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的一、三、四聯着重表現的是兄弟之間的骨肉情誼。首聯寫在送兄弟到越江邊時,雙雙落淚,依依不捨。起勢迅拔奇突,悲情無限,有極大的感染力。在二弟宗直暴病身亡之後,大弟宗一又要北適湘鄂之地安家,作者經不起這樣大的打擊,故曰「殘魂」且已「零落」,神情「黯然」卻又加「倍」,其中自有貶謫之苦,孤寂之意。此刻兄弟泣別,雙雙垂淚,雖為人之常情,卻另有深意:詩人在極度艱苦惡劣的環境中生活,需要親情友情支撐他那即將崩潰的精神世界,然而貶謫以來,親人相繼棄世,此時宗一又要北去,詩人更覺形單影隻,愁苦無依。這兩句詩既是鋪敘,又是情語,充分表現出詩人苦澀的心境和兄弟之間的骨肉情誼。
第三聯是景語,也是情語,是用比興手法把彼此境遇加以渲染和對照。「桂嶺瘴來雲似墨」,寫柳州地區山林瘴氣瀰漫,天空烏雲密布,象徵自己處境險惡。「洞庭春盡水如天」,遙想行人所去之地,春盡洞庭,水闊天長,預示宗一有一個美好的前程。一抑一揚,蘊愁其中:由於桂嶺洞庭,一南一北,山川阻隔,以後兄弟相見恐怕就非常不易了。因而在這稍見亮色的描述中先籠罩了一層哀愁,十分巧妙地為尾聯的表情達意伏下一筆。
詩的最後一聯說,自己處境不好,兄弟又遠在他方,今後只能寄以相思之夢,在夢中經常夢見「郢」(今湖北江陵西北)一帶的煙樹。「煙」字頗能傳出夢境之神。詩人說此後的「相思夢」在「郢樹煙」,情誼深切,意境迷離,具有濃郁的詩味。古往今來,這「郢樹煙」似的幻象使失意的遷客騷人趨之若鶩,常願眠而不醒;但又讓所有的失意者無一例外地大失所望。這「煙」字確實狀出了夢境相思的迷離惝惚之態,顯得情深意濃,十分真切感人。
這首詩所抒發的並不單純是兄弟之間的骨肉之情,同時還抒發了詩人因參加「永貞革新」而被貶竄南荒的憤懣愁苦之情。詩的第二聯,正是集中地表現他長期鬱結於心的憤懣與愁苦。從字面上看,「一身去國六千里,萬死報荒十二年」,似乎只是對他的政治遭遇的客觀實寫,因為他被貶謫的地區離京城確有五、六千里,時間確有十二年之久。實際上,在「萬死」、「投荒」、「六千里」、「十二年」這些詞語裡,就已經包藏着詩人的抑鬱不平之氣,怨憤悽厲之情,只不過是意在言外,不露痕跡,讓人「思而得之」罷了。柳宗元被貶的十二年,死的機會確實不少,在永州就曾四次遭火災,差一點被燒死。詩人用「萬死」這樣的誇張詞語,無非是要渲染自己的處境,表明他一心為國,卻被長期流放到如此偏僻的「蠻荒」之地,這是非常不公平、非常令人憤慨的。這兩句,有對往事的回顧,也有無可奈何的悲吟,字字有血淚,句句蘊悲戚。
南宋嚴羽在《滄浪詩話》中說:「唐人好詩,多是征戍、遷謫、行旅、別離之作,往往能感動激發人意。」柳宗元的這首詩既敘「別離」之意,又抒「遷謫」之情。兩種情意上下貫通,和諧自然地熔於一爐,確是一首難得的抒情佳作。
此詩作於元和十一年(816)春夏之交。韓醇《詁訓柳集》卷四十二:「『萬死投荒十二年』,自永貞元年(805)乙酉至元和十一年(816)丙申也。詩是年春作。」柳宗元再貶柳州時,他的從弟柳宗直和柳宗一也隨同前往。宗直到柳州後不久就因病去世,年僅二十三歲,柳宗元傷悼不已,為其撰《志從父弟宗直殯》。親人中,除了從弟宗直,老母盧氏、愛妻楊氏、嬌女和娘等都相繼棄世。柳宗一住了一段時間,約半年以後又要離開柳州到江陵(今湖北江陵縣)去,柳宗元寫了這首詩送別。詩人十餘年來充滿坎坷和不平,歷盡艱辛和磨難,驚魂零落。親人離散,同來的兩從弟一死一別,讓他不禁甚感悽然。
柳子名愚溪而居。
五日,溪之神夜見夢曰:「子何辱予,使予為愚耶?有其實者,名固從之,今予固若是耶?予聞閩有水,生毒霧厲氣,中之者,溫屯漚泄,藏石走瀨,連艫糜解;有魚焉,鋸齒鋒尾面獸蹄。
是食人,必斷而躍之,乃仰噬焉,故其名曰惡溪。
西海有水,散渙而無力,不能負芥,投之則委靡墊沒,及底而後止,故其名曰弱水。
秦有水,掎汩泥淖,撓混沙礫,視之分寸,眙若睨壁,淺深險易,昧昧不覿。
乃合涇渭,以自漳穢跡,故其名曰濁涇。
雍之西有水,幽險若漆,不知其所出,故其名曰黑水。
夫惡、弱,六極也。
濁,黑,賤名也。
彼得之而不辭,窮萬世而不變者,有其實也。
今予甚清且美,為子所喜,而又功可以及圃畦,力可以載方舟,朝夕者濟焉。
子幸擇而居予,而辱以無實之名以為愚,卒不見德而肆其誣,豈終不可革耶?」柳子對曰:「汝誠無其實,然以吾之愚而獨好汝,汝惡得避是名耶!且汝不見貪泉乎?有飲而南者,見交趾寶貨之多,光溢於目,思以兩手攫而懷之,豈泉之實耶?過而往貪焉猶以為名,今汝獨招愚者居焉,久留而不去,雖欲革其名,不可得矣。
夫明王之時,智者用,愚者伏。
用者宜邇,伏者宜遠。
今汝之託也,遠王都三千餘里,側僻回隱,蒸郁之與曹,螺蚌之與居,唯觸罪擯辱、愚陋黜伏者,日侵侵以游汝,闖闖以守汝。
汝欲為智乎?胡不呼今之聰明、皎厲、握天子有司之柄以生育天下者,使一經於汝,而唯我獨處?汝既不能得彼而見獲於我,是則汝之實也。
當汝為愚而猶以為誣,寧有說耶?」曰:「是則然矣,敢問子之愚何如而可以及我?」柳子曰:「汝欲窮我之愚說耶?雖極汝之所往,不足以申吾喙;涸汝之所流,不足以濡吾翰。
姑示子其略:吾茫洋乎無知。
冰雪之交,眾裘我絺;溽暑之鑠,眾從之風,而我從之火。
吾盪而趨,不知太行之異於九衢,以敗吾車;吾放而游,不知呂梁之異乎安流,以沒吾舟。
吾足蹈坎井,頭抵木石,沖冒榛棘,僵仆虺蜴,而不知怵惕。
何喪何得?進不為盈,退不為抑,荒涼昏默,卒不自克,此其大凡者也,願以是污汝可乎?」於是溪神沉思而嘆曰:「嘻!有餘矣,是及我也。
」因俯而羞,仰而吁,涕泣交流,舉手而辭。
一晦一明,覺而莫知所之,遂書其對。
臣伏見天后時,有同州下邽人徐元慶者,父爽為縣吏趙師韞所殺,卒能手刃父仇,束身歸罪。
當時諫臣陳子昂建議誅之而旌其閭;且請「編之於令,永為國典」。
臣竊獨過之。
臣聞禮之大本,以防亂也。
若曰無為賊虐,凡為子者殺無赦。
刑之大本,亦以防亂也。
若曰無為賊虐,凡為理者殺無赦。
其本則合,其用則異,旌與誅莫得而並焉。
誅其可旌,茲謂濫;黷刑甚矣。
旌其可誅,茲謂僭;壞禮甚矣。
果以是示於天下,傳於後代,趨義者不知所向,違害者不知所立,以是為典可乎?蓋聖人之制,窮理以定賞罰,本情以正褒貶,統於一而已矣。
向使刺讞其誠偽,考正其曲直,原始而求其端,則刑禮之用,判然離矣。
何者?若元慶之父,不陷於公罪,師韞之誅,獨以其私怨,奮其吏氣,虐於非辜,州牧不知罪,刑官不知問,上下蒙冒,吁號不聞;而元慶能以戴天為大恥,枕戈為得禮,處心積慮,以沖仇人之胸,介然自克,即死無憾,是守禮而行義也。
執事者宜有慚色,將謝之不暇,而又何誅焉?其或元慶之父,不免於罪,師韞之誅,不愆於法,是非死於吏也,是死於法也。
法其可仇乎?仇天子之法,而戕奉法之吏,是悖驁而凌上也。
執而誅之,所以正邦典,而又何旌焉?且其議曰:「人必有子,子必有親,親親相仇,其亂誰救?」是惑於禮也甚矣。
禮之所謂仇者,蓋其冤抑沉痛而號無告也;非謂抵罪觸法,陷於大戮。
而曰「彼殺之,我乃殺之」。
不議曲直,暴寡脅弱而已。
其非經背聖,不亦甚哉!《周禮》:「調人,掌司萬人之仇。
凡殺人而義者,令勿仇;仇之則死。
有反殺者,邦國交仇之。
」又安得親親相仇也?《春秋公羊傳》曰:「父不受誅,子復仇可也。
父受誅,子復仇,此推刃之道,復仇不除害。
」今若取此以斷兩下相殺,則合於禮矣。
且夫不忘仇,孝也;不愛死,義也。
元慶能不越於禮,服孝死義,是必達理而聞道者也。
夫達理聞道之人,豈其以王法為敵仇者哉?議者反以為戮,黷刑壞禮,其不可以為典,明矣。
請下臣議附於令。
有斷斯獄者,不宜以前議從事。
謹議。
。
永之氓咸善游。
一日,水暴甚,有五、六氓乘小船絕湘水。
中濟,船破,皆游。
其一氓盡力而不能尋常。
其侶曰:「汝善游最也,今何後為?」曰:「吾腰千錢,重,是以後。
」曰:「何不去之?」不應,搖其首。
有頃,益怠。
已濟者立岸上呼且號曰:「汝愚之甚,蔽之甚,身且死,何以貨為?」又搖其首。
遂溺死。
吾哀之。
且若是,得不有大貨之溺大氓者乎?於是作《哀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