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三日,將仕郎、守國子四門博士韓愈,謹奉書尚書閣下。
士之能享大名、顯當世者,莫不有先達之士、負天下之望者為之前焉。
士之能垂休光、照後世者,亦莫不有後進之士、負天下之望者,為之後焉。
莫為之前,雖美而不彰;莫為之後,雖盛而不傳。
是二人者,未始不相須也。
然而千百載乃一相遇焉。
豈上之人無可援、下之人無可推歟?何其相須之殷而相遇之疏也?其故在下之人負其能不肯諂其上,上之人負其位不肯顧其下。
故高材多戚戚之窮,盛位無赫赫之光。
是二人者之所為皆過也。
未嘗干之,不可謂上無其人;未嘗求之,不可謂下無其人。
愈之誦此言久矣,未嘗敢以聞於人。
側聞閣下抱不世之才,特立而獨行,道方而事實,卷舒不隨乎時,文武唯其所用,豈愈所謂其人哉?抑未聞後進之士,有遇知於左右、獲禮於門下者,豈求之而未得邪?將志存乎立功,而事專乎報主,雖遇其人,未暇禮邪?何其宜聞而久不聞也?愈雖不才,其自處不敢後於恆人,閣下將求之而未得歟?古人有言:「請自隗始。
」愈今者惟朝夕芻米、仆賃之資是急,不過費閣下一朝之享而足也。
如曰:「吾志存乎立功,而事專乎報主。
雖遇其人,未暇禮焉。
」則非愈之所敢知也。
世之齪齪者,既不足以語之;磊落奇偉之人,又不能聽焉。
則信乎命之窮也!謹獻舊所為文一十八首,如賜覽觀,亦足知其志之所存。
愈恐懼再拜。
。
數千里外,得長者時賜一書,以慰長想,即亦甚幸矣;何至更辱饋遺,則不才益 將何以報焉?書中情意甚殷,即長者之不忘老父,知老父之念長者深也。
至以「上下相孚,才德稱位」語不才,則不才有深感焉。
夫才德不稱,固自知之矣;至於不孚之病,則尤不才為甚。
且今之所謂孚者,何哉?日夕策馬,候權者之門。
門者故不入,則甘言媚詞,作婦人狀,袖金以私之。
即門者持刺入,而主人又不即出見;立廄中仆馬之間,惡氣襲衣袖,即饑寒毒熱不可忍,不去也 。
抵暮,則前所受贈金者,出報客曰:「相公倦,謝客矣!客請明日來!」即明日, 又不敢不來。
夜披衣坐,聞雞鳴,即起盥櫛,走馬抵門;門者怒曰:「為誰?」則曰 :「昨日之客來。
」則又怒曰:「何客之勤也?豈有相公此時出見客乎?」客心恥之 ,強忍而與言曰:「亡奈何矣,姑容我入!」門者又得所贈金,則起而入之;又立向所立廄中。
幸主者出,南面召見,則驚走匍匐階下。
主者曰:「進!」則再拜,故遲不起; 起則上所上壽金。
主者故不受,則固請。
主者故固不受,則又固請,然後命吏納之。
則又再拜,又故遲不起;起則五六揖始出。
出揖門者曰:「官人幸顧我,他日來,幸 無阻我也!」門者答揖。
大喜奔出,馬上遇所交識,即揚鞭語曰:「適自相公家來, 相公厚我,厚我!」且虛言狀。
即所交識,亦心畏相公厚之矣。
相公又稍稍語人曰:「某也賢!某也賢!」聞者亦心許交贊之。
此世所謂上下相孚也,長者謂仆能之乎?前所謂權門者,自歲時伏臘,一刺之外,即經年不往也。
閒道經其門,則亦掩耳閉目,躍馬疾走過之,若有所追逐者,斯則仆之褊衷,以此長不見怡於長吏,仆則愈益不顧也。
每大言曰:「人生有命,吾惟有命,吾惟守分而已。
」長者聞之,得無厭其為迂乎?鄉園多故,不能不動客子之愁。
至於長者之抱才而困,則又令我愴然有感。
天之與先生者甚厚,亡論長者不欲輕棄之,即天意亦不欲長者之輕棄之也,幸寧心哉!。
太尉執事:轍生好為文,思之至深。
以為文者氣之所形,然文不可以學而能,氣可以養而致。
孟子曰:「我善養吾浩然之氣。
」今觀其文章,寬厚宏博,充乎天地之間,稱其氣之小大。
太史公行天下,周覽四海名山大川,與燕、趙間豪俊交遊,故其文疏盪,頗有奇氣。
此二子者,豈嘗執筆學為如此之文哉?其氣充乎其中而溢乎其貌,動乎其言而見乎其文,而不自知也。
轍生十有九年矣。
其居家所與游者,不過其鄰里鄉黨之人;所見不過數百里之間,無高山大野可登覽以自廣;百氏之書,雖無所不讀,然皆古人之陳跡,不足以激發其志氣。
恐遂汩沒,故決然捨去,求天下奇聞壯觀,以知天地之廣大。
過秦、漢之故都,恣觀終南、嵩、華之高,北顧黃河之奔流,慨然想見古之豪傑。
至京師,仰觀天子宮闕之壯,與倉廩、府庫、城池、苑囿之富且大也,而後知天下之巨麗。
見翰林歐陽公,聽其議論之宏辯,觀其容貌之秀偉,與其門人賢士大夫游,而後知天下之文章聚乎此也。
太尉以才略冠天下,天下之所恃以無憂,四夷之所憚以不敢發,入則周公、召公,出則方叔、召虎。
而轍也未之見焉。
且夫人之學也,不志其大,雖多而何為?轍之來也,於山見終南、嵩、華之高,於水見黃河之大且深,於人見歐陽公,而猶以為未見太尉也。
故願得觀賢人之光耀,聞一言以自壯,然後可以盡天下之大觀而無憾者矣。
轍年少,未能通習吏事。
向之來,非有取於斗升之祿,偶然得之,非其所樂。
然幸得賜歸待選,使得優遊數年之間,將以益治其文,且學為政。
太尉苟以為可教而辱教之,又幸矣!。
得楊八書,知足下遇火災,家無餘儲。
仆始聞而駭,中而疑,終乃大喜。
蓋將吊而更以賀也。
道遠言略,猶未能究知其狀,若果盪焉泯焉而悉無有,乃吾所以尤賀者也。
足下勤奉養,樂朝夕,惟恬安無事是望也。
今乃有焚煬赫烈之虞,以震駭左右,而脂膏滫瀡之具,或以不給,吾是以始而駭也。
凡人之言皆曰,盈虛倚伏,去來之不可常。
或將大有為也,乃始厄困震悸,於是有水火之孽,有群小之慍。
勞苦變動,而後能光明,古之人皆然。
斯道遼闊誕漫,雖聖人不能以是必信,是故中而疑也。
以足下讀古人書,為文章,善小學,其為多能若是,而進不能出群士之上,以取顯貴者,蓋無他焉。
京城人多言足下家有積貨,士之好廉名者,皆畏忌,不敢道足下之善,獨自得之心,蓄之銜忍,而不能出諸口。
以公道之難明,而世之多嫌也。
一出口,則嗤嗤者以為得重賂。
仆自貞元十五年,見足下之文章,蓄之者蓋六七年未嘗言。
是仆私一身而負公道久矣,非特負足下也。
及為御史尚書郎,自以幸為天子近臣,得奮其舌,思以發明足下之鬱塞。
然時稱道於行列,猶有顧視而竊笑者。
仆良恨修己之不亮,素譽之不立,而為世嫌之所加,常與孟幾道言而痛之。
乃今幸為天火之所滌盪,凡眾之疑慮,舉為灰埃。
黔其廬,赭其垣,以示其無有。
而足下之才能,乃可以顯白而不污,其實出矣。
是祝融、回祿之相吾子也。
則仆與幾道十年之相知,不若茲火一夕之為足下譽也。
宥而彰之,使夫蓄於心者,鹹得開其喙;發策決科者,授子而不栗。
雖欲如向之蓄縮受侮,其可得乎?於茲吾有望於子,是以終乃大喜也。
古者列國有災,同位者皆相吊。
許不吊災,君子惡之。
今吾之所陳若是,有以異乎古,故將吊而更以賀也。
顏、曾之養,其為樂也大矣,又何闕焉?足下前章要仆文章古書,極不忘,候得數十篇乃並往耳。
吳二十一武陵來,言足下為《醉賦》及《對問》,大善,可寄一本。
仆近亦好作文,與在京城時頗異,思與足下輩言之,桎梏甚固,未可得也。
因人南來,致書訪死生。
不悉。
宗元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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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日,愈再拜:天地之濱,大江之濆,有怪物焉,蓋非常鱗凡介之品匹儔也。
其得水,變化風雨,上下於天不難也。
其不及水,蓋尋常尺寸之間耳,無高山大陵曠途絕險為之關隔也,然其窮涸,不能自致乎水,為獱獺之笑者,蓋十八九矣。
如有力者,哀其窮而運轉之,蓋一舉手一投足之勞也。
然是物也,負其異於眾也,且曰:「爛死於沙泥,吾寧樂之;若俯首貼耳,搖尾而乞憐者,非我之志也。
」是以有力者遇之,熟視之若無睹也。
其死其生,固不可知也。
今又有有力者當其前矣,聊試仰首一鳴號焉,庸詎知有力者不哀其窮而忘一舉手,一投足之勞,而轉之清波乎?其哀之,命也;其不哀之,命也;知其在命,而且鳴號之者,亦命也。
愈今者,實有類於是,是以忘其疏愚之罪,而有是說焉。
閣下其亦憐察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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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十六日,前鄉貢進士韓愈,謹再拜言相公閣下。
愈聞周公之為輔相,其急於見賢也,方一食三吐其哺,方一沐三握其發。
天下之賢才皆已舉用,奸邪讒佞欺負之徒皆已除去,四海皆已無虞,九夷八蠻之在荒服之外者皆已賓貢,天災時變、昆蟲草木之妖皆已銷息,天下之所謂禮、樂、刑、政教化之具皆已修理,風俗皆已敦厚,動植之物、風雨霜露之所沾被者皆已得宜,休徵嘉瑞、麟鳳龜龍之屬皆已備至,而周公以聖人之才,憑叔父之親,其所輔理承化之功又盡章章如是。
其所求進見之士,豈復有賢於周公者哉?不惟不賢於周公而已,豈復有賢於時百執事者哉?豈復有所計議、能補於周公之化者哉?然而周公求之如此其急,惟恐耳目有所不聞見,思慮有所未及,以負成王托周公之意,不得於天下之心。
如周公之心,設使其時輔理承化之功未盡章章如是,而非聖人之才,而無叔父之親,則將不暇食與沐矣,豈特吐哺握髮為勤而止哉?維其如是,故於今頌成王之德,而稱周公之功不衰。
今閣下為輔相亦近耳。
天下之賢才豈盡舉用?奸邪讒佞欺負之徒豈盡除去?四海豈盡無虞?九夷、八蠻之在荒服之外者豈盡賓貢?天災時變、昆蟲草木之妖豈盡銷息?天下之所謂禮、樂、刑、政教化之具豈盡修理?風俗豈盡敦厚?動植之物、風雨霜露之所沾被者豈盡得宜?休徵嘉瑞、麟鳳龜龍之屬豈盡備至?其所求進見之士,雖不足以希望盛德,至比於百執事,豈盡出其下哉?其所稱說,豈盡無所補哉?今雖不能如周公吐哺握髮,亦宜引而進之,察其所以而去就之,不宜默默而已也。
愈之待命,四十餘日矣。
書再上,而志不得通。
足三及門,而閽人辭焉。
惟其昏愚,不知逃遁,故復有周公之說焉。
閣下其亦察之。
古之士三月不仕則相吊,故出疆必載質。
然所以重於自進者,以其於周不可則去之魯,於魯不可則去之齊,於齊不可則去之宋,之鄭,之秦,之楚也。
今天下一君,四海一國,舍乎此則夷狄矣,去父母之邦矣。
故士之行道者,不得於朝,則山林而已矣。
山林者,士之所獨善自養,而不憂天下者之所能安也。
如有憂天下之心,則不能矣。
故愈每自進而不知愧焉,書亟上,足數及門,而不知止焉。
寧獨如此而已,惴惴焉惟,不得出大賢之門下是懼。
亦惟少垂察焉。
瀆冒威尊,惶恐無已。
愈再拜。
二月三日,丕白。
歲月易得,別來行復四年。
三年不見,《東山》猶嘆其遠,況乃過之,思何可支!雖書疏往返,未足解其勞結。
昔年疾疫,親故多離其災,徐、陳、應、劉,一時俱逝,痛可言邪?昔日游處,行則連輿,止則接席,何曾須臾相失!每至觴酌流行,絲竹並奏,酒酣耳熱,仰而賦詩,當此之時,忽然不自知樂也。
謂百年己分,可長共相保,何圖數年之間,零落略盡,言之傷心。
頃撰其遺文,都為一集,觀其姓名,已為鬼錄。
追思昔游,猶在心目,而此諸子,化為糞壤,可復道哉?觀古今文人,類不護細行,鮮能以名節自立。
而偉長獨懷文抱質,恬淡寡慾,有箕山之志,可謂彬彬君子者矣。
著《中論》二十餘篇,成一家之言,詞義典雅,足傳於後,此子為不朽矣。
德璉常斐然有述作之意,其才學足以著書,美志不遂,良可痛惜。
間者歷覽諸子之文,對之抆淚,既痛逝者,行自念也。
孔璋章表殊健,微為繁富。
公幹有逸氣,但未遒耳;其五言詩之善者,妙絕時人。
元瑜書記翩翩,致足樂也。
仲宣獨自善於辭賦,惜其體弱,不足起其文,至於所善,古人無以遠過。
昔伯牙絕弦於鍾期,仲尼覆醢於子路,痛知音之難遇,傷門人之莫逮。
諸子但為未及古人,自一時之儁也,今之存者,已不逮矣。
後生可畏,來者難誣,然恐吾與足下不及見也。
年行已長大,所懷萬端,時有所慮,至通夜不瞑,志意何時復類昔日?已成老翁,但未白頭耳。
光武言:"年三十餘,在兵中十歲,所更非一。
"吾德不及之,而年與之齊矣。
以犬羊之質,服虎豹之文,無眾星之明,假日月之光,動見瞻觀,何時易乎?恐永不復得為昔日游也。
少壯真當努力,年一過往,何可攀援,古人思秉燭夜遊,良有以也。
頃何以自娛?頗復有所述造不?東望於邑,裁書敘心。
丕白。
二月十六日,前鄉貢進士韓愈,謹再拜言相公閣下:向上書及所著文後,待命凡十有九日,不得命。
恐懼不敢逃遁,不知所為,乃復敢自納於不測之誅,以求畢其說,而請命於左右。
愈聞之:蹈水火者之求免於人也,不惟其父兄子弟之慈愛,然後呼而望之也。
將有介於其側者,雖其所憎怨,苟不至乎欲其死者,則將大其聲疾呼而望其仁之也。
彼介於其側者,聞其聲而見其事,不惟其父兄子弟之慈愛,然後往而全之也。
雖有所憎怨,苟不至乎欲其死者,則將狂奔盡氣,濡手足,焦毛髮,救之而不辭也。
若是者何哉?其勢誠急而其情誠可悲也。
愈之強學力行有年矣。
愚不惟道之險夷,行且不息,以蹈於窮餓之水火,其既危且亟矣,大其聲而疾呼矣。
閣下其亦聞而見之矣,其將往而全之歟?抑將安而不救歟?有來言於閣下者曰:「有觀溺於水而爇於火者,有可救之道,而終莫之救也。
」閣下且以為仁人乎哉?不然,若愈者,亦君子之所宜動心者也。
或謂愈:「子言則然矣,宰相則知子矣,如時不可何?」愈竊謂之不知言者。
誠其材能不足當吾賢相之舉耳;若所謂時者,固在上位者之為耳,非天之所為也。
前五六年時,宰相薦聞,尚有自布衣蒙抽擢者,與今豈異時哉?且今節度、觀察使及防禦營田諸小使等,尚得自舉判官,無間於已仕未仕者;況在宰相,吾君所尊敬者,而曰不可乎?古之進人者,或取於盜,或舉於管庫。
今布衣雖賤,猶足以方乎此。
情隘辭蹙,不知所裁,亦惟少垂憐焉。
愈再拜。
援兄子嚴、敦,並喜譏議,而通輕俠客。
援前在交趾,還書誡之曰:「吾欲汝曹聞人過失,如聞父母之名:耳可得聞,口不可得言也。
好議論人長短,妄是非正法,此吾所大惡也:寧死,不願聞子孫有此行也。
汝曹知吾惡之甚矣,所以復言者,施衿結縭,申父母之戒,欲使汝曹不忘之耳!「龍伯高敦厚周慎,口無擇言,謙約節儉,廉公有威。
吾愛之重之,願汝曹效之。
杜季良豪俠好義,憂人之憂,樂人之樂,清濁無所失。
父喪致客,數郡畢至。
吾愛之重之,不願汝曹效也。
效伯高不得,猶為謹敕之士,所謂『刻鵠不成尚類鶩』者也。
效季良不得,陷為天下輕薄子,所謂『畫虎不成反類狗』者也。
訖今季良尚未可知,郡將下車輒切齒,州郡以為言,吾常為寒心,是以不願子孫效也。
」 。
惲材朽行穢,文質無所底,幸賴先人餘業,得備宿衛。
遭遇時變,以獲爵位。
終非其任,卒與禍會。
足下哀其愚,蒙賜書教督以所不及,殷勤甚厚。
然竊恨足下不深推其終始,而猥隨俗之毀譽也。
言鄙陋之愚心,若逆指而文過;默而息乎,恐違孔氏各言爾志之義。
故敢略陳其愚,惟君子察焉。
惲家方隆盛時,乘朱輪者十人,位在列卿,爵為通侯,總領從官,與聞政事。
曾不能以此時有所建明,以宣德化,又不能與群僚同心併力,陪輔朝庭之遺忘,已負竊位素餐之責久矣。
懷祿貪勢,不能自退,遂遭變故,橫被口語,身幽北闕,妻子滿獄。
當此之時,自以夷滅不足以塞責,豈意得全首領,復奉先人之丘墓乎?伏惟聖主之恩不可勝量。
君子游道,樂以忘憂;小人全軀,說以忘罪。
竊自念過已大矣,行已虧矣,長為農夫以末世矣。
是故身率妻子,戮力耕桑,灌園治產,以給公上,不意當復用此為譏議也。
夫人情所不能止者,聖人弗禁。
故君父至尊親,送其終也,有時而既。
臣之得罪,已三年矣。
田家作苦。
歲時伏臘,烹羊炰羔,斗酒自勞。
家本秦也,能為秦聲。
婦趙女也,雅善鼓瑟。
奴婢歌者數人,酒後耳熱,仰天撫缶而呼烏烏。
其詩曰:「田彼南山,蕪穢不治。
種一頃豆,落而為萁。
人生行樂耳,須富貴何時!」是日也,奮袖低昂,頓足起舞;誠滛荒無度,不知其不可也。
惲幸有餘祿,方糴賤販貴,逐什一之利。
此賈豎之事,污辱之處,惲親行之。
下流之人,眾毀所歸,不寒而慄。
雖雅知惲者,猶隨風而靡,尚何稱譽之有?董生不云乎:「明明求仁義,常恐不能化民者,卿大夫之意也。
明明求財利,常恐睏乏者,庶人之事也。
」故道不同,不相為謀,今子尚安得以卿大夫之制而責仆哉!夫西河魏土,文侯所興,有段干木、田子方之遺風,漂然皆有節概,知去就之分。
頃者足下離舊土,臨安定,安定山谷之間,昆戎舊壤,子弟貪鄙,豈習俗之移人哉?於今乃睹子之志矣!方當盛漢之隆,願勉旃,毋多談。
。
昌國君樂毅,為燕昭王合五國之兵而攻齊,下七十餘城,盡郡縣之以屬燕。
三城未下,而燕昭王死。
惠王即位,用齊人反間,疑樂毅,而使騎劫代之將。
樂毅奔趙,趙封以為望諸君。
齊田單詐騎劫,卒敗燕軍,復收七十餘城以復齊。
燕王悔,懼趙用樂毅乘燕之弊以伐燕。
燕王乃使人讓樂毅,且謝之曰:「先王舉國而委將軍,將軍為燕破齊,報先王之仇,天下莫不振動。
寡人豈敢一日而忘將軍之功哉!會先王棄群臣,寡人新即位,左右誤寡人。
寡人之使騎劫代將軍,為將軍久暴露於外,故召將軍,且休計事。
將軍過聽,以與寡人有隙,遂捐燕而歸趙。
將軍自為計則可矣,而亦何以報先王之所以遇將軍之意乎?」望諸君乃使人獻書報燕王曰:「臣不佞,不能奉承先王之教,以順左右之心,恐抵斧質之罪,以傷先王之明,而又害於足下之義,故遁逃奔趙。
自負以不肖之罪,故不敢為辭說。
今王使使者數之罪,臣恐侍御者之不察先王之所以畜幸臣之理,而又不白於臣之所以事先王之心,故敢以書對。
」「臣聞賢聖之君不以祿私其親,功多者授之;不以官隨其愛,能當者處之。
故察能而授官者,成功之君也;論行而結交者,立名之士也。
臣以所學者觀之,先王之舉錯,有高世之心,故假節於魏王,而以身得察於燕。
先王過舉,擢之乎賓客之中,而立之乎群臣之上,不謀於父兄,而使臣為亞卿。
臣自以為奉令承教,可以幸無罪矣,故受命而不辭。
「先王命之曰:『我有積怨深怒於齊,不量輕弱,而欲以齊為事。
』臣對曰:『夫齊,霸國之餘教而驟勝之遺事也,閒於甲兵,習於戰攻。
王若欲伐之,則必舉天下而圖之。
舉天下而圖之,莫徑於結趙矣。
且又淮北、宋地,楚、魏之所同願也。
趙若許約,楚、趙、宋盡力,四國攻之,齊可大破也。
』先王曰:『善。
』臣乃口受令,具符節,南使臣於趙。
顧反命,起兵隨而攻齊,以天之道,先王之靈,河北之地,隨先王舉而有之於濟上。
濟上之軍奉令擊齊,大勝之。
輕卒銳兵,長驅至國。
齊王逃遁走莒,僅以身免。
珠玉財寶,車甲珍器,盡收入燕。
大呂陳於元英,故鼎反乎曆室,齊器設於寧台。
薊丘之植,植於汶篁。
自五伯以來,功未有及先王者也。
先王以為順於其志,以臣為不頓命,故裂地而封之,使之得比乎小國諸侯。
臣不佞,自以為奉令承教,可以幸無罪矣,故受命而弗辭。
」「臣聞賢明之君,功立而不廢,故著於《春秋》,蚤知之士,名成而不毀,故稱於後世。
若先王之報怨雪恥,夷萬乘之強國,收八百歲之蓄積,及至棄群臣之日,遺令詔後嗣之餘義,執政任事之臣,所以能循法令,順庶孽者,施及萌隸,皆可以教於後世。
」「臣聞善作者不必善成,善始者不必善終。
昔者伍子胥說聽乎闔閭,故吳王遠跡至於郢;夫差弗是也,賜之鴟夷而浮之江。
故吳王夫差不悟先論之可以立功,故沉子胥而弗悔;子胥不蚤見主之不同量,故入江而不改。
」「夫免身功,以明先王之跡者,臣之上計也。
離毀辱之非,墮先王之名者,臣之所大恐也。
臨不測之罪,以幸為利者,義之所不敢出也。
」「臣聞古之君子,交絕不出惡聲;忠臣之去也,不潔其名。
臣雖不佞,數奉教於君子矣。
恐侍御者之親左右之說,而不察疏遠之行也。
故敢以書報,唯君之留意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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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書以過目成誦為能,最是不濟事。
眼中了了,心下匆匆,方寸無多,往來應接不暇,如看場中美色,一眼即過,與我何與也?千古過目成誦,孰有如孔子者乎?讀《易》至韋編三絕,不知翻閱過幾千百遍來,微言精義,愈探愈出,愈研愈入,愈往而不知其所窮。
雖生知安行之聖,不廢困勉下學之功也。
東坡讀書不用兩遍,然其在翰林讀《阿房宮賦》至四鼓,老吏苦之,坡洒然不倦。
豈以一過即記,遂了其事乎!惟虞世南、張睢陽、張方平,平生書不再讀,迄無佳文。
且過輒成誦,又有無所不誦之陋。
即如《史記》百三十篇中,以《項羽本紀》為最,而《項羽本紀》中,又以巨鹿之戰、鴻門之宴、垓下之會為最。
反覆誦觀,可欣可泣,在此數段耳。
若一部《史記》,篇篇都讀,字字都記,豈非沒分曉的鈍漢!更有小說家言,各種傳奇惡曲,及打油詩詞,亦復寓目不忘,如破爛廚櫃,臭油壞醬悉貯其中,其齷齪亦耐不得。
遲頓首陳將軍足下:無恙,幸甚,幸甚!將軍勇冠三軍,才為世出,棄燕雀之小志,慕鴻鵠以高翔!昔因機變化,遭遇明主,立功立事,開國稱孤。
朱輪華轂,擁旄萬里,何其壯也!如何一旦為奔亡之虜,聞鳴鏑而股戰,對穹廬以屈膝,又何劣邪!尋君去就之際,非有他故,直以不能內審諸己,外受流言,沈迷猖蹶,以至於此。
聖朝赦罪責功,棄瑕錄用,推赤心於天下,安反側於萬物。
將軍之所知,不假仆一二談也。
朱鮪涉血於友於,張繡剚刃於愛子,漢主不以為疑,魏君待之若舊。
況將軍無昔人之罪,而勛重於當世!夫迷途知返,往哲是與,不遠而復,先典攸高。
主上屈法申恩,吞舟是漏;將軍松柏不剪,親戚安居,高台未傾,愛妾尚在;悠悠爾心,亦何可言!今功臣名將,雁行有序,佩紫懷黃,贊帷幄之謀,乘軺建節,奉疆埸之任,並刑馬作誓,傳之子孫。
將軍獨靦顏借命,驅馳氈裘之長,寧不哀哉!夫以慕容超之強,身送東市;姚泓之盛,面縛西都。
故知霜露所均,不育異類;姬漢舊邦,無取雜種。
北虜僭盜中原,多歷年所,惡積禍盈,理至燋爛。
況偽孽昏狡,自相夷戮,部落攜離,酋豪猜貳。
方當系頸蠻邸,懸首藁街,而將軍魚游於沸鼎之中,燕巢於飛幕之上,不亦惑乎?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群鶯亂飛。
見故國之旗鼓,感平生於疇日,撫弦登陴,豈不愴悢!所以廉公之思趙將,吳子之泣西河,人之情也,將軍獨無情哉?想早勵良規,自求多福。
當今皇帝盛明,天下安樂。
白環西獻,楛矢東來;夜郎滇池,解辮請職;朝鮮昌海,蹶角受化。
唯北狄野心,掘強沙塞之間,欲延歲月之命耳!中軍臨川殿下,明德茂親,揔茲戎重,弔民洛汭,伐罪秦中,若遂不改,方思仆言。
聊布往懷,君其詳之。
丘遲頓首。
六月二十六日,愈白。
李生足下:生之書辭甚高,而其問何下而恭也。
能如是,誰不欲告生以其道?道德之歸也有日矣,況其外之文乎?抑愈所謂望孔子之門牆而不入於其宮者,焉足以知是且非邪?雖然,不可不為生言之。
生所謂「立言」者,是也;生所為者與所期者,甚似而幾矣。
抑不知生之志:蘄勝於人而取於人邪?將蘄至於古之立言者邪?蘄勝於人而取於人,則固勝於人而可取於人矣!將蘄至於古之立言者,則無望其速成,無誘於勢利,養其根而俟其實,加其膏而希其光。
根之茂者其實遂,膏之沃者其光曄。
仁義之人,其言藹如也。
抑又有難者。
愈之所為,不自知其至猶未也;雖然,學之二十餘年矣。
始者,非三代兩漢之書不敢觀,非聖人之志不敢存。
處若忘,行若遺,儼乎其若思,茫乎其若迷。
當其取於心而注於手也,惟陳言之務去,戛戛乎其難哉!其觀於人,不知其非笑之為非笑也。
如是者亦有年,猶不改。
然後識古書之正偽,與雖正而不至焉者,昭昭然白黑分矣,而務去之,乃徐有得也。
當其取於心而注於手也,汩汩然來矣。
其觀於人也,笑之則以為喜,譽之則以為憂,以其猶有人之說者存也。
如是者亦有年,然後浩乎其沛然矣。
吾又懼其雜也,迎而距之,平心而察之,其皆醇也,然後肆焉。
雖然,不可以不養也,行之乎仁義之途,游之乎詩書之源,無迷其途,無絕其源,終吾身而已矣。
氣,水也;言,浮物也。
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畢浮。
氣之與言猶是也,氣盛則言之短長與聲之高下者皆宜。
雖如是,其敢自謂幾於成乎?雖幾於成,其用於人也奚取焉?雖然,待用於人者,其肖於器邪?用與舍屬諸人。
君子則不然。
處心有道,行己有方,用則施諸人,舍則傳諸其徒,垂諸文而為後世法。
如是者,其亦足樂乎?其無足樂也?有志乎古者希矣,志乎古必遺乎今。
吾誠樂而悲之。
亟稱其人,所以勸之,非敢褒其可褒而貶其可貶也。
問於愈者多矣,念生之言不志乎利,聊相為言之。
愈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