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澤周三春,清涼素秋節。
露凝無游氛,天高肅景澈。
陵岑聳逸峰,遙瞻皆奇絕。
芳菊開林耀,青松冠岩列。
懷此貞秀姿,卓為霜下傑。
銜觴念幽人,千載撫爾訣。
檢素不獲展,厭厭竟良月。
譯文雨水調順整春季,秋來清涼風蕭瑟。露珠凝聚無雲氣,天高肅爽景清澈。秀逸山峰高聳立,遠眺益覺皆奇絕。芳菊開處林增輝,岩上青松排成列。松菊堅貞秀美姿,霜中挺立真豪傑。含杯思念賢隱士,千百年來守高節。顧我素志未施展,悶悶空負秋十月。
注釋和澤:雨水和順。周:遍。三春:春季三個月。素秋:秋季。素:白。古人以五色配五方,西尚白;秋行於西,故曰素秋。(見《禮記·月令》)露凝:露水凝結為霜。游氛:飄遊的雲氣。肅景:秋景。《漢書·禮樂志》:「秋氣肅殺。」澈:清澈,明淨。陵:大土山。岑(cén):小而高的山。逸峰:姿態超邁的奇峰。遙瞻:遠望。開:開放。耀:耀眼;增輝。冠岩列:在山岩的高處排列成行。貞秀姿:堅貞秀美的姿態。卓:直立。此處有獨立不群意。霜下傑:謂松菊堅貞,不畏霜寒。銜觴:指飲酒。幽人:指古代的隱士。撫爾訣:堅守你們的節操。撫:保持。爾:你們。訣:法則,原則,引伸為節操。檢素:檢點素志;回顧本心。展:施展。厭厭:精神不振的樣子。竟:終。良月:指十月。《左傳·莊公十六年):「使以十月入,曰:『良月也,就盈數焉。』」▲
(晉)陶洲明著,逯飲立 校注.《陶淵明集》:中華書局,1979-5-1:61-62
《和郭主簿》第二首主要寫秋色。寫秋色而能獨辟溪徑,一反前人肅殺淒涼的悲秋傳統,卻讚賞它的清澈秀雅、燦爛奇絕,乃是此詩具有開創性的一大特徵。古詩賦中,寫秋景肅殺悲涼,以宋玉《九辯》首肇其端:「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往後秋景與悲愁就結下了不解之緣,如漢武帝的《秋風辭》、漢代《古歌》(秋風蕭蕭愁殺人)、曹丕的《燕歌行》、禰衡的《鸚鵡賦》、曹植的《贈丁儀》、《贈白馬王彪》、《幽思賦》、王粲的《登樓賦》、阮籍《詠懷·開秋兆涼氣》、潘岳的《秋興賦》、張協的《雜詩·秋夜涼風起》等等,或觸秋色而生悲感,或借秋景以抒愁懷,大抵皆未跳出宋玉悲秋的窠臼。而陶淵明此詩的秋景卻與眾迥異,別開生面。首句不寫秋景,卻寫春雨之多,說今春調合的雨水(和澤)不斷,遍及了整個春季三月。這一方面是《詩經》中「興」的手法的繼承,另一方面又把多雨的春和肅爽的秋作一對比,令人覺得下文描繪的清秀奇絕的秋色,大有勝過春光之意。往下即具體寫秋景的清涼素雅:露水凝結為一片潔白的霜華,天空中沒有一絲陰霾的霧氣(游氛),因而益覺天高氣爽,格外清新澄澈。遠望起伏的山陵高崗,群峰飛逸高聳,無不挺秀奇絕;近看林中滿地盛開的菊花,燦爛耀眼,幽香四溢;山岩之上蒼翠的青松,排列成行,巍然挺立。凜冽的秋氣使百卉紛謝凋零,然而菊花卻迎霜怒放,獨呈異采;肅殺的秋風使萬木搖落變衰,唯有蒼松卻經寒彌茂,青翠長在。難怪詩人要情不自禁地懷想這松菊堅貞秀美的英姿,讚嘆其卓爾不群的風貌,譽之為霜下之傑了。
善於在景物的寫實中兼用比興象徵手法,寄寓強烈的主體情感,是此詩的又一顯著特徵。詩人對菊舉杯飲酒(銜觴),由逸峰的奇絕,松菊的貞秀,自然聯想、懷念起那些與逸峰、松菊頗相類似的孤高傲世、守節自厲的古代高人隱士(幽人),他們千百年來一直堅持着(撫)松菊(爾)那種傲然特立的秘訣要道,其高風亮節真是可欽可敬。這裡,讚美企慕「幽人」的節操,也寓有詩人內在品格的自喻和自厲。然而這只是詩人內心世界的一方面;另一方面卻是「少時壯且厲,撫劍獨行游」(《擬古》之八);「猛志逸四海,騫翮思遠翥」(《雜詩》之五);「或大濟於蒼生」(《感士不遇賦》)的宏圖壯志。《雜詩》之二已作於五十歲左右,但仍感嘆:「日月擲人去,有志不獲騁。」晚年所作《讀山海經》中,還義憤填膺地大呼:「明明上天鑒,為惡不可履。」讚揚「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詠荊軻》中又歌頌:「其人雖已沒,千載有餘情。」這一切都說明詩人終其一生,也未忘情現實;在嚮往「幽人」隱逸的同時,內心始終潛藏着一股壯志未酬而悲憤不平的激流。這種出處行藏的矛盾心情,反映在此詩中,便逼出結尾二句:詩人檢查平素有志而不獲施展,在清秋明月之下,也不由得老是厭厭無緒了。
由此可見,寫秋景的清涼澄澈,象徵着幽人和詩人清廉純潔的品質;寫陵岑逸峰的奇絕,象徵着詩人和幽人傲岸不屈的精神;寫芳菊、青松的貞秀,象徵着幽人和詩人卓異於流俗的節操。從外在聯繫看,以秋景起興懷念幽人,又從幽人而反省自身,完全順理成章;從內在聯繫看,露凝、景澈、陵岑、逸峰、芳菊、青松等意象,又無不象徵着「幽人」的種種品質節操,無不寄寓着詩人審美的主體意識,真是物我融一,妙合無痕。而在幽人的精神品質中,又體現了詩人的精神品質;但「有懷莫展」之嘆,又與那種渾身靜穆的「幽人」不同。
以松菊為喻寫人或以松菊為象狀景,前人早已有之。《論語·子罕》:「歲寒然後知松柏之後凋也。」但這只是單純取喻說理。屈原《離騷》有「夕餐秋菊之落英」,雖有象徵,但只是抒情中的想像借喻,並非景物寫實。曹植《洛神賦》中「榮耀秋菊,華茂春松。」是用菊松喻洛神的容光煥發,所比僅在外貌而非內在品質,且仍非寫實景。左思《招隱》有「秋菊兼餱糧,幽蘭間重襟。」是化用《離騷》「夕餐秋菊之落英」和「紉秋蘭以為佩」二句,性質亦同。其《詠史·鬱郁澗底松》中喻寒門才士受抑,亦非寫實。至於鍾會、孫楚的《菊花賦》雖是寫景,卻並無深刻的象徵意義。真正把景物寫實與比興象徵自然巧妙地融為一體的,當自淵明始。蘇軾評陶云:「大率才高意遠,則所寓得其妙,選語精到之至,遂能如此。如大匠運斤,不見斧鑿之痕。」(《冷齋詩話》引)讀這首詩,深知蘇評確非溢美。▲
《漢魏六朝詩鑑賞辭典》.上海辭書出版社,1992年9月版,第495-498頁
負疴頹檐下,終日無一欣。
藥石有時閒,念我意中人。
相去不尋常,道路邈何因?周生述孔業,祖謝響然臻。
道喪向千載,今朝復斯聞。
馬隊非講肆,校書亦已勤。
老夫有所愛,思與爾為鄰。
願言誨諸子,從我潁水濱。
停雲,思親友也。
罇湛新醪,園列初榮,願言不從,嘆息彌襟。
靄靄停雲,濛濛時雨。
八表同昏,平路伊阻。
靜寄東軒,春醪獨撫。
良朋悠邈,搔首延佇。
停雲靄靄,時雨濛濛。
八表同昏,平陸成江。
有酒有酒,閒飲東窗。
願言懷人,舟車靡從。
東園之樹,枝條載榮。
競用新好,以怡余情。
人亦有言:日月於征。
安得促席,說彼平生。
翩翩飛鳥,息我庭柯。
斂翮閒止,好聲相和。
豈無他人,念子實多。
願言不獲,抱恨如何!。
人生歸有道,衣食固其端。
孰是都不營,而以求自安?開春理常業,歲功聊可觀。
晨出肆微勤,日入負禾還。
山中饒霜露,風氣亦先寒。
田家豈不苦?弗獲辭此難。
四體誠乃疲,庶無異患干。
盥濯息檐下,斗酒散襟顏。
遙遙沮溺心,千載乃相關。
但願長如此,躬耕非所嘆。
寢跡衡門下,邈與世相絕。
顧盼莫誰知,荊扉晝常閉。
淒淒歲暮風,翳翳經日雪。
傾耳無希聲,在目皓已潔。
勁氣侵襟袖,簞瓢謝屢設。
蕭索空宇中,了無一可悅!歷覽千載書,時時見遺烈。
高操非所攀,謬得固窮節。
平津苟不由,棲遲詎為拙!寄意一言外,茲契誰能別?。
靡靡秋已夕,淒淒風露交。
蔓草不復榮,園木空自凋。
清氣澄余滓,杳然天界高。
哀蟬無留響,叢雁鳴雲霄。
萬化相尋繹,人生豈不勞?從古皆有沒,念之中心焦。
何以稱我情?濁酒且自陶。
千載非所知,聊以永今朝。
白日淪西河,素月出東嶺。
遙遙萬里暉,蕩蕩空中景。
風來入房戶,夜中枕席冷。
氣變悟時易,不眠知夕永。
欲言無予和,揮杯勸孤影。
日月擲人去,有志不獲騁。
念此懷悲悽,終曉不能靜。
氣豪心未平,三已復三仕。毫髮志不伸,所至但屈己。
屢觸炙眉怒,詎啻折腰恥。七年困江國,脫身走故里。
欲著藏山書,實錄立傳紀。往事邈難問,毫簡遽雲止。
不如一杯酒,此亦焉足恃。
君不見王子猷,剡溪夜雪之孤舟。
此翁百好不入眼,而雅與竹深相投。
君不見陶淵明,徽弦不具之古琴。
東籬把菊偶然耳,人或作圖傳至今。
吾何曾識董一之,於此略已心相知。
事治好春繞庵屋,豈有俗子能爾為。
江風山月無盡藏,時一吐出胸中奇。
與茶作經花作譜,銓次蘅若蘭蓀蘺。
秦碑晉帖了真贗,硯石錯落書參差。
邇來抄注到儕友,唾視錢癖何人斯。
長卿但有四立壁,無一持贈長嗟咨。
煩為傳聲語花草,倘可千里同襟期。
吾聞奇章公石李成畫,在廬九老湘九疑。
煙雲渺綿不可狀,世乏佳士當歸誰。
君其持以問太空,所不與者如此詩。
大聽聽若聾,志士時若瘖。所以陶淵明,趣得無弦琴。
悠悠南山青,采采黃菊金。歸來一篇詞,千載猶賞音。
抱病者奔馳,愧古仍愧今。海東有雙鳳,羽灑元氣濕。
高閣五雲端,一飛九千尺。下視燕雀曹,蓬蒿自相習。
高岡時一鳴,唧唧俱斂翼。今年西北去,去年東南征。
江山南北路,歷歷俱動情。官程不暫停,日沒仍夜行。
空江風露下,曠野河漢傾。浮雲隔海岱,明月知我心。
君不見蘇秦昔上秦王書,嫂不下機妻不炊。青燈長夜股流血,黃金六印何累累。
又不見陶淵明,富貴視之鴻毛輕。腰寧不折五斗米,歸來籬菊秋盈盈。
周君妙年江海客,幾度吳花醉中摘。蒲帆半幅風颼颼,長嘯一聲江月白。
我家亦在蒲海頭,此時春酒濃如油。堪憐千里尚飄泊,恨不共買東歸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