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舟縱逸棹,回復遂無窮。
發歲始俯仰,星紀奄將中。
南窗罕悴物,北林榮且豐。
神萍寫時雨,晨色奏景風。
既來孰不去?人理固有終。
居常待其盡,曲肱豈傷沖。
遷化或夷險,肆志無窊隆。
即事如已高,何必升華嵩。
譯文時光流逝如同飛舟,循環往復以至無窮。剛過開年俯仰之間,忽然又到一年之中。南窗罕見憔悴枯木,北面樹林一片繁榮。雨神及時瀉下甘雨,清晨吹拂祥和南風。人既生來誰能不死?人生規律必然有終。生活清貧等待命盡,彎臂作枕何妨道隆。時運變化有順有險,縱心任性沒有窮通。倘能遇事達觀視之,何必攀登嵩華高峰。
注釋五月旦作:指五月初一寫這首詩。旦,這裡的解釋是農曆初一。和(hè):唱和,用詩歌酬答,依照戴主簿所贈之詩的題材、格律而寫詩。戴主簿:姓戴的主簿,事跡不詳。主簿,是官名,主簿大概相當於現在的秘書長,掌管文書。虛舟:空船,這裡可解釋為「輕舟」。逸:快疾、迅速的意思。棹(zhào):長的船槳,是划船的工具。這兩句化用《莊子·列禦寇》「若不系之舟,虛而遨遊者也」之意,比喻迅速流逝的時光。發歲:開歲,一年之始。俛(fǔ)仰:即俯仰,形容時間短暫。俛,同「俯」。星紀:星次名,這裡指癸丑年(413年)。古代星歲紀年法,把周天劃為十二分次,每分次有一專名,星紀即其中之一。歲星運行一個分次,就是一年。《晉書·天文志》:「自南斗十二度至須女七度為星紀,於辰在丑。」晉義熙九年即為癸丑歲。奄:通「淹」,忽然的意思。將中:將到年中,指五月。罕:罕見,稀少。悴:憔悴,這裡是枯萎的意思,指乾枯之物。榮且豐:繁榮茂盛。榮和豐,都有茂盛的意思。神萍:雨師。一作「萍光」,一作「神淵」。《楚辭·天問》:「蓱起雨,何以興之?」王逸註:「蓱,萍翳,雨師名也。」寫:同「瀉」,傾注。奏:通「湊」,聚集。景風:古代指祥和之風。《爾雅·釋天》:「四時和為通正,謂之景風。」《列子·湯問》:「景鳳翔,慶雲浮。」也指南風或東南風,如《說文·風部》:「南方曰景風。」《史記·律書》:「景風居南方。景者言陽氣道竟,故曰景風。」《淮南子·墬形訓》:「東南曰景風。」來、去:喻指生、死。人理:人生的道理。居常待其盡:安於貧困,等待命終。晉代皇甫謐《高士傳》:「貧者,士之常也;死者,命之終也。居常以待終,何不樂也?」曲肱(gōng):「曲肱而枕之」的省略,即彎曲胳膊作枕頭。語本《論語·述而》:「飯蔬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豈傷:哪裡妨害。沖:虛,淡泊,指道的最高境界。《老子》:「道沖而用之,或不盈」;「大盈若沖,其用不窮」。遷化:指時運的變化。夷:平坦。險:險阻。肆志:隨心任性。肆,是放肆、放縱的意思。窊(wā)隆:謂地形窪下和隆起,引申為起伏,高下。窊,是低洼、低下;隆,是隆起、突出。即事:就事,對眼前事物的認識。華嵩:華山和嵩山,傳說為神仙所居之地。▲
郭維森 包景誠.陶淵明集全譯.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1992:77-79
「虛舟縱逸棹」,縱是操縱,這裡可以理解為是被動用法,被「逸棹」所操縱。逸棹,就是把船劃得很快;結合前面的「虛舟」來理解:在輕舟上,飛快地划着船槳,說的是速度之快。這只是字面的意思。「回復遂無窮」,回復,是說循環反覆,循環反覆以至於無窮無盡。諸家注本都說,這裡說的是時間,「時光不停,迅速流逝,四季循環,無窮無盡」。
上面兩句是虛寫,寫大的概念,時間流逝極快,且循環反覆至於無窮。接着兩句,具體地寫。在日常生活中,一天天、一年年,很快就過去了。「發歲始俛仰」,發歲,是說一年剛開始;俛仰,通「俯仰」,俯是低頭,仰是抬頭,在這樣的抬頭與低頭之間,一年才剛開始,馬上就到五月了,馬上就要過去半年了。「星紀奄將中」,星紀,簡單的理解就是天上的日月星辰,一年;奄,表示時間之快;將中,將到正中,指年中;在一俯一仰之間,馬上就要到年中了。《離騷》中說,「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說的是時間匆匆而過,不為人們而停留,在眨眼之間,春天走了,秋天來了,循環反覆。
這首詩寫的時間是五月。上面也說了,時間過的很快,俯仰之間,馬上就到年中了,就到五月了。緊接着寫的,就是在五月的時候,自然萬物是什麼樣的情況。「南窗罕悴物,北林榮且豐」,不論是南窗還是北林,花草樹木都生機盎然。這裡是互文。互文的特點,是互相呼應,互相補充。比如這句,不能說南窗沒有枯萎的花草,北邊的樹木很茂盛。不能這麼分開說。它們是一個整體,是在描述這個季節的自然景象。這兩句寫樹木,下面兩句寫風雨。「神萍寫時雨,晨色奏景風」,「萍」一作「淵」,意思是天淵。下大雨的時候,天空烏雲密布,望過去就好像是深淵一樣,同時,它又是在天上的,天上的東西在古人看來,都是神靈一樣的東西,都需要有敬畏之心,所以稱為「神淵」。「寫」通「瀉」,和下面的「時雨」連起來理解,「時雨」是應時應季的雨。在五月份的時候,天上下着應時的雨。「晨色」是清晨的景色,清晨的時候,萬物都很美好;在這時候,還伴隨着五月的和暖的南風。此時正是五月份,又有溫暖的南風吹過來,真是好時節。
以上四句,花草樹木也好,風和雨也罷,陶淵明在這裡不只是要寫大自然的這樣一種美好,他是在說,什麼樣的季節,有什麼樣的自然景象,它們是應時而來的;季節一過,它們也就會消失了。「既來孰不去」,緊接着,他就說了,「既來」,南窗北林的那些花草樹木,現在都生長的很茂盛,天上下着應時的雨,還有那溫暖的南風,這些,在五月這樣的季節,它們都來了,都應時地出現了,但是,「孰不去?」這是問句,其實是明知故問的,它們是肯定要去的,要離開的,這是自然規律,有來必有去。這樣的道理,和人生是一樣的,有生必有死。「人理固有終」,人這一輩子,和大自然的花草樹木是一樣的道理,有繁盛美好的時候,也會有凋落的時候,「固有終」,本來就有終了的時候,就是「人固有一死」的意思,是不可抗拒的。
春秋的時候,有一個人叫榮啟期,他和孔子有過對話。有一回,孔子去泰山遊玩,在路上碰到了榮啟期。當時,榮啟期穿的很破,書上說是「鹿裘帶索」,裘是大衣,鹿裘不是說用鹿皮做的皮衣,而是指一種較為粗糙的外衣,古時候是喪服或者是隱士穿的衣服,「帶索」,說的是在腰間隨便用繩索繫上。即使是這樣窮苦,榮啟期依然是「鼓琴而歌」,他一邊彈琴一邊快樂地吟唱着。孔子就問他,你為什麼這麼高興呢?榮啟期回答說,我高興的原因有很多。然後他就列舉了三方面的原因:天地之間,人為貴,而我是人,這是一樂;男尊女卑,世間以男為貴,而我是男的,這是第二樂;有的人沒活幾歲就夭折了,而我現在已經活到九十歲了,這是第三樂;這樣,我還不應該高興嗎?說完這三樂,榮啟期總結說,「貧者,士之常也」,窮苦是讀書人經常會面對的;「死者,民之終也」,死亡的事情大家都一樣,這是所有人最後的結局,那麼,我現在,「居常以待終」,我安心處於平常狀態,等待和大家都一樣的結果,這有何不快樂呢?這是榮啟期的故事。
前面說,「人理固有終」,人這一生,肯定是有終了的時候,所有人都一樣,都會死的。那麼人們能做的就是「居常待其盡」,就坦然地面對,安心地生活吧,死亡是終究會來的。這個意思,和榮啟期所說的「居常以待終」,意思是一樣的。對於讀書人來說,生活上的清貧是常事,人要堅守得住,不要因為生活貧困,就輕易改變人生準則,就去曲意逢迎或者自憐自哀;至於死亡,則是所有人都會面對的,沒什麼值得害怕。那麼,能夠認清楚這一點,再苦的生活都不算什麼,人照樣可以每天快快樂樂的。安心處於平常狀態,等待和大家都一樣的結果,這有何不快樂?「曲肱豈傷沖」,有一個成語,叫「曲肱而枕」,把胳膊彎起來,枕着睡覺。《論語·述而》上說,吃粗糧,喝冷水,彎起胳膊當作枕頭,這樣的生活也很有樂趣的。陶淵明在這裡說,這樣的生活,「豈傷沖」,怎麼會有損於「沖虛之道」呢?沖虛之道,簡單地說,是那種淡泊的、恬淡的生活。另一層意思,這個「沖」、「虛」,是道教里經常出現的字眼。到這裡可以看出,這個戴主簿大概是個學道求仙一類的人,而陶淵明寫這首唱和詩,來表明自己的人生態度:時間循環反覆至於無窮,而人的生命是有限的,是會終了的,那麼就要「居常待其盡」,坦然地面對,安心地生活,即便吃粗糧喝涼水,枕着胳膊睡覺,也不失為人生樂事,不必去求長生、去求仙問道。
「遷化或夷險,肆志無窊隆」,日月星辰是不斷在變換的。大自然如此,人生也一樣。在這樣不斷的遷移變化當中,總不免有順利的時候、也會有艱難險阻的時候。這裡的「或夷險」,是或夷或險,有時候平坦有時候艱難。人生是這樣的,不會是一帆風順。那麼,「肆志」就好了,只要能做到縱心任性,能夠保持心志的自由,那就無所謂「窊隆」了。說的是心靈要自由,不要總惦記着富貴,惦記着長生不老那些事情,那樣心會被束縛住的。窊隆,這裡引申為「窮通、貴賤」。心志只要是自由的,是縱心任性的,那麼就無所謂窮通貴賤了。
所以,最後陶淵明就說,「即事如以高」,對於這些事情,自然變化、生與死、窮困與富貴,等等這些,如果有很高明的,很通達的認識的話,那麼,「何必升華嵩」,何必去尋仙,何必上華山、上嵩山去修煉呢?華山和嵩山,是人們尋道修佛的地方。這兩句是全詩的總結。
這首唱和詩,它所唱和的,大抵是戴主簿這個人,樂衷於尋仙訪道,或者,彼此間有過類似的交流,在這裡,陶淵明就用這首詩來闡述自己的人生觀。這首詩的口氣非常堅定,可以看得出來陶淵明歸隱之後的決心。生與死、貧窮與富貴這些問題,他用平常心去對待,恬然自得。他就認定了人生應該這樣。▲
郭維森 包景誠.陶淵明集全譯.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1992:77-79
袁行霈.陶淵明集箋注.北京:中華書局,2003:122-125
此詩作於晉安帝義熙九年(413年),與《形影神三首》創作時間相近。這年陶淵明四十九歲。
郭維森 包景誠.陶淵明集全譯.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1992:77-79
在昔聞南畝,當年竟未踐。
屢空既有人,春興豈自免。
夙晨裝吾駕,啟塗情己緬。
鳥弄歡新節,泠風送餘善。
寒竹被荒蹊,地為罕人遠;
是以植杖翁,悠然不復返。
即理愧通識,所保詎乃淺。先師有遺訓,憂道不憂貧。
瞻望邈難逮,轉欲志長勤。
秉耒歡時務,解顏勸農人。
平疇交遠風,良苗亦懷新。
雖未量歲功,既事多所欣。
耕種有時息,行者無問津。
日入相與歸,壺漿勞近鄰。
長吟掩柴門,聊為隴畝民。
有生必有死,早終非命促。
昨暮同為人,今旦在鬼錄。
魂氣散何之,枯形寄空木。
嬌兒索父啼,良友撫我哭。
得失不復知,是非安能覺!
千秋萬歲後,誰知榮與辱?
但恨在世時,飲酒不得足。在昔無酒飲,今但湛空觴。
春醪生浮蟻,何時更能嘗!
餚案盈我前,親舊哭我旁。
欲語口無音,欲視眼無光。
昔在高堂寢,今宿荒草鄉;
一朝出門去,歸來良未央。荒草何茫茫,白楊亦蕭蕭。
嚴霜九月中,送我出遠郊。
四面無人居,高墳正嶣嶢。
馬為仰天鳴,風為自蕭條。
幽室一已閉,千年不復朝。
千年不復朝,賢達無奈何。
向來相送人,各自還其家。
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
城東故鹽渠,自昔誰所開。
似說全盛時,邈焉一長懷。
穿渠引江水,此計未為乖。
千帆競暮入,集浦如烏棲。
萬疇分白浪,嘉稻擢新泥。
恐此太多事,且當寄嬉諧。
疏通養魚鳥,花柳共低迷。
時時載酒往,江上亦忘回。
清霜落喬木,翠色颯以疏。而我正臥病,蕭然寓精廬。
起坐無與歡,散帙聊觀書。心游千載間,超詣非舟車。
更酌一杯酒,薦此果與蔬。緬懷陶淵明,雅志與我俱。
還看枕間屏,乃是歸來圖。古人不予欺,歲暮將何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