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詩(古文观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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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源记》

陶渊明 〔魏晋〕

晉太元中,武陵人捕魚為業。

緣溪行,忘路之遠近。

忽逢桃花林,夾岸數百步,中無雜樹,芳草鮮美,落英繽紛。

漁人甚異之,復前行,欲窮其林。

林盡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

便舍船,從口入。

初極狹,才通人。

復行數十步,豁然開朗。

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

阡陌交通,雞犬相聞。

其中往來種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

黃髮垂髫,並怡然自樂。

見漁人,乃大驚,問所從來。

具答之。

便要還家,設酒殺雞作食。

村中聞有此人,咸來問訊。

自雲先世避秦時亂,率妻子邑人來此絕境,不復出焉,遂與外人間隔。

問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漢,無論魏晉。

此人一一為具言所聞,皆嘆惋。

餘人各復延至其家,皆出酒食。

停數日,辭去。

此中人語云:「不足為外人道也。

」既出,得其船,便扶向路,處處志之。

及郡下,詣太守,說如此。

太守即遣人隨其往,尋向所志,遂迷,不復得路。

南陽劉子驥,高尚士也,聞之,欣然規往。

未果,尋病終。

後遂無問津者。

《景帝令二千石修职诏》

刘启 〔两汉〕

雕文刻鏤,傷農事者也;錦繡纂組,害女紅者也。

農事傷,則飢之本也;女紅害,則寒之原也。

夫饑寒並至,而能無為非者寡矣。

朕親耕,後親桑,以奉宗廟粢盛祭服,為天下先。

不受獻,減太官,省繇賦,欲天下務農蠶,素有畜積,以備災害;強毋攘弱,眾毋暴寡,老耆以壽終,幼孤得遂長。

今歲或不登,民食頗寡,其咎安在?或詐偽為吏,吏以貨賂為市,漁奪百姓,侵牟萬民。

縣丞,長吏也,奸法與盜盜,甚無謂也!其令二千石修其職!不事官職耗亂者,丞相以聞,請其罪。

布告天下,使明知朕意!。

《酷吏列传序》

司马迁 〔两汉〕

孔子曰:「導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

導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

」老氏稱:「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無德。

」「法令滋章,盜賊多有。

」太史公曰:信哉是言也!法令者治之具,而非制治清濁之源也。

昔天下之網嘗密矣然奸偽萌起,其極也,上下相遁,至於不振當是之時,吏治若救火揚沸,非武健嚴酷,惡能勝其任而愉快乎!言道德者,溺其職矣。

故曰「聽訟,吾猶人也,必也使無訟乎。

」「下士聞道大笑之」。

非虛言也。

漢興,破觚而為圜,斫雕而為朴,網漏於吞舟之魚,而吏治,不至於奸,黎民艾安。

由是觀之,在彼不在此。

《游侠列传序》

司马迁 〔两汉〕

韓子曰:「儒以文亂法,而俠以武犯禁。

」二者皆譏,而學士多稱於世雲。

至如以術取宰相、卿、大夫,輔翼其世主,功名俱著於《春秋》,固無可言者。

及若季次、原憲,閭巷人也,讀書懷獨行君子之德,義不苟合當世,當世亦笑之。

故季次、原憲,終身空室蓬戶,褐衣疏食不厭。

死而已四百餘年,而弟子志之不倦。

今遊俠,其行雖不軌於正義,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諾必誠,不愛其軀,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

羞伐其德。

蓋亦有足多者焉。

且緩急,人之所時有也。

太史公曰:昔者虞舜窘於井廩,伊尹負於鼎俎,傅說匿於傅險,呂尚困於棘津,夷吾桎梏,百里飯牛,仲尼畏匡,菜色陳、蔡。

此皆學士所謂有道仁人也,猶然遭此災,況以中材而涉亂世之末流乎?其遇害何可勝道哉!鄙人有言曰:「何知仁義,已享其利者為有德。

」故伯夷丑周,餓死首陽山,而文、武不以其故貶王;跖躋暴戾,其徒誦義無窮。

由此觀之,「竊鈎者誅,竊國者侯;侯之門,仁義存。

」非虛言也。

今拘學或抱咫尺之義,久孤於世,豈若卑論儕俗,與世浮沉而取榮名哉!而布衣之徒,設取予然諾,千里誦義,為死不顧世。

此亦有所長,非苟而已也。

故士窮窘而得委命,此豈非人之所謂賢豪間者邪?誠使鄉曲之俠,予季次、原憲比權量力,效功於當世,不同日而論矣。

要以功見言信,俠客之義,又曷可少哉!古布衣之俠,靡得而聞已。

近世延陵、孟嘗、春申、平原、信陵之徒,皆因王者親屬,藉於有土卿相之富厚,招天下賢者,顯名諸侯,不可謂不賢者矣。

比如順風而呼,聲非加疾,其勢激也。

至如閭巷之俠,修行砥名,聲施於天下,莫不稱賢,是為難耳!然儒、墨皆排擯不載。

自秦以前,匹夫之俠,湮滅不見,余甚恨之。

以余所聞,漢興,有朱家、田仲、王公、劇孟、郭解之徒,雖時扞當世之文罔,然其私義,廉潔退讓,有足稱者。

名不虛立,士不虛附。

至如朋黨宗強比周,設財役貧,豪暴侵凌孤弱,恣欲自快,遊俠亦丑之。

余悲世俗不察其意,而猥以朱家、郭解等,令與豪暴之徒同類而共笑之也。

《货殖列传序》

司马迁 〔两汉〕

老子曰:「至治之極,鄰國相望,雞狗之聲相聞,民各甘其食,美其服,安其俗,樂其業,至老死不相往來。

」必用此為務,挽近世塗民耳目,則幾無行矣。

太史公曰:夫神農以前,吾不知已。

至若《詩》、《書》所述虞、夏以來,耳目欲極聲色之好,口欲窮芻豢 之味,身安逸樂而心夸矜勢能之榮。

使俗之漸民久矣,雖戶說以眇 論,終不能化。

故善者因之,其次利道 之,其次教誨之,其次整齊之,最下者與之爭。

夫山西饒材、竹、旄、玉石,山東多魚、鹽、漆、絲、聲色,江南出棻、梓、姜、桂、金、錫、連、丹沙、犀、玳瑁、珠璣、齒、革,龍門、碣石 北多馬、牛、羊、旃、裘、筋、角;銅、鐵則千里往往山出置。

此其大較也。

皆中國人民所喜好,謠俗被服飲食奉生送死之具也。

故待農而食之,虞 而出之,工而成之,商而通之。

此寧有政教發征期會哉?人各任其能,竭其力,以得所欲。

故物賤之徵貴,貴之徵賤,各勸其業,樂其事,若水之趨下,日夜無休時,不召而自來,不求而民出之。

豈非道之所符,而自然之驗邪?《周書》 曰:「農不出則乏其食,工不出則乏其事,商不出則三寶絕,虞不出則財匱少。

」財匱少而山澤不辟 矣。

此四者,民所衣食之原 也。

原大則饒,原小則鮮。

上則富國,下則富家。

貧富之道,莫之奪予,而巧者有餘,拙者不足。

故太公望 封於營丘,地潟鹵,人民寡,於是太公勸其女功,極技巧,通魚鹽,則人物歸之, 繦至 而輻湊。

故齊冠帶衣履天下,海岱之閒斂袂而往朝焉。

其後齊中衰,管子修之,設輕重九府,則桓公以霸,九合諸侯,一匡天下;而管氏亦有三歸,位在陪臣,富於列國之君。

是以齊富強至於威宣 也。

故曰: 「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

」禮生於有而廢於無。

故君子富,好行其德;小人富,以適其力。

淵深而魚生之,山深而獸往之,人富而仁義附焉。

富者得執益彰,失執則客無所之,以而不樂。

夷狄益甚。

諺曰:「千金之子,不死於市。

」此非空言也。

故曰:「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

」夫千乘之王,萬家之侯,百室之君,尚猶患貧,而況匹夫編戶 之民乎! 。

《太史公自序》

司马迁 〔两汉〕

太史公曰:「先人有言:『自周公卒五百歲而有孔子。

孔子卒後至於今五百歲,有能紹明世、正《易傳》,繼《春秋》、本《詩》、《書》、《禮》、《樂》之際?』」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讓焉!上大夫壺遂曰:「昔孔子何為而作《春秋》哉」?太史公曰:「余聞董生曰:『周道衰廢,孔子為魯司寇,諸侯害之,大夫雍之。

孔子知言之不用,道之不行也,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以為天下儀表,貶天子,退諸侯,討大夫,以達王事而已矣。

』子曰:『我欲載之空言,不如見之於行事之深切著明也。

』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紀,別嫌疑,明是非,定猶豫,善善惡惡,賢賢賤不肖,存亡國,繼絕世,補弊起廢,王道之大者也。

《易》著天地、陰陽、四時、五行,故長於變;《禮》經紀人倫,故長於行;《書》記先王之事,故長於政;《詩》記山川、溪谷、禽獸、草木、牝牡、雌雄,故長於風;《樂》樂所以立,故長於和;《春秋》辨是非,故長於治人。

是故《禮》以節人,《樂》以發和,《書》以道事,《詩》以達意,《易》以道化,《春秋》以道義。

撥亂世反之正,莫近於《春秋》。

《春秋》文成數萬,其指數千。

萬物之散聚皆在《春秋》。

《春秋》之中,弒君三十六,亡國五十二,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勝數。

察其所以,皆失其本已。

故《易》曰『失之毫釐,差之千里。

』故曰『臣弒君,子弒父,非一旦一夕之故也,其漸久矣』。

故有國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前有讒而弗見,後有賊而不知。

為人臣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守經事而不知其宜,遭變事而不知其權。

為人君父而不通於《春秋》之義者,必蒙首惡之名。

為人臣子而不通於《春秋》之義者,必陷篡弒之誅,死罪之名。

其實皆以為善,為之不知其義,被之空言而不敢辭。

夫不通禮義之旨,至於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

夫君不君則犯,臣不臣則誅,父不父則無道,子不子則不孝。

此四行者,天下之大過也。

以天下之大過予之,則受而弗敢辭。

故《春秋》者,禮義之大宗也。

夫禮禁未然之前,法施已然之後;法之所為用者易見,而禮之所為禁者難知。

」壺遂曰:「孔子之時,上無明君,下不得任用,故作《春秋》,垂空文以斷禮義,當一王之法。

今夫子上遇明天子,下得守職,萬事既具,咸各序其宜,夫子所論,欲以何明?」太史公曰:「唯唯,否否,不然。

余聞之先人曰:『伏羲至純厚,作《易》八卦。

堯舜之盛,《尚書》載之,禮樂作焉。

湯武之隆,詩人歌之。

《春秋》采善貶惡,推三代之德,褒周室,非獨刺譏而已也。

』漢興以來,至明天子,獲符瑞,建封禪,改正朔,易服色,受命於穆清,澤流罔極,海外殊俗,重譯款塞,請來獻見者不可勝道。

臣下百官力誦聖德,猶不能宣盡其意。

且士賢能而不用,有國者之恥;主上明聖而德不布聞,有司之過也。

且余嘗掌其官,廢明聖盛德不載,滅功臣世家賢大夫之業不述,墮先人所言,罪莫大焉。

余所謂述故事,整齊其世傳,非所謂作也,而君比之於《春秋》,謬矣。

」於是論次其文。

七年而太史公遭李陵之禍,幽於縲紲。

乃喟然而嘆曰:「是余之罪也夫。

是余之罪也夫!身毀不用矣!」退而深惟曰:「夫《詩》、《書》隱約者,欲遂其志之思也。

昔西伯拘羑里,演《周易》;孔子厄陳、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而論兵法;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抵賢聖發憤之所為作也。

此人皆意有所鬱結,不得通其道也,故述往事,思來者。

」於是卒述陶唐以來,至於麟止,自黃帝始。

《报任少卿书 / 报任安书》

司马迁 〔两汉〕

太史公牛馬走司馬遷,再拜言。

少卿足下:曩者辱賜書,教以慎於接物,推賢進士為務,意氣勤勤懇懇。

若望仆不相師,而用流俗人之言,仆非敢如此也。

僕雖罷駑,亦嘗側聞長者之遺風矣。

顧自以為身殘處穢,動而見尤,欲益反損,是以獨鬱悒而無誰語。

諺曰:「誰為為之?孰令聽之?」蓋鍾子期死,伯牙終身不復鼓琴。

何則?士為知己者用,女為悅己者容。

若仆大質已虧缺矣,雖材懷隨和,行若由夷,終不可以為榮,適足以發笑而自點耳。

書辭宜答,會東從上來,又迫賤事,相見日淺,卒卒無須臾之間,得竭指意。

今少卿抱不測之罪,涉旬月,迫季冬,仆又薄從上雍,恐卒然不可為諱,是仆終已不得舒憤懣以曉左右,則長逝者魂魄私恨無窮。

請略陳固陋。

闕然久不報,幸勿為過。

仆聞之:修身者,智之符也;愛施者,仁之端也;取予者,義之表也;恥辱者,勇之決也;立名者,行之極也。

士有此五者,然後可以托於世,列於君子之林矣。

故禍莫憯於欲利,悲莫痛於傷心,行莫丑於辱先,詬莫大於宮刑。

刑餘之人,無所比數,非一世也,所從來遠矣。

昔衛靈公與雍渠同載,孔子適陳;商鞅因景監見,趙良寒心;同子參乘,袁絲變色:自古而恥之!夫以中材之人,事有關於宦豎,莫不傷氣,而況於慷慨之士乎!如今朝廷雖乏人,奈何令刀鋸之餘,薦天下之豪俊哉!仆賴先人緒業,得待罪輦轂下,二十餘年矣。

所以自惟:上之,不能納忠效信,有奇策材力之譽,自結明主;次之,又不能拾遺補闕,招賢進能,顯岩穴之士;外之,不能備行伍,攻城野戰,有斬將搴旗之功;下之,不能積日累勞,取尊官厚祿,以為宗族交遊光寵。

四者無一遂,苟合取容,無所短長之效,可見於此矣。

鄉者,仆亦嘗廁下大夫之列,陪外廷末議。

不以此時引維綱,盡思慮,今已虧形為掃除之隸,在闒茸之中,乃欲仰首伸眉,論列是非,不亦輕朝廷、羞當世之士邪?嗟乎!嗟乎!如仆尚何言哉!尚何言哉!且事本末未易明也。

僕少負不羈之才,長無鄉曲之譽,主上幸以先人之故,使得奉薄伎,出入周衛之中。

仆以為戴盆何以望天,故絕賓客之知,忘室家之業,日夜思竭其不肖之材力,務一心營職,以求親媚於主上。

而事乃有大謬不然者!夫仆與李陵俱居門下,素非能相善也。

趣舍異路,未嘗銜杯酒,接殷勤之餘歡。

然仆觀其為人,自守奇士,事親孝,與士信,臨財廉,取予義,分別有讓,恭儉下人,常思奮不顧身,以徇國家之急。

其素所蓄積也,仆以為有國士之風。

夫人臣出萬死不顧一生之計,赴公家之難,斯已奇矣。

今舉事一不當,而全軀保妻子之臣隨而媒孽其短,仆誠私心痛之。

且李陵提步卒不滿五千,深踐戎馬之地,足歷王庭,垂餌虎口,橫挑強胡,仰億萬之師,與單于連戰十有餘日,所殺過當。

虜救死扶傷不給,旃裘之君長咸震怖,乃悉征其左、右賢王,舉引弓之民,一國共攻而圍之。

轉鬥千里,矢盡道窮,救兵不至,士卒死傷如積。

然陵一呼勞軍,士無不起,躬自流涕,沬血飲泣,更張空弮,冒白刃,北首爭死敵者。

陵未沒時,使有來報,漢公卿王侯皆奉觴上壽。

後數日,陵敗書聞,主上為之食不甘味,聽朝不怡。

大臣憂懼,不知所出。

仆竊不自料其卑賤,見主上慘淒怛悼,誠欲效其款款之愚,以為李陵素與士大夫絕甘分少,能得人之死力,雖古之名將,不能過也。

身雖陷敗,彼觀其意,且欲得其當而報於漢。

事已無可奈何,其所摧敗,功亦足以暴於天下矣。

仆懷欲陳之,而未有路,適會召問,即以此指,推言陵之功,欲以廣主上之意,塞睚眥之辭。

未能盡明,明主不曉,以為仆沮貳師,而為李陵遊說,遂下於理。

拳拳之忠,終不能自列。

因為誣上,卒從吏議。

家貧,貨賂不足以自贖,交遊莫救,左右親近不為一言。

身非木石,獨與法吏為伍,深幽囹圄之中,誰可告愬者!此真少卿所親見,仆行事豈不然乎?李陵既生降,隤其家聲,而仆又佴之蠶室,重為天下觀笑。

悲夫!悲夫!事未易一二為俗人言也。

仆之先非有剖符丹書之功,文史星曆,近乎卜祝之間,固主上所戲弄,倡優所畜,流俗之所輕也。

假令仆伏法受誅,若九牛亡一毛,與螻蟻何以異?而世又不與能死節者比,特以為智窮罪極,不能自免,卒就死耳。

何也?素所自樹立使然也。

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用之所趨異也。

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其次不辱辭令,其次詘體受辱,其次易服受辱,其次關木索、被箠楚受辱,其次剔毛髮、嬰金鐵受辱,其次毀肌膚、斷肢體受辱,最下腐刑極矣!傳曰「刑不上大夫。

」此言士節不可不勉厲也。

猛虎在深山,百獸震恐,及在檻阱之中,搖尾而求食,積威約之漸也。

故士有畫地為牢,勢不可入;削木為吏,議不可對,定計於鮮也。

今交手足,受木索,暴肌膚,受榜箠,幽於圜牆之中。

當此之時,見獄吏則頭搶地,視徒隸則心惕息。

何者?積威約之勢也。

及以至是,言不辱者,所謂強顏耳,曷足貴乎!且西伯,伯也,拘於羑里;李斯,相也,具於五刑;淮陰,王也,受械於陳;彭越、張敖,南面稱孤,系獄抵罪;絳侯誅諸呂,權傾五伯,囚於請室;魏其,大將也,衣赭衣,關三木;季布為朱家鉗奴;灌夫受辱於居室。

此人皆身至王侯將相,聲聞鄰國,及罪至罔加,不能引決自裁,在塵埃之中。

古今一體,安在其不辱也?由此言之,勇怯,勢也;強弱,形也。

審矣,何足怪乎?夫人不能早自裁繩墨之外,以稍陵遲,至於鞭箠之間,乃欲引節,斯不亦遠乎!古人所以重施刑於大夫者,殆為此也。

夫人情莫不貪生惡死,念父母,顧妻子,至激於義理者不然,乃有所不得已也。

今仆不幸,早失父母,無兄弟之親,獨身孤立,少卿視仆於妻子何如哉?且勇者不必死節,怯夫慕義,何處不勉焉!仆雖怯懦,欲苟活,亦頗識去就之分矣,何至自沉溺縲紲之辱哉!且夫臧獲婢妾,猶能引決,況仆之不得已乎?所以隱忍苟活,幽於糞土之中而不辭者,恨私心有所不盡,鄙陋沒世,而文采不表於後也。

古者富貴而名摩滅,不可勝記,唯倜儻非常之人稱焉。

蓋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兵法》修列;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底聖賢發憤之所為作也。

此人皆意有所鬱結,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來者。

乃如左丘無目,孫子斷足,終不可用,退而論書策,以舒其憤,思垂空文以自見。

仆竊不遜,近自托於無能之辭,網羅天下放失舊聞,略考其行事,綜其終始,稽其成敗興壞之紀,上計軒轅,下至於茲,為十表,本紀十二,書八章,世家三十,列傳七十,凡百三十篇。

亦欲以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

草創未就,會遭此禍,惜其不成,是以就極刑而無慍色。

仆誠以著此書,藏之名山,傳之其人,通邑大都,則仆償前辱之責,雖萬被戮,豈有悔哉!然此可為智者道,難為俗人言也!且負下未易居,下流多謗議。

仆以口語遇遭此禍,重為鄉黨所笑,以污辱先人,亦何面目復上父母之丘墓乎?雖累百世,垢彌甚耳!是以腸一日而九回,居則忽忽若有所亡,出則不知其所往。

每念斯恥,汗未嘗不發背沾衣也!身直為閨閣之臣,寧得自引深藏於岩穴邪?故且從俗浮沉,與時俯仰,以通其狂惑。

今少卿乃教以推賢進士,無乃與仆私心剌謬乎?今雖欲自雕琢,曼辭以自飾,無益,於俗不信,適足取辱耳。

要之,死日然後是非乃定。

書不能悉意,故略陳固陋。

謹再拜。

《高帝求贤诏》

班固 〔两汉〕

蓋聞王者莫高於周文,伯者莫高於齊桓,皆待賢人而成名。

今天下賢者智能,豈特古之人乎?患在人主不交故也,士奚由進?今吾以天之靈,賢士大夫,定有天下,以為一家。

欲其長久,世世奉宗廟亡絕也。

賢人已與我共平之矣,而不與吾共安利之,可乎?賢士大夫有肯從我游者,吾能尊顯之。

布告天下,使明知朕意。

御史大夫昌下相國,相國酇侯下諸侯王,御史中執法下郡守,其有意稱明德者,必身勸,為之駕,遣詣相國府,署行義年,有而弗言,覺免。

年老癃病,勿遣。

《文帝议佐百姓诏》

刘恒 〔两汉〕

間者數年比不登,又有水旱疾疫之災,朕甚憂之。

愚而不明,未達其咎。

意者朕之政有所失、而行有過與?乃天道有不順、地利或不得、人事多失和、鬼神廢不享與?何以致此?將百官之奉養或費、無用之事或多與?何其民食之寡乏也?夫度田非益寡,而計民未加益,以口量地,其於古猶有餘,而食之甚不足者,其咎安在?無乃百姓之從事於末、以害農者蕃、為酒醪以靡谷者多、六畜之食焉者眾與?細大之義,吾未能得其中。

其與丞相、列侯、吏二千石、博士議之,有可以佐百姓者,率意遠思,無有所隱。

《武帝求茂才异等诏》

刘彻 〔两汉〕

蓋有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故馬或奔踶而致千里,士或有負俗之累而立功名。

夫泛駕之馬,跅弛之士,亦在御之而已。

其令州郡察吏民有茂材異等可為將相及使絕國者。

《孔子世家赞》

司马迁 〔两汉〕

太史公曰:《詩》有之:「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雖不能至,然心鄉往之。

余讀孔氏書,想見其為人。

適魯,觀仲尼廟堂車服禮器,諸生以時習禮其家,余祗回留之不能去雲。

天下君王至於賢人眾矣,當時則榮,沒則已焉。

孔子布衣,傳十餘世,學者宗之。

自天子王侯,中國言《六藝》者折中於夫子,可謂至聖矣!。

《过秦论》

贾谊 〔两汉〕

上篇秦孝公據崤函之固,擁雍州之地,君臣固守以窺周室,有席捲天下,包舉宇內,囊括四海之意,併吞八荒之心。

當是時也,商君佐之,內立法度,務耕織,修守戰之具;外連衡而斗諸侯。

於是秦人拱手而取西河之外。

孝公既沒,惠文、武、昭襄蒙故業,因遺策,南取漢中,西舉巴、蜀,東割膏腴之地,北收要害之郡。

諸侯恐懼,會盟而謀弱秦,不愛珍器重寶肥饒之地,以致天下之士,合從締交,相與為一。

當此之時,齊有孟嘗,趙有平原,楚有春申,魏有信陵。

此四君者,皆明智而忠信,寬厚而愛人,尊賢而重士,約從離衡,兼韓、魏、燕、楚、齊、趙、宋、衛、中山之眾。

於是六國之士,有寧越、徐尚、蘇秦、杜赫之屬為之謀,齊明、周最、陳軫、召滑、樓緩、翟景、蘇厲、樂毅之徒通其意,吳起、孫臏、帶佗、倪良、王廖、田忌、廉頗、趙奢之倫制其兵。

嘗以十倍之地,百萬之眾,叩關而攻秦。

秦人開關延敵,九國之師,逡巡而不敢進。

秦無亡矢遺鏃之費,而天下諸侯已困矣。

於是從散約敗,爭割地而賂秦。

秦有餘力而制其弊,追亡逐北,伏屍百萬,流血漂櫓。

因利乘便,宰割天下,分裂山河。

強國請服,弱國入朝。

延及孝文王、莊襄王,享國之日淺,國家無事。

及至始皇,奮六世之餘烈,振長策而御宇內,吞二周而亡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執敲扑而鞭笞天下,威振四海。

南取百越之地,以為桂林、象郡;百越之君,俯首系頸,委命下吏。

乃使蒙恬北築長城而守藩籬,卻匈奴七百餘里。

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馬,士不敢彎弓而報怨。

於是廢先王之道,焚百家之言,以愚黔首;隳名城,殺豪傑,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陽,銷鋒鏑,鑄以為金人十二,以弱天下之民。

然後踐華為城,因河為池,據億丈之城,臨不測之淵,以為固。

良將勁弩守要害之處,信臣精卒陳利兵而誰何。

天下已定,始皇之心,自以為關中之固,金城千里,子孫帝王萬世之業也。

始皇既沒,餘威震於殊俗。

然陳涉瓮牖繩樞之子,氓隸之人,而遷徙之徒也;才能不及中人,非有仲尼、墨翟之賢,陶朱、猗頓之富;躡足行伍之間,而倔起阡陌之中,率疲弊之卒,將數百之眾,轉而攻秦,斬木為兵,揭竿為旗,天下雲集響應,贏糧而景從。

山東豪俊遂並起而亡秦族矣。

且夫天下非小弱也,雍州之地,崤函之固,自若也。

陳涉之位,非尊於齊、楚、燕、趙、韓、魏、宋、衛、中山之君也;鋤耰棘矜,非銛於鈎戟長鎩也;謫戍之眾,非抗於九國之師也;深謀遠慮,行軍用兵之道,非及向時之士也。

然而成敗異變,功業相反,何也?試使山東之國與陳涉度長絜大,比權量力,則不可同年而語矣。

然秦以區區之地,致萬乘之勢,序八州而朝同列,百有餘年矣;然後以六合為家,崤函為宮;一夫作難而七廟隳,身死人手,為天下笑者,何也?仁義不施而攻守之勢異也。

中篇秦滅周祀,並海內,兼諸侯,南面稱帝,以養四海。

天下之士,斐然向風。

若是,何也?曰:近古之無王者久矣。

周室卑微,五霸既滅,令不行於天下。

是以諸侯力政,強凌弱,眾暴寡,兵革不休,士民罷弊。

今秦南面而王天下,是上有天子也。

既元元之民冀得安其性命,莫不虛心而仰上。

當此之時,專威定功,安危之本,在於此矣。

秦王懷貪鄙之心,行自奮之智,不信功臣,不親士民,廢王道而立私愛,焚文書而酷刑法,先詐力而後仁義,以暴虐為天下始。

夫兼併者高詐力,安危者貴順權,此言取與守不同術也。

秦離戰國而王天下,其道不易,其政不改,是其所以取之守之者無異也。

孤獨而有之,故其亡可立而待也。

借使秦王論上世之事,並殷、周之跡,以制御其政,後雖有淫驕之主,猶未有傾危之患也。

故三王之建天下,名號顯美,功業長久。

今秦二世立,天下莫不引領而觀其政。

夫寒者利裋褐,而飢者甘糟糠。

天下囂囂,新主之資也。

此言勞民之易為仁也。

向使二世有庸主之行而任忠賢,臣主一心而憂海內之患,縞素而正先帝之過;裂地分民以封功臣之後,建國立君以禮天下;虛囹圄而免刑戮,去收孥污穢之罪,使各反其鄉里;發倉廩,散財幣,以振孤獨窮困之士;輕賦少事,以佐百姓之急;約法省刑,以持其後,使天下之人皆得自新,更節修行,各慎其身;塞萬民之望,而以盛德與天下,天下息矣。

即四海之內皆歡然各自安樂其處,惟恐有變。

雖有狡害之民,無離上之心,則不軌之臣無以飾其智,而暴亂之奸弭矣。

二世不行此術,而重以無道:壞宗廟與民,更始作阿房之宮;繁刑嚴誅,吏治刻深;賞罰不當,賦斂無度。

天下多事,吏不能紀;百姓困窮,而主不收恤。

然後奸偽並起,而上下相遁;蒙罪者眾,刑戮相望於道,而天下苦之。

自群卿以下至於眾庶,人懷自危之心,親處窮苦之實,咸不安其位,故易動也。

是以陳涉不用湯、武之賢,不借公侯之尊,奮臂於大澤,而天下響應者,其民危也。

故先王者,見終始不變,知存亡之由。

是以牧民之道,務在安之而已矣。

下雖有逆行之臣,必無響應之助。

故曰:「安民可與為義,而危民易與為非」,此之謂也。

貴為天子,富有四海,身在於戮者,正之非也。

是二世之過也。

下篇秦兼諸侯山東三十餘郡,脩津關,據險塞,繕甲兵而守之。

然陳涉率散亂之眾數百,奮臂大呼,不用弓戟之兵,鉏耰白梃,望屋而食,橫行天下。

秦人阻險不守,關梁不閉,長戟不刺,強弩不射。

楚師深入,戰於鴻門,曾無藩籬之難。

於是山東諸侯並起,豪俊相立。

秦使章邯將而東征,章邯因其三軍之眾,要市於外,以謀其上。

群臣之不相信,可見於此矣。

子嬰立,遂不悟。

借使子嬰有庸主之材而僅得中佐,山東雖亂,三秦之地可全而有,宗廟之祀宜未絕也。

秦地被山帶河以為固,四塞之國也。

自繆公以來,至於秦王,二十餘君,常為諸侯雄。

此豈世賢哉?其勢居然也。

且天下嘗同心併力攻秦矣,當此之世,賢智並列,良將行其師,賢相通其謀,然困於阻險而不能進,秦乃延入戰而為之開關,百萬之徒逃北而遂壞。

豈勇力智慧不足哉?形不利,勢不便也。

秦小邑並大城,守險塞而軍,高壘毋戰,閉關據厄,荷戟而守之。

諸侯起於匹夫,以利合,非有素王之行也。

其交未親,其下未附,名曰亡秦,其實利之也。

彼見秦阻之難犯也,必退師。

案土息民,以待其敝,收弱扶罷,以令大國之君,不患不得意於海內。

貴為天子,富有四海,而身為禽者,其救敗非也。

秦王足己而不問,遂過而不變。

二世受之,因而不改,暴虐以重禍。

子嬰孤立無親,危弱無輔。

三主之惑,終身不悟,亡不亦宜乎?當此時也,也非無深謀遠慮知化之士也,然所以不敢盡忠指過者,秦俗多忌諱之禁也,——忠言未卒於口而身糜沒矣。

故使天下之士傾耳而聽,重足而立,闔口而不言。

是以三主失道,而忠臣不諫,智士不謀也。

天下已亂,奸不上聞,豈不悲哉!先王知壅蔽之傷國也,故置公卿、大夫、士,以飾法設刑而天下治。

其強也,禁暴誅亂而天下服;其弱也,王霸征而諸侯從;其削也,內守外附而社稷存。

故秦之盛也,繁法嚴刑而天下震;及其衰也,百姓怨而海內叛矣。

故周王序得其道,千餘載不絕;秦本末並失,故不能長。

由是觀之,安危之統相去遠矣。

鄙諺曰:「前事之不忘,後事之師也。

」是以君子為國,觀之上古,驗之當世,參之人事,察盛衰之理,審權勢之宜,去就有序,變化因時,故曠日長久而社稷安矣。

《治安策》

贾谊 〔两汉〕

臣竊惟事勢,可為痛哭者一,可為流涕者二,可為長太息者六,若其它背理而傷道者,難遍以疏舉。

進言者皆曰天下已安已治矣,臣獨以為未也。

曰安且治者,非愚則諛,皆非事實知治亂之體者也。

夫抱火厝之積薪之下而寢其上,火未及燃,因謂之安,方今之勢,何以異此!本末舛逆,首尾衡決,國制搶攘,非甚有紀,胡可謂治!陛下何不一令臣得熟數之於前,因陳治安之策,試詳擇焉!夫射獵之娛,與安危之機孰急?使為治勞智慮,苦身體,乏鐘鼓之樂,勿為可也。

樂與今同,而加之諸侯軌道,兵革不動,民保首領,匈敘賓服,四荒鄉風,百姓素樸,獄訟衰息。

大數既得,則天下順治,海內之氣,清和咸理,生為明帝,沒為明神,名譽之美,垂於無窮。

《禮》祖有功而宗有德,使顧成之廟稱為太宗,上配太祖,與漢亡極。

建久安之勢,成長治之業,以承祖廟,以奉六親,至孝也;以幸天下,以育群生,至仁也;立經陳紀,輕重同得,後可以為萬世法程,雖有愚幼不肖之嗣,猶得蒙業而安,至明也。

以陛下之明達,因使少知治體者得佐下風,致此非難也。

其具可素陳於前,願幸無忽。

臣謹稽之天地,驗之往古,按之當今之務,日夜念此至孰也,雖使禹舜復生,為陛下計,亡以易此。

夫樹國固,必相疑之勢也,下數被其殃,上數爽其憂,甚非所以安上而全下也。

今或親弟謀為東帝,親兄之子西鄉而擊,今吳又見告矣。

天子春秋鼎盛,行義未過,德澤有加焉,猶尚如是,況莫大諸侯權力且十此者乎! 然而天下少安,何也?大國之王幼弱未壯,漢之所置傅相方握其事。

數年之後,諸侯之王大抵皆冠,血氣方剛,漢之傅相稱病而賜罷,彼自丞尉以上徧置私人,如此,有異淮南、濟北之為邪?此時而欲為治安,雖堯舜不治。

黃帝曰:「日中必熭,操刀必割。

」今令此道順,而全安甚易;不肯早為,已乃墮骨肉之屬而抗剄之,豈有異秦之季世乎!夫以天子之位,乘今之時,因天之助,尚憚以危為安,以亂為治,假設陛下居齊桓之處,將不合諸侯而匡天下乎?臣又以知陛下有所必不能矣。

假設天下如曩時,淮陰侯尚王楚,黥布王淮南,彭越王梁,韓信王韓,張敖王趙,貫高為相,盧綰王燕,陳狶在代,令此六七公者皆亡恙,當是時而陛下即天子位,能自安乎?臣有以知陛下之不能也。

天下餚亂,高皇帝與諸公倂起,非有仄室之勢以豫席之也。

諸公幸者乃為中涓,其次僅得舍人,材之不逮至遠也。

高皇帝以明聖威武即天子位,割膏腴之地以王諸公,多者百餘城,少者乃三四十縣,德至渥也,然其後十年之間,反者九起。

陛下之與諸公,非親角材而臣之也,又非身封王之也,自高皇帝不能以是一歲為安,故臣知陛下之不能也。

然尚有可諉者,曰疏。

臣請試言其親者。

假令悼惠王王齊,元王王楚,中子王趙,幽王王淮陽,共王王梁,靈王王燕,厲王王淮南,六七貴人皆亡恙,當是時陛下即位,能為治乎?臣又知陛下之不能也。

若此諸王,雖名為臣,實皆有布衣昆弟之心,慮無不帝制而天子自為者。

擅爵人,赦死罪,甚者或戴黃屋,漢法令非行也。

雖行不軌如厲王者,令之不肯聽,召之安可致乎!幸而來至,法安可得加!動一親戚,天下圜視而起,陛下之臣雖有悍如馮敬者,適啟其口,匕首已陷其胸矣。

陛下雖賢,誰與領此?故疏者必危,親者必亂,已然之效也。

其異姓負強而動者,漢已幸勝之矣,又不易其所以然。

同姓襲是跡而動,既有徵矣,其勢盡又復然。

殃禍之變未知所移,明帝處之尚不能以安,後世將如之何!屠牛坦一朝解十二牛,而芒刃不頓者,所排擊剝割,皆眾理解也。

至於髖髀之所,非斤則斧。

夫仁義恩厚,人主之芒刃也;權勢法制,人主之斤斧也。

今諸侯王皆眾髖髀也,釋斤斧之用,而欲嬰以芒刃,臣以為不缺則折。

胡不用之淮南、濟北?勢不可也。

臣竊跡前事,大抵強者先反,淮陰王楚最強,則最先反;韓信倚胡,則又反;貫高因趙資,則又反;陳狶兵精,則又反;彭越用梁,則又反;黥布用淮南,則又反;盧綰最弱,最後反。

長沙乃在二萬五千戶耳,功少而最完,勢疏而最忠,非獨性異人也,亦形勢然也。

曩令樊、酈、絳、灌據數十城而王,今雖以殘亡可也;令信、越之倫列為徹侯而居,雖至今存可也。

然則天下之大計可知已。

欲諸王之皆忠附,則莫若令如長沙王,欲臣子之勿菹醢,則莫若令如樊酈等;欲天下之治安,莫若眾建諸侯而少其力。

力少則易使以義,國小則亡邪心。

令海內之勢如身之使臂,臂之使指,莫不制從。

諸侯之君不敢有異心,輻湊並進而歸命天子,雖在細民,且知其安,故天下咸知陛下之明。

割地定製,令齊、趙、楚各為若干國,使悼惠王、幽王、元王之子孫畢以次各受祖之分地,地盡而止,及燕、梁它國皆然。

其分地眾而子孫少者,建以為國,空而置之,須其子孫生者,舉使君之。

諸侯之地其削頗入漢者,為徙其侯國,及封其子孫也,所以數償之;一寸之地,一人之眾,天子亡所利焉,誠以定治而已,故天下咸知陛下之廉。

地制壹定,宗室子孫莫慮不王,下無倍畔之心,上無誅伐之志,故天下咸知陛下之仁。

法立而不犯,令行而不逆,貫高、利幾之謀不生,柴奇、開章不計不萌,細民鄉善,大臣致順,故天下咸知陛下之義。

臥赤子天下之上而安,植遺腹,朝委裘,而天下不亂。

當時大治,後世誦聖。

壹動而五業附,陛下誰憚而久不為此?天下之勢方病大瘇。

一脛之大幾如要,一指之大幾如股,平居不可屈信,一二指搐,身慮亡聊。

失今不治,必為錮疾,後雖有扁鵲,不能為已。

病非徒瘇也,又苦蹠戾。

元王之子,帝之從弟也,今之王者,從弟之子也。

惠王之子,親兄子也;今之王者,兄子之子也。

親者或亡分地以安天下,疏者或制大權以逼天子,臣故曰非徒病瘇也,又苦蹠戾。

可痛哭者,此病是也。

天下之勢方倒縣。

凡天子者,天下之首,何也?上也。

蠻夷者,天下之足,何也?下也。

今匈奴嫚娒侵掠,至不敬也,為天下患,至亡已也,而漢歲金絮采繒以奉之。

夷狄徵令,是主上之操也;天子共貢,是臣下之禮也。

足反居上,首顧居下,倒縣如此,莫之能解,猶為國有人乎?非亶倒縣而已,又類辟,且病痱。

夫辟者一面病,痱者一方痛。

今西邊北邊之郡,雖有長爵不輕得復,五尺以上不輕得息,斥候望烽燧不得臥,將吏被介冑而睡,臣故曰一方病矣。

醫能治之,而上不使,可為流涕者此也。

陛下何忍以帝皇之號為戎人諸侯,勢既卑辱,而禍不息,長此安窮!進謀者率以為是,固不可解也,亡具甚矣。

臣竊料匈奴之眾不過漢一大縣,以天下之大困於一縣之眾,甚為執事者羞之。

陛下何不試以臣為屬國之官以主匈奴?行臣之計,請必系單于之頸而制其命,伏中行說而笞其背,舉匈奴之眾唯上之令。

今不獵猛敵而獵田彘,不搏反寇而搏畜菟,玩細娛而不圖大患,非所以為安也。

德可遠施,威可遠加,而直數百里外威令不信,可為流涕者此也。

今民賣僮者,為之繡衣絲履偏諸緣,內之閒中,是古天子後服,所以廟而不宴者也,而庶人得以衣婢妾。

白縠之表,薄紈之里, 以偏諸,美者黼繡,是古天子之服,今富人大賈嘉會召客者以被牆。

古者以奉一帝一後而節適,今庶人屋壁得為帝服,倡優下賤得為後飾,然而天下不屈者,殆未有也。

且帝之身自衣皁綈,而富民牆屋被文繡;天子之後以緣其領,庶人孽妾緣其履:此臣所謂舛也。

夫百人作之不能衣一人,欲天下亡寒,胡可得也?一人耕之,十人聚而食之,欲天下亡飢,不可得也。

饑寒切於民之肌膚,欲其亡為奸邪,不可得也。

國已屈矣,盜賊直須時耳,然而獻計者曰「毋動」,為大耳。

夫俗至大不敬也,至亡等也,至冒上也,進計者猶曰「毋為」,可為長太息者此也。

商君遺禮義,棄仁恩,並心於進取。

行之二歲,秦俗日敗。

故秦人家富子壯則出分,家貧子壯則出贅。

借父耰鉏,慮有德色;母取箕帚,立而誶語。

抱哺其於,與公並倨;婦姑不相說,則反唇而相稽。

其慈子耆利,不同禽獸者亡幾耳。

然並心而赴時猶曰蹶六國,兼天下。

功成求得矣,終不知反廉愧之節,仁義之厚。

信併兼之法,遂進取之業,天下大敗,眾掩寡,智欺愚,勇威怯,壯陵衰,其亂至矣,是以大賢起之,威震海內,德從天下。

曩之為秦者,今轉而為漢矣。

然其遺風餘俗,猶尚未改。

今世以侈靡相競,而上亡制度,棄禮誼,捐廉恥日甚,可謂月異而歲不同矣。

逐利不耳,慮非顧行也,今其甚者殺父兄矣。

盜者剟寢戶之簾,搴兩廟之器,白晝大都之中剽吏而奪之金。

矯偽者出幾十萬石粟,賦六百餘萬錢,乘傳而行郡國,此其亡行義之尤至者也。

而大臣特以簿書不報,期會之間,以為大故。

至於俗流失,世壞敗,因恬而不知怪,慮不動於耳目,以為是適然耳。

夫移風易俗,使天下回心而鄉道,類非俗吏之所能為也。

俗吏之所務,在於刀筆筐篋,而不知大體。

陛下又不自憂,竊為陛下惜之。

夫立君臣,等上下,使父子有禮,六親有紀,此非天之所為,人之所設也。

夫人之所設,不為不立,不植則僵,不修則壞。

《管子》曰:「禮義廉恥,是謂四維;四維不張,國乃滅亡。

」使管子愚人也則可,管子而少知治體,則是豈可不為寒心哉!秦滅四維而不張,故君臣乖亂,六親殃戮,奸人並起,萬民離叛,凡十三歲,而社稷為虛。

今四維猶未備也,故奸人幾幸,而眾心疑惑。

豈如今定經制,令君君臣臣,上下有差,父子六親各得其宜,奸人亡所幾幸,而群臣眾信,是不疑惑!此業一定,世世常安,而後有所持循矣。

若夫經制不定,是猶度江河亡維楫,中流而遇風波,舩必覆矣。

可為長太息者此也。

夏為天子,十有餘世,而殷受之。

殷為天子,二十餘世,而周受之。

周為天子,三十餘世,而秦受之。

秦為天子,二世而亡。

人性不甚相遠也,何三代之君有道之長,而秦無道之暴也?其故可知也。

古之王者,太子乃生,固舉以禮,使士負之,有司齊肅端冕,見之南郊,見於天也。

過闕則下,過廟則趨,孝子之道也。

故自為赤子而教固已行矣。

昔者成王幼在襁抱之中,召公為太保,周公為太傅,太公為太師。

保,保其身體;傅,傳之德義;師,道之教訓:此三公之職也。

於是為置三少,皆上大夫也,曰少保、少傅、少師,是與太子宴者也。

故乃孩子提有識,三公、三少固明孝仁禮義以道習之,逐去邪人,不使見惡行。

於是皆選天下之端士孝悌博聞有道術者以衛翼之,使與太子居處出入。

故太子乃生而見正事,聞正言,行正道,左右前後皆正人也。

夫習與正人居之,不能毋正,猶生長於齊不能不齊言也;習與不正人居之,不能毋不正,猶生長於楚之地不能不楚言也。

故擇其所耆,必先受業,乃得嘗之;擇其所樂,必先有習,乃得為之。

孔子曰:「少成若天性,習貫如自然。

」及太子少長,知妃色,則入於學。

學者,所學之官也。

《學禮》曰:「帝入東學,上親而貴仁,則親疏有序而恩相及矣;帝入南學,上齒而貴信,則長幼有差而民不誣矣;帝入西學,上賢而貴德,則聖智在位而功不遺矣;帝入北學,上貴而尊爵,則貴賤有等而下不 矣;帝入太學,承師問道,退習而考於太傅,太傅罰其不則而匡其不及,則德智長而治道得矣。

此五學者既成於上,則百姓黎民化輯於下矣。

」及太於既冠成人,免於保傅之嚴,則有記過之史,徹膳之宰,進善之旌,誹謗之木,敢諫之鼓。

瞽史誦詩,工誦箴諫,大夫進謀,士傳民語。

習與智長,故切而不媿;化與心成,故中道若性。

三代之禮:春朝朝日,秋暮夕月,所以明有敬也;春秋入學,坐國老,執醬而親饋之,所以明有孝也;行以鸞和,步中《采齊》,趣中《肆夏》,所以明有度也;其於禽獸,見其生不食其死,聞其聲不食其肉,故遠庖廚,所以長恩,且明有仁也。

夫三代之所以長久者,以其輔翼太子有此具也。

及秦而不然。

其俗固非貴辭讓也,所上者告訐也;固非貴禮義也,所上者刑罰也。

使趙高傅胡亥而教之獄,所習者非斬劓人,則夷人之三族也。

故胡亥今日即位而明日射人,忠諫者謂之誹謗,深計者謂之妖言,其視殺人若艾草菅然。

豈惟胡亥之性惡哉?彼其所以道之者非其理故也。

鄙諺曰:「不習為吏,視已成事。

」又曰:「前車覆,後車誡。

」夫三代之所以長久者,其已事可知也;然而不能從者,是不法聖智也。

秦世之所以亟絕者,其轍跡可見也;然而不避,是後車又將覆也。

夫存亡之變,治亂之機,其要在是矣。

天下之命,縣於太子;太子之善,在於早諭教與選左右。

夫心未濫而先諭教,則化易成也;開於道術智誼之指,則教之力也。

若其服習積貫,則左右而已。

夫胡、粵之人,生而同聲,耆欲不異,及其長而成俗,累數譯而不能相通,行者有雖死而不相為者,則教習然也。

臣故曰選左右早諭教最急。

夫教得而左右正,則太子正矣,太子正而天下定矣。

《書》曰:「一人有慶,兆民賴之。

」此時務也。

凡人之智,能見已然,不能見將然。

夫禮者禁於將然之前,而法者禁於己然之後,是故法之所用易見,而禮之所為生難知也。

若夫慶賞以勸善,刑罰以懲惡,先王執此之政,堅如金石,行此之令,信如四時,據此之公,無私如天地耳,豈顧不用哉?然而曰禮雲禮雲者,貴絕惡於未萌,而起教於微眇,使民日遷善遠罪而不自知也。

孔於曰:「聽訟,吾猶人也,必也使毋訟乎!」為人主計者,莫如先審取捨,取捨之極定於內,而安危之萌應於外矣。

安者非一日而安也,危者非一日而危也,皆以積漸然,不可不察也。

人主之所積,在其取捨,以禮義治之者,積禮義;以刑罰治之者,積刑罰。

刑罰積而民怨背,札義積而民和親。

故世主欲民之善同,而所以使民善者或異。

或道之以德教,或毆之以法令。

道之以德教者,德教洽而民氣樂;毆之以法令者,法令極而民風哀。

哀樂之感,禍福之應也。

秦王之欲尊宗廟而安子孫,與湯武同,然而湯武廣大其德行,六七百歲而弗失,秦王治天下,十餘歲則大敗。

此亡它故矣,湯武之定取捨審而秦王之定取捨不審矣。

夫天下,大器也。

今人之置器,置諸安處則安,置諸危處則危。

天下之情與器亡以異,在天子之所置之。

湯武置天下於仁義禮樂,而德澤洽,禽獸草木廣裕,德被蠻貊四夷,累子孫數十世,此天下所共聞也。

秦王置天下於法令刑罰,德澤亡一有,而怨毒盈於世,下憎惡之如仇,禍幾及身,子孫誅絕,此天下之所共見也。

是非其明效大驗邪!人之言曰:「聽言之道,必以其事觀之,則言者莫敢妄言。

」今或言禮誼之不如法令,教化之不如刑罰,人主胡不引殷、周、秦事以觀之也?人主之尊譬如堂,群臣如陛,眾庶如地。

故陛九級上,廉遠地,則堂高;陛亡級,廉近地,則堂卑。

高者難攀,卑者易陵,理勢然也。

故古者聖王制為等列,內有公卿大夫士,外有公侯伯子男,然後有官師小吏,延及庶人,等級分明,而天子加焉,故其尊不可及也。

里諺曰:「欲投鼠而忌器。

」此善諭也。

鼠近於器,尚憚不投,恐傷其器,況於貴臣之近主乎!廉恥節禮以治君子,故有賜死而亡戮辱。

是以黥劓之罪不及太夫,以其離主上不遠也,禮不敢齒君之路馬,蹴其芻者有罰;見君之几杖則起,遭君之乘車則下,入正門則趨;君之寵臣雖或有過,刑戮之罪不加其身者,尊君之故也。

此所以為主上豫遠不敬也,所以體貌大臣而厲其節也。

今自王侯三公之貴,皆天子之所改容而禮之也,古天子之所謂伯父、伯舅也,而令與眾庶同黥劓 刖笞 棄市之法,然則堂不亡陛乎?被戮辱者不泰迫乎?廉恥不行,大臣無乃握重權,大官而有徒隸亡恥之心乎?夫望夷之事,二世見當以重法者,投鼠而不忌器之習也。

臣聞之,履雖鮮不加於枕,冠雖敝不以苴履。

夫嘗已在貴寵之位,天子改容而體貌之矣,吏民嘗俯伏以敬畏之矣,今而有過,帝令廢之可也,退之可也,賜之死可也,滅之可也;若夫束縛之,系緤之,輸之司寇,編之徒官,司寇小吏詈罵而榜笞之,殆非所以令眾庶見也。

夫卑賤者習知尊貴者之一旦,吾亦乃可以加此也,非所以習天下也,非尊尊貴貴之化也。

夫天子之所嘗敬,眾庶之所嘗寵,死而死耳,賤人安宜得如此而頓辱之哉!豫讓事中行之君,智伯伐而滅之,移事智伯。

及趙滅智伯,豫讓釁面吞炭,必報襄子,五起而不中。

人問豫子,豫子曰:「中行眾人畜我,我故眾人事之;智伯國士遇我,我故國士報之。

」故此一豫讓也,反君事仇,行若狗彘,已而抗節致忠,行出乎列士,人主使然也。

故主上遇其大臣如遇犬馬,彼將犬馬自為也;如遇官徒,彼將官徒自為也。

頑頓亡恥, 詬亡節,廉恥不立,且不自好,苟若而可,故見利則逝,見便則奪。

主上有敗,則因而挺之矣;主上有患,則吾苟免而已,立而觀之耳;有便吾身者,則欺賣而利之耳。

人主將何便於此?群下至眾,而主上至少也,所託財器職業者粹於群下也。

俱亡恥,俱苟妄,則主上最病。

故古者禮不及庶人,刑不至大夫,所以厲寵臣之節也。

古者大臣有坐不廉而廢者,不謂不廉,曰「簠簋不飾」;坐污穢淫亂男女亡別者,不曰污穢,曰「帷薄不修」,坐罷軟不勝任者,不謂罷軟,曰「下官不職」。

故貴大臣定有其罪矣,猶未斥然正以呼之也,尚遷就而為之諱也。

故其在大譴大何之域者,聞譴何則白冠 纓,盤水加劍,造請室而請罪耳,上不執縛系引而行也。

其有中罪者,聞命而自弛,上不使人頸 而加也。

其有大罪者,聞命則北面再拜,跌而自裁,上不使捽抑而刑之也,曰:「子大夫自有過耳!吾遇子有禮矣。

」遇之有禮,故群臣自憙;嬰以廉恥,故人矜節行。

上設廉禮義以遇其臣,而臣不以節行報其上者,則非人類也。

故化成俗定,則為人臣者主耳忘身,國耳忘家,公耳忘私,利不苟就,害不苟去,唯義所在。

上之化也,故父兄之臣誠死宗廟,法度之臣誠死社稷,輔翼之臣誠死君上,守圄扞敵之臣誠死城郭封疆。

故曰聖人有金城者,比物此志也。

彼且為我死,故吾得與之俱生;彼且為我亡,故吾得與之俱存;夫將為我危,故吾得與之皆安。

顧行而忘利,守節而仗義,故可以托不御之權,可以寄六尺之孤。

此厲廉恥行禮誼之所致也,主上何喪焉!此之不為,而顧彼之久行,故曰可為長太息者此也。

《论贵粟疏》

晁错 〔两汉〕

聖王在上,而民不凍飢者,非能耕而食之,織而衣之也,為開其資財之道也。

故堯、禹有九年之水,湯有七年之旱,而國亡捐瘠者,以畜積多而備先具也。

今海內為一,土地人民之眾不避湯、禹,加以亡天災數年之水旱,而畜積未及者,何也?地有遺利,民有餘力,生谷之土未盡墾,山澤之利未盡出也,游食之民未盡歸農也。

民貧,則奸邪生。

貧生於不足,不足生於不農,不農則不地著,不地著則離鄉輕家,民如鳥獸。

雖有高城深池,嚴法重刑,猶不能禁也。

夫寒之於衣,不待輕暖;飢之於食,不待甘旨;饑寒至身,不顧廉恥。

人情一日不再食則飢,終歲不製衣則寒。

夫腹飢不得食,膚寒不得衣,雖慈母不能保其子,君安能以有其民哉?明主知其然也,故務民於農桑,薄賦斂,廣畜積,以實倉廩,備水旱, 故民可得而有也。

民者,在上所以牧之,趨利如水走下,四方無擇也。

夫珠玉金銀,飢不可食,寒不可衣,然而眾貴之者,以上用之故也。

其為物輕微易藏,在於把握,可以周海內而無饑寒之患。

此令臣輕背其主,而民易去其鄉,盜賊有所勸,亡逃者得輕資也。

粟米布帛生於地,長於時,聚於力,非可一日成也。

數石之重,中人弗勝,不為奸邪所利;一日弗得而饑寒至。

是故明君貴五穀而賤金玉。

今農夫五口之家,其服役者不下二人,其能耕者不過百畝,百畝之收不過百石。

春耕,夏耘,秋獲,冬藏,伐薪樵,治官府,給徭役;春不得避風塵,夏不得避署熱,秋不得避陰雨,冬不得避寒凍,四時之間,無日休息。

又私自送往迎來,吊死問疾,養孤長幼在其中。

勤苦如此,尚復被水旱之災,急政暴虐,賦斂不時,朝令而暮改。

當具有者半賈而賣,無者取倍稱之息;於是有賣田宅、鬻子孫以償債者矣。

而商賈大者積貯倍息,小者坐列販賣,操其奇贏,日游都市,乘上之急,所賣必倍。

故其男不耕耘,女不蠶織,衣必文采,食必粱肉;無農夫之苦,有阡陌之得。

因其富厚,交通王侯,力過吏勢,以利相傾;千里游遨,冠蓋相望,乘堅策肥,履絲曳縞。

此商人所以兼併農人,農人所以流亡者也。

今法律賤商人,商人已富貴矣;尊農夫,農夫已貧賤矣。

故俗之所貴,主之所賤也;吏之所卑,法之所尊也。

上下相反,好惡乖迕,而欲國富法立,不可得也。

方今之務,莫若使民務農而已矣。

欲民務農,在於貴粟;貴粟之道,在於使民以粟為賞罰。

今募天下入粟縣官,得以拜爵,得以除罪。

如此,富人有爵,農民有錢,粟有所渫。

夫能入粟以受爵,皆有餘者也。

取於有餘,以供上用,則貧民之賦可損,所謂損有餘、補不足,令出而民利者也。

順於民心,所補者三:一曰主用足,二曰民賦少,三曰勸農功。

今令民有車騎馬一匹者,復卒三人。

車騎者,天下武備也,故為復卒。

神農之教曰:「有石城十仞,湯池百步,帶甲百萬,而無粟,弗能守也。

」以是觀之,粟者,王者大用,政之本務。

令民入粟受爵,至五大夫以上,乃復一人耳,此其與騎馬之功相去遠矣。

爵者,上之所擅,出於口而無窮;粟者,民之所種,生於地而不乏。

夫得高爵也免罪,人之所甚欲也。

使天下人入粟於邊,以受爵免罪,不過三歲,塞下之粟必多矣。

陛下幸使天下入粟塞下以拜爵,甚大惠也。

竊竊恐塞卒之食不足用大渫天下粟。

邊食足以支五歲,可令入粟郡縣矣;足支一歲以上,可時赦,勿收農民租。

如此,德澤加於萬民,民俞勤農。

時有軍役,若遭水旱,民不睏乏,天下安寧;歲孰且美,則民大富樂矣。

《上书谏猎》

司马相如 〔两汉〕

臣聞物有同類而殊能者,故力稱烏獲,捷言慶忌,勇期賁、育。

臣之愚,竊以為人誠有之,獸亦宜然。

今陛下好陵阻險,射猛獸,卒然遇逸材之獸,駭不存之地,犯屬車之清塵,輿不及還轅,人不暇施巧,雖有烏獲、逢蒙之技不能用,枯木朽枝盡為難矣。

是胡越起於轂下,而羌夷接軫也,豈不殆哉!雖萬全而無患,然本非天子之所宜近也。

且夫清道而後行,中路而馳,猶時有銜橛之變。

況乎涉豐草,騁丘虛,前有利獸之樂,而內無存變之意,其為害也不難矣。

夫輕萬乘之重不以為安,樂出萬有一危之途以為娛,臣竊為陛下不取。

蓋明者遠見於未萌,而知者避危於無形,禍固多藏於隱微而發於人之所忽者也。

故鄙諺曰:「家累千金,坐不垂堂。

」此言雖小,可以喻大。

臣願陛下留意幸察。

《尚德缓刑书》

路温舒 〔两汉〕

漢昭帝逝世,昌邑王劉賀被廢黜,漢宣帝劉詢剛剛登上皇位。

路溫舒呈上奏書,奏書說:昭帝崩,昌邑王賀廢,宣帝初即位,路溫舒上書,言宜尚德緩刑。

其辭曰:「臣聞齊有無知之禍,而桓公以興;晉有驪姬之難,而文公用伯。

近世趙王不終,諸呂作亂,而孝文為太宗。

由是觀之,禍亂之作,將以開聖人也。

故桓、文扶微興壞,尊文、武之業,澤加百姓,功潤諸侯,雖不及三王,天下歸仁焉。

文帝永思至德,以承天心,崇仁義,省刑罰,通關梁,一遠近,敬賢如大賓,愛民如赤子,內恕情之所安而施之於海內,是以囹圄空虛,天下太平。

夫繼變化之後,必有異舊之恩,此賢聖所以昭天命也。

「往者,昭帝即世而無嗣,大臣憂戚,焦心合謀,皆以昌邑尊親,援而立之。

然天不授命,淫亂其心,遂以自亡。

深察禍變之故,乃皇天之所以開至聖也。

故大將軍受命武帝,股肱漢國,披肝膽,決大計,黜亡義,立有德,輔天而行,然後宗廟以安,天下咸寧。

臣聞《春秋》正即位,大一統而慎始也。

陛下初登至尊,與天合符,宜改前世之失,正始受命之統,滌煩文,除民疾,存亡繼絕,以應天意。

「臣聞秦有十失,其一尚存,治獄之吏是也。

秦之時,羞文學,好武勇,賤仁義之士,貴治獄之吏,正言者謂之誹謗,遏過者謂之妖言,故盛服先王不用於世⒅,忠良切言皆郁於胸,譽諛之聲日滿於耳,虛美薰心,實禍蔽塞,此乃秦之所以亡天下也。

方今天下,賴陛下恩厚,亡金革之危、饑寒之患,父子夫妻戮力安家,然太平未洽者,獄亂之也。

夫獄者,天下之大命也,死者不可復生,絕者不可復屬。

《書》曰:「與其殺不辜,寧失不經。

」今治獄吏則不然,上下相驅,以刻為明,深者獲公名,平者多後患。

故治獄之吏,皆欲人死,非憎人也,自安之道在人之死。

是以死人之血流離於市,被刑之徒比肩而立,大辟之計歲以萬數。

此仁聖之所以傷也。

太平之未洽,凡以此也。

夫人情安則樂生,痛則思死,棰楚之下,何求而不得?做囚人不勝痛,則飾詞以視之,吏治者利其然,則指道以明之,上奏畏卻,則鍛練而周內之;蓋奏當之成,雖咎繇聽之,猶以為死有餘辜。

何則?成練者眾,文致之罪明也。

是以獄吏專為深刻,殘賊而亡極,媮為一切,不顧國患,此世之大賊也。

故俗語曰:「畫地為獄議不入;刻木為吏期不對。

」此皆疾吏之風,悲痛之辭也。

故天下之患,莫深於獄;敗法亂正,離親塞道,莫甚乎治獄之吏,此所謂一尚存者也。

」「臣聞烏鳶之卵不毀,而後鳳凰集;誹謗之罪不誅,而後良言進。

故古人有言:「山藪臧疾,川澤納污,瑾瑜匿惡,國君含詬。

」唯陛下除誹謗以招切言,開天下之口,廣箴諫之路,掃亡秦之失,尊文武之德,省法制,寬刑罰,以廢治獄,則太平之風可興於世,永履和樂,與天亡極,天下幸甚。

」上善其言。

《报孙会宗书》

杨恽 〔两汉〕

惲材朽行穢,文質無所底,幸賴先人餘業,得備宿衛。

遭遇時變,以獲爵位。

終非其任,卒與禍會。

足下哀其愚,蒙賜書教督以所不及,殷勤甚厚。

然竊恨足下不深推其終始,而猥隨俗之毀譽也。

言鄙陋之愚心,若逆指而文過;默而息乎,恐違孔氏各言爾志之義。

故敢略陳其愚,惟君子察焉。

惲家方隆盛時,乘朱輪者十人,位在列卿,爵為通侯,總領從官,與聞政事。

曾不能以此時有所建明,以宣德化,又不能與群僚同心併力,陪輔朝庭之遺忘,已負竊位素餐之責久矣。

懷祿貪勢,不能自退,遂遭變故,橫被口語,身幽北闕,妻子滿獄。

當此之時,自以夷滅不足以塞責,豈意得全首領,復奉先人之丘墓乎?伏惟聖主之恩不可勝量。

君子游道,樂以忘憂;小人全軀,說以忘罪。

竊自念過已大矣,行已虧矣,長為農夫以末世矣。

是故身率妻子,戮力耕桑,灌園治產,以給公上,不意當復用此為譏議也。

夫人情所不能止者,聖人弗禁。

故君父至尊親,送其終也,有時而既。

臣之得罪,已三年矣。

田家作苦。

歲時伏臘,烹羊炰羔,斗酒自勞。

家本秦也,能為秦聲。

婦趙女也,雅善鼓瑟。

奴婢歌者數人,酒後耳熱,仰天撫缶而呼烏烏。

其詩曰:「田彼南山,蕪穢不治。

種一頃豆,落而為萁。

人生行樂耳,須富貴何時!」是日也,奮袖低昂,頓足起舞;誠滛荒無度,不知其不可也。

惲幸有餘祿,方糴賤販貴,逐什一之利。

此賈豎之事,污辱之處,惲親行之。

下流之人,眾毀所歸,不寒而慄。

雖雅知惲者,猶隨風而靡,尚何稱譽之有?董生不云乎:「明明求仁義,常恐不能化民者,卿大夫之意也。

明明求財利,常恐睏乏者,庶人之事也。

」故道不同,不相為謀,今子尚安得以卿大夫之制而責仆哉!夫西河魏土,文侯所興,有段干木、田子方之遺風,漂然皆有節概,知去就之分。

頃者足下離舊土,臨安定,安定山谷之間,昆戎舊壤,子弟貪鄙,豈習俗之移人哉?於今乃睹子之志矣!方當盛漢之隆,願勉旃,毋多談。

《光武帝临淄劳耿弇》

刘秀 〔两汉〕

車駕至臨淄自勞軍,群臣大會。

帝謂弇曰:「昔韓信破歷下以開基,今將軍攻祝阿以發跡,此皆齊之西界,功足相方。

而韓信襲擊已降,將軍獨拔勍敵,其功乃難於信也。

又田橫烹酈生,及田橫降,高帝詔衛尉,不聽為仇。

張步前亦殺伏隆,若步來歸命,吾當詔大司徒釋其怨。

又事尤相類也。

將軍前在南陽,建此大策,常以為落落難合,有志者事竟成也。

」。

《外戚世家序》

司马迁 〔两汉〕

自古受命帝王及繼體守文之君,非獨內德茂也,蓋亦有外戚之助焉。

夏之興也以塗山,而桀之放也以末喜。

殷之興也以有娀,紂之殺也嬖妲己。

周之興也以姜原及大任,而幽王之禽也淫於褒姒。

故《易》基《乾》《坤》,《詩》始《關雎》,《書》美釐降,《春秋》譏不親迎。

夫婦之際,人道之大倫也。

禮之用,唯婚姻為兢兢。

夫樂調而四時和,陰陽之變,萬物之統也。

可不慎與?人能弘道,無如命何。

甚哉,妃匹之愛,君不能得之於臣,父不能得之於子,況卑不乎!即歡合矣,或不能成子姓;能成子姓矣,或不能要終:豈非命也哉?孔子罕稱命,蓋難言之也。

非通幽明,惡能識乎性命哉?。

《高祖功臣侯者年表》

司马迁 〔两汉〕

正義高祖初定天下,表明有功之臣而侯之,若蕭、曹等。

太史公曰:古者人臣功有五品,以德立宗廟、定社稷曰勛,以言曰勞,用力曰功,明其等曰伐,積日曰閱。

封爵之誓曰:「使河如帶,泰山若厲,國以永寧,爰及苗裔。

」始未嘗不欲固其根本,而枝葉稍陵夷衰微也。

余讀高祖侯功臣,察其首封,所以失之者,曰:異哉新聞!《書》曰「協和萬國」,遷於夏、商,或數千歲。

蓋周封八百,幽、厲之後,見於《春秋》。

《尚書》有唐虞之侯伯,歷三代千有餘載,自全以蕃衛天子,豈非篤於仁義、奉上法哉?漢興,功臣受封者百有餘人。

天下初定,故大城名都散亡,戶口可得而數者十二三,是以大侯不過萬家,小者五六百戶。

後數世,民咸歸鄉里,戶益息,蕭、曹、絳、灌之屬或至四萬,小侯自倍,富厚如之。

子孫驕溢,忘其先,淫嬖。

至太初,百年之間,見侯五,余皆坐法隕命亡國,豐耗矣。

罔亦少密焉,然皆身無兢兢於當世之禁雲。

居今之世,志古之道,所以自鏡也,未必盡同。

帝王者各殊禮而異務,要以成功為統紀,豈可緄乎?觀所以得尊寵及所以廢辱,亦當世得失之林也,何必舊聞?於是謹其終始,表見其文,頗有所不盡本末,著其明,疑者闕之。

後有君子,欲推而列之,得以覽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