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歸有道,衣食固其端。
孰是都不營,而以求自安?開春理常業,歲功聊可觀。
晨出肆微勤,日入負禾還。
山中饒霜露,風氣亦先寒。
田家豈不苦?弗獲辭此難。
四體誠乃疲,庶無異患干。
盥濯息檐下,斗酒散襟顏。
遙遙沮溺心,千載乃相關。
但願長如此,躬耕非所嘆。
譯文人生歸依有常理,衣食本自居首端。誰做棄此不經營,便可求得自心安?初春開始做農務,一年收成尚可觀。清晨下地去幹活,日落背稻把家還。居住山中多霜露,季節未到已先寒。農民勞&豈不苦?無法推脫此艱難。身常確實很疲倦,幸無災禍來糾纏。洗滌歇息房檐下,飲酒開心帶笑顏。長沮桀溺隱耕志,千年與我息相關。但願做得長如此,躬耕田畝自心甘。
注釋庚(gēng)戌(xū)歲:指晉安帝義熙六年(410年)。有道:有常理。固:本、原。端:始、首。孰(shú):何。是:此,指衣食。營:經營。以:憑。自安:自得安樂。開春:春天開始;進入春天。常業:日常事務,這裡指農耕。歲功:一年農事的收穫。聊:勉強。聊可觀:勉強可觀。肆(sì):操&。肆微勤:微施勤勞。日入:日落。禾:指稻子。一&「耒(lěi)」:耒耜,即農具。饒:多。霜露:霜和露水,兩詞連用常不實指,而比喻艱難困苦的條件。風氣:氣候。先寒:早寒,冷得早。弗:不。此難:這種艱難,指耕&。四常:四肢。庶(shù):庶幾、大常上。異患:想不到的禍患。干:犯。盥(guàn)濯(zhuó):洗滌。襟(jīn)顏:胸襟和面顏。沮(jǔ)溺(nì):即長沮、桀溺,孔子遇到的「耦而耕」的隱者。借指避世隱士。乃相關:乃相符合。長如此:長期這樣。躬耕:親身從事農業生產。▲
郭維森 包景誠.陶淵明集全譯.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1992:136-138
孟二冬.陶淵明集譯註 .北京:崑崙出版社,2008:226
此詩開篇直接展開議論,明確表現詩人的觀點:人生就應該把謀求衣食放在根本上,要想求得自身的安定,首先就要參加勞動,慘澹經營,才得以生存。「人生歸有道,衣食固其端。」起筆兩句,把傳統文化之大義——道,與衣食並舉,意義極不尋常。衣食的來源,本是農業生產。「孰是都不營,而以求自安?」詩人認為人生應以生產勞動、自營衣食為根本。在詩人看來,若為了獲得衣食所資之俸祿,而失去獨立自由之人格,他就寧肯棄官歸田躬耕自資。全詩首四句之深刻意蘊,在於此。這幾句詩,語言簡練平易,道理平凡而樸素,超越「獲稻」的具體事情,而直寫由此引發的對人生真諦的思考與總結。
「開春理常業,歲功聊可觀。」言語似乎很平淡,但體味起來,其中蘊涵着真實、淳厚的欣慰之情。「晨出肆微勤,日入負耒還。」「微勤」是謙辭,其實是十分勤苦。「日入」,借用了《擊壤歌》「吾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之語意,加深了詩意蘊藏的深度。因為那兩句之下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帝力於我何有哉!」「山中饒霜露,風氣亦先寒。」寫出眼前收稻之時節,便曲曲道出稼穡之艱難。山中氣候冷得早些,霜露已多。九月中,正是霜降時節。四十六歲的詩人,已感到了歲月的不饒人。以上四句,下筆若不經意,其實是寫出了春種秋收、一年的辛苦。
「田家豈不苦?弗獲辭此難。」稼穡愈是艱難辛苦,愈見詩人躬耕意志之深沉堅定。詩人對於稼穡,感到義不容辭。這不僅是因為深感「人生歸有道,衣食固其端」,而且也是由於深知「四體誠乃疲,庶無異患干」。魏晉以降,時代黑暗,士人生命沒有保障。曹操殺孔融,司馬懿殺何晏,司馬昭殺嵇康,以及陸機、陸雲之慘遭殺害,皆是著例。當時柄政者劉裕,比起曹操、司馬,更加殘忍。所謂異患,首先即指這種旦夕莫測的橫禍。再退一步說,為了五斗米而折腰,在「質性自然」的詩人看來,也是一種異患。
「盥濯息檐下,斗酒散襟顏。」農村勞動生活過來的人對這幅情景都是親切、熟悉的。詩人是在為自由的生活、為勞動的成果而開心。「遙遙沮溺心,千載乃相關。」詩人不僅是一位農民,還是一位為傳統文化所造就的士人。他像一位農民那樣站在自家屋檐下把酒開懷,可是他的心靈卻飛越千載,尚友古人。長沮、桀溺之心意是說:「天下人都說天下是黑暗的,沒有人可以改變黑暗的現狀,又怎麼能像歸隱之人一樣去歸隱山林。」詩人自言與長沮、桀溺之心遙遙會合,意即在此。所以結筆說:「但願長如此,躬耕非所嘆。」但願長久地過這種生活,自食其力,自由自在,縱然躬耕辛苦,也無所怨尤。詩人的意志,真可謂堅如金石。詩人的心靈,經過深沉的省思,終歸於圓融寧靜。
此詩夾敘夾議,透過收稻之敘說,發舒躬耕之情懷。此詩的意義在於,詩人經過勞動的體驗和深沉的省思,所產生的新思想。這就是:農業生產乃是衣食之源,士人儘管應以道為終極關懷,但是對於農業生產仍然義不容辭。尤其處在一個自己所無法改變的亂世,只有棄官歸田躬耕自資,才能保全人格獨立自由,由此,沮溺之心有其真實意義。而且,躬耕縱然辛苦,可是,樂亦自在其中。這份喜樂,是體驗到自由與勞動之價值的雙重喜樂。陶淵明的這些思想見識, 晚周之後的文化史和詩歌史上乃是稀有的和新異的。詩中所耀動的思想光彩,對人生意義的堅實體認,正是此詩極可寶貴的價值之所在。▲
鄧小軍 等.漢魏六朝詩鑑賞辭典.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1992:547-549
此詩作於晉安帝義熙六年(410年)九月。這年陶淵明四十六歲,是他棄官彭澤令歸田躬耕的第六年。在這年秋收後,他以鄭重又愉快的心情創作了《庚戌歲九月中於西田獲早稻》這首詩。
孟二冬.陶淵明集譯註 .北京:崑崙出版社,2008:226
林家驪 楊健.論陶淵明詩歌的理想化傾向[J].浙江學刊,2012(1):52
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
誤落塵網中,一去三十年。
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
開荒南野際,守拙歸園田。
方宅十餘畝,草屋八九間。
榆柳蔭後檐,桃李羅堂前。
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
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
戶庭無塵雜,虛室有餘閒。
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
山澤久見招,胡事乃躊躇?直為親舊故,未忍言索居。
良辰入奇懷,挈杖還西廬。
荒塗無歸人,時時見廢墟。
茅茨已就治,新疇復應畲。
谷風轉淒薄,春醪解飢劬。
弱女雖非男,慰情良勝無。
棲棲世中事,歲月共相疏。
耕織稱其用,過此奚所須。
去去百年外,身名同翳如。
疇昔家上京,六載去還歸。
今日始復來,惻愴多所悲。
阡陌不移舊,邑屋或時非。
履歷周故居,鄰老罕復遺,步步尋往跡,有處特依依。
流幻百年中,寒暑日相推。
常恐大化盡,氣力不及衰。
撥置且莫念,一觴聊可揮。
寢跡衡門下,邈與世相絕。
顧盼莫誰知,荊扉晝常閉。
淒淒歲暮風,翳翳經日雪。
傾耳無希聲,在目皓已潔。
勁氣侵襟袖,簞瓢謝屢設。
蕭索空宇中,了無一可悅!
歷覽千載書,時時見遺烈。
高操非所攀,謬得固窮節。
平津苟不由,棲遲詎為拙!
寄意一言外,茲契誰能別?
自古嘆行役,我今始知之。
山川一何曠,巽坎難與期。
崩浪聒天響,長風無息時。
久游戀所生,如何淹在茲。
靜念園林好,人間良可辭。
當年詎有幾?縱心復何疑!
菊花如端人,獨立凌冰霜。名紀先秦書,功標列仙方。
紛紛零落中,見此數枝黃。高情守幽貞,大節凜介剛。
乃知淵明意,不為汎酒觴。折嗅三嘆息,歲晚彌芬芳。
陶淵明賦《歸去來》,有其詞而無其聲。余治東坡,築雪堂於上。人俱笑其陋,獨鄱陽董毅夫過而悅之,有卜鄰之意。乃取《歸去來》詞,稍加檃括,使就聲律,以遺毅夫。 使家童歌之,時相從於東坡,釋耒而和之,扣牛角而為之節,不亦樂乎?
為米折腰,因酒棄家,口體交相累。歸去來,誰不遣君歸。覺從前皆非今是。露未晞。征夫指予歸路,門前笑語喧童稚。嗟舊菊都荒,新松暗老,吾年今已如此。但小窗容膝閉柴扉。策杖看孤雲暮鴻飛。雲出無心,鳥倦知還,本非有意。
噫!歸去來兮。我今忘我兼忘世。親戚無浪語,琴書中有真味。步翠麓崎嶇,泛溪窈窕,涓涓暗谷流春水。觀草木欣榮,幽人自感,吾生行且休矣。念寓形宇內復幾時。不自覺皇皇欲何之?委吾心、去留誰計。神仙知在何處?富貴非吾志。但知臨水登山嘯詠,自引壺觴自醉。此生天命更何疑。且乘流、遇坎還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