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踐斯境,歲月好已積。
晨夕看山川,事事悉如昔。
微雨洗高林,清飆矯雲翮。
眷彼品物存,義風都未隔。
伊余何為者,勉勵從茲役?一形似有制,素襟不可易。
園田日夢想,安得久離析?終懷在歸舟,諒哉宜霜柏。
譯文未再踏上這片地,歲月層層已堆積。早晨傍晚看山川,事事沒變如往昔。微雨洗塵林木爽,疾風吹鳥更高飛。顧念山川萬物茂,風雨適時不相違。我今不知是為何,勤苦從事這差役?身體好似受拘束,懷抱志向不可移。日日夢想回田園,哪能如此久分離?最終仍將歸故里,霜中松柏自挺立。
注釋乙巳歲:即晉安帝義熙元年(405年)。建威參軍:建威將軍參軍。建威將軍為劉敬宣,時任江州刺史。踐:踏,經由。斯境:這個地方。好已積:即「已好積」。好:甚。已積:已經很久。積:多。悉:都。如昔:如同昔日。飆(biāo):疾風,暴風。矯:舉起。這裡指高飛。雲翮(hé):雲中的鳥兒。翮:鳥的翅膀,這裡代指鳥。眷(juàn):眷顧,顧念。品物:指萬類庶物。義風:適宜的風,猶「和風」。未隔:無所阻隔。謂風雨適時,萬物並茂,無所阻隔。伊:語助詞,無意義。何為:為何,為什麼。勉勵:這裡有勤苦努力的意思。茲役:這種差事。一形:一身,詩人自指。形:身體。制:限制,約束。素襟(jīn):平素的志向。襟:胸襟。易:改變。日:每天。離析:分開。歸舟:逯本作「壑舟」。壑(hè)舟:深谷激流中的小舟,喻流逝不停的時間。諒哉:確實如此的意思。諒:誠。哉:句中語氣助詞。宜:應該做。霜柏:霜中的松柏。比喻堅貞的品行、節操。 ▲
郭維森 包景誠.陶淵明集全譯.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1992:127-129
「我不踐斯境,歲月好已積。晨夕看山川,事事悉如昔。」開頭他就說不到此地已是很久了,說明他很久以前曾到過錢溪。關於他到錢溪的時間,江西宜豐陶氏族譜中有這樣一條:「乙巳三月,公使都,經錢溪,復邦族……」說明他以前曾來錢溪,與這裡的陶氏宗族有過應酬的事。不過這條記載是否可靠,與此詩關係不大,反正他過去來過此地就是了。關鍵是,舊地重遊,他卻說出「晨夕看山川,事事悉如昔」這樣的句子。這見出他多麼喜愛這個地方,似乎看不夠;當他將眼前所見與往日的印象進行對照時,又會感到多麼親切。因為前年歲暮桓玄篡位,去年劉裕起兵討伐桓玄,現在戰爭基本結束。兩三年的短暫時間裡,世間發生這樣劇烈的變化,而自然界的山川景物卻「事事悉如昔」。話說得很平淡,但「江山依舊,人事已非」的感慨已經寄寓其中了。「微雨洗高林,清飆矯雲翮。」這是他看山川時的一個突出印象,寫得清新、細緻。「微雨」、「清飆」,透出春天美好的氣息,高林經微雨一洗潤,會越發青綠可愛,空中鳥的翅膀在清風的舉托下,會盤旋得更加自如。這兩句歷來被看作是陶詩中觸景生情,寓情於景,而達到情景交融境地的寫景佳句。潘德輿說它「體物之妙,疇非化工兼畫工都」?因此,諸如「從胸中自然流出」,「不煩繩削而自合」,「直寫胸中天」等贊語也相次而出,不言陶詩有雕琢事。其實,「有時析之以鍊字煉章,斯陶之手眼出矣」(黃文煥《陶詩析義自序》)。用這觀點來賞析這兩句詩,倒是非常恰切的。陶詩有許多寫雨寫風寫園林寫飛鳥的句子,但在陶淵明的筆下,無不賦有「為仁」的思想,因而在美的想象中便出現一個天機和暢,萬物得所的境界,這些自然景色同當時的現實社會形成鮮明的對比後,能對現實社會起到批判作用。可以這樣說:陶詩中這些興象,是詩人藝術的化身,在一些天機和暢、靜氣流溢的描繪中,仿佛隱隱約約有一個陶淵明在,這兩句也是如此。陶淵明是暮春三月經過錢溪的,這裡的微雨,即「微雨從東來,好風與之俱」的「微雨」;也即後來杜甫所寫的「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的「好雨」。這種雨能起到滋潤萬物的作用。故句中的「洗」,不僅含有「洗淨」的內含,而且兼有「潤物細無聲」,「夜雨瞞人去潤花」的「潤」的內含。這個「洗」字用得非常精當,實即後來詩評家所謂的「詩眼」。飆,一般解作暴風。在陶淵明的筆下的「飆」,卻沒有兇猛的氣勢,而有和暢的內涵,如《和郭主簿二首》中的「藹藹堂前林,中夏貯清陰。凱風自南來,回飆開我襟」的「回飆」就是,「清飆」與此同義。矯,也不宜解作「勇猛」,而有舒展自如的意思,如「矯若游龍」,並不取勇猛義。「雲翮」,這裡雖指飛鳥,但實有影射自己的意思。如《雜詩》的「猛志逸四海,騫翮思遠翥」,即同此意。故這句的意思是:「空中的鳥兒,也將因受到清爽的春風的鼓翼,而飛翔得更為舒展。」作者抓住在眼前呈現的天機和暢的自然景色,尤其把風、雨、林、鳥組合在一起,予以集中表現,就更能體現陶淵明的思想境界,故此兩句無論就思想內容或藝術特色方面講,都是不容忽視的兩句。歷來對「眷彼品物存,義風都未隔」兩句有不同的解釋和體會。有的把「品物」解作「景物」,「義風」解作「適宜的風」,認為這兩句是說:「想到這些依然存在,和風沒有同他們相隔」。有的把「品物」作「人品事物」講;「義風」,解作「正義風尚」,認為兩句是說:「喜愛此地人品事物還存在,正義風尚沒有改變」。有的則認為「品物」,同於《易經·乾卦》中所說的「品物流形」。「品,眾庶也」,見《說文·品部》。《說文解字注箋》補充說:「庶物謂之品物,引申之義也」。關於「流形」,與文天祥《正氣歌》「雜然賦流形」同義。所以「品物」,有現在所謂的「生物」的含義。關於「義風」,應該看作是廣義的,因為「義者,事之宜也」,既可用於自然方面,也可用於社會方面。作者對風常賦予一種化育的內涵,約相當於現在所說的「春風化雨」;比如「泠風送余善」,「平疇交遠風,良苗亦懷新」,「凱風自南來,回飆開我襟」等。陶淵明喜把人、物、我視為能在一體同仁的狀態中各徜徉自得的個體;上面說的是「品物」,便是選用了「義風」這個詞,這樣就「民胞物與」了。可見他在選用詞語方面是精雕細琢的。所以這兩句的意思是:「我深情地看到這個地方仍然保存着一種天風和暢,萬物得所的境界。」語意渾含,耐人尋味。儒家以為一切人群與一切萬物都有血緣聯繫,都應該相愛,這種愛的表現就是「仁」。陶淵明是一個「朝與仁義生,夕死復何求」的人,當然是一位具有仁者襟懷的人,於是他對風雷日月,雨露雲煙,山川園林,眾鳥新苗,田夫稚子,都表示一種親切而沖和的愛意,上面的「品物」「義風」,正是這種愛意的表現。陶淵明是把自己納入「品物」的範疇的,似乎自己已感到一種和樂相處的樂趣,進入到忘我的境界,因而他退仕的決心就更大了。這樣,便引出了後面言志的八句,顯示題旨。
後面八句大致的意思是,眼前雖然被迫行役,但歸田適志的襟懷不變,要像霜後的柏樹一樣,保持高尚的情操和品德。「伊余何為者,勉勵從茲役?」這裡他自我責備起來了:我是幹什麼的,這樣風塵僕僕奔走在道路上?這種自責是由錢溪這裡江山之美、居人之樂引起的,轉得雖陡,其實自然。「一形似有制,素襟不可易。」「一形」,指個人的形體,「有制」,受到牽制、約束。這裡是說自己奔走道路是由於職任的制約。中間又用個「似」字。這不定之詞表示出自己並不十分看重這官職,扔掉它並不困難。「素襟」,平素的懷抱,即歸隱田園,他認為這是不可改變的。下面就說「園田日夢想,安得久離析?」「離析」,離開。陶淵明此次出仕時間很短,這裡說「久」,日日夢想,見出他確實「質性自然,非矯勵所得」(《歸去來兮辭》)。「終懷在歸舟,諒哉宜霜柏。』這兩句是說:我一定要回到田園中去,這決心就像不怕冰霜的柏樹那樣堅定不移。這裡暗用了孔子「歲寒然後知松柏之後凋」的話,這個誓願是發得很重的。《飲酒》其十九有「遂盡介然分,終死歸田裡」,與這兩句意思相似。下半這八句,頭兩句自責,後六句兩句一層,反覆表明自己的歸耕之志,一層深似一層,而且用「似有」、「不可」、「安得」、「終懷」、「諒哉」這些詞語進行呼應,把他的心情表現得十分強烈。
這首詩在構思上頗具特色。第一,它能顯示作者的思想依時間的推移而出現的深度。他阻風於規林時,只是想到家鄉美好的園林而不想從政(「靜念園林好,人間良可辭」);在夜行塗口時,只是想到一向愛好詩書,而園林中又沒有世俗之情才不想從政(「詩書敦宿好,林園無世情」;在經曲阿時,是看厭了異鄉景象而不想從政(「目倦川途異,心念山澤居」);但在經錢溪時,卻是看到錢溪品物美好而不想從政。這是作者採用「移就」的修辭手法把故鄉的美移到錢溪來,並從根本思想寫,集中筆墨寫,就為退出仕途的決心增添了砝碼。第二,詩的前半用觸景生情,寓情於景的手法表示自己內心的意念,語言精到,形象深刻;後半則言明題旨所在,故它能在托物言志上做到章法均衡,過渡自然,顯示了古典詩的整齊和諧美。第三,詩歌常講求藝術容量,既用精煉的語言雕繪形象,又能於其中表達出豐富的思理,而這首詩就是這樣的詩。▲
郭維森 包景誠.陶淵明集全譯.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1992:127-129
吳小如 等.漢魏六朝詩鑑賞辭典.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1992:507-508
此詩作於晉安帝義熙元年(405年),陶淵明四十一歲。義熙元年(405年)三月,劉敬宣上表晉安帝自請辭職。陶淵明大概就是為劉敬宣上表辭職之事奉命出使京都,出使途中經錢溪(今安徽省貴池縣梅根港)時,寫下這首詩。
郭維森 包景誠.陶淵明集全譯.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1992:127-129
吳小如 等.漢魏六朝詩鑑賞辭典.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1992:507-508
弱齡寄事外,委懷在琴書。
被褐欣自得,屢空常晏如。
時來苟冥會,宛轡憩通衢。
投策命晨裝,暫與園田疏。
眇眇孤舟逝,綿綿歸思紆。
我行豈不遙,登降千里余。
目倦川途異,心念山澤居。
望雲慚高鳥,臨水愧游魚。
真想初在襟,誰謂形跡拘。
聊且憑化遷,終返班生廬。
疇昔家上京,六載去還歸。
今日始復來,惻愴多所悲。
阡陌不移舊,邑屋或時非。
履歷周故居,鄰老罕復遺,步步尋往跡,有處特依依。
流幻百年中,寒暑日相推。
常恐大化盡,氣力不及衰。
撥置且莫念,一觴聊可揮。
代耕本非望,所業在田桑。
躬親未曾替,寒餒常糟糠。
豈期過滿腹,但願飽粳糧。
御冬足大布,粗絺已應陽。
正爾不能得,哀哉亦可傷!人皆盡獲宜,拙生失其方。
理也可奈何!且為陶一觴。
嬴氏亂天紀,賢者避其世。
黃綺之商山,伊人亦云逝。
往跡浸復湮,來徑遂蕪廢。
相命肆農耕,日入從所憩。
桑竹垂餘蔭,菽稷隨時藝;
春蠶收長絲,秋熟靡王稅。
荒路曖交通,雞犬互鳴吠。
俎豆猶古法,衣裳無新制。
童孺縱行歌,班白歡游詣。
草榮識節和,木衰知風厲。
雖無紀曆志,四時自成歲。
怡然有餘樂,於何勞智慧?
奇蹤隱五百,一朝敞神界。
淳薄既異源,旋復還幽蔽。
借問遊方士,焉測塵囂外。
願言躡清風,高舉尋吾契。
我發日以變,山色日以新。舉杯試問山,古今閱幾人。
我非山主人,聊為山之賓。杖可入幽險,詩能寫清淳。
但恐我他適,山乎爾誰鄰。
我無猛烈心,出處每猶豫。或同燕雀棲,或逐梟鸞翥。
向焉固非就,今者孰為去。去就本一途,何用獨多慮。
但慮末代下,事事古不如。從今便束裝,移入醉鄉住。
醉鄉固雲樂,猶是生滅處。何當乘物化,無喜亦無懼。
園林日夕好,花繁時鳥飛。
少年玩芳物,不飲成坐悲。
只今未白髮,念昔已依依。
紛華戰吾道,決勝當有歸。
挫銳培其根,外槁中匪衰。
念方終日行,輜重安得違。
巉巉小山石,數峰對窊亭。窊石堪為樽,狀類不可名。
巡迴數尺間,如見小蓬瀛。尊中酒初漲,始有島嶼生。
豈無日觀峰,直下臨滄溟。愛之不覺醉,醉臥還自醒。
醒醉在尊畔,始為吾性情。若以形勝論,坐隅臨郡城。
平湖近階砌,近山復青青。異木幾十株,林條冒檐楹。
盤根滿石上,皆作龍蛇形。酒堂貯釀器,戶牖皆罌瓶。
此尊可常滿,誰是陶淵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