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屯兵日久,欲要進兵,又被馬超拒守;欲收兵回,又恐被蜀兵恥笑,心中猶豫不決。
適庖官進雞湯。
操見碗中有雞肋,因而有感於懷。
正沉吟間,夏侯惇入帳,稟請夜間口號。
操隨口曰:「雞肋!雞肋!」惇傳令眾官,都稱「雞肋」。
行軍主簿楊修,見傳「雞肋」二字,便教隨行軍士,各收拾行裝,準備歸程。
有人報知夏侯惇。
惇大驚,遂請楊修至帳中問曰:「公何收拾行裝?」修曰:「以今夜號令,便知魏王不日將退兵歸也:雞肋者,食之無肉,棄之有味。
今進不能勝,退恐人笑,在此無益,不如早歸:來日魏王必班師矣。
故先收拾行裝,免得臨行慌亂。
」夏侯惇曰:「公真知魏王肺腑也!」遂亦收拾行裝。
於是寨中諸將,無不準備歸計。
當夜曹操心亂,不能穩睡,遂手提鋼斧,繞寨私行。
只見夏侯惇寨內軍士,各準備行裝。
操大驚,急回帳召惇問其故。
惇曰:「主簿楊德祖先知大王欲歸之意。
」操喚楊修問之,修以雞肋之意對。
操大怒曰:「汝怎敢造言亂我軍心!」喝刀斧手推出斬之,將首級號令於轅門外。
原來楊修為人恃才放曠,數犯曹操之忌:操嘗造花園一所;造成,操往觀之,不置褒貶,只取筆於門上書一「活」字而去。
人皆不曉其意。
修曰:「門內添活字,乃闊字也。
丞相嫌園門闊耳。
」於是再築牆圍,改造停當,又請操觀之。
操大喜,問曰:「誰知吾意?」左右曰:「楊修也。
」操雖稱美,心甚忌之。
又一日,塞北送酥一盒至。
操自寫「一合酥」三字於盒上,置之案頭。
修入見之,竟取匙與眾分食訖。
操問其故,修答曰:「盒上明書一人一口酥,豈敢違丞相之命乎?」操雖喜笑,而心惡之。
操恐人暗中謀害己身,常分付左右:「吾夢中好殺人;凡吾睡着,汝等切勿近前。
」一日,晝寢帳中,落被於地,一近侍慌取覆蓋。
操躍起拔劍斬之,復上床睡;半晌而起,佯驚問:「何人殺吾近侍?」眾以實對。
操痛哭,命厚葬之。
人皆以為操果夢中殺人;惟修知其意,臨葬時指而嘆曰:「丞相非在夢中,君乃在夢中耳!」操聞而愈惡之。
操第三子曹植,愛修之才,常邀修談論,終夜不息。
操與眾商議,欲立植為世子,曹丕知之,密請朝歌長吳質入內府商議;因恐有人知覺,乃用大簏藏吳質於中,只說是絹匹在內,載入府中。
修知其事,徑來告操。
操令人於丕府門伺察之。
丕慌告吳質,質曰:「無憂也:明日用大簏裝絹再入以惑之。
」丕如其言,以大簏載絹入。
使者搜看簏中,果絹也,回報曹操。
操因疑修譖害曹丕,愈惡之。
操欲試曹丕、曹植之才幹。
一日,令各出鄴城門;卻密使人分付門吏,令勿放出。
曹丕先至,門吏阻之,丕只得退回。
植聞之,問於修。
修曰:「君奉王命而出,如有阻當者,竟斬之可也。
」植然其言。
及至門,門吏阻住。
植叱曰:「吾奉王命,誰敢阻當!」立斬之。
於是曹操以植為能。
後有人告操曰:「此乃楊修之所教也。
」操大怒,因此亦不喜植。
修又嘗為曹植作答教十餘條,但操有問,植即依條答之。
操每以軍國之事問植,植對答如流。
操心中甚疑。
後曹丕暗買植左右,偷答教來告操。
操見了大怒曰:「匹夫安敢欺我耶!」此時已有殺修之心;今乃借惑亂軍心之罪殺之。
修死年四十四歲。
曹操既殺楊修,佯怒夏侯惇,亦欲斬之。
眾官告免。
操乃叱退夏侯惇,下令來日進兵。
次日,兵出斜谷界口,前面一軍相迎,為首大將乃魏延也。
操招魏延歸降,延大罵。
操令龐德出戰。
二將正斗間,曹寨內火起。
人報馬超劫了中後二寨。
操拔劍在手曰:「諸將退後者斬!」眾將努力向前,魏延詐敗而走。
操方麾軍回戰馬超,自立馬於高阜處,看兩軍爭戰。
忽一彪軍撞至面前,大叫:「魏延在此!」拈弓搭箭,射中曹操。
操翻身落馬。
延棄弓綽刀,驟馬上山坡來殺曹操。
刺斜里閃出一將,大叫:「休傷吾主!」視之,乃龐德也。
德奮力向前,戰退魏延,保操前行。
馬超已退。
操帶傷歸寨:原來被魏延射中人中,折卻門牙兩個,急令醫士調治。
方憶楊修之言,隨將修屍收回厚葬,就令班師;卻教龐德斷後。
操臥於氈車之中,左右虎賁軍護衛而行。
忽報斜谷山上兩邊火起,伏兵趕來。
曹兵人人驚恐。
正是:依稀昔日潼關厄,仿佛當年赤壁危。
孔明分撥已定,先引五千兵退去西城縣搬運糧草。
忽然十餘次飛馬報到,說:「司馬懿引大軍十五萬,望西城蜂擁而來!」時孔明身邊別無大將,只有一班文官,所引五千軍,已分一半先運糧草去了,只剩二千五百軍在城中。
眾官聽得這個消息,盡皆失色。
孔明登城望之,果然塵土沖天,魏兵分兩路望西城縣殺來。
孔明傳令,教「將旌旗盡皆隱匿;諸軍各守城鋪,如有妄行出入,及高言大語者,斬之!大開四門,每一門用二十軍士,扮作百姓,灑掃街道。
如魏兵到時,不可擅動,吾自有計。
」孔明乃披鶴氅,戴綸巾,引二小童攜琴一張,於城上敵樓前,憑欄而坐,焚香操琴。
卻說司馬懿前軍哨到城下,見了如此模樣,皆不敢進,急報與司馬懿。
懿笑而不信,遂止住三軍,自飛馬遠遠望之。
果見孔明坐於城樓之上,笑容可掬,焚香操琴。
左有一童子,手捧寶劍;右有一童子,手執麈尾。
城門內外,有二十餘百姓,低頭灑掃,旁若無人。
懿看畢大疑,便到中軍,教後軍作前軍,前軍作後軍,望北山路而退。
次子司馬昭日:「莫非諸葛亮無軍,故作此態?父親何故便退兵?」懿日:「亮平生謹慎,不曾弄險。
今大開城門,必有埋伏。
我兵若進,中其計也。
汝輩豈知?宜速退。
」於是兩路兵盡皆退去。
卻說玄德訪孔明兩次不遇,欲再往訪之。關公曰:「兄長兩次親往拜謁,其禮太過矣。想諸葛亮有虛名而無實學,故避而不敢見。兄何惑於斯人之甚也!」玄德曰:「不然。昔齊桓公欲見東郭野人,五反而方得一面。況吾欲見大賢耶?」張飛曰:「哥哥差矣。量此村夫,何足為大賢!今番不須哥哥去;他如不來,我只用一條麻繩縛將來!」玄德叱曰:「汝豈不聞周文王謁姜子牙之事乎?文王且如此敬賢,汝何太無禮!今番汝休去,我自與雲長去。」飛曰:「既兩位哥哥都去,小弟如何落後!」玄德曰:「汝若同往,不可失禮。」飛應諾。
於是三人乘馬引從者往隆中。離草廬半里之外,玄德便下馬步行,正遇諸葛均。玄德忙施禮,問曰:「令兄在莊否?」均曰:「昨暮方歸。將軍今日可與相見。」言罷,飄然自去。玄德曰:「今番僥倖得見先生矣!」張飛曰:「此人無禮!便引我等到莊也不妨,何故竟自去了!」玄德曰:「彼各有事,豈可相強。」三人來到莊前叩門,童子開門出問。玄德曰:「有勞仙童轉報:劉備專來拜見先生。」童子曰:「今日先生雖在家,但今在草堂上晝寢未醒。」玄德曰:「既如此,且休通報。」吩咐關、張二人,只在門首等着。玄德徐步而入,見先生仰臥於草堂幾席之上。玄德拱立階下。半晌,先生未醒。關、張在外立久,不見動靜,入見玄德猶然侍立。張飛大怒,謂雲長曰:「這先生如何傲慢!見我哥哥侍立階下,他竟高臥,推睡不起!等我去屋後放一把火,看他起不起!」雲長再三勸住。玄德仍命二人出門外等候。望堂上時,見先生翻身將起,——忽又朝里壁睡着。童子欲報。玄德曰:「且勿驚動。」又立了一個時辰,孔明才醒,口吟詩曰:
大夢誰先覺?平生我自知。
草堂春睡足,窗外日遲遲。
孔明吟罷,翻身問童子曰:「有俗客來否?」童子曰:「劉皇叔在此,立候多時。」孔明乃起身曰:「何不早報!尚容更衣。」遂轉入後堂。又半晌,方整衣冠出迎。玄德見孔明身長八尺,面如冠玉,頭戴綸巾,身披鶴氅,飄飄然有神仙之概。玄德下拜曰:「漢室末胄,涿郡愚夫,久聞先生大名,如雷貫耳。昨兩次晉謁,不得一見,已書賤名於文幾,未審得入覽否?」孔明曰:「南陽野人,疏懶性成,屢蒙將軍枉臨,不勝愧赧。」二人敘禮畢,分賓主而坐,童子獻茶。茶罷,孔明曰:「昨觀書意,足見將軍憂民憂國之心;但恨亮年幼才疏,有誤下問。」玄德曰:「司馬德操之言,徐元直之語,豈虛談哉?望先生不棄鄙賤,曲賜教誨。」孔明曰:「德操、元直,世之高士。亮乃一耕夫耳,安敢談天下事?二公謬舉矣。將軍奈何舍美玉而求頑石乎?」玄德曰:「大丈夫抱經世奇才,豈可空老於林泉之下?願先生以天下蒼生為念,開備愚魯而賜教。」孔明笑曰:「願聞將軍之志。」玄德屏人促席而告曰:「漢室傾頹,奸臣竊命,備不量力,欲伸大義於天下,而智術淺短,迄無所就。惟先生開其愚而拯其厄,實為萬幸!」孔明曰:「自董卓造逆以來,天下豪傑並起。曹操勢不及袁紹,而竟能克紹者,非惟天時,抑亦人謀也。今操已擁百萬之眾,挾天子以令諸侯,此誠!不可與爭鋒。孫權據有江東,已歷三世,國險而民附,此可用為援而不可圖也。荊州北據漢、沔,利盡南海,東連吳會,西通巴、蜀,此用武之地,非其主不能守:是殆天所以資將軍,將軍豈有意乎?益州險塞,沃野千里,天府之國,高祖因之以成帝業;今劉璋暗弱,民殷國富,而不知存恤,智能之士,思得明君。將軍既帝室之胄,信義著於四海,總攬英雄,思賢如渴,若跨有荊、益,保其岩阻,西和諸戎,南撫彝、越,外結孫權,內修政理;待天下有變,則命一上將將荊州之兵以向宛、洛,將軍身率益州之眾以出秦川,百姓有不簞食壺漿以迎將軍者乎?誠如是,則大業可成,漢室可興矣。此亮所以為將軍謀者也。惟將軍圖之。」言罷,命童子取出畫一軸,掛於中堂,指謂玄德曰:「此西川五十四州之圖也。將軍欲成霸業,北讓曹操占天時,南讓孫權占地利,將軍可占人和。先取荊州為家,後即取西川建基業,以成鼎足之勢,然後可圖中原也。」玄德聞言,避席拱手謝曰:「先生之言,頓開茅塞,使備如撥雲霧而睹青天。但荊州劉表、益州劉璋,皆漢室宗親,備安忍奪之?」孔明曰:「亮夜觀天象,劉表不久人世;劉璋非立業之主:久後必歸將軍。」玄德聞言,頓首拜謝。只這一席話,乃孔明未出茅廬,已知三分天下,真萬古之人不及也!後人有詩讚曰:
豫州當日嘆孤窮,何幸南陽有臥龍!
欲識他年分鼎處,先生笑指畫圖中。
玄德拜請孔明曰:「備雖名微德薄,願先生不棄鄙賤,出山相助。備當拱聽明誨。」孔明曰:「亮久樂耕鋤,懶於應世,不能奉命。」玄德泣曰:「先生不出,如蒼生何!」言畢,淚沾袍袖,衣襟盡濕。孔明見其意甚誠,乃曰:「將軍既不相棄,願效犬馬之勞。」玄德大喜,遂命關、張入,拜獻金帛禮物。孔明固辭不受。玄德曰:「此非聘大賢之禮,但表劉備寸心耳。」孔明方受。於是玄德等在莊中共宿一宵。次日,諸葛均回,孔明囑咐曰:「吾受劉皇叔三顧之恩,不容不出。汝可躬耕於此,勿得荒蕪田畝。待我功成之日,即當歸隱。」後人有詩嘆曰:身未升騰思退步,功成應憶去時言。只因先主丁寧後,星落秋風五丈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