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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中丞傳後敘》

韓愈 〔唐代〕

元和二年四月十三日夜,愈與吳郡張籍閱家中舊書,得李翰所為《張巡傳》。

翰以文章自名,為此傳頗詳密。

然尚恨有闕者:不為許遠立傳,又不載雷萬春事首尾。

遠雖材若不及巡者,開門納巡,位本在巡上。

授之柄而處其下,無所疑忌,竟與巡俱守死,成功名,城陷而虜,與巡死先後異耳。

兩家子弟材智下,不能通知二父志,以為巡死而遠就虜,疑畏死而辭服於賊。

遠誠畏死,何苦守尺寸之地,食其所愛之肉,以與賊抗而不降乎?當其圍守時,外無蚍蜉蟻子之援,所欲忠者,國與主耳,而賊語以國亡主滅。

遠見救援不至,而賊來益眾,必以其言為信;外無待而猶死守,人相食且盡,雖愚人亦能數日而知死所矣。

遠之不畏死亦明矣!烏有城壞其徒俱死,獨蒙愧恥求活?雖至愚者不忍為,嗚呼!而謂遠之賢而為之邪?說者又謂遠與巡分城而守,城之陷,自遠所分始。

以此詬遠,此又與兒童之見無異。

人之將死,其藏腑必有先受其病者;引繩而絕之,其絕必有處。

觀者見其然,從而尤之,其亦不達於理矣!小人之好議論,不樂成人之美,如是哉!如巡、遠之所成就,如此卓卓,猶不得免,其他則又何說!當二公之初守也,寧能知人之卒不救,棄城而逆遁?苟此不能守,雖避之他處何益?及其無救而且窮也,將其創殘餓羸之餘,雖欲去,必不達。

二公之賢,其講之精矣!守一城,捍天下,以千百就盡之卒,戰百萬日滋之師,蔽遮江淮,沮遏其勢,天下之不亡,其誰之功也!當是時,棄城而圖存者,不可一二數;擅強兵坐而觀者,相環也。

不追議此,而責二公以死守,亦見其自比於逆亂,設淫辭而助之攻也。

愈嘗從事於汴徐二府,屢道於兩府間,親祭於其所謂雙廟者。

其老人往往說巡、遠時事云:南霽雲之乞救於賀蘭也,賀蘭嫉巡、遠之聲威功績出己上,不肯出師救;愛霽雲之勇且壯,不聽其語,強留之,具食與樂,延霽雲坐。

霽雲慷慨語曰:「雲來時,睢陽之人,不食月余日矣!雲雖欲獨食,義不忍;雖食,且不下咽!」因拔所佩刀,斷一指,血淋漓,以示賀蘭。

一座大驚,皆感激為雲泣下。

雲知賀蘭終無為雲出師意,即馳去;將出城,抽矢射佛寺浮圖,矢着其上磚半箭,曰:「吾歸破賊,必滅賀蘭!此矢所以志也。

」愈貞元中過泗州,船上人猶指以相語。

城陷,賊以刃脅降巡,巡不屈,即牽去,將斬之;又降霽雲,雲未應。

巡呼雲曰:「南八,男兒死耳,不可為不義屈!」雲笑曰:「欲將以有為也;公有言,雲敢不死!」即不屈。

張籍曰:「有於嵩者,少依於巡;及巡起事,嵩常在圍中。

籍大曆中於和州烏江縣見嵩,嵩時年六十餘矣。

以巡初嘗得臨渙縣尉,好學無所不讀。

籍時尚小,粗問巡、遠事,不能細也。

云:巡長七尺余,須髯若神。

嘗見嵩讀《漢書》,謂嵩曰:「何為久讀此?「嵩曰:「未熟也。

「巡曰:「吾於書讀不過三遍,終身不忘也。

「因誦嵩所讀書,盡卷不錯一字。

嵩驚,以為巡偶熟此卷,因亂抽他帙以試,無不盡然。

嵩又取架上諸書試以問巡,巡應口誦無疑。

嵩從巡久,亦不見巡常讀書也。

為文章,操紙筆立書,未嘗起草。

初守睢陽時,士卒僅萬人,城中居人戶,亦且數萬,巡因一見問姓名,其後無不識者。

巡怒,須髯輒張。

及城陷,賊縛巡等數十人坐,且將戮。

巡起旋,其眾見巡起,或起或泣。

巡曰:「汝勿怖!死,命也。

「眾泣不能仰視。

巡就戮時,顏色不亂,陽陽如平常。

遠寬厚長者,貌如其心;與巡同年生,月日後於巡,呼巡為兄,死時年四十九。

」嵩貞元初死於亳宋間。

或傳嵩有田在亳宋間,武人奪而有之,嵩將詣州訟理,為所殺。

嵩無子。

張籍雲。

張中丞傳後敘 - 譯文及註釋

譯文元和二年四月十三日晚上,我和吳郡張籍翻閱家中的舊書,發現了李翰所寫的《張巡傳》。李翰因文章而自負,寫這篇傳記十分詳密。但遺憾的是還有缺陷:沒有為許遠立傳,又沒有記載雷萬春事跡的始末。

許遠雖然才能似乎比不上張巡,打開城門迎接張巡,地位本在張巡之上。他把指揮權交給張巡,甘居於其下,毫無猜疑妒忌,最終和張巡一起守城而死,成就了功名,城破後被俘,不過和張巡死的時間有先後的不同罷了。張、許兩家的子弟才智低下,不能了解其父輩的志向,認為張巡戰死而許遠被俘,懷疑許遠是怕死而投降了叛軍。如果許遠真的怕死,何苦守住這尺寸大小的地盤,以他所愛之人的肉充飢,來和叛軍對壘而不投降呢?當他在包圍中守城時,外面沒有一點哪怕極為微弱的援助,所要效忠的,就是國家和皇上,而叛軍會拿國家和皇上已被消滅的情況告訴他。許遠見救兵不來,而叛軍越來越多,一定會相信他們的話;外面毫無希望卻仍然死守,軍民相食,人越來越少,即使是傻瓜也會計算日期而知道自己的死所了。許遠不怕死也可以清楚了!哪有城破而自己的部下都已戰死,他卻偏偏蒙受恥辱苟且偷生?即使再笨的人也不願這樣做,唉!難道說像許遠如此賢明的人會這樣做嗎?

議論的人又認為許遠和張巡分守城門,城陷落是從許遠分守的西南方開始的。拿這個理由來誹謗許遠,這又和小孩的見識沒有兩樣。人將要死的時候,他的內臟必定有一個先受到侵害的地方;扯緊繩子,把它拉斷,繩斷必定有一個先裂的地方。有人看到這種情況,就來責怪這個先受侵害和先裂的地步,他也太不通達事理了!小人喜歡議論,不願成人之美,竟到了這樣的地步!像張巡、許遠所造成的功業,如此傑出,尚且躲不掉小人的誹謗,其他人還有什麼可說呢!當張、許二位剛守城的時候,哪能知道別人終不相救,從而預先棄城逃走呢?如果睢陽城守不住,即使逃到其他地方又有什麼用處?等到沒有救兵而且走投無路的時候,率領着那些受傷殘廢、飢餓瘦弱的殘兵,即使想逃走,也一定無法到達要去的地方。張、許二位的功績,他們已經考慮得很周到了!守住孤城,捍衛天下,僅憑千百個瀕臨滅亡的士兵,來對付近百萬天天增加的敵軍,保護着江淮地區,擋住了叛軍的攻勢,天下能夠不亡,這是誰的功勞啊!在那個時候,丟掉城池而只想保全性命的人,不在少數;擁有強兵卻安坐觀望的人,一個接着一個。不追究討論這些,卻拿死守睢陽來責備張、許二位,也可見這些人把自己放在與逆亂者同類的地位,捏造謊言來幫他們一起攻擊有功之人了。

我曾經在汴州、徐州任職,多次經過兩州之間,親自在那叫做雙廟的地方祭祀張巡和許遠。那裡的老人常常說起張巡、許遠時候的事情:南霽雲向賀蘭進明求救的時候,賀蘭進明妒忌張巡、許遠的威望和功勞超過自己,不肯派兵相救;但看中了南霽雲的勇敢和壯偉,不採納他的話,卻勉力挽留他,還準備了酒食和音樂,請南霽雲入座。南霽雲義氣激昂說:「我來的時候,睢陽軍民已經一個多月沒有東西吃了!我即使想一個人享受,道義不能允許;即使吃了,我也難以下咽!」於是拔出自己的佩刀,砍斷一個手指,鮮血淋漓,拿給賀蘭進明看。在座的人大吃一驚,都感動得為南霽雲流下了眼淚。南霽雲知道賀蘭進明終究沒有為自己出兵的意思,立即騎馬離去;將出城時,他抽出箭射寺廟的佛塔,那枝箭射進佛塔磚面半箭之深,說:「我回去打敗叛軍後,一定要消滅賀蘭進明!就用這枝箭來作為標記。」我於貞元年間經過泗州,船上的人還指點着說給我聽。城破後,叛軍拿刀逼張巡投降,張巡堅貞不屈,馬上被綁走,準備殺掉;叛軍又叫南霽雲投降,南霽雲沒有吱聲。張巡叫南霽雲道:「南八,男子漢一死而已,不能向不義之人屈服!」南霽雲笑道:「我本想有所作為;您既然這樣說,我哪敢不死!」於是誓不投降。

張籍說:「有一個人叫於嵩,年輕時跟隨張巡;等到張巡起兵抗擊叛軍,於嵩曾在圍城之中。我大曆年間在和州烏江縣見到過於嵩,那時他已六十多歲了。因為張巡的緣故起先曾得到臨渙縣尉的官職,學習努力,無所不讀。我那時還幼小,簡單地詢問過張巡、許遠的事跡,不太詳細。他說:張巡身長七尺有餘,一口鬍鬚活像神靈。他曾經看見於嵩在讀《漢書》,就對於嵩說:「你怎麼老是在讀這本書?「於嵩說:「沒有讀熟呀。「張巡說:「我讀書不超過三遍,一輩子不會忘記。「就背誦於嵩所讀的書,一卷背完不錯一個字。於嵩很驚奇,以為張巡是碰巧熟悉這一卷,就隨便抽出一捲來試他,他都像剛才那樣能背誦出來。於嵩又拿書架上其他書來試問張巡,張巡隨口應聲都背得一字不錯。於嵩跟張巡時間較久,也不見張巡經常讀書。寫起文章來,拿起紙筆一揮而就,從來不打草稿。起先守睢陽時,士兵將近萬把人,城裡居住的人家,也將近幾萬,張巡只要見一次問過姓名,以後沒有不認識的。張巡發起怒來,鬍鬚都會豎起。等到城破後,叛軍綁住張巡等幾十人讓他們坐着,立即就要處死。張巡起身去小便(另說此處為」轉身「),他的部下見他起身,有的跟着站起,有的哭了起來。張巡說:「你們不要害怕!死是命中注定的。「大家都哭得不忍抬頭看他。張巡被殺時,臉色毫不慌張,神態安詳,就和平日一樣。許遠是個寬厚的長者,相貌也和他的內心一樣;和張巡同年出生,但時間比張巡稍晚,稱張巡為兄,死時四十九歲。」於嵩在貞元初年死在亳宋一帶。有人傳說他在那裡有塊田地,武人把它強奪霸占了,於嵩打算到州里提出訴訟,卻被武人殺死。於嵩沒有後代。這些都是張籍告訴我的。

注釋張中丞:即張巡(—年),中丞,張巡駐守睢陽時朝廷所加的官銜。元和二年:公元八〇七年元和,唐憲宗李純的年號(—年)。張籍(約—約年):字文昌,吳郡(治所在今江蘇省蘇州市)人,唐代著名詩人,韓愈學生。李翰:字子羽,趙州贊皇(今河北省元氏縣)人,官至翰林學士。與張巡友善,客居睢陽時,曾親見張巡戰守事跡。張巡死後,有人誣其降賊,因撰《張巡傳》上肅宗,並有《進張中丞傳表》(見《全唐文》卷四三○)。以文章自名:《舊唐書·文苑傳》:翰「為文精密,用思苦澀」。自名,自許。許遠(—年):字令威,杭州鹽官(今浙江省海寧縣)人。安史亂時,任睢陽太守,後與張巡合守孤城,城陷被擄往洛陽,至偃師被害。事見兩唐書本傳。雷萬春:張巡部下勇將。按:此當是「南霽雲」之誤,如此方與後文相應。開門納巡:肅宗至德二載(年)正月,叛軍安慶緒部將尹子奇帶兵十三萬圍睢陽,許遠向張巡告急,張巡自寧陵率軍入睢陽城(見《資治通鑑》卷二一九)。柄:權柄。城陷而虜二句:此年十月,睢陽陷落,張巡、許遠被虜。張巡與部將被斬,許遠被送往洛陽邀功。兩家句:據《新唐書·許遠傳》載,安史亂平定後,大曆年間,張巡之子張去疾輕信小人挑撥,上書代宗,謂城破後張巡等被害,惟許遠獨存,是屈降叛軍,請追奪許遠官爵。詔令去疾與許遠之子許峴及百官議此事。兩家子弟即指張去疾、許峴。通知:通曉。食其句:尹子奇圍睢陽時,城中糧盡,軍民以雀鼠為食,最後只得以婦女與老弱男子充飢。當時,張巡曾殺愛妾、許遠曾殺奴僕以充軍糧。蚍(pí)蜉(fǔ):黑色大蟻。蟻子:幼蟻。而賊句:安史亂時,長安、洛陽陷落,玄宗逃往西蜀,唐室岌岌可危。外無待:睢陽被圍後,河南節度使賀蘭進明等皆擁兵觀望,不來相救。說者句:張巡和許遠分兵守城,張守東北,許守西南。城破時叛軍先從西南處攻入,故有此說。羸(léi):瘦弱。二公二句:謂二公功績前人已有精當的評價。此指李翰《進張中丞傳表》所云:「巡退軍睢陽,扼其咽領,前後拒守,自春徂冬,大戰數十,小戰數百,以少擊眾,以弱擊強,出奇無窮,制勝如神,殺其凶丑九十餘萬。賊所以不敢越睢陽而取江淮,江淮所以保全者,巡之力也。」沮(jǔ)遏:阻止。愈嘗句:韓愈曾先後在汴州(治所在今河南省開封市)、徐州(治所在今江蘇省徐州市)任推官之職。唐稱幕僚為從事。雙廟:張巡、許遠死後,後人在睢陽立廟祭祀,稱為雙廟。南霽雲(?一年):魏州頓丘(今河南省清豐縣西南)人。安祿山反叛,被遣至睢陽與張巡議事,為張所感,遂留為部將。賀蘭:複姓,指賀蘭進明。時為御史大夫、河南節度使,駐節於臨淮一帶。貞元:唐德宗李适年號(—年)、泗州:唐屬河南道,州治在臨淮(今江蘇省泗洪縣東南),當年賀蘭屯兵於此。南八:南霽雲排行第八,故稱。常:通「嘗」,曾經。大曆:唐代宗李豫年號(—年)。和州烏江縣:在今安徽省和縣東北。以巡句:張巡死後,朝廷封賞他的親戚、部下,於嵩因此得官。臨渙:故城在今安徽省宿縣西南。帙(zhì):書套,也指書本。僅:幾乎。亳(bó):亳州,治所在今安徽省亳縣。宋:宋州,治所在睢陽。▲

王 懋.《韓愈昌黎文評註讀本》:上海大東書局,1924年

馬其昶.《韓昌黎文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

張中丞傳後敘 - 賞析

《張中丞傳後敘》是韓愈的一篇議論與敘事相結合的散文。文中表彰張巡、許遠抗擊安史叛軍的功績,駁斥對張、許的誣衊、中傷,以此來歌頌抗擊藩鎮作亂的英雄人物。元和元年(806年)憲宗開始制裁藩鎮。在這樣的政治背景之下,韓愈重新闡揚張、許功績,無疑是有意義的。

笫一段是引子,借評論李翰的《張巡傳》,作一些必要的交代。真正的議論是從第二段開始。張、許二人中,許遠受誣更重,第二段便主要為許遠辯誣。「遠雖材若不及巡者,開門納巡,位本在巡上,授之柄而處其下,無所疑忌,竟與巡俱守死、成功名;城陷而虜,與巡死先後異耳」,是對許遠的總評。抓住最關鍵性的幾件事,充分說明許遠忠於國家,以大局為重的政治品質,同時又緊扣與張巡的關係,讓人感到堅守危城,大義殉國,張巡、許遠是完全一致的,任何想把張、許二人分開,從許遠身上打開缺口的企圖都是徒勞的。在這樣的總評之後,再逐一辯誣,就有高屋建瓴之勢。辯誣的第一層是駁畏死論。作者從兩家子弟不能通曉父輩心志落筆,庸劣子弟之所以會如此,無非是受流言蜚語的惑亂。當年張、許二人同生死共患難,而子弟互生是非,從這樣令人痛心的事實,人們自然會想到惡語中傷者之可恨。辯誣的第二層,是駁所謂「城之陷自遠所分始」。小人的這一攻擊,好像抓到一點事實,較畏死論更為惡毒。回擊時必須透過現象,揭示本質。文章以人死和繩斷作比喻,用歸謬法,指出其不達於理。隨後發出感憤,斥責「小人之好議論,不樂成人之美」,指向一種帶有普遍性的社會現象,不僅增強了文章的氣勢,而且非常能引起人的共鳴。

在駁倒小人對許遠的攻擊後,第三段接着為整個睢陽保衛戰辯護。先駁死守論,由申述不能棄城逆遁的原因,轉入從正面論證拒守睢陽的重大意義。「守一城,捍天下……蔽遮江淮,沮遏其勢,天下之不亡,其誰之功也!」把保衛睢陽,提高到關係國家存亡的戰略高度來認識,死守論以及其他種種否定睢陽戰役的謬論就統統破產了。作者那種反詰的語氣,即是面對群小加以痛斥的口吻。在這樣大義凜然地斥倒群小之後,便更掌握了主動。於是進一步抓住無可抵賴的事實,給對方以致命的一擊。在睢陽將士艱難奮戰時,周圍棄城逃跑者,擅強兵坐視不救者,比比皆是。那些好議論者竟然放過這類人不提,反而責備張、許死守,完全是居心不良。作者尖銳地指出,這是站在叛亂者一邊,有意製造讕言,幫助他們攻擊愛國志士。這樣一下子便揭穿了小人的陰險面目,使他們再也無法冒充正人君子。

文章第四、五兩段展開對英雄人物軼事的描寫。第四段寫南霽雲乞師和就義。乞師一節,把南霽雲放在賀蘭進明嫉妒張巡、許遠的功績,而又企圖強留南霽雲的尖銳矛盾環境中,展示人物的性格。南霽雲由不忍獨食到斷指、射塔,其言語行為被矛盾一步步推向前進,而他忠義、慷慨、憤激的表現也越來越震撼人心。圍繞南霽雲,除讓賀蘭進明從反面加以陪襯外,後面還有作者貞元年間(785—805)過泗州的補筆,不僅把傳說坐實,而且在緊張激烈的氣氛中,突然宕開一筆,更顯得頓挫生姿,搖曳不盡。就義一節,將南霽雲和張巡放在一起互相映襯,顯示了兩位英雄精神的契合。而張巡的忠義嚴肅,南霽雲的臨危不懼、慷慨爽朗,又各具個性。第五段補敘張巡的讀書、就義,許遠的性格、外貌、出生年月,以及於嵩的有關軼事。材料不像第四段那樣集中完整,但作者娓娓道來,揮灑自如,不拘謹,不侷促。人物的風神笑貌及其遭遇,便很自然地從筆端呈現出來,同樣具有很強的藝術感染力。

《張中丞傳後序》融議論、敘事、抒情、描寫於一爐,體現了韓愈文章多變的特色。從前半議論到後半敘事,是一大變。就議論部分看,開頭一段,寥寥數語,類似於日記或讀書札記的寫法。第二段辯許遠之誣,多用推論。由於許遠所受的誣衊太重,在闡明一層層事理之後,又有悲慨深長的抒情插筆。第三段雖然也是議論,但由於睢陽保衛戰功勳卓著,有目共睹,所以話語蹈厲奮發,咄出逼人。像「守一城捍天下」一節,讀之有「軒昂突起,如崇山峻岭,矗立天半」(吳閩生語)之感。▲

孫興武.《韓愈散文藝術論》:南開大學出版社,1986年

張中丞傳後敘 - 創作背影

此文寫於唐憲宗元和二年(807年),這年韓愈正四十歲,已召回京師任國於博士。此時距安史之亂已有四十多年了,唐朝在恢復生產,穩定社會秩序等方面都初見成效。韓愈政治主張的一個重要方面是反對藩鎮割據和維護中央集權。《張中丞傳後敘》即表達了這一思想。

張中丞,即張巡(709—757),鄧州南陽(今河南省南陽市)人。唐玄宗開元末進士,由太子通事舍人出任清河縣令,調真源縣令。安史亂起,張巡在雍丘一帶起兵抗擊,後與許遠同守睢陽(今河南省商丘市),肅宗至德二載(757)城破被俘,與部將三十六人同時殉難。亂平以後,朝廷小人竭力散布張許降賊有罪的流言,為割據勢力張目。韓愈感憤於此,遂於元和二年(807)繼李翰撰《張巡傳》(今佚)之後,寫了這篇後敘,為英雄人物譜寫了一曲慷慨悲壯的頌歌。▲

馬通伯.《韓昌黎文集校注》:古典文學出版社,1957年

韓愈

作者:韓愈

韓愈(768年-824年12月25日),字退之,河南河陽(今河南省孟州市)人,自稱「祖籍昌黎郡」,世稱「韓昌黎」、「昌黎先生」。唐代中期大臣,文學家、思想家、政治家,秘書郎韓仲卿之子。元和十二年(817年),出任宰相裴度行軍司馬,從平「淮西之亂」。直言諫迎佛骨,貶為潮州刺史。宦海沉浮,累遷吏部侍郎,人稱「韓吏部」。長慶四年(824年),韓愈病逝,年五十七,追贈禮部尚書,諡號為「文」,故稱「韓文公」。元豐元年(1078年),追封昌黎郡伯,並從祀孔廟。韓愈作為唐代古文運動的倡導者,名列「唐宋八大家」之首,有「文章巨公」和「百代文宗」之名。與柳宗元並稱「韓柳」,與柳宗元、歐陽修和蘇軾並稱「千古文章四大家」。倡導「文道合一」、「氣盛言宜」、「務去陳言」、「文從字順」等寫作理論,對後人具有指導意義。著有《韓昌黎集》等。 

韓愈其它诗文

《杏花》

韓愈 〔唐代〕

居鄰北郭古寺空,杏花兩株能白紅。

曲江滿園不可到,看此寧避雨與風。

二年流竄出嶺外,所見草木多異同。

冬寒不嚴地恆泄,陽氣發亂無全功。

浮花浪蕊鎮長有,才開還落瘴霧中。

山榴躑躅少意思,照耀黃紫徒為叢。

鷓鴣鈎輈猿叫歇,杳杳深谷攢青楓。

豈如此樹一來玩,若在京國情何窮。

今旦胡為忽惆悵,萬片飄泊隨西東。

明年更發應更好,道人莫忘鄰家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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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道士寄樹雞(樹雞,木耳之大者)》

韓愈 〔唐代〕

軟濕青黃狀可猜,欲烹還喚木盤迴。

煩君自入華陽洞,直割乖龍左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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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郴口又贈二首》

韓愈 〔唐代〕

山作劍攢江寫鏡,扁舟斗轉疾於飛。

回頭笑向張公子,終日思歸此日歸。

雪颭霜翻看不分,雷驚電激語難聞。

沿涯宛轉到深處,何限青天無片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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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瀧吏》

韓愈 〔唐代〕

南行逾六旬,始下昌樂瀧。

險惡不可狀,船石相舂撞。

往問瀧頭吏,潮州尚幾里。

行當何時到,土風復何似。

瀧吏垂手笑,官何問之愚。

譬官居京邑,何由知東吳。

東吳遊宦鄉,官知自有由。

潮州底處所,有罪乃竄流。

儂幸無負犯,何由到而知。

官今行自到,那遽妄問為。

不虞卒見困,汗出愧且駭。

吏曰聊戲官,儂嘗使往罷。

嶺南大抵同,官去道苦遼。

下此三千里,有州始名潮。

惡溪瘴毒聚,雷電常洶洶。

鱷魚大於船,牙眼怖殺儂。

州南數十里,有海無天地。

颶風有時作,掀簸真差事。

聖人於天下,於物無不容。

比聞此州囚,亦在生還儂。

官無嫌此州,固罪人所徙。

官當明時來,事不待說委。

官不自謹慎,宜即引分往。

胡為此水邊,神色久戃慌。

bd大瓶罌小,所任自有宜。

官何不自量,滿溢以取斯。

工農雖小人,事業各有守。

不知官在朝,有益國家不。

得無虱其間,不武亦不文。

仁義飭其躬,巧奸敗群倫。

叩頭謝吏言,始慚今更羞。

歷官二十餘,國恩並未酬。

凡吏之所訶,嗟實頗有之。

不即金木誅,敢不識恩私。

潮州雖雲遠,雖惡不可過。

於身實已多,敢不持自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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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和裴相公東征途經女幾山下作》

韓愈 〔唐代〕

旗穿曉日雲霞雜,山倚秋空劍戟明。

敢請相公平賊後,暫攜諸吏上崢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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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窮文》

韓愈 〔唐代〕

元和六年正月乙丑晦,主人使奴星結柳作車,縛草為船,載糗輿粻,牛繫軛下,引帆上檣。

三揖窮鬼而告之曰:「聞子行有日矣,鄙人不敢問所塗,竊具船與車,備載糗粻,日吉時良,利行四方,子飯一盂,子啜一觴,攜朋挈儔,去故就新,駕塵彍風,與電爭先,子無底滯之尤,我有資送之恩,子等有意於行乎?」 屏息潛聽,如聞音聲,若嘯若啼,砉欻嚘嚶,毛髮盡豎,竦肩縮頸,疑有而無,久乃可明,若有言者曰:「吾與子居,四十年余,子在孩提,吾不子愚,子學子耕,求官與名,惟子是從,不變於初。

門神戶靈,我叱我呵,包羞詭隨,志不在他。

子遷南荒,熱爍濕蒸,我非其鄉,百鬼欺陵。

太學四年,朝齏暮鹽,唯我保汝,人皆汝嫌。

自初及終,未始背汝,心無異謀,口絕行語,於何聽聞,雲我當去?是必夫子信讒,有間於予也。

我鬼非人,安用車船,鼻齅臭香,糗粻可捐。

單獨一身,誰為朋儔,子苟備知,可數已不?子能盡言,可謂聖智,情狀既露,敢不迴避。

」 主人應之曰:「予以吾為真不知也耶!子之朋儔,非六非四,在十去五,滿七除二,各有主張,私立名字,捩手覆羹,轉喉觸諱,凡所以使吾面目可憎、語言無味者,皆子之志也。

——其名曰智窮:矯矯亢亢,惡園喜方,羞為奸欺,不忍傷害;其次名曰學窮:傲數與名,摘抉杳微,高挹群言,執神之機;又其次曰文窮:不專一能,怪怪奇奇,不可時施,祗以自嬉;又其次曰命窮:影與行殊,而丑心妍,利居眾後,責在人先;又其次曰交窮:磨肌戛骨,吐出心肝,企足以待,寘我仇怨。

凡此五鬼,為吾五患,飢我寒我,興訛造訕,能使我迷,人莫能間,朝悔其行,暮已復然,蠅營狗苟,驅去復還。

」 言未畢,五鬼相與張眼吐舌,跳踉偃仆,抵掌頓腳,失笑相顧。

徐謂主人曰:「子知我名,凡我所為,驅我令去,小黠大痴。

人生一世,其久幾何,吾立子名,百世不磨。

小人君子,其心不同,惟乖於時,乃與天通。

攜持琬琰,易一羊皮,飫於肥甘,慕彼糠糜。

天下知子,誰過於予。

雖遭斥逐,不忍於疏,謂予不信,請質詩書。

」 主人於是垂頭喪氣,上手稱謝,燒車與船,延之上座。

《應科目時與人書》

韓愈 〔唐代〕

月日,愈再拜:天地之濱,大江之濆,有怪物焉,蓋非常鱗凡介之品匹儔也。

其得水,變化風雨,上下於天不難也。

其不及水,蓋尋常尺寸之間耳,無高山大陵曠途絕險為之關隔也,然其窮涸,不能自致乎水,為獱獺之笑者,蓋十八九矣。

如有力者,哀其窮而運轉之,蓋一舉手一投足之勞也。

然是物也,負其異於眾也,且曰:「爛死於沙泥,吾寧樂之;若俯首貼耳,搖尾而乞憐者,非我之志也。

」是以有力者遇之,熟視之若無睹也。

其死其生,固不可知也。

今又有有力者當其前矣,聊試仰首一鳴號焉,庸詎知有力者不哀其窮而忘一舉手,一投足之勞,而轉之清波乎?其哀之,命也;其不哀之,命也;知其在命,而且鳴號之者,亦命也。

愈今者,實有類於是,是以忘其疏愚之罪,而有是說焉。

閣下其亦憐察之。

《奉和虢州劉給事使君三堂新題二十一詠•竹溪》

韓愈 〔唐代〕

藹藹溪流慢,梢梢岸筱長。穿沙碧簳淨,落水紫苞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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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亥雜詩 214》

韓愈 〔唐代〕

男兒解讀韓愈詩,女兒好讀姜夔詞。

一家倘許圓鷗夢,晝課男兒夜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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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從軍古雲樂為韻賀楊覺甫干》

韓愈 〔唐代〕

求士近取材,論人遠稽古。

鄭公得杜陵,晉公有韓愈。

上思利社稷,下不愧賓主。

斯言宜服膺,餘子未足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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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謁岱祠即事》

韓愈 〔唐代〕

澤南三百里,極望橫天雲。

雲端色凝黛,諦視初可分。

崢嶸介丘像,澒洞元氣屯。

頃刻有變化,慘澹殊明昏。

天行帝出震,其位生物元。

不周僨西北,川乃東南奔。

寧知六鰲死,竟使二山淪。

不有是難傾,孰維大塊根。

嘗聞周官說,實惟天帝孫。

神靈所鎮守,民物斯芘存。

幽明吻一理,有道惟常尊。

不覺下馬拜,僮奴亦蹲循。

乃知正直理,足使冥頑敦。

三王有損益,商人所尊神。

明法或不懼,夜行安得逡。

以此輔世教,庶幾驅驁民。

暮宿太平驛,不眠慮絲棼。

明朝好天色,萬象開胚渾。

勢橫恆碣盡,支壓齊魯蹲。

五色冒日觀,一握通帝閽。

恢拓下嶊嶉,青蒼上氤氳。

泉石競沮洳,煙嵐互紛綸。

高舉躐風海,深蹯跆火輪。

濤波卷堆阜,一一溟渤吞。

棋枰視井邑,匕箸藏松椿。

碧瓦峙雙闕,紅牆繚長闉。

願瞻岩閟客,內滌邪垢魂。

賜臣登絕頂,一覽神秀原。

萬壑射窈窕,三壇矗嶙峋。

莽不睹項領,何能窮髀跟。

稍稍指鳧繹,依依數亭雲。

松列大夫爵,鸁識將軍墳。

瑣屑澗花麗,霏微崖藥熏。

廣大良有以,奇險安足論。

瑰詭有形上,頹然德彌惇。

得無希夷子,傲世逃深蓁。

亦有黃冠士,相對如麖麏。

此曹齧草木,語道良未聞。

解榻坐中觀,洗心馳大鈞。

形氣要得一,不然隨物泯。

是事亦姑置,幽尋聊可勤。

初疑無字碑,瑩潔誰敢文。

又怪玉女井,高絕何由奫。

俯穿斗仙岩,鳥下天壁垠。

側度五賢堂,熊經背逡巡。

劍石危數履,女蘿柔履捫。

揮斥八極遠,風來袂軒軒。

寥廓自無梯,猶疑天可賓。

陰谷不敢視,恐落魑魅群。

安得遂獨往,身如黃鵠翻。

周流遍五嶽,采掇芝英繁。

即欲憩圓嶠,或當止崑崙。

眾真迎我語,一笑顏玉溫。

是中差可樂,子胡戀塵樊。

答此太遺物,身閒猶事君。

重華跡已遠,秦漢事方煩。

成功屬吾宋,五禮垂後昆。

皇帝二載春,臣備太史員。

紬繹自帝典,頗識康哉言。

泥金白玉字,願頌無前勛。

有志類韓愈,無書愧文園。

臣發將雪素,臣心猶日暾。

今此在林藪,跳身同玃猿。

徒觀眾山小,愁絕下天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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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題華嚴寺》

韓愈 〔唐代〕

匹馬追風訪地靈,山銜夕照鳥飛驚。

裴休雖是參黃檗,韓愈何曾嗣哲兄。

豎拂拈槌吾不會,篇詩斗酒過平生。

儂家自有修行處,夜夜丹爐煉月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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