀姱辭之?曭朗兮,世果以是之為狂。
哀余衷之坎坎兮,獨蘊憤而增傷。
諒先生之不言兮,後之人又何望。
忠誠之既內激兮,抑銜忍而不長。
羋為屈之幾何兮,胡獨焚其中腸。
吾哀今之為仕兮,庸有慮時之否臧。
食君之祿畏不厚兮,悼得位之不昌。
退自服以默默兮,曰吾言之不行。
既媮風之不可去兮,懷先生之可忘!。
九疑浚傾奔,臨源委縈迴。
會合屬空曠,泓澄停風雷。
高館軒霞表,危樓臨山隈。
茲辰始澄霽,纖雲盡褰開。
天秋日正中,水碧無塵埃。
杳杳漁父吟,叫叫羈鴻哀。
境勝豈不豫,慮分固難裁。
升高欲自舒,彌使遠念來。
歸流駛且廣,泛舟絕沿洄。
奔鯨沛,盪海垠。吐霓翳日,腥浮雲。帝怒下顧,
哀墊昏。授以神柄,推元臣。手援天矛,截修鱗。
披攘蒙霿,開海門。地平水靜,浮天根。羲和顯耀,
乘清氛。赫炎溥暢,融大鈞。
皇耆其武,於溵於淮。既巾乃車,環蔡具來。
狡眾昏嚚,甚毒於酲。狂奔叫呶,以干大刑。
皇咨於度,惟汝一德。曠誅四紀,其徯汝克。
錫汝斧鉞,其往視師。師是蔡人,以宥以釐。
度拜稽首,廟於元龜。既禡既類,於社是宜。
金節煌煌,錫質雕戈。犀甲熊旂,威命是荷。
度拜稽首,出次於東。天子餞之,罍斝是崇。
鼎臑俎胾,五獻百籩。凡百卿士,班以周旋。
既涉於滻,乃翼乃前。孰圖厥猶,其佐多賢。
宛宛周道,於山於川。遠揚邇昭,陟降連連。
我旆我旗,於道於陌。訓於群帥,拳勇來格。
公曰徐之,無恃額額。式和爾容,惟義之宅。
進次於郾,彼昏卒狂。裒凶鞠頑,鋒蝟斧螗,
赤子匍匐,厥父是亢。怒其萌芽,以悖太陽。
王旅渾渾,是佚是怙。既獲敵師,若飢得餔.
蔡凶伊窘,悉起來聚。左搗其虛,靡愆厥慮。
載辟載袚,丞相是臨。弛其武刑,諭我德心。
其危既安,有長如林。曾是讙譊,化為謳吟。
皇曰來歸,汝復相予。爵之成國,胙以夏區。
度拜稽首,天子聖神。度拜稽首,皇祐下人。
淮夷既平,震是朔南。宜廟宜郊,以告德音。
歸牛休馬,豐稼於野。我武惟皇,永保無疆。
東蠻有謝氏,冠帶理海中。已言我異世,雖聖莫能通。
王卒如飛翰,鵬鶱駭群龍。轟然自天墜,乃信神武功。
系虜君臣人,累累來自東。無思不服從,唐業如山崇。
百辟拜稽首,咸願圖形容。如周王會書,永永傳無窮。
睢盱萬狀乖,咿嗢九譯重。廣輪撫四海,浩浩知皇風。
歌詩鐃鼓間,以壯我元戎。
永州之野產異蛇:黑質而白章,觸草木盡死;以齧人,無御之者。然得而臘之以為餌,可以已大風、攣踠、瘺癘,去死肌,殺三蟲。其始太醫以王命聚之,歲賦其二。募有能捕之者,當其租入。永之人爭奔走焉。 有蔣氏者,專其利三世矣。問之,則曰:「吾祖死於是,吾父死於是,今吾嗣為之十二年,幾死者數矣。」言之貌若甚戚者。余悲之,且曰:「若毒之乎?余將告於蒞事者,更若役,復若賦,則何如?」蔣氏大戚,汪然出涕,曰:「君將哀而生之乎?則吾斯役之不幸,未若復吾賦不幸之甚也。向吾不為斯役,則久已病矣。自吾氏三世居是鄉,積於今六十歲矣。而鄉鄰之生日蹙,殫其地之出,竭其廬之入。號呼而轉徙,饑渴而頓踣。觸風雨,犯寒暑,呼噓毒癘,往往而死者,相藉也。曩與吾祖居者,今其室十無一焉。與吾父居者,今其室十無二三焉。與吾居十二年者,今其室十無四五焉。非死則徙爾,而吾以捕蛇獨存。悍吏之來吾鄉,叫囂乎東西,隳突乎南北;譁然而駭者,雖雞狗不得寧焉。吾恂恂而起,視其缶,而吾蛇尚存,則弛然而臥。謹食之,時而獻焉。退而甘食其土之有,以盡吾齒。蓋一歲之犯死者二焉,其餘則熙熙而樂,豈若吾鄉鄰之旦旦有是哉。今雖死乎此,比吾鄉鄰之死則已後矣,又安敢毒耶?」 余聞而愈悲,孔子曰:「苛政猛於虎也!」吾嘗疑乎是,今以蔣氏觀之,猶信。嗚呼!孰知賦斂之毒有甚是蛇者乎!故為之說,以俟夫觀人風者得焉。 (饑渴而頓踣一作:餓渴)
從小丘西行百二十步,隔篁竹,聞水聲,如鳴佩環,心樂之。伐竹取道,下見小潭,水尤清冽。全石以為底,近岸,卷石底以出,為坻,為嶼,為嵁,為岩。青樹翠蔓,蒙絡搖綴,參差披拂。(佩通:珮) 潭中魚可百許頭,皆若空游無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佁然不動;俶爾遠逝,往來翕忽。似與游者相樂。(下澈一作:下徹) 潭西南而望,斗折蛇行,明滅可見。其岸勢犬牙差互,不可知其源。 坐潭上,四面竹樹環合,寂寥無人,淒神寒骨,悄愴幽邃。以其境過清,不可久居,乃記之而去。 同游者:吳武陵,龔古,余弟宗玄。隸而從者,崔氏二小生:曰恕己,曰奉壹。
遠棄甘幽獨,誰雲值故人。好音憐鎩羽,濡沫慰窮鱗。
困志情惟舊,相知樂更新。浪遊輕費日,醉舞詎傷春。
風月歡寧間,星霜分益親。已將名是患,還用道為鄰。
機事齊飄瓦,嫌猜比拾塵。高冠余肯賦,長鋏子忘貧。
晚驚移律,暌攜忽此辰。開顏時不再,絆足去何因。
海上銷魂別,天邊弔影身。只應西澗水,寂寞但垂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