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得西山宴遊記自余為僇人,居是州。
恆惴慄。
時隙也,則施施而行,漫漫而游。
日與其徒上高山,入深林,窮回溪,幽泉怪石,無遠不到。
到則披草而坐,傾壺而醉。
醉則更相枕以臥,臥而夢。
意有所極,夢亦同趣。
覺而起,起而歸。
以為凡是州之山水有異態者,皆我有也,而未始知西山之怪特。
今年九月二十八日,因坐法華西亭,望西山,始指異之。
遂命僕人過湘江,緣染溪,斫榛莽,焚茅茷,窮山之高而上。
攀援而登,箕踞而遨,則凡數州之土壤,皆在衽席之下。
其高下之勢,岈然窪然,若垤若穴,尺寸千里,攢蹙累積,莫得遁隱。
縈青繚白,外與天際,四望如一。
然後知是山之特立,不與培塿為類,悠悠乎與顥氣俱,而莫得其涯;洋洋乎與造物者游,而不知其所窮。
引觴滿酌,頹然就醉,不知日之入。
蒼然暮色,自遠而至,至無所見,而猶不欲歸。
心凝形釋,與萬化冥合。
然後知吾向之未始游,游於是乎始,故為之文以志。
是歲,元和四年也。
鈷鉧潭記鈷鉧潭,在西山西。
其始蓋冉水自南奔注,抵山石,屈折東流;其顛委勢峻,盪擊益暴,齧其涯,故旁廣而中深,畢至石乃止;流沫成輪,然後徐行。
其清而平者,且十畝。
有樹環焉,有泉懸焉。
其上有居者,以予之亟游也,一旦款門來告曰:「不勝官租、私券之委積,既芟山而更居,願以潭上田貿財以緩禍。
」予樂而如其言。
則崇其台,延其檻,行其泉於高者而墜之潭,有聲潀然。
尤與中秋觀月為宜,於以見天之高,氣之迥。
孰使予樂居夷而忘故土者,非茲潭也歟?鈷鉧潭西小丘記得西山後八日,尋山口西北道二百步,又得鈷鉧潭,潭西二十五步,當湍而浚者為魚梁。
梁之上有丘焉,生竹樹。
其石之突怒偃蹇,負土而出,爭為奇狀者,殆不可數。
其嶔然相累而下者,若牛馬之飲於溪;其衝然角列而上者,若熊羆之登於山。
丘之小不能一畝,可以籠而有之。
問其主,曰:「唐氏之棄地,貨而不售。
」問其價,曰:「止四百。
」余憐而售之。
李深源、元克己時同游,皆大喜,出自意外。
即更取器用,剷刈穢草,伐去惡木,烈火而焚之。
嘉木立,美竹露,奇石顯。
由其中以望,則山之高,雲之浮,溪之流,鳥獸之遨遊,舉熙熙然回巧獻技,以效茲丘之下。
枕席而臥,則清泠之狀與目謀,瀯瀯之聲與耳謀,悠然而虛者與神謀,淵然而靜者與心謀。
不匝旬而得異地者二,雖古好事之士,或未能至焉。
噫!以茲丘之勝,致之灃、鎬、鄠、杜,則貴游之士爭買者,日增千金而愈不可得。
今棄是州也,農夫漁父過而陋之,賈四百,連歲不能售。
而我與深源、克己獨喜得之,是其果有遭乎!書於石,所以賀茲丘之遭也。
至小丘西小石潭記從小丘西行百二十步,隔篁竹,聞水聲,如鳴佩環,心樂之。
伐竹取道,下見小潭,水尤清冽。
全石以為底,近岸,卷石底以出,為坻,為嶼,為嵁,為岩。
青樹翠蔓,蒙絡搖綴,參差披拂。
潭中魚可百許頭,皆若空游無所依。
日光下澈,影布石上,佁然不動;俶爾遠逝,往來翕忽,似與游者相樂。
潭西南而望,斗折蛇行,明滅可見。
其岸勢犬牙差互,不可知其源。
坐潭上,四面竹樹環合,寂寥無人,淒神寒骨,悄愴幽邃。
以其境過清,不可久居,乃記之而去。
同游者:吳武陵,龔古,余弟宗玄。
隸而從者,崔氏二小生:曰恕己,曰奉壹。
袁家渴記由冉溪西南水行十里,山水之可取者五,莫若鑽鉧潭。
由溪口而西,陸行,可取者八九,莫若西山。
由朝陽岩東南水行,至蕪江,可取者三,莫若袁家渴。
皆永中幽麗奇處也。
楚越之間方言,謂水之反流為「渴」。
渴上與南館高嶂合,下與百家瀨合。
其中重洲小溪,澄潭淺渚,間廁曲折,平者深墨,峻者沸白。
舟行若窮,忽而無際。
有小山出水中,皆美石,上生青叢,冬夏常蔚然。
其旁多岩洞,其下多白礫,其樹多楓柟石楠,樟柚,草則蘭芷。
又有奇卉,類合歡而蔓生,轇轕水石。
每風自四山而下,振動大木,掩苒眾草,紛紅駭綠,蓊葧香氣,沖濤旋瀨,退貯溪谷,搖飃葳蕤,與時推移。
其大都如此,余無以窮其狀。
永之人未嘗游焉,余得之不敢專焉,出而傳於世。
其地主袁氏。
故以名焉。
石渠記自渴西南行不能百步,得石渠,民橋其上。
有泉幽幽然,其鳴乍大乍細。
渠之廣或咫尺,或倍尺,其長可十許步。
其流抵大石,伏出其下。
踰石而往,有石泓,昌蒲被之,青鮮環周。
又折西行,旁陷岩石下,北墮小潭。
潭幅員減百尺,清深多倏魚。
又北曲行紆餘,睨若無窮,然卒入於渴。
其側皆詭石、怪木、奇卉、美箭,可列坐而庥焉。
風搖其巔,韻動崖谷。
視之既靜,其聽始遠。
予從州牧得之。
攬去翳朽,決疏土石,既崇而焚,既釃而盈。
惜其未始有傳焉者,故累記其所屬,遺之其人,書之其陽,俾後好事者求之得以易。
元和七年正月八日,蠲渠至大石。
十月十九日,踰石得石泓小潭,渠之美於是始窮也。
石澗記石渠之事既窮,上由橋西北下土山之陰,民又橋焉。
其水之大,倍石渠三之一,亘石為底,達於兩涯。
若床若堂,若陳筳席,若限閫奧。
水平布其上,流若織文,響若操琴。
揭跣而往,折竹掃陳葉,排腐木,可羅胡床十八九居之。
交絡之流,觸激之音,皆在床下;翠羽之水,龍鱗之石,均蔭其上。
古之人其有樂乎此耶?後之來者有能追予之踐履耶?得之日,與石渠同。
由渴而來者,先石渠,後石澗;由百家瀨上而來者,先石澗,後石渠。
澗之可窮者,皆出石城村東南,其間可樂者數焉。
其上深山幽林逾峭險,道狹不可窮也。
小石城山記自西山道口徑北踰黃茅嶺而下,有二道:其一西出,尋之無所得;其一少北而東,不過四十丈,土斷二川分,有積石橫當其垠。
其上為睥睨梁欐之形;其旁出堡塢,有若門焉,窺之正黑,投以小石,洞然有水聲,其響之激越,良久乃已。
環之可上,望甚遠。
無土壤而生嘉樹美箭,益奇而堅,奇疏數偃仰,類智者所施也。
噫!吾疑造物者之有無久矣,及是,愈以為誠有。
又怪其不為之中州而列是夷狄,更千百年不得一售其伎,是固勞而無用,神者倘不宜如是,則其果無乎?或曰:以慰夫賢而辱於此者。
或曰:其氣之靈,不為偉人而獨為是物,故楚之南少人而多石。
是二者余未信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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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宗元青年時代就立下雄心壯志,仰慕「古之夫大有為者」,嚮往於「勵材能,興功力,致大康於民,垂不滅之聲」。他25歲時已是「文章稱首」的長安才子,剛考中了博學弘辭科,又與禮部郎中楊憑之女新婚,逐步成為文壇領袖,政壇新銳。在其後的幾年裡,柳宗元又成為了當時皇帝的老師王叔文革新派的中堅分子,以熱情昂揚、凌勵風發的氣概,準備施展自己「輔時及物」、「利安開元」的抱負。然而,由於順宗皇帝李誦即位時就已經中風,說話也不清楚,雖然有心改革朝政,但已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了,加上宦官與藩鎮勢力強大,所以革新只實行了幾個月,就以失敗而告終。元和四年八月,反對革新的太子李純即位,九月,柳宗元立刻被貶邵州刺吏,行未半路,朝議認為處之太輕,又改貶永州司馬。當時同時被貶的包括劉禹錫等人共有八位,史稱「八司馬事件」。
「永貞革新」的失敗對政治上躊躇滿志的柳宗元是沉重的打擊,但對於他的文學創作卻未嘗不是一件好事。當時的永州「草中狸鼠足為患,一夕十頓驚且傷」,相當於俄羅斯的西伯利亞,所謂的「永州司馬外置同正員」,其實是個編制外的閒職,沒有官舍也沒有具體的職務。柳宗元一家人寄居在冷清的小寺廟,未及半載,母親也逝世了。除了精神上抑鬱悲憤,正當壯年的柳宗元身體也越來越差,諸病纏身,虛弱到了「行則膝顫,坐則髀痹」的程度。但永州清新的山水給了柳宗元很大的慰藉和寄託,他很快從悲觀與失意中振作起來,踏遍了永州的山山水水並和田翁農夫相交,遠離了政壇上的明爭暗鬥,回歸到田園詩意般的生活,他認為永州的山水和自己一樣的為世人所遺棄和漠視,寫出了許多千古傳誦推崇永州山水的散文。余秋雨先生在《柳侯祠》中如此評價柳宗元的永州10年,他說:「炎難也給了他一份寧靜,使他有了足夠的時間與自然相晤,與自我對話!」確實,永州的10年,是柳宗元人生最晦暗最感傷的十年,卻是他文學創作最豐富和哲學思想全面成熟的10年。
柳宗元的文章多抒寫抑鬱悲憤、思鄉懷友之情,幽峭峻郁,自成一路。最為世人稱道者,是那些清深意遠、疏淡峻潔的山水閒適之作。《永州八記》是柳宗元山水遊記的代表作,也是我國遊記散文中的一朵奇葩,其藝術魅力歷久彌新。
永州山水,在柳宗元之前,並不為世人所知。但這些偏居荒蕪的山水景致,在柳宗元的筆下,卻表現出別具洞天的審美特徵,極富藝術生命力。正如清人劉熙載在《藝概·文概》中所說:「柳州記山水,狀人物,論文章,無不形容盡致;其自命為『牢籠百態』,固宜。」柳宗元時而大筆揮灑,描摹永州山水的高曠之美,使寂寥冷落的永州山水給人以氣勢磅礴之感。
《永州八記》對自然美的描繪,貴在精雕細刻出一種幽深之美。八記描寫的大都是眼前小景,如小丘、小石潭、小石澗、小石城山等,柳宗元總是以小見大,猶如沙裡淘金,提煉出一副副價值連城的藝術精品。如《至小丘西小石潭記》對小石潭周圍環境的描寫,「四面竹樹環合,寂寥無人,淒神寒骨,悄槍幽邃」,創造出一種空無人跡的山野清幽之美。又如《石渠記》對小石渠之水流經之處細膩的刻畫,在長不過十許步的小水渠上,一處處幽麗的小景,美不勝收。逾石而往是昌蒲掩映、鮮苔環周的石泓,又折而西行,旁陷岩石之下是幅員不足百尺、魚兒穿梭的清深的小水潭,又北曲行,皆詭石、怪木、奇卉、美竹。
筆筆眼前小景,幽深宜人,展示出永州山水的特有風姿。柳宗元曾經說:「余雖不合於俗,亦頗以文墨自慰,漱滌萬物,牢籠百態,而無所避之。」他的意思就是說雖然因永貞革新遭挫,但作者未改本色,於是借山水之題,發胸中之氣,洗滌天地間萬物,囊括大自然的百態,在用筆讚賞山水美的同時,把自己和山水融化在一起,藉以尋求人生真諦,聊以自慰。因而,柳宗元在《永州八記》中刻畫永州山水的形象美、色彩美和動態美,不是純客觀地描摹自然,而是以山水自喻,賦予永州山水以血肉靈魂,把永州山水性格化了。可以說,永州山水之美就是柳公人格美的藝術寫照,物我和諧,匯成一曲動人心弦的人與自然的交響華章。
《舊唐書·柳宗元傳》說,柳宗元「下筆構思」,「精裁密緻,璨若珠貝」。精裁密緻可以概括《永州八記》結構之美。8篇遊記,整體構思,一氣貫通。文章以西山之怪特開始「然後知吾向之未始游,游於是乎始」發筆,通過對西山周圍山水景致的描繪,袁家渴附近山水小景的刻畫,最後,到《小石城山記》向蒼天發出「吾疑造物者之有無久矣」的質問,對整個八記作結。8篇遊記每篇多各以不同的方式與上篇相關聯,前後呼應,成為一個不可分割的有機的藝術整體。如前四篇,首篇寫了西山宴遊之後,第二篇就以「鑽拇潭在西山西」起筆,自然銜接,毫無斧鑿的痕跡;第三篇又以「潭西二十三步」發端,同上篇相連;第四篇則以「從小丘西行百二十步」開篇。這就以西山為起點,向西出遊,接連出現了三處勝景,一處連一處,一景接一景,給人以目不暇接之感。更令人折服的是,八記前後四篇相隔三全夕久,而作者巧妙組合,猶如一氣呵成,毫無間隔之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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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華照寒水,怡我適野情。
前趨問長老,重複欣嘉名。
蹇連易衰朽,方剛謝經營。
敢期齒杖賜,聊且移孤莖。
叢萼中競秀,分房外舒英。
柔條乍反植,勁節常對生。
循玩足忘疲,稍覺步武輕。
安能事翦伐,持用資徒行。
西陸動涼氣,驚烏號北林。
棲息豈殊性,集枯安可任。
鴻鵠去不返,勾吳阻且深。
徒嗟日沈湎,丸鼓騖奇音。
東海久搖盪,南風已駸駸。
坐使青天暮,小星愁太陰。
眾情嗜奸利,居貨捐千金。
危根一以振,齊斧來相尋。
攬衣中夜起,感物涕盈襟。
微霜眾所踐,誰念歲寒心。
旭日照寒野,鸒斯起蒿萊。
啁啾有餘樂,飛舞西陵隈。
迴風旦夕至,零葉委陳荄。
所棲不足恃,鷹隼縱橫來。
第一折
(沖末扮白樂天同外扮賈浪仙、孟浩然上)(白詩云)宴遊飲食漸無味,杯酒管弦徒繞身。賓客歡從童僕喜,始知官職為他人。小生姓白名居易,字樂天。太原人氏。現任吏部侍郎。這二位老兄,一位是賈浪仙,一位是孟浩然。他都是翰林院編修。方今大唐天下,憲宗即位。時遇春三月,在公廨中悶倦,待往街市上私行一遭。更了衣衫,只作白衣秀士。聽的人說,這教坊司有個裴媽媽家一個女兒,小字興奴。好生聰明,尤善琵琶是這京師出名的角妓。咱三人同訪一遭去來。(賈浪仙雲)咱三人去來。(詩云)高興出塵外,攜尊玩物華。(孟浩然詩云)偷將休沐暇,出訪狹邪家。(老旦扮卜兒上,雲)老身姓李,是這教坊司裴五之妻。夫主亡化已過,止生下一個女兒,叫做興奴。生得顏色出眾,聰明過人,吹彈歌舞,詩詞書算,無所不通。自小時曾拜曹善才為師,學得一手琵琶。官員子弟,聞名都來吃酒。只是孩兒養的嬌了,一來性兒好自在,二來有些揀擇人。這早晚還不起來,只怕有人來吃酒。孩兒起來罷!(正旦扮裴興奴引梅香上,雲)妾身裴興奴是也。在這教坊司樂籍中現應官妓。雖則學了幾曲琵琶,爭奈叫官身的無一日空閒。這門衣食,好是低微。大清早母親叫,只得起來。天色還早哩。(唱)
【仙呂】【點絳唇】從天未拔白,酒旗挑在歌樓外。呀地門開,早送舊客迎新客。
【混江龍】好教我出於無奈,潑前程只辦的好栽排。想着這半生花月,知他是幾處樓台?經板似課名排日喚,落葉似官身吊名差。(帶雲)俺這老母呵,(唱)更怎當他銀堆里捨命,銀眼裡安身,掛席般出落着孩兒賣。幾時將纏頭紅錦,換一對插鬢荊釵!(做見科,雲)母親萬福。喚你孩兒有何話說?(卜兒雲)沒甚麼話說。只是咱這等人家,要早起些,光頭淨面,打扮的嬌媚着些。倘有俊倈來,賺他幾文錢養家。你只管里睡覺,誰送錢來與你!(正旦唱)
【油葫蘆】俺娘不殢酒時常髱髻歪,一鼻凹衠是乖。看看兩鬢雪霜般白,我則道過中年人老朱顏改,誰想他撲郎君虎瘦雄心在。折倒的我形似鬼,熬煎的我骨似柴。似恁的女殘廢不敢怨娘害,則嘆自己年月日時該。
(卜兒雲)你則管里說甚麼?快打扮了,則怕有客來。(正旦唱)
【天下樂】則索倚定門兒手托腮,想別人家奴胎,也得個自在;輪到我根腳里,都世襲了煙月牌。他管甚桃李開,風雨篩,更問甚青春不再來。(白樂天同賈、孟上,雲)走了這半日,人說道這是裴媽媽家。不好進去,我咳嗽一聲。(卜兒雲)是誰在外邊?(出見科)原來是三位進士公,請裡面坐。(白樂天同賈、孟雲)媽媽祗揖。(卜兒雲)興奴孩兒,來陪三位進士公。快抬桌兒,看酒來!(正旦覷科,雲)好是奇怪,娘見了三個秀才踏門,怎生便教看酒?(唱)
【醉扶歸】送了幾輩兒茶員外,都是這一副兒酒船台。俺娘吃不的葷腥教酒肉搋,待覓厭飫的新黃菜。他手裡怎容得這幾個酸寒秀才?(帶雲)我知道了也。(唱)俺娘八分里又看上他那條烏犀帶。(正旦出見科)三位萬福。(白樂天同賈、孟雲)大姐祗揖了。(正旦唱)
【後庭花】這裡是風塵花柳街,又不是王侯宰相宅。我忙着笑臉兒迎將去,學士是甚風兒吹到來?(白樂天雲)我等久慕高名,特來一拜。(正旦唱)是幾個俊秀才,偏他還咱一拜,怎做的內心兒不敬色。(雲)敢問官人尊姓大名?(白樂天雲)小生是侍郎白居易。這二位是學士賈浪仙、孟浩然。因此春日,公衙無事,換了衣服來街市閒行。久慕大姐德容,一徑的來拜望。(正旦雲)不敢不敢。學士大人不棄下賤,小酌三杯如何?(白樂天雲)好便好,只是不敢取擾。(正旦把酒科)(賈浪仙雲)今日幸遇大姐,咱多飲幾杯。(孟浩然雲)我還有人求的幾首詩未了,少吃醉些。(正旦唱)
【金盞兒】一個笑哈哈解愁懷,一個酸溜溜賣詩才。休強波灞陵橋踏雪尋梅客,便是子猷訪戴,敢也凍回來。咱這裡酥烹金盞酒,香搵玉人腮;不強如前村深雪裡,昨夜一枝開。
(賈、孟作意科,雲)我醉了也。咱回去罷。(白樂天雲)再坐一會,怕做甚麼!(正旦唱)
【後庭花】你待賺鰲魚釣頰腮,怎想與劉伶裝布袋?我這怪臉兒奸如鬼,你酒腸寬似海。(賈、孟雲)我們都已醉了,不要過了酒戒,不吃罷。(正旦唱)暢開懷,都似你朦朧酒戒,那醉鄉侯安在哉?(卜兒雲)二位學士醉了,侍郎再坐一坐。(賈、孟雲)樂天侍郎,咱且回去,明日再來。(白樂天雲)平白里打擾了一日,怎生就空去了?(正旦唱)
【金盞兒】我不曾流水出天台,你怎麼走馬到章台。(樂天雲)定害了你這一日。(正旦唱)更待要秦樓夜訪金釵客,索甚麼惡叉白賴鬧了洛陽街。兀那酒喪門臨本命,餓太歲犯家宅。雖是我管待這兩個窮秀士,權當一百日血光災!
(賈、孟雲)咱去罷,則管纏甚麼?(卜兒雲)白侍郎要住下,着這二位催逼的慌,好生敗興。(白樂天雲)下官有心待住下,二位醉了,不好獨回。待下官送他回去,明日自己再來。只是大姐費了茶酒,定害這一日,容下官陪補。(正旦雲)侍郎說那裡話。(唱)
【賺煞】稍似間有些錢,抵死里無多債,權做這場折本買賣。若信着俺當家老奶奶,把惜花心七事兒分開。哎,你個俏多才,不是我相擇,你更怕辱沒着俺門前下馬台!俺娘山河易改,解元每少怪。(帶雲)侍郎記者,(唱)怕你再行踏,休引外人來。(同下)楔子
(外扮唐憲宗引內官上,詩云)勵精圖治在勤民,宿弊都將一洗新。雖則我朝詞賦重,偏嫌浮藻事虛文。寡人唐憲宗皇帝是也。承祖宗基業,嗣守天位。自安史之亂,藩鎮強盛,寡人用裴度之謀,漸次削奪。爭奈文臣中多尚浮華,各以詩酒相勝,不肯盡心守職。中間白居易、劉禹錫、柳宗元等,尤以做詩做文誤卻政事。若不加譴責,則士風日漓矣。內侍每,傳與中書省,可將白居易貶江州司馬,柳宗元柳州司馬,劉禹錫播州司馬,如敕奉行。(內官雲)領聖旨。(隨下)(白樂天上,雲)小官白樂天。平生以詩酒為樂,因號醉吟先生。目今主上圖治心切,不尚浮藻,將其左遷江州司馬,刻日走馬之任。別事都罷,只是近日與裴興奴相伴頗洽,誰料又成遠別。須索與他說一聲,我去的也放心。(正旦引梅香上,詩云)世間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妾身裴興奴。自從與白侍郎相伴,朝來暮去,又早半年光景。相公在妾身上十分留意,妾身也有終身之託。近日聞的人說,白侍郎左遷江州司馬,就要起行。天那,誰想有這一場惡別離也!梅香,安排下酒肴,待侍郎來時,與他奉餞一杯,多少是好。(梅香雲)理會的。(白樂天上,雲)早來到興奴門首。無人在此,我自過去。(見旦科)大姐祗揖。(正旦雲)相公萬福。(白樂天雲)大姐,實指望相守永久,誰想又成遠別。(正旦雲)妾之賤軀,得事君子,誓托終身。今相公遠行,兀的不閃殺人也!(樂天雲)下官這一去,多則一年,少則半載,回來再相會也。(正旦雲)只是一時間放心不下。梅香,將酒來,與相公奉餞一杯。(把酒科)(唱)
【仙呂】【端正好】有意送君行,無計留君住,怕的是君別後有夢無書。一尊酒盡青日暮,我搵翠袖淚如珠。你帶落日踐長途,情慘切意躊躇,你則身去心休去!
(雲)相公,此別之後,妾身再不留人,專等相公早些回來。(白樂天雲)大姐,則要着志者,下官決不相負。我去也。(旦隨下)
第二折
(卜兒上,雲)自從白侍郎去了,孩兒興奴也不梳妝,也不留人,只在房裡靜坐。俺這唱的人家,再靠些甚麼?昨日茶坊里張小閒來說,有個浮梁茶客劉一郎,要來和孩兒吃酒,孩兒百般不肯。今日他說要自來,等來時再做計較。(丑扮小閒引淨劉一郎上,詩云)都道江西人,不是風流客。小子獨風流,江西最出色。小子劉一郎是也,浮梁人氏。帶着三千引細茶,來京師發賣。聽的人說,教坊司裴媽媽家有個女兒,名興奴。昨日央張二哥說知,老媽叫我今日自去。走了一會兒,來到門首也。張二哥,咱進去咱。(丑見卜科,雲)媽媽,劉員外來了也,(卜兒雲)請進來。(淨見卜科,雲)媽媽拜揖。(卜兒雲)客官拜了。(淨雲)久聞令愛大姐大名,小子有三千引細茶,特來做一場子弟。(卜兒雲)俺孩兒只為白侍郎,再不留人。我如今叫他出來,好歹教他伴你。若再不肯,你寫一封假書,只說白侍郎已死,他可待肯了。(丑雲)此計大妙。媽媽,你叫大姐出來陪着,我就去做假書,不要遲了。(下)(卜兒雲)興奴孩兒,有客在此,快來快來!(正旦上,雲)妾身裴興奴。自從白侍郎別後,盡着老虔婆百般啜哄,我再不肯接客求食。近日有一個茶客劉一郎,待要與我作伴,我那裡肯從。爭奈老虔婆被他錢買轉了,似這般怎生是好?兀的不煩惱人也呵!(唱)
【正宮】【端正好】命輕薄,身微賤,好人死萬萬千。世間兒女別離遍,也敷不上俺那陽關怨!(帶雲)侍郎,不爭你去了,教我倚靠何人?(唱)
【滾繡球】你好下得白解元,閃下我女少年。道不得可憐而見,他又不曾故違着天子三宣。(雲)人說白侍郎吟詩吃酒誤了政事,前人也有這等的。(唱)只那長安市李謫仙,他向酒里臥酒里眠,尚古自得貴妃捧硯,常走馬在五鳳樓前。偏教他江州迭配三千里,可不道吏部文章二百年,甚些的納士招賢?(見卜科,雲)母親,叫你孩兒怎麼?(卜兒雲)白侍郎一去杳無音信,咱家柴沒米沒,怎生過活?如今浮梁劉官人有三千引茶,又標緻又肯使錢。你留下他,賺些錢養家。(正旦雲)母親,我與白侍郎有約在前,我再不留人了。(卜兒雲)我說你也不信,請劉官人自家來和你說。(淨見旦科,雲)大姐拜揖,小人久慕大名,拿着三千引茶來與大姐焐腳,先送白銀五十兩做見面錢。(正旦雲)過一邊去!好不知高低。我做了白侍郎之妻,休來纏我!(卜兒雲)你不肯陪我劉員外,好個白侍郎夫人!如今白侍郎那裡敢頹氣了也。(正旦唱)
【倘秀才】這姻緣成不成在天,你休見兔兒起呵漾磚。情知普天下虔婆那一個不愛錢。(帶雲)劉員外呵,(唱)他便是貴公子、趙平原,你也要過遣。(淨雲)你家是賣俏門庭,我來做一程子弟,你不留我,如何倒拒絕我?(正旦唱)
【滾繡球】這的是我逆耳言,休廝纏、廝纏着舞裙歌扇,這兩般兒曾風流斷沒了家緣。劉員外你若識空便,早動轉,倒落得滿門良賤。休覷着我這陷人坑,似誤入桃源;我怕你兩尖擔脫了孤館思鄉客,三不歸翻了風帆下水船,枉受熬煎。
(淨雲)小子世來你家,大姐不要說閒話,咱兩個吃鍾兒酒。(做勸酒科)(正旦雲)拿開,我不吃!(卜兒怒科,雲)好賤人!上門好客,你怎麼不順從?和錢賭鱉,打死你這奴才!(正旦唱)
【呆骨朵】我覷着眼前人,即世里休相見。我又不曾嚲着你臉上直拳,好生地人也似揪他,他驢也似調蹇。他着酒兒將咱勸,我索屎做糕糜咽。我須打是惜罵是憐。娘呵,可休窮廝炒,餓廝煎!(卜兒雲)這小賤人不聽我說,只想白侍郎,他那裡想着你哩!左右是左右,員外多拿些錢來,我嫁與你將去。(淨雲)隨老媽媽要多少錢,小子出的起。(正旦起)我心在那裡,你則管胡纏我。(唱)
【倘秀才】這些時但合眼早懷兒里夢見,則是俺吃倒賺江州樂天。(卜兒雲)見鐘不打,更去煉銅。樂天樂天,在那裡?(淨雲)小子也看的過,咱做一程夫妻,怕做甚麼?(正旦唱)誰教你悶向秦樓列管弦?(帶雲)劉員外,(唱)休信我,醉中言,說則說在前。(雲)天那!怎生教我陪伴這樣人也!(唱)
【滾繡球】往常我春心寄錦箋,離情接斷弦,風流煞謝家庭院。到如今剗地教共豬狗同眠。(淨雲)大姐,仕路上大官都是我鄉親,小子金銀又多,又波俏,你不陪我,卻伴那樣人?(正旦唱)那廝正拽大拳,使大錢,這其間枉了我再三相勸。怎當他痴迷漢,苦死歪纏。想着那蒙山頂上春風細,肯分地揚子江心月正圓。也是天使其然。
(丑扮寄書人上,雲)小人是江州一個皂隸。俺白司馬老爹在任,偶感病症,寫了這一封書,教我送與教坊司裴興奴家。寫下書,俺司馬相公就死了。小人不免捎與他去。走了半月,方到京師。問人說,這裡是他家,不免進去。(做見卜兒科,雲)老人家作揖。(卜兒雲)大哥是那裡來的?(丑雲)我是江州白司馬老爹差來下書的。(卜兒雲)你老爹好嗎?(丑雲)俺老爹打發了書,就死了也。(卜兒雲)誰這等說?拿書來我看。(丑呈書科)(卜兒雲)孩兒你看。(正旦接書,念雲)寓江州知末白居易,書奉裴小娘子:向在宅上擾聒,自別來魂馳夢想,此心無時刻得離左右也。滿望北歸,以償舊約,不料偶感時疾,醫藥不效,死在旦夕。專人走告,勿以死者為念。別結良緣,以圖永久。臨楮不勝哽咽,伏冀情諒。(旦裴科,雲)兀的不痛殺我也!閃殺我也!(卜兒雲)孩兒,白侍郎已死了,夫人也做不得了,再不必說。你如今可嫁劉員外去罷。(淨雲)小子可等着了。(丑雲)小人去罷。(正旦雲)吃了飯去。(丑雲)不必了。(下)(正旦唱)
【叨叨令】我這兩日上西樓,盼望三十遍;空存得故人書,不見離人面。聽的行雁來也,我立盡吹簫院;聞得聲馬嘶也,目斷垂楊線。相公呵,你原來死了也麼哥?你原來死了也麼哥?從今後越思量越想的冤魂兒現!
(淨雲)媽媽既許了親事,小人奉白銀五百兩為聘禮。小子歸家心切,就請小娘子上船。(卜兒雲)老身已許了你,豈肯退悔?就打發孩兒去罷。(正旦雲)罷罷罷,劉員外既要成親,容我與侍郎瀽一碗漿水,燒一陌紙錢咱。(淨雲)這也使得。(正旦燒紙澆酒科,雲)侍郎活時為人,死後為神。(哭科,雲)則被你閃得我苦也!(唱)
【倘秀才】侍郎呵,你往常出入在皇宮內院,只合生死在京師帝輦,也落得個金水河邊好墓田。(帶雲)劉員外,(唱)你且離了我跟前,他從來有些靦腆。
【滾繡球】你文章勝賈浪仙,詩篇壓孟浩然。不能夠侍君王在九間朝殿,怎想他短卒律命似顏淵。今日撲通的瓶墜井,支楞的琴斷弦,怎能夠眼前面死魂活現?你若有靈聖,顯形影向月下星前。則這半提淡水招魂紙,侍郎也,當得你一盞陰司買酒錢。止不住雨淚漣漣。
(做化紙起旋風科)(雲)這一陣旋風,兀的不是侍郎來了也。(做悲科)(唱)
【醉太平】燒一陌紙兒錢,敘幾句兒衷言。待不啼哭,夫乃婦之天,拋閃殺我也少年!只見一個來來往往旋風足律即留轉,嚇的我慌慌張張手腳滴羞篤速戰。一個俏魂靈不離了我打盤旋,我做人的解元。(淨雲)大姐,紙也燒了,夫婦之情也盡了,請上船罷。(正旦唱)
【一煞】興奴也,你早則不滿梳紺發挑燈剪,一炷心香對月燃。我心下情絕,上船恩斷;怎舍他臨去時舌奸,至死也心堅。到如今鶴歸華表,人老長沙,海變桑田。別無些掛戀,須索何紅蓼岸綠楊川。(淨雲)大姐去罷。這等哭,哭到幾時?(正旦唱)
【二煞】少不的聽那驚回客夢黃昏犬,聒碎人心落日蟬。止不過臨萬頃蒼波,落幾雙白鷺;對千里青山,聞兩岸啼猿。愁的是三秋雁字,一夏蚊雷,二月蘆煙。不見他青燈黃卷,卻索共漁火對愁眠。(卜兒雲)員外等久了,雲罷。(正旦唱)
【三煞】赤緊的大姨夫緣分咱身上淺,老太母心腸這壁廂偏。誰想司馬墳邊,彩雲零落;茶客船頭,明月團圓。娘呵,你早則皂裙兒拖地,柱杖兒過頭,髱髻入稍天;卻下的這拳槌不善,教我空捱那沒程限的竇娥冤!
(雲)母親,我是你生親之女,替你掙了一生。只為這幾文錢,千鄉萬里賣了我去。母親好狠也!(唱)
【四煞】怎想他能捱磨扇似風車轉,更合着夢見槐花要黃襖兒穿。我虛度三旬,是這婆娘親女;受用了十年,是這趙媽媽金蓮。我也曾有廳上待客,後閣內留賓,只不曾坐車上當轅。偌來大窮坑火院,只央我一身填。
(雲)罷罷罷,母親,我也顧不的你了,我去也。(淨雲)媽媽,小子去也。多承厚意,來年捎細茶來吃。(正旦唱)
【尾煞】不甫能一聲金縷辭哥扇,剗地聽半夜鐘聲到客船。少年的人,苦痛也天;狠毒呵娘,好使的錢。你好隨的方就的圓,可又分的愚別的賢?女愛的親,娘不顧戀;娘愛的鈔,女不樂願。今日我前程事已然。有一日你無常到九泉,只願火煉了你教鑊湯滾滾煎,碓搗罷教牛頭磨磨研。直把你念到關津渡口前,活咒到天涯海角邊。都道這風塵是宿緣,明理會得窮神解不的冤。(帶雲)娘呵,(唱)你只把我早嫁潯陽一二年,怎到的他干貶去江州四千里遠!(同下)
第三折
(白樂天引左右上,雲)下官白居易。自左遷司馬,來此江州,又早一年光景。昨日驛中報來,說故人元微之有事江南,打從這裡經過。不免分付左右,預備飲饌,伺候則個。(外扮元微之上,雲)小官姓元名稹字微之。現任廉訪使之職。昨蒙聖恩,差來採訪民風,經過江州。我想此處司馬白樂天,乃某至交契友,不免上岸探望他一遭。來到這州衙門首。左右報復去,道有故人元稹來訪。(左右報科,雲)有故人元老爹來訪。(白樂天雲)道有請。(左右雲)請。(進見科)(白樂天雲)微之,甚風吹得你來?貴腳踏賤地,使下官喜從天降。(元微之雲)樂天久居江鄉,牢落殊甚,下官常切懷抱。奈拘職守,不得相從。今幸天假其便,再瞻眉宇,豈勝慶幸!(白樂天雲)左右將酒過來。微之,少屈片時。(元微之雲)不必留坐,下官行李俱在船上。下官正要與樂天文敘一會,可將這酒席稱到船上,送我一程如何?(白樂天雲)下官亦有此心,咱就同去。左右,快攜酒肴來者。(同下)(淨上,雲)小子劉一郎。自從娶得裴興奴,又早半年光景。眾朋友日日置酒相招,無有虛日。今日又是王官人相邀。大姐,好生看家,小子吃酒去來。(下)(正旦引梅香上,雲)妾身裴興奴。不想狠毒虔婆貪錢,為我不肯留客求食,把我賣與茶客劉一郎為妻,隨他茶船來到這裡。問人說來,這裡正是江州。那單倈吃酒去了,不在船上。對着這般江天景物,想起那故人樂天,不由人不感傷也呵。(唱)
【雙調】【新水令】正夕陽天闊暮江迷,倚晴空楚山疊翠。冰壺天上下,雲錦樹高低。誰倩王維,寫愁入畫圖內?
【駐馬聽】常教他盡醉方歸,是他拂茶客青山沽酒旗;伴着我死心搭地,是兀那隱離人望眼釣魚磯。(帶雲)這江那裡是江,(唱)則是遞流花草武陵溪,幽囚風月藍橋驛。直恁的天闊雁來稀,莫不是衡陽移在江州北?
(雲)天色將晚,那廝吃酒去了,甚時回來?梅香,拂了床,我自家睡去罷。(唱)
【步步嬌】這個四幅羅衾初做起,本待招一個內流婿,怎知道如今命運低。長獨自托冰鑒兩頭偎,恁的般受孤忄西,知他是誰喚你做鴛鴦被?(雲)本待睡兒,怎生睡得着?梅香,將那琵琶過來,對此明月,寫我愁懷咱。(做抱琵琶科)(唱)
【攪箏琵】都是你個琵琶罪,少歡樂足別離。為你引商婦到江南,送昭君出塞北。紫檀面拂金猊,越引的我傷悲。想故人何日回歸,生被這四條弦撥俺在兩下里,到不如清夜聞笛。
(做彈琵琶科)(白樂天同元微之上,雲)來到這舟中,一江明月,萬頃蒼波,秋光可人。微之,咱慢慢地對飲幾杯。(做聽科)(元微之雲)那裡琵琶響?(左右雲)是那對過客船上,有人彈的琵琶哩。(白樂天雲)左右,你將船棹近些。(做移船科)(白樂天雲)這琵琶不是野調,好似裴興奴指撥。(元微之雲)左右的,你去着他過來彈一曲,怕做甚麼?(左右見旦科,雲)小娘子,那邊船上兩位老爹請一見。(正旦雲)我就去。(做見白樂天認科)(正旦唱)
【雁兒落】我則道是聽琴鐘子期,錯猜作待月張君瑞;又不是歸湖的越范蠡,卻原來是遭貶的白居易!
(旦做怕迴避科)(白樂天雲)興奴,你躲我怎麼?(正旦唱)
【小將軍】肯分的月色如白日,他不說,我的知道是鬼!相公呵,怕你要做好事,興奴盡依得;你則休漸漸來跟底。
(白樂天雲)興奴,你是甚意思,越躲的遠了。(正旦唱)
【沉醉東風】我觀覷了衣服樣勢,審察了言語高低。你且自靠那邊,俺須有生人氣。遠些兒個好生商議。(做取錢投水科)(白樂天雲)你丟錢怎的?(正旦唱)我為甚將幾陌黃錢漾在水裡?便死呵,也博個團圓到底!
(白樂天雲)興奴,你近前來。(正旦又認科)(白樂天雲)你如何來到這裡?(正旦雲)這等看來,還是活的。(嘆科,雲)相公,你做的好勾當!弄的我這等,還推不知哩。(唱)
【撥不斷】但犯着吃黃虀,這不是好東西!想着那引蕭娘寫恨書千里,搬倩女離魂酒一杯,攜文君逃走琴三尺,恁秀才每那一椿兒不該流遞!(白樂天雲)我自相別,來此江州。無時不思念大姐。只是無心腹人,不好寄書。你卻等不的我回家,就跟着這商船來了,到說我的不是。(正旦悲科,雲)苦死人也!教我一言難盡。(白樂天雲)你說。(正旦雲)自從與相公分別之後,妾再不留人求食,專等相公回來,以諧終身之託。不想老虔婆逐日吵鬧,百般啜哄,妾身只是不從。那一日走進那茶客劉一郎,帶的錢多,要來請我,妾抵死不肯。老虔婆和那蠻子設計,送到相公一封書,說相公病危死了。妾捱不過虔婆貪錢,把妾賣與他,來到這裡。聽的人說是江州,妾身正要打聽相公的消息。今日那倈又吃酒去了,妾身思想無奈,對月彈一曲琵琶遣懷,不想得見相公,實天賜其便也。這位相公是誰?(白樂天雲)是我心友廉訪元微之。(做悲科)(元微之雲)樂天不必煩惱,這廝捏寫假書,妄稱人死,騙人之妾,自有罪犯,慢慢治他。(白樂天雲)適間我做了一篇《琵琶行》,寫在這裡,大姐試看咱。(正旦接科,念雲)潯陽江頭夜送客,楓葉荻花秋瑟瑟。忽聞水上琵琶聲,主人忘歸客不別。移船相近邀相見,添酒回燈重開宴。千呼萬喚始出來,猶抱琵琶半遮面。轉軸撥弦三兩聲,未成曲調先有情。弦弦掩抑聲聲思,似訴平生不得志。低眉信手續續彈,說盡心中無限事。輕攏慢捻撥復挑,初為《霓裳》後《六幺》。曲終抽撥當心畫,四弦一聲如裂帛。自言家在京城住,名屬教坊第一部。曲罷常教善才服,妝成每被秋娘妒。今年歡笑復明年,秋月春花等閒度。門前冷落鞍馬稀,老大嫁作商人婦。我聞琵琶已嘆息,又聞此語重唧唧。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我從去年辭帝京,謫居臥病潯陽城。其間旦暮聞何物,杜鵑啼血猿哀鳴。豈無山歌與村笛,謳啞啁唽難為聽。今夜聞君彈一曲,為君翻作《琵琶行》。卻坐促弦弦轉急,滿座聞之皆掩泣。就中泣下誰最多?江州司馬青衫濕。(正旦雲)相公好高才也!(梅香慌上,雲)姐姐,員外回來了也!(正旦唱)
【掛搭沽】恰打算別離苦況味,見小玉言端的,又驚散鴛鴦兩處飛。咱須索權迴避。我這裡淹粉淚,懷愁戚,忙蹙金蓮,緊盪羅衣。
(白、元虛下)(淨帶酒上,雲)大姐那裡?我醉了,扶我一扶者。(正旦唱)
【咕美酒】我則道蒙山茶有價例,金山寺里說交易。每日江頭如爛泥,把似噇不的少吃。則被你殃煞我吃敲賊!
【太平令】常教我羨鸂鶒鴛鴦貪睡,看落霞孤鶩齊飛。(淨雲)大姐過來,扶着我睡去。(正旦唱)聽不上蠻聲獠氣,倒敢恁煩天惱地!摟只、抱只、愛你,休醉漢扶着越醉。
(淨雲)我娶到的老婆,如何不服侍我?我醉了。(正旦唱)
【川撥棹】廝禁持,這是誰跟前撒殢滯?吃得來眼腦迷希,口角涎垂。覷不的村沙樣勢,也是我前緣廝勘對。
【七兄弟】從早至晚夕,知他在那裡,咱是甚夫妻?撇得我孤另另難存濟。我淒淒楚楚告他誰,你朝朝日日醺醺地。
(淨做醉睡科)(正旦雲)這廝醉的睡着了。我如今就過白相公船上去罷!(唱)
【梅花酒】我只待便摘離,把頭面收拾,倒過行李,休心意徘徊,正愁煩無了期。(白樂天上,雲)大姐叫我怎的?(旦雲)單倈沉醉睡着,妾隨相公去罷。(唱)恰相逢在今夕,相公你還待要候甚的?和俺有情人一搭里。那倈正昏睡,囫圇課你拿只,江茶引我抬起,比及他覺來疾。
【收江南】我教他滿船空載月明歸,三更難撥棹歌齊。我把這畫船權作望夫石,便去波莫遲,卻不道五湖西子嫁鴟夷。
(白樂天雲)趁此秋清夜靜,咱過船撐將開去,他那裡尋我?(元微之雲)樂天,等小官回朝奏知聖人,取你上京,先奏辨此事,決得與興奴明日完聚。(白樂天雲)微之,若得如此,咱兩個感恩非淺。(正旦唱)
【水仙子】再不見洞庭秋月浸玻璃,再不見鴉噪漁村落照低;再不聽晚鐘煙寺催鷗起,再不愁平沙落雁悲;再不怕江天暮雪霏霏,再不愛山市晴嵐翠;再不被瀟湘暮雨催,再不盼遠浦帆歸。
(白樂天雲)誰想今日又重相會,使初心得遂,實天所賜也。(正旦唱)
【太清歌】莫不是片帆飽得西風力,怎能夠謝安攜出東山坡?此行不為鱸魚膾,成就了佳期,無個外人知。那廝正茶船上和衣睡,黑婁婁地鼻息如雷。比及楊柳岸風喚起,人已過畫橋西。
【二煞】咱兩個離愁雖似茶煙濕,歸心更比江流急。離江州謝天地,出煙波漁父國,遮莫他耳聽春雷,茶吐槍旗。着那廝正趕到五嶺三湘建溪,干相思九公里。
(白樂天雲)開了船去罷。(正旦唱)
【鴛鴦煞】若不是浮梁茶客十分醉,怎奈何江州司馬千行淚?早則你低首無言,仰面悲啼;暢道情血痕多,青衫淚濕。不因這一曲琵琶成佳配,淚似把推,險添滿潯陽半江水。(同下)
(淨做酒醒慌上,雲)吃的醉了,一覺醒着,醒來不見了大姐,可往那裡去了?只怕落在江中。怎麼箱籠開着?一定是走了。地方,拿人拿人!(雜當扮地方,雲)這船上是甚麼人?半夜三更,大呼小叫的。(淨雲)是小子新娶的娘子,不知逃走那裡去了。一定有個地頭鬼拐着他去,你們與我拿一拿。(地方雲)口走,胡說,這明月滿江,又靜悄悄無一隻船來往,只是你這船在此,走往那裡去?想是你致死了,故意找尋。我拿你到州衙見官去來。(地方鎖淨科)(淨詩云)我劉一郎何曾搗鬼,小老婆多應失水。(地方詩云)這裡面定有欺心,送官去敲折大腿。(同下)
第四折
(元微之上,雲)小官元稹。前者江南採訪回來,面奏聖人,說白居易無罪遠謫。蒙聖人可憐,已將他宣喚回朝,仍復舊積。他謝恩畢,便奏知劉員外計騙人妾,假稱死亡。蒙聖人准歸本夫。今日旨意下來,御斷此事,只得先報樂天知道。(下)(唐憲宗引內官上,雲)寡人唐憲宗。昨日廉訪使元稹奏白居易無罪遠謫,朕也惜他才華,已取回京,復他侍郎之職。他又奏稱側室裴興奴,原是樂籍,他去之任,被茶商劉某妄報他死,拐騙為妻。昨在江州撞見奪回,於例該歸前去。內侍們,宣白居易來者。(內官雲)領聖旨。白居易安在?(白樂天上,雲)小官白居易。前蒙放逐江鄉,多虧故人元微之舉保,重得回京,復還原職。下官因將裴興奴之事奏聞,蒙聖恩許歸本夫。今日朝堂宣呼,須索走一遭去。(做見駕科,雲)侍郎臣白居易,欽取回京朝見。(駕雲)卿在江州多有辛苦。爾所奏裴興奴被人計騙,例該歸從前夫。但中間緣故未詳,必須宣裴興奴問個端的。(內官雲)領聖旨。裴興奴安在?聖人呼喚哩。(正旦冠帔上,雲)誰想有今日來。興奴質本下賤,幸得瞻天仰聖,非同小可也呵。(唱)
【中呂】【粉蝶兒】秋月春花,都出在侍郎門下。比及我博的個富貴榮華,恰便似盼辰勾,逢大赦,得重回改嫁。今日裡聖旨宣咱,吉和凶索問天買卦。(雲)來到這朝門,好怕人也。(唱)
【醉春風】又不比順子弟意前行,就郎君心上打。只見兩行武士列金瓜,這裡敢不是耍、耍。他教我與樊素齊肩,受小蠻節制,聖機難察。
(內侍雲)宣到裴興奴見駕。(正旦拜、舞科)(唱)
【迎仙客】無禮法,婦人家,山呼委實不會他。只辦得緊低頭,忙跪下,願陛下海量寬納,聽臣妾說一套兒傷心話。
(駕雲)那婦人是裴興奴嗎?(正旦雲)臣妾便是裴興奴。(駕雲)你將始末緣由細細說來,不可欺隱。(正旦唱)
【石榴花】妾自來楚雲湘水度年華,誰樂這生涯!俺娘把門兒倚定看甚人踏。當日見他,放了旬假,老虔婆意中只待頻悊刮。先陪了四瓶酒十餅香茶,其是一位多奸猾,只待要大雪裡探梅花。
【鬥鵪鶉】一個待詠月嘲風,一個待飛觴走斝。談些古是今非,下學上達。一個球子心腸到手滑,和賤妾勾勾搭搭。但得個車馬盈門,這便是錢龍入家。(雲)妾本教坊樂籍,曾師曹善才,學成琵琶。忽一日侍郎白居易放假,同孟浩然、賈浪仙到妾家吃酒,妾因留伴白侍郎,因此認的。(駕雲)既如此,怎生又有後來這場說話。(正旦唱)
【上小樓】俺那白頭媽媽,年紀高大。見他每帶系烏犀,衣着白襴,帽里烏紗,怎生地使手法,待席罷敲他一下。倒噎的俺老虔婆血糊淋剌。
【幺篇】從此日娘嗔女,妾愛他。愛他那走筆題詩,出口成章,頂針續麻。是他百般地,奶奶行、過從不下,怎當那獠姨夫物抬高價。
(雲)妾身自從見了白侍郎,俺那虔婆見他是個官人,心中要敲他一下。不想又沒甚麼大錢,好生埋怨。妾見侍郎人品高,才華富,遂有終身之託。只是打發老虔婆不下,誰想又走將這個茶客來。(駕雲)這茶客來卻怎生地?(正旦唱)
【紅芍藥】那廝每販的是紫草紅花,蜜蠟香茶。宜舞東風斗蝦蟆,巾幘是青紗。聽不得蠻聲氣死勢煞,無過在客船上隨波上下。那廝分不的兩部鳴蛙,所事村沙。
(雲)這茶客是江西人,拿着三千引茶要來伴宿。妾因侍郎分上,堅意不從他。(唱)
【紅繡鞋】他有數百塊名高月峽,兩三船玉屑金芽。原來他準備下一場說謊天來大。本待要綠珠辭衛尉,則說道賈誼沒長沙,可不這寄哀書的該萬剮!(雲)老虔婆與茶客設計,寄假書一封,說侍郎死了,使妾無倚,逼令嫁與茶客。(駕雲)既有假書,你如何主張?(正旦唱)
【喜春來】既道是江州亡化白司馬,因此上飛入尋常百姓家。俺那愛錢娘一日坐八番衙,不由妾不隨順他,有分看些個駝腰柳釣魚槎。
(雲)那虔婆不由分說,把妾嫁與茶客。妾強不過,只得隨他而去。(駕雲)既嫁茶客,怎生又歸白氏?(正旦唱)
【普天樂】到潯陽,無牽掛。吊英魂何處,渡口殘霞。思往事,空嗟呀。半夜燈前長吁罷,淚和愁付與琵琶。寒波漾漾,芳心脈脈,明月蘆花。(駕雲)原來你彈琵琶來?那白居易可在那裡聽見,得與你相會?你再說咱。(正旦唱)
【快活三】俺本待蘭舟看月華,見漁燈映蒹葭。他便似莽張騫天上泛浮槎,可原來不曾到黃泉下。(雲)那一夜茶客不在,妾身對月理琵琶。忽見別船上二客,細視之,乃是白侍郎。方知他不曾死,妾身就跟白侍郎來了。(唱)
【鮑老兒】秀才每,八怪洞裡妖精也覷上了他,那一個不色膽天來大?投到俺啼哭出煙村四五家,央及殺青衫袖香羅帕。故人見後,潯陽怕甚水地湫凹;今日個君王召也,長安避甚,道路兜搭。
(駕雲)興奴,你認這文武班中那個是白居易?(正旦做認科)(唱)
【叫聲】這都是一般兒的執象簡戴烏紗,好着我眼花、眼花。只得偷睛抹,去向那文武班中試尋咱。(做見三人科,雲)這是賈學士,這是孟學士,這是白侍郎。(唱)
【剔銀燈】舊主顧先生好麼?新女婿郎君煞驚嚇,那翰林學士行無多話。則這白侍郎正是我生死的冤家從頭認,都不差,可怎行裝聾作啞?
(駕雲)興奴,你仔細認者,敢不是他麼?(正旦唱)
【蔓菁菜】他怎敢面欺着當今駕?他當日為尋春色到兒家,便待強風情下榻。俺只道他是個詩措大、酒游花,卻原來也會治國平天下。
(駕雲)一行人跪着,聽朕剖斷。(眾跪科)(詞雲)自古來整齊風化,必須自男女幃房。但只看《關雎》為首,詩人意便可參詳。裴興奴生居樂籍,知倫禮立志剛方。見良人終身有托,要脫離風月排場。老虔婆羊貪狼狠,逼令他改嫁茶商。裴興奴心堅不變,只待待司馬還鄉。老虔婆使奸定計,寫假書只說身亡。遂將他嫁為商婦,一帆風送於潯陽。正值着江干送客,聞琵琶相遇悲傷。與故人生死相別,彈一曲情淚千行。放逐臣偏多感嘆,兩悲啼淚濕衣裳。從前夫自有明例,便私奔這也何妨。今日個事聞禁闕,斷令您永效鳳凰。白居易仍居舊職,裴夫人共享榮光。老虔婆決杖六十,劉一郎流竄遐方。這賞罰並無私曲,總之為扶植綱常。便揭榜通行曉諭,示臣民恪守王章。(眾謝恩科)(正旦唱)
【隨煞】恰才來萬里天涯,早愁鬢蕭蕭生白髮。俺把那少年心撇罷,再不去趁春風攀折鳳城花!
題目潯陽商婦琵琶行
正名江州司馬青衫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