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詩(感天动地窦娥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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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剧·感天动地窦娥冤

关汉卿 〔元代〕

楔子(卜兒蔡婆上,詩云)花有重開日,人無再少年。

不須長富貴,安樂是神仙。

老身蔡婆婆是也。

楚州人氏,嫡親三口兒家屬。

不幸夫主亡逝已過,止有一個孩兒,年長八歲。

俺娘兒兩個,過其日月。

家中頗有些錢財。

這裡一個竇秀才,從去年問我借了二十兩銀子,如今本利該銀四十兩。

我數次索取,那竇秀才只說貧難,沒得還我。

他有一個女兒,今年七歲,生得可喜,長得可愛。

我有心看上他,與我家做個媳婦,就准了這四十兩銀子,豈不兩得其便!他說今日好日辰,親送女兒到我家來。

老身且不索錢去,專在家中等候。

這早晚竇秀才敢待來也。

(沖末扮竇天章,引正里扮端雲上,詩云)讀盡縹緗萬卷書,可憐貧煞馬相如。

漢庭一日承恩召,不說當壚說子虛。

小生姓竇,名天章,祖貫長安京兆人也。

幼習儒業,飽有文章。

爭奪時運不通,功名未遂。

不幸揮家亡化已過,撇下這個女孩兒,小字端雲。

從三歲上亡了他母親,如今孩兒七歲了也。

小生一貧如洗,流落在這楚州居住。

此間一個蔡婆婆,他家廣有錢物;小生因無盤纏,曾借了他二十兩銀子,到今本利該對還他四十兩。

他數次問小生索取。

教我把甚麼還他?誰想禁婆婆常常着人來說,要小生女孩兒做他兒媳婦。

況如今春榜動,選場開,正特上朝取應,又苦盤纏缺少。

小生出於無奈,只得將女孩兒端雲送與蔡婆婆做兒媳婦去。

(做嘆科,雲)嗨!這個那裡是做媳婦?分明是賣與他一般。

就准了他那先借的四十兩銀子,分外但得些少東西,勾小生應舉之費,便也過望了。

說話之間,早來到他家門首。

婆婆在家麼?(卜兒上,雲)秀才,請家裡坐,老身等候多時也。

(做相見科,竇天章雲)小生今日一任的將女孩兒送來與婆婆,怎敢說做媳婦,只與婆婆早晚使用。

小生日下就要上朝進取功名去,留下女孩兒在此,只望婆婆看覷則個!(卜兒雲)這等,你是我親家了。

你本利少我四十兩銀子,兀的是借錢的文書,還了你;再送與你十兩銀子做盤纏。

親家,你休嫌輕少。

(竇天章做謝科,雲)多謝了婆婆!先少你許多銀子,都不要我還了,今又送我盤纏,此恩異日必當重報。

婆婆,女孩兒早晚呆痴,看小生薄面,看覷女孩兒咱!(卜兒雲)親家,這不消你囑咐。

令愛到我家,就做親女兒一般看承他,你只管放心的去。

(竇天章雲)婆婆,端雲孩兒該打呵,看小生面則罵幾句;當罵呵,則處分幾句。

孩兒,你也不比在我跟前,我是你親爺,將就的你。

你如今在這裡,早晚若頑劣呵,你只討那打罵吃。

兒口樂,我也是出於無奈!(做悲科)(唱)【仙呂】【賞花時】我也只為尤計營生四壁貧,因此上割捨得親兒在兩處分。

從今日遠踐洛陽塵,又不知歸期定準,則落的無語暗消魂。

(下)(卜兒雲)竇秀才留下他這女孩兒與我做媳婦兒,他一徑上朝應舉去了。

(正旦做悲科,雲)爹爹,你直下的撇了我孩兒去也!(卜兒雲)媳婦兒,你在我家,我是親婆,你是親媳婦,只當自家骨肉一般。

你不要啼哭,跟着老身前後執料去來。

(同下)第一折(淨扮賽盧醫上,詩云)行醫有斟酌,下藥依《本草》。

死的醫不活,活的醫死了。

自家姓盧,人道我一手好醫,都叫做賽盧醫。

在這山陽縣南門開着生藥局。

在城有個蔡婆婆,我問他借了十兩銀子,本利該還他二十兩;數次來討這銀子,我又無的還他。

若不來便罷,若來呵,我自有個主意!我且在這藥鋪中坐下,看有甚麼人來。

(卜兒上,雲)老身蔡婆婆。

我一向搬在山陽縣居住,盡也靜辦。

自十三年前竇天章秀才留下端雲孩兒與我做兒媳婦,改了他小名,喚做竇娥。

自成親之後,不上二年,不想我這孩兒害弱症死了。

媳婦兒守寡,又早三個年頭,服孝將除了也。

我和媳婦兒說知,我往城外賽盧醫家索錢去也。

(做行科,雲)葛過隅頭,轉過屋角,早來到他家門首。

賽盧醫在家麼?(盧醫雲)婆婆,家裡來。

(卜兒雲)我這兩個銀子長遠了,你還了我罷。

(盧醫雲)婆婆,我家裡無銀子,你跟我莊上去取銀子還你。

(卜兒雲)我跟你去。

(做行科)(盧醫雲)來到此處,東也無人,西也無人,這裡不下手,等甚麼?我隨身帶的有繩子。

兀那婆婆,誰喚你哩?(卜兒雲)在那裡?(做勒卜兒科。

孛老同副淨張驢兒衝上,賽盧醫慌走下。

孛老救卜兒科)(張驢兒雲)爹,是個婆婆,爭些勒殺了。

(孛老雲)兀那婆婆,你是那裡人氏?姓甚名誰了因甚着這個人將你勒死?(卜兒雲)老身姓蔡,在城人氏,止有個寡媳婦兒,相守過日。

因為賽盧醫少我二十兩銀子,今日與他取討;誰想他嫌我到無人去處,要勒死我;賴這銀於。

若不是遇着老的和哥哥呵,那得老身性命來!(張驢兒雲)爹,你聽的他說麼?他家還有個媳婦哩!救了他性命,他少不得要謝我。

不若你要這婆子,我要他媳婦兒,何等兩便?你和他說去。

(孛老雲)兀那婆婆,你無丈夫,我無渾家,你肯與我做個老婆,意下如何?(卜兒雲)是何言語!待我回家,多備些錢鈔相謝。

(張驢兒雲)你敢是不肯,故意將錢鈔哄我?賽盧醫的繩子還在,我仍舊勒死了你罷。

(做拿繩科)(卜兒雲)哥哥,待我慢慢地尋思咱!(張驢兒雲)你尋思些甚麼?你隨我老子,我便要你媳婦兒。

(卜兒背雲)我不依他,他又勒殺我。

罷、罷、罷,你爺兒兩個,隨我到家中去來。

(同下)(正旦上,雲)妾身姓竇,小字端雲,祖居楚州人氏。

我三歲上亡了母親,七歲上離了父親。

俺父親將我嫁與蔡婆婆為兒媳婦,改名竇娥,至十七歲與夫成親。

不幸丈夫亡化,可早三年光景,我今二十歲也。

這南門外有個賽盧醫,他少俺婆婆銀子,本利該二十兩,數次索取不還。

今日俺婆婆親自索取去了。

竇娥也,你這命好苦也呵!(唱)【仙呂】【點絳唇】滿腹閒愁,數年禁受,天知否?天若是知我情由,怕不待和天瘦。

【混江龍】則問那黃昏白晝,兩般兒忘餐廢寢幾時休?大都來昨宵夢裡,和着這今日心頭。

催人淚的是錦爛熳花枝橫繡闥,斷人腸的是剔團圝月色掛妝樓。

長則是急煎煎按不住意中焦,悶沉沉展不徹眉尖皺,越覺的情懷冗冗,心緒悠悠。

(雲)似這等憂愁,不知幾時是了也呵!(唱)【油葫蘆】莫不是八字兒該載着一世憂?誰似我無盡頭!須知道人心不似水長流。

我從三歲母親身亡後,到七歲與父分離久。

嫁的個同住人,他可又拔着短籌;撇的俺婆婦每都把空房守,端的個有誰問,有誰瞅?【天下樂】莫不是前世里燒香不到頭,今也波生招禍尤?勸今人早將來世修。

我將這婆侍養,我將這服孝守,我言詞須應口。

(雲)婆婆索錢去了,怎生這早晚不見回來?(卜兒同孛老、張驢兒上)(卜兒雲)你爺兒兩個且在門首,等我先進去。

(張驢兒雲)奶奶,你先進去,就說女婿在門首哩。

(卜兒見正旦科)(正旦雲)奶奶回來了。

你吃飯麼?(卜兒做哭科,雲)孩兒也,你教我怎生說波!(正旦唱)【一半兒】為甚麼淚漫漫不住點兒流?莫不是為索債與人家惹爭鬥?我這裡連忙迎接慌問候,他那裡要說緣由。

(卜兒雲)羞人答答的,教我怎生說波!(正旦唱)則見他一半兒徘徊一半兒丑。

(雲)婆婆,你為甚麼煩惱啼哭那?(卜兒雲)我問賽盧醫討銀子去,他賺我到無人去處,行起凶來,要勒死我。

虧了一個張老並他兒子張驢兒,救得我性命。

那張老就要我招他做丈夫,因這等煩惱。

(正旦雲)婆婆,這個怕不中麼!你再尋思咱:俺家裡又不是沒有飯吃,沒有衣穿,又不是少欠錢債,被人催逼不過;況你年紀高大,六十以外的人,怎生又招丈夫那?(卜兒雲)孩兒也,你說的豈不是!但是我的性命全虧他這爺兒兩個救的。

我也曾說道:待我到家,多將些錢物酬謝你救命之恩。

不知他怎生知道我家裡有個媳婦兒,道我婆媳婦又沒老公,他爺兒兩個又沒老婆,正是天緣天對。

若不隨順他,依舊要勒死我。

那時節我就慌張了,莫說自己許了他,連你也許了他。

兒也,這也是出於無奈。

(正旦雲)婆婆,你聽我說波。

(唱)【後庭花】避凶神要擇好日頭,拜家堂要將香火修。

梳着個霜雪般白鬏髻,怎將這雲霞般錦帕兜?怪不的"女大不中留"。

你如今六旬左右,可不道到中年萬事休!舊恩愛一筆勾,新夫妻兩意投,枉教人笑破口!(卜兒雲)我的性命都是他爺兒兩個救的,事到如今,也顧不得別人笑話了。

(正旦唱)【青哥兒】你雖然是得他、得他營救,須不是筍條、筍條年幼,剗的便巧畫蛾眉成配偶?想當初你夫主遺留,替你圖謀,置下田疇,早晚羹粥,寒暑衣裘。

滿望你鰥寡孤獨,無捱無靠,母子每到白頭。

公公也,則落得乾生受!(卜兒雲)孩兒也,他如今只待過門。

喜事匆匆的,教我怎生回得他去?(正旦唱)【寄生草】你道他匆匆喜,我替你倒細細愁:愁則愁興闌珊咽不下交歡酒,愁則愁眼昏騰扭不上同心扣,愁則愁意朦朧睡不穩芙蓉褥。

你待要笙歌引至畫堂前,我道這姻緣敢落在他人後。

(卜兒雲)孩兒也,再不要說我了。

他爺兒兩個都在門首等候,事已至此,不若連你也招了女婿罷!(正旦雲)婆婆,你要招你自招,我並然不要女婿。

(卜兒雲)那個是要女婿的?爭奈他爺兒兩個自家捱過門來,教我如何是好?(張驢兒雲)我們今日招過門去也。

帽兒光光,今日做個新郎;袖兒窄窄,今日做個嬌客。

好女婿,好女婿,不枉了,不枉了。

(同孛老入拜科)想必這毒藥事發了。

(上雲)是這一個。

容小的訴稟;當日要勒死蔡婆婆時,正遇見他爺兒兩個救了那婆婆去。

過得幾日,他到小的鋪中討服毒藥。

小的是念佛吃齋人,不敢做昧心的事。

說道:"鋪中只有官料藥,並無甚麼毒藥。

"他就睜着眼道:"你昨日在郊外要勒死蔡婆婆,我拖你見官去!"小的一生最怕的是見官,只得將一服毒藥與了他去。

小的見他生相是個惡的,一定拿這藥去藥死了人,久後敗露,必然連累。

小的一向逃在涿州地方,賣些老鼠藥。

剛剛是老鼠被藥殺了好幾個,藥死人的藥其實再也不曾合。

(魂旦唱)【七弟兄】你只為賴財,放乖,要當災。

(帶雲)這毒藥呵,(唱)原來是你賽盧醫出賣,張驢兒買,沒來由填做我犯由牌,到今日官去衙門在。

(竇天章雲)帶那蔡婆婆上來!我看你也六十外人了,家中又是有錢鈔的,如何又嫁了老張,做出這等事來?(蔡婆婆雲)老婦人因為他爺兒兩個救了我的性命,收留他在家養膳過世。

那張驢兒常說要將他老子接腳進來,老婦人並不曾許他。

(竇天章雲)這等說,你那媳婦就不該認做藥死公公了。

(魂旦雲)當日問官要打俺婆婆,我怕他年老,受刑不起,因此咱認做藥死公公,委實是屈招個!(唱)【梅花酒】你道是咱不該,這招狀供寫的明白。

本一點孝順的心懷,倒做了惹禍的胚胎。

我只道官吏每還覆勘,怎將咱屈斬首在長街!第一要素旗槍鮮血灑,第二要三尺雪將死屍埋,第三要三年旱示天災:咱誓願委實大。

【收江南】呀,這的是"衙門從古向南開,就中無個不冤哉"!痛殺我嬌姿弱體閉泉台,早三年以外,則落的悠悠流恨似長淮。

(竇天章雲)端雲兒也,你這冤枉我已盡知,你且回去。

待我將這一起人犯並原問官吏另行定罪。

改日做個水陸道場,超度你生天便了。

(魂旦拜科,唱)【鴛鴦煞尾】從今後把金牌勢劍從頭擺,將濫官污吏都殺壞,與天子分憂,萬民除害。

(雲)我可忘了一件:爹爹,俺婆婆年紀高大,無人侍養,你可收恤家中,替你孩兒盡養生送死之禮,我便九泉之下,可也瞑目。

(竇天章雲)好孝順的兒也!(魂旦唱)囑付你爹爹,收養我奶奶。

要憐他無婦無兒,誰管顧年衰邁!再將那文卷舒開,(帶雲)爹爹,也把我竇娥名下,(唱)屈死的招伏罪名兒改。

(下)(竇天章雲)喚那蔡婆婆上來。

你可認的我麼?(蔡婆婆雲)老婦人眼花了,不認的。

(竇天章雲)我便是竇天章。

這才的鬼魂,便是我屈死的女孩兒端雲。

你這一行人,聽我下斷:張驢兒毒殺親爺,謀占寡婦,合擬凌遲,押付市曹中,釘上木驢,剮一百二十刀處死。

升任州守桃杌並該房吏典,刑名違錯,各杖一百,永不敘用。

賽盧醫不合賴錢,勒死平民;又不合修合毒藥,致傷人命,發煙瘴地面,永遠充軍。

蔡婆婆我家收養。

竇娥罪改正明白。

(詞雲)莫道我念亡女與他又罪消愆,也只可憐見楚州郡大旱三年。

昔於公曾表白東海孝婦,果然是感召得靈雨如泉。

豈可便推諉道天災代有,竟不想人之意感應通天。

今日個將文卷重行改正,方顯的王家法不使民冤。

題目秉鑒持衡廉訪法正名感天動地竇娥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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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剧·感天动地窦娥冤

少年 〔唐代〕

楔子

(卜兒蔡婆上,詩云)花有重開日,人無再少年。不須長富貴,安樂是神仙。老身蔡婆婆是也。楚州人氏,嫡親三口兒家屬。不幸夫主亡逝已過,止有一個孩兒,年長八歲。俺娘兒兩個,過其日月。家中頗有些錢財。這裡一個竇秀才,從去年問我借了二十兩銀子,如今本利該銀四十兩。我數次索取,那竇秀才只說貧難,沒得還我。他有一個女兒,今年七歲,生得可喜,長得可愛。我有心看上他,與我家做個媳婦,就准了這四十兩銀子,豈不兩得其便!他說今日好日辰,親送女兒到我家來。老身且不索錢去,專在家中等候。這早晚竇秀才敢待來也。(沖末扮竇天章,引正里扮端雲上,詩云)讀盡縹緗萬卷書,可憐貧煞馬相如。漢庭一日承恩召,不說當壚說子虛。小生姓竇,名天章,祖貫長安京兆人也。幼習儒業,飽有文章。爭奪時運不通,功名未遂。不幸揮家亡化已過,撇下這個女孩兒,小字端雲。從三歲上亡了他母親,如今孩兒七歲了也。小生一貧如洗,流落在這楚州居住。此間一個蔡婆婆,他家廣有錢物;小生因無盤纏,曾借了他二十兩銀子,到今本利該對還他四十兩。他數次問小生索取。教我把甚麼還他?誰想禁婆婆常常着人來說,要小生女孩兒做他兒媳婦。況如今春榜動,選場開,正特上朝取應,又苦盤纏缺少。小生出於無奈,只得將女孩兒端雲送與蔡婆婆做兒媳婦去。(做嘆科,雲)嗨!這個那裡是做媳婦?分明是賣與他一般。就准了他那先借的四十兩銀子,分外但得些少東西,勾小生應舉之費,便也過望了。說話之間,早來到他家門首。婆婆在家麼?(卜兒上,雲)秀才,請家裡坐,老身等候多時也。(做相見科,竇天章雲)小生今日一任的將女孩兒送來與婆婆,怎敢說做媳婦,只與婆婆早晚使用。小生日下就要上朝進取功名去,留下女孩兒在此,只望婆婆看覷則個!(卜兒雲)這等,你是我親家了。你本利少我四十兩銀子,兀的是借錢的文書,還了你;再送與你十兩銀子做盤纏。親家,你休嫌輕少。(竇天章做謝科,雲)多謝了婆婆!先少你許多銀子,都不要我還了,今又送我盤纏,此恩異日必當重報。婆婆,女孩兒早晚呆痴,看小生薄面,看覷女孩兒咱!(卜兒雲)親家,這不消你囑咐。令愛到我家,就做親女兒一般看承他,你只管放心的去。(竇天章雲)婆婆,端雲孩兒該打呵,看小生面則罵幾句;當罵呵,則處分幾句。孩兒,你也不比在我跟前,我是你親爺,將就的你。你如今在這裡,早晚若頑劣呵,你只討那打罵吃。兒口樂,我也是出於無奈!(做悲科)(唱)

【仙呂】【賞花時】我也只為尤計營生四壁貧,因此上割捨得親兒在兩處分。從今日遠踐洛陽塵,又不知歸期定準,則落的無語暗消魂。(下)(卜兒雲)竇秀才留下他這女孩兒與我做媳婦兒,他一徑上朝應舉去了。(正旦做悲科,雲)爹爹,你直下的撇了我孩兒去也!(卜兒雲)媳婦兒,你在我家,我是親婆,你是親媳婦,只當自家骨肉一般。你不要啼哭,跟着老身前後執料去來。(同下)

第一折

(淨扮賽盧醫上,詩云)行醫有斟酌,下藥依《本草》。死的醫不活,活的醫死了。自家姓盧,人道我一手好醫,都叫做賽盧醫。在這山陽縣南門開着生藥局。在城有個蔡婆婆,我問他借了十兩銀子,本利該還他二十兩;數次來討這銀子,我又無的還他。若不來便罷,若來呵,我自有個主意!我且在這藥鋪中坐下,看有甚麼人來。(卜兒上,雲)老身蔡婆婆。我一向搬在山陽縣居住,盡也靜辦。自十三年前竇天章秀才留下端雲孩兒與我做兒媳婦,改了他小名,喚做竇娥。自成親之後,不上二年,不想我這孩兒害弱症死了。媳婦兒守寡,又早三個年頭,服孝將除了也。我和媳婦兒說知,我往城外賽盧醫家索錢去也。(做行科,雲)葛過隅頭,轉過屋角,早來到他家門首。賽盧醫在家麼?(盧醫雲)婆婆,家裡來。(卜兒雲)我這兩個銀子長遠了,你還了我罷。(盧醫雲)婆婆,我家裡無銀子,你跟我莊上去取銀子還你。(卜兒雲)我跟你去。(做行科)(盧醫雲)來到此處,東也無人,西也無人,這裡不下手,等甚麼?我隨身帶的有繩子。兀那婆婆,誰喚你哩?(卜兒雲)在那裡?(做勒卜兒科。孛老同副淨張驢兒衝上,賽盧醫慌走下。孛老救卜兒科)(張驢兒雲)爹,是個婆婆,爭些勒殺了。(孛老雲)兀那婆婆,你是那裡人氏?姓甚名誰了因甚着這個人將你勒死?(卜兒雲)老身姓蔡,在城人氏,止有個寡媳婦兒,相守過日。因為賽盧醫少我二十兩銀子,今日與他取討;誰想他嫌我到無人去處,要勒死我;賴這銀於。若不是遇着老的和哥哥呵,那得老身性命來!(張驢兒雲)爹,你聽的他說麼?他家還有個媳婦哩!救了他性命,他少不得要謝我。不若你要這婆子,我要他媳婦兒,何等兩便?你和他說去。(孛老雲)兀那婆婆,你無丈夫,我無渾家,你肯與我做個老婆,意下如何?(卜兒雲)是何言語!待我回家,多備些錢鈔相謝。(張驢兒雲)你敢是不肯,故意將錢鈔哄我?賽盧醫的繩子還在,我仍舊勒死了你罷。(做拿繩科)(卜兒雲)哥哥,待我慢慢地尋思咱!(張驢兒雲)你尋思些甚麼?你隨我老子,我便要你媳婦兒。(卜兒背雲)我不依他,他又勒殺我。罷、罷、罷,你爺兒兩個,隨我到家中去來。(同下)(正旦上,雲)妾身姓竇,小字端雲,祖居楚州人氏。我三歲上亡了母親,七歲上離了父親。俺父親將我嫁與蔡婆婆為兒媳婦,改名竇娥,至十七歲與夫成親。不幸丈夫亡化,可早三年光景,我今二十歲也。這南門外有個賽盧醫,他少俺婆婆銀子,本利該二十兩,數次索取不還。今日俺婆婆親自索取去了。竇娥也,

你這命好苦也呵!(唱)

【仙呂】【點絳唇】滿腹閒愁,數年禁受,天知否?天若是知我情由,怕不待和天瘦。

【混江龍】則問那黃昏白晝,兩般兒忘餐廢寢幾時休?大都來昨宵夢裡,和着這今日心頭。催人淚的是錦爛熳花枝橫繡闥,斷人腸的是剔團圝月色掛妝樓。長則是急煎煎按不住意中焦,悶沉沉展不徹眉尖皺,越覺的情懷冗冗,心緒悠悠。

(雲)似這等憂愁,不知幾時是了也呵!(唱)

【油葫蘆】莫不是八字兒該載着一世憂?誰似我無盡頭!須知道人心不似水長流。我從三歲母親身亡後,到七歲與父分離久。嫁的個同住人,他可又拔着短籌;撇的俺婆婦每都把空房守,端的個有誰問,有誰瞅?

【天下樂】莫不是前世里燒香不到頭,今也波生招禍尤?勸今人早將來世修。我將這婆侍養,我將這服孝守,我言詞須應口。

(雲)婆婆索錢去了,怎生這早晚不見回來?(卜兒同孛老、張驢兒上)(卜兒雲)你爺兒兩個且在門首,等我先進去。(張驢兒雲)奶奶,你先進去,就說女婿在門首哩。(卜兒見正旦科)(正旦雲)奶奶回來了。你吃飯麼?(卜兒做哭科,雲)孩兒也,你教我怎生說波!(正旦唱)

【一半兒】為甚麼淚漫漫不住點兒流?莫不是為索債與人家惹爭鬥?我這裡連忙迎接慌問候,他那裡要說緣由。(卜兒雲)羞人答答的,教我怎生說波!(正旦唱)則見他一半兒徘徊一半兒丑。

(雲)婆婆,你為甚麼煩惱啼哭那?(卜兒雲)我問賽盧醫討銀子去,他賺我到無人去處,行起凶來,要勒死我。虧了一個張老並他兒子張驢兒,救得我性命。那張老就要我招他做丈夫,因這等煩惱。(正旦雲)婆婆,這個怕不中麼!你再尋思咱:俺家裡又不是沒有飯吃,沒有衣穿,又不是少欠錢債,被人催逼不過;況你年紀高大,六十以外的人,怎生又招丈夫那?(卜兒雲)孩兒也,你說的豈不是!但是我的性命全虧他這爺兒兩個救的。我也曾說道:待我到家,多將些錢物酬謝你救命之恩。不知他怎生知道我家裡有個媳婦兒,道我婆媳婦又沒老公,他爺兒兩個又沒老婆,正是天緣天對。若不隨順他,依舊要勒死我。那時節我就慌張了,莫說自己許了他,連你也許了他。兒也,這也是出於無奈。(正旦雲)婆婆,你聽我說波。(唱)

【後庭花】避凶神要擇好日頭,拜家堂要將香火修。梳着個霜雪般白鬏髻,怎將這雲霞般錦帕兜?怪不的"女大不中留"。你如今六旬左右,可不道到中年萬事休!舊恩愛一筆勾,新夫妻兩意投,枉教人笑破口!

(卜兒雲)我的性命都是他爺兒兩個救的,事到如今,也顧不得別人笑話了。(正旦唱)

【青哥兒】你雖然是得他、得他營救,須不是筍條、筍條年幼,剗的便巧畫蛾眉成配偶?想當初你夫主遺留,替你圖謀,置下田疇,早晚羹粥,寒暑衣裘。滿望你鰥寡孤獨,無捱無靠,母子每到白頭。公公也,則落得乾生受!

(卜兒雲)孩兒也,他如今只待過門。喜事匆匆的,教我怎生回得他去?(正旦唱)

【寄生草】你道他匆匆喜,我替你倒細細愁:愁則愁興闌珊咽不下交歡酒,愁則愁眼昏騰扭不上同心扣,愁則愁意朦朧睡不穩芙蓉褥。你待要笙歌引至畫堂前,我道這姻緣敢落在他人後。

(卜兒雲)孩兒也,再不要說我了。他爺兒兩個都在門首等候,事已至此,不若連你也招了女婿罷!(正旦雲)婆婆,你要招你自招,我並然不要女婿。(卜兒雲)那個是要女婿的?爭奈他爺兒兩個自家捱過門來,教我如何是好?(張驢兒雲)我們今日招過門去也。帽兒光光,今日做個新郎;袖兒窄窄,今日做個嬌客。好女婿,好女婿,不枉了,不枉了。(同孛老入拜科)(正旦做不禮科,雲)兀那廝,靠後!(唱)

【賺煞】我想這婦人每休信那男兒口。婆婆也,怕沒的貞心兒自守,到今日招着個村老子,領着個半死囚。(張驢兒做嘴臉料,雲)你看我爺兒兩個這等身段,盡也選得女婿過,你不要錯過了好時辰,我和你早些兒拜堂罷。(正旦不禮科,唱)則被你坑殺人燕侶鶯儔。婆婆也,你豈不知羞!俺公公撞府沖州,掙扎的銅斗兒家緣百事有。想着俺公公置就,怎忍教張驢兒情受?(張驢兒做扯正旦拜科,正旦推跌科,唱)兀的不是俺沒丈夫的婦女下場頭!(下)(卜兒雲)你老人家不要惱躁。難道你有活命之恩,我豈不思量報你?只是我那媳婦兒氣性最不好惹的,既是他不肯招你兒子,教我怎好招你老人家?我如今拚的好酒好飯,養你爺兒兩個在家,待我慢慢的勸化俺媳婦兒。待他有個回心轉意,再作區處。(張驢兒雲)這歪剌骨!便是黃花女兒,剛剛扯的一把,也不消這等使性,平空的推了我一交,我肯干罷!就當面賭個誓與你:我今生今世不要他做老婆,我也不算好男子!(詞雲)美婦人我見過萬千向外,不似這小妮子生得十分憊賴。我救了你老性命死里重生,怎割捨得不肯把肉身陪待?(同下)

第二折

(賽盧醫上,詩云)小子太醫出身,也不知道醫死多人。何嘗怕人告發,關了一日店門?在城有個蔡家婆子,剛少的他二十兩花銀,屢屢親來索取,爭些捻斷脊筋。也是我一時智短,將他賺到荒村,撞見兩個不識姓名男子,一聲嚷道:"浪蕩乾坤,怎敢行兇撒潑,擅自勒死平民!"嚇得我丟了繩索,放開腳步飛奔。雖然一夜無事,終覺失精落魂;方知人命關天關地,如何看做壁上灰塵?從今改過行業,要得滅罪修因。將以前醫死的性命,一個個都與他一卷超度的經文。小子賽盧醫的便是。只為要賴蔡婆婆二十兩銀子,賺他到荒僻去處,正待勒死他,誰想遇見兩個漢子,救了他去。若是再來討債時節,教我怎生見他?常言道的好:"三十六計,走為上計。"喜得我是孤身,又無家小連累;不若收拾了細軟行李,打個包兒,悄悄的躲到別處,另做營生,豈不乾淨!(張驢兒上,雲)自家張驢兒。可奈那竇娥百般的不肯隨順我;如今那老婆子害病,我討服毒藥與他吃了,藥死那老婆子,這小妮子好歹做我的老婆。(做行科,雲)且住,城裡人耳目廣,口舌多,倘見我討毒藥,可不嚷出事來?我前日看見南門外有個藥鋪,此處冷靜,正好討藥。(做到科,叫雲)太醫哥哥,我來討藥的。(賽盧醫雲)你討甚麼藥?(張驢兒雲)我討服毒藥。(賽盧醫雲)誰敢合毒藥與你?這廝好大膽也!(張驢兒雲)你真箇不肯與我藥麼?(賽盧醫雲)我不與你,你就怎地我?(張驢兒做拖盧雲)好呀,前日謀死蔡婆婆的不是你來!你說我不認的你哩,我拖你見官去!(賽盧醫做慌科,雲)大哥,你放我,有藥,有藥。(做與藥科,張驢兒雲)既然有了藥,且饒你罷。正是:"得放手時須放手,得饒人處且饒人。"(下)(賽盧醫雲)可不晦氣!剛剛討藥的這人,就是救那婆子的。我今日與了他這服毒藥去了,以後事發,越越要連累我。趁早幾兒關上藥鋪,到涿州賣老鼠藥去也。(下)(卜兒上,做病伏几科)(孛老同張驢兒上,雲)老漢自到蔡婆婆家來,本望做個接腳,卻被他媳婦堅執不從。那婆婆一向收留俺爺兒兩個在家同住,只說"好事不在忙",等慢慢里勸轉他媳婦;誰想那婆婆又害起病來。孩兒,你可曾算我兩個的八字,紅鸞天喜幾時到命哩?(張驢兒雲)要看甚麼天喜到命!只賭本事,做得去,自去做。(孛老雲)孩兒也,蔡婆婆害病好幾日了,我與你去問病波。(做見卜兒問科,雲)婆婆,你今日病體如何?(卜兒雲)我身子十分不快哩。(孛老雲)你可想些甚麼吃?(卜兒雲)我思量些羊肚兒湯吃。(孛老雲)孩兒,你對竇娥說,做些羊

肚兒湯與婆婆吃。(張驢兒向古門雲)竇娥,婆婆想羊肚兒湯吃,快安排將來。(正旦持湯上,雲)妾身竇娥是也。有俺婆婆不快,想羊肚湯吃,我親自安排了與婆婆吃去。婆婆也,我這寡婦人家,凡事也要避些嫌疑,怎好收留那張驢兒父子兩個?非親非眷的,一家兒同住,豈不惹外人談議?婆婆也,你莫要背地裡許了他親事,連我也累做不清不潔的。我想這婦人心,好難保也呵!(唱)

【南呂】【一枝花】他則待一生鴛帳眠,那裡肯半夜空房睡;他本是張郎婦,又做了李郎妻。有一等婦女每相隨,並不說家克計,則打聽些閒是非;說一會不明白打風的機關,使了些調虛囂撈龍的見識。

【梁州第七】這一個似卓氏般當壚滌器,這一個似孟光般舉案齊眉,說的來藏頭蓋腳多伶俐!道着難曉,做出才知。舊恩忘卻,新愛偏宜;墳頭上土脈猶濕,架兒上又換新衣。那裡有奔喪處哭倒長城?那裡有浣紗時甘投大水?那裡有上山來便化頑石?可悲,可恥!婦人家直恁的無仁義。多淫奔,少志氣,虧殺前人在那裡,更休說百步相隨。

(雲)婆婆,羊肚兒湯做成了,你吃些兒波。(張驢兒雲)等我拿去。(做接嘗科,雲)這裡面少些鹽醋,你去取來。(正旦下)(張驢兒放藥科)(正旦上,雲)這不是鹽醋!(張驢兒雲)你傾下些。(正旦唱)

【隔尾】你說道少鹽欠醋無滋味,加料添椒才脆美。但願娘親早痊濟,飲羹湯一杯,勝甘露灌體,得一個身子平安倒大來喜。

(孛老雲)孩兒,羊肚湯有了不曾?(張驢兒雲)湯有了,你拿過去。(孛老將湯雲)婆婆,你吃些湯兒。(卜兒雲)有累你。(做嘔科,雲)我如今打嘔,不要這湯吃了,你老人家吃罷。(孛老雲)這湯特做來與你吃的,便不要吃,也吃一口兒。(卜兒雲)我不吃了,你老人家請吃。(孛老吃科)(正旦唱)

【賀新郎】一個道你請吃,一個道婆先吃,這言語聽也難聽,我可是氣也不氣!想他家與咱家有甚的親和戚?怎不記舊日夫妻情意,也曾有百縱千隨?婆婆也,你莫不為"黃金浮世寶,白髮故人稀",因此上把舊恩情,全不比新知契?則待要百年同墓穴,那裡肯千里送寒衣?

(孛老雲)我吃下這湯去,怎覺昏昏沉沉的起來?(做倒科)(卜兒慌科,雲)你老人家放精細着,你掙扎着些兒。(做哭科,雲)兀的不是死了也!(正旦唱)

【斗蝦蟆】空悲戚,沒理會,人生死,是輪迴。感着這般病疾,值着這般時勢,可是風寒暑濕,或是饑飽勞役,各人症候自知。人命關天關地,別人怎生替得?壽數非干今世。相守三朝五夕,說甚一家一計?又無羊酒緞匹,又無花紅財禮;把手為活過日,撒手如同休棄。不是竇娥忤逆,生怕旁人論議。不如聽咱勸你,認個自家晦氣,割捨的一具棺材停置,幾件布帛收拾,出了咱家門裡,送入他家墳地。這不是你那從小兒年紀指腳的夫妻。我其實不關親,無半點忄西惶淚。休得要心如醉,意似痴,便這等嗟嗟怨怨,哭哭啼啼。

(張驢兒雲)好也囉!你把我老子藥死了,更待干罷!(卜兒雲)孩兒,這事怎了也?(正旦雲)我有甚麼藥在那裡?都是他要鹽醋時,自家傾在湯兒里的。(唱)

【隔尾】這廝搬調咱老母收留你,自藥死親爺待要唬嚇誰?(張驢兒雲)我家的老子,倒說是我做兒子的藥死了,人也不信。(做叫科,雲)四鄰八舍聽着:竇娥藥殺我家老子哩!(卜兒雲)罷麼,你不要大驚小怪的,嚇殺我也!(張驢兒雲)你可怕麼?(卜兒雲)可知怕哩。(張驢兒雲)你要饒麼?(卜兒雲)可知要饒哩。(張驢兒雲)你教竇娥隨順了我,叫我三聲嫡嫡親親的丈夫,我便饒了他。(卜兒雲)孩兒也,你隨順了他罷。(正旦雲)婆婆,你怎說這般言語!(唱)我一馬難將兩鞍鞴,想男兒在日曾兩年匹配,卻教我改嫁別人,其實做不得。

(張驢兒雲)竇娥,你藥殺了俺老子,你要官休?要私休?(正旦雲)怎生是官休?怎生是私休?(張驢兒雲)你要官休呵,拖你到官司,把你三推六問!你這等瘦弱身子,當不過拷打,怕你不招認藥死我老子的罪犯!你要私休呵,你早些與我做了老婆,倒也便宜了你。(正旦雲)我又不曾藥死你老子,情願和你見官去來。(張驢兒拖正旦、卜兒下)(淨扮孤引祗候上,詩云)我做官人勝別人,告狀來的要金銀。若是上司當刷卷,在家推病不出門。下官楚州太守桃杌是也。今早升廳坐衙,左右,喝攛廂。(祗候幺喝科)(張驢兒拖正旦、卜兒上,雲)告狀,告狀!(祗候雲)拿過來。(做跪見,孤亦跪科,雲)請起。(祗候雲)相公,他是告狀的,怎生跪着他?(孤雲)你不知道,但來告狀的,就是我衣食父母。(祗候幺喝科,孤雲)那個是原告?那個是被告?從實說來!(張驢兒雲)小人是原告張驢兒,告這媳婦兒,喚做竇娥,合毒藥下在羊肚湯兒里,藥死了俺的老子。這個喚做蔡婆婆,就是俺的後母。望大人與小人做主咱!(孤雲)是那一個下的毒藥?(正旦雲)不干小婦人事。(卜兒雲)也不干老婦人事。(張驢兒雲)也不干我事。(孤雲)都不是,敢是我下的毒藥未?(正旦雲)我婆婆也不是他後母,他自姓張,我家姓蔡。我婆婆因為與賽盧醫索錢,被他賺到郊外,勒死我婆婆;卻得他爺兒兩個救了性命。因此我婆婆收留他爺兒兩個在家,養膳終身,報他的恩德。誰知他兩個倒起不良之心,冒認婆婆做了接腳,要逼勒小婦人做他媳婦。小婦人元是有丈夫的,服孝未滿,堅執不從。適值我婆婆患病,着小婦人安排羊肚湯兒吃。不知張驢兒那裡討得毒藥在身,接過湯來,只說少些鹽醋,支轉小婦人,暗地傾下毒藥。也是天幸,我婆婆忽然嘔吐,不要湯吃。讓與他老子吃;才吃的幾口便死了,與小婦人並無干涉。只望大人高抬明鏡,替小婦人做主咱!(唱)

【牧羊關】大人你明如鏡,清似水,照妾身肝膽虛實。那羹本五味俱全,除了外百事不知。他推道嘗滋味,吃下去便昏迷。不是妾訟庭上胡支對,大人也,卻教我平白地說甚的?

(張驢兒雲)大人詳情:他自姓蔡,我自姓張。他婆婆不招俺父親接腳,他養我父子兩個在家做甚麼?這媳婦兒年紀雖小,極是個賴骨頑皮,不怕打的。(孤雲)人是賤蟲,不打不招。左右,與我選大棍子打着!(祗候打正旦,三次噴水科)(正旦唱)

【罵玉郎】這無情棍棒教我捱不的。婆婆也,須是你自做下,怨他誰?勸普天下前婚後嫁婆娘每,都看取我這般傍州例。

【感皇恩】呀!是誰人唱叫揚疾,不由我不魄散魂飛。恰消停,才甦醒,又昏迷。捱千般打拷,萬種凌逼,一杖下,一道血,一層皮。

【採茶歌】打的我肉都飛,血淋漓,腹中冤枉有誰知!則我這小婦人毒藥來從何處也?天那,怎麼的覆盆不照太陽暉!

(孤雲)你招也不招?(正旦雲)委的不是小婦人下毒藥來。(孤雲)既然不是,你與我打那婆子!(正旦忙雲)住、住、住,休打我婆婆。情願我招了罷,是我藥死公公來。(孤雲)既然招了,着他畫了伏狀,將枷來枷上,下在死囚牢里去。到來日判個"斬"字,押付市曹典刑。(卜兒哭科,雲)竇娥孩兒,這都是我送了你性命。兀的不痛殺我也!(正旦唱)

【黃鍾尾】我做了個銜冤負屈沒頭鬼,怎肯便放了你好包荒淫漏面賊!想人心不可欺,冤枉事天地知,爭到頭,競到底,到如今待怎的?情願認藥殺公公,與了招罪。婆婆也,我若是不死呵,如何救得你?(隨祗候押下)

(張驢兒做叩頭科,雲)謝青天老爺做主!明日殺了竇娥,才與小人的老子報的冤。(卜兒哭科,雲)明日市曹中殺竇娥孩兒也,兀的不痛煞我也!(孤雲)張驢兒、蔡婆婆,都取保狀,着隨衙聽侯。左右,打散堂鼓,將馬來,回私宅去也。(同下)

第三折

(外扮監斬官上,雲)下官監斬官是也。今日處決犯人,着做公的把住巷口,休放往來人閒走。(淨扮公人鼓三通、鑼三下科。劊子磨旗、提刀,押正旦帶枷上)(劊子云)行動些,行動些,監斬官去法場上多時了!(正旦唱)

【正宮】【端正好】沒來由犯王法,不堤防遭刑憲,叫聲屈動地驚天!頃刻間遊魂先赴森羅殿,怎不將天地也生埋怨?

【滾繡球】有日月朝暮懸,有鬼神掌著生死權,天地也,只合把清濁分辨,可怎生糊突了盜跖、顏淵?為善的受貧窮更命短,造惡的享富貴又壽延。天地也,做得個怕硬欺軟,卻元來也這般順水推船。地也,你不分好歹何為地?天也,你錯勘賢愚枉做天!哎,只落得兩淚漣漣。

(劊子云)快行動些,誤了時辰也。(正旦唱)

【倘秀才】則被這枷扭的我左側右偏,人擁的我前合後偃,我竇娥向哥哥行有句言。(劊子云)你有甚麼話說?(正旦唱)前街里去心懷恨,后街里去死無冤,休推辭路遠。

(劊子云)你如今到法場上面,有甚麼親眷要見的,可教他過來,見你一面也好。(正旦唱)

【叨叨令】可憐我孤身隻影無親眷,則落的吞聲忍氣空嗟怨。(劊子云)難道你爺娘家也沒的?(正旦雲)止有個爹爹,十三年前上朝取應去了,至今杳無音信。(唱)早已是十年多不睹爹爹面。(劊子云)你適才要我往后街里去,是甚麼主意?(正旦唱)怕則怕前街里被我婆婆見。(劊子云)你的性命也顧不得,怕他見怎的?(正旦雲)俺婆婆若見我披枷帶鎖赴法場餐刀去呵,(唱)枉將他氣殺也麼哥,枉將他氣殺也麼哥!告哥哥,臨危好與人行方便。(卜兒哭上科,雲)天那,兀的不是我媳婦兒!(劊子云)婆子靠後!(正旦雲)既是俺婆婆來了,叫他來,待我囑付他幾句話咱。(劊子云)那婆子,近前來,你媳婦要囑付你話哩。(卜兒雲)孩兒,痛殺我也!(正旦雲)婆婆,那張驢兒把毒藥放在羊肚兒湯里,實指望藥死了你,要霸占我為妻。不想婆婆讓與他老子吃,倒把他老子藥死了。我怕連累婆婆,屈招了藥死公公,今日赴法場典刑。婆婆,此後遇着冬時年節,月一十五,有瀽不了的漿水飯,瀽半碗兒與我吃;燒不了的紙錢,與竇娥燒一陌兒。則是看你死的孩兒面上!(唱)

【快活三】念竇娥葫蘆提當罪愆,念竇娥身首不完全,念竇娥從前已往幹家緣。婆婆也,你只看竇娥少爺無娘面。

【鮑老兒】念竇娥伏侍婆婆這幾年,遇時節將碗涼漿奠;你去那受刑法屍骸上烈些紙錢,只當把你亡化的孩兒薦。(卜兒哭科,雲)孩兒放心,這個老身都記得。天那,兀的不痛殺我也!(正旦唱)婆婆也,再也不要啼啼哭哭,煩煩惱惱,怨氣衝天。這都是我做竇娥的沒時沒運,不明不暗,負屈銜冤。(劊子做喝科,雲)兀那婆子靠後,時辰到了也。(正旦跪科)(劊子開枷科)(正旦雲)竇娥告監斬大人,有一事肯依竇娥,便死而無怨。(監斬官雲)你有甚麼事?你說。(正旦雲)要一領淨席,等我竇娥站立;又要丈二白練,掛在旗槍上:若是我竇娥委實冤枉,刀過處頭落,一腔熱血休半點兒沾在地下,都飛在白練上者。(監斬官雲)這個就依你,打甚麼不緊。(劊子做取席站科,又取白練掛旗上科)(正旦唱)

【耍孩兒】不是我竇娥罰下這等無頭願,委實的冤情不淺;若沒些兒靈聖與世人傳,也不見得湛湛青天。我不要半星熱血紅塵灑,都只在八尺旗槍素練懸。等他四下里皆瞧見,這就是咱萇弘化碧,望帝啼鵑。

(劊子云)你還有甚的說話?此時不對監斬大人說,幾時說那?(正旦再跪科,雲)大人,如今是三伏天道,若竇娥委實冤枉,身死之後,天降三尺瑞雪,遮掩了竇娥屍首。(監斬官雲)這等三伏天道,你便有沖天的怨氣,也召不得一片雪來,可不胡說!(正旦唱)

【二煞】你道是暑氣暄,不是那下雪天;豈不聞飛霜六月因鄒衍?若果有一腔怨氣噴如火,定要感的六出冰花滾似綿,免着我屍骸現;要什麼素車白馬,斷送出古陌荒阡!

(正里再跪科,雲)大人,我竇娥死的委實冤枉,從今以後,着這楚州亢旱三年!(監斬官雲)打嘴!那有這等說話!(正旦唱)

【一煞】你道是天公不可期,人心不可憐,不知皇天也肯從人願。做甚麼三年不見甘霖降?也只為東海曾經孝婦冤,如今輪到你山陽縣。這都是官吏每無心正法,使百姓有口難言!

(劊子做磨旗科,雲)怎麼這一會兒天色陰了也?(內做風科,劊子云)好冷風也!(正旦唱)

【煞尾】浮云為我陰,悲風為我旋,三樁兒誓願明題遍。(做哭科,雲)婆婆也,直等待雪飛六月,亢旱三年呵,(唱)那其間才把你個屈死的冤魂這竇娥顯!

(劊子做開刀,正旦倒科)(監斬官驚雲)呀,真箇下雪了,有這等異事!(劊子云)我也道平日殺人,滿地都是鮮血,這個竇娥的血都飛在那丈二白練上,並無半點落地,委實奇怪。(監斬官雲)這死罪必有冤枉。早兩樁兒應驗了,不知亢旱三年的說話,准也不准?且看後來如何。左右,也不必等待雪睛,便與我抬他屍首,還了那蔡婆婆去罷。(眾應科,抬屍下)

第四折

(竇天章冠帶引丑張千、祗從上,詩云)獨立空堂思黯然,高峰月出滿林煙。非關有事人難睡。自是驚魂夜不眠。老夫竇天章是也。自離了我那端雲孩兒,可早十六年光景。老夫自到京師,一舉及第,官拜參知政事。只因老夫廉能清正,節操堅剛,謝聖恩可憐,加老夫兩淮提刑肅正廉訪使之職,隨處審囚刷卷,體察濫官污吏,容老夫先斬後奏。老夫一喜一悲:喜呵,老夫身居台省,職掌刑名,勢劍金牌,威權萬里;悲呵,有端雲孩兒,七歲上與了蔡婆婆為兒媳婦。老夫自得官之後,使人往楚州問蔡婆婆家。他鄰里街坊道:自當年蔡婆婆不知搬在那裡去了,至今音信皆無。老夫為端雲孩兒,啼哭的眼目昏花,憂愁的鬚髮斑白。今日來到這淮南地面,不知這楚州為何三年不雨?老夫今在這州廳安歇。張千,說與那州中大小屬官,今日免參,明日早見。(張千向古門雲)一應大小屬官:今日免參,明日早見。(竇天章雲)張千,說與那六房吏典:但有合刷照文卷,都將來,待老夫燈下看幾宗波。(張千送文卷科)(竇天章雲)張千,你與我掌上燈。你每都辛苦了,自去歇息罷。我喚你便來,不喚你休來。(張千點燈,同祗從下)(竇天章雲)我將這文卷看幾宗咱。"一起犯人竇娥,將毒藥致死公公。……"我才看頭一宗文卷,就與老夫同姓;這藥死公公的罪名,犯在十惡不赦。俺同姓之人,也有不畏法度的。這是問結了文書,不看他罷。我將這文卷壓在底下,別看一宗咱。(做打呵欠科,雲)不覺的一陣昏沉上來,皆因老夫年紀高大,鞍馬勞困之故。待我搭伏定書案,歇息些兒咱。(做睡科。魂旦上,唱)

【雙調】【新水令】我每日哭啼啼守住望鄉台,急煎煎把仇人等待,慢騰騰昏地里走,足律律旋風中來。則被這霧鎖雲埋,攛掇的鬼魂快。

(魂旦望科,雲)門神戶尉不放我進去。我是廉訪使竇天章女孩兒。因我屈死,父親不知,特來托一夢與他咱。(唱)

【沉醉東風】我是那提刑的女孩,須不比現世的妖怪。怎不容我到燈影前,卻攔截在門木呈外?(做叫科,雲)我那爺爺呵,(唱)枉自有勢劍金牌,把俺這屈死三年的腐骨骸,怎脫離無邊苦海?(做入見哭科,竇天章亦哭科,雲)端雲孩兒,你在那裡來?(魂旦虛下)(竇天章做醒科,雲)好是奇怪也!老夫才合眼去,夢見端雲孩兒,恰便似來我跟前一般;如今在那裡?我且再看這文卷咱。(魂旦上,做弄燈科)(竇天章雲)奇怪,我正要看文卷,怎生這燈忽明忽滅的?張千也睡着了,我自己剔燈咱。(做剔燈,魂旦翻文卷科)(竇天章雲)我剔的這燈明了也,再看幾宗文卷。"一起犯人竇娥,藥死公公。……"(做疑怪科,雲)這一宗文卷,我為頭看過,壓在文卷底下,怎生又在這上頭?這幾時問結了的,還壓在底下,我別看一宗文卷波。(魂旦再弄燈科)(竇天章雲)怎麼這燈又是半明半暗的?我再剔這燈咱。(做剔燈,魂旦再翻文卷科。竇天章雲)我剔的這燈明了,我另拿一宗文卷看咱。"一起犯人竇娥,藥死公公。……"呸!好是奇怪!我才將這文書分明壓在底下,剛剔了這燈,怎生又翻在面上?莫不是楚州後廳里有鬼麼?便無鬼呵,這樁事必有冤枉。將這文卷再壓在底上,待我另看一宗如何?(魂旦又弄燈科)(竇天章雲)怎麼這燈又不明了,敢有鬼弄這燈?我再剔一剔去。(做剔燈科,魂旦上,做撞見科,竇天章舉劍擊桌科,雲)呸!我說有鬼!兀那鬼魂:老夫是朝廷欽差,帶牌走馬肅政廉訪使。你向前來,一劍揮之兩段。張千,虧你也睡的着!快起來,有鬼,有鬼。兀的不嚇殺老夫也!(魂旦唱)

【喬牌兒】則見他疑心兒胡亂猜,聽了我這哭聲兒轉驚駭。哎,你個竇天章直恁的威風大,且受你孩兒竇娥這一拜。

(竇天章雲)兀那鬼魂,你道竇天章是你父親,"受你孩兒竇娥拜"。你敢錯認了也?我的女兒叫做端雲,七歲上與了蔡婆婆為兒媳婦。你是竇娥,名字差了,怎生是我女孩兒?(魂旦雲)父親,你將我與了蔡婆婆家,改名做竇娥了也。(竇天章雲)你便是端雲孩兒?我不問你別的,這藥死公公是你不是?(魂旦雲)是你孩兒來。(竇天章雲)噤聲!你這小妮子,老夫為你啼哭的眼也花了,憂愁的頭也白了,你剗地犯下十惡大罪,受了典刑!我今日官居台省,職掌刑名,來此兩淮審囚刷卷,體察濫官污吏;你是我親生之女,老夫將你治不的,怎治他人?我當初將你嫁與他家呵,要你三從四德。三從者:在家從父,出嫁從天,夫死從子;四德者:事公姑,敬夫主,和妯娌,睦街坊。今三從四德全無,剗地犯了十惡大罪。我竇家三輩無犯法之男,五世無再婚之女;到今日被你辱沒祖宗世德,又連累我的清名。你快與我細吐真情,不要虛言文對。若說的有半厘差錯,牒發你城隍祠內,着你永世不得人身;罰在陰山,永為餓鬼。(魂旦雲)父親停嗔息怒,暫罷狼虎之威,聽你孩兒慢慢的說一遍咱。我三歲上亡了母親,七歲上離了父親。你將我送與蔡婆婆做兒媳婦,至十七歲與夫配合。才得兩年,不幸兒夫亡化,和俺婆婆守寡。這山陽縣南門外有個賽盧醫,他少俺婆婆二十兩銀子。俺婆婆去取討,被他賺到郊外,要將婆婆勒死;不想撞見張驢兒父子兩個,救了俺婆婆性命。那張驢兒知道我家有個守寡的媳婦,便道:"你婆兒媳婦既無丈夫,不若招我父子兩個。"俺婆婆初也不肯,那張驢兒道:"你若不肯,我依舊勒死你。"俺婆婆懼怕,不得已含糊許了,只得將他父子兩個領到家中,養他過世。有張驢兒數次調戲你女孩兒,我堅執不從。那一日俺婆婆身子不快,想羊肚兒湯吃。你孩兒安排了湯。適值張驢兒父子兩個問病,道:"將湯來我嘗一嘗。"說:"湯便好,只少些鹽醋。"賺的我去取鹽醋,他就暗地裡下了毒藥。實指望藥殺俺婆婆,要強逼我成親。不想俺婆婆偶然發嘔,不要湯吃,卻讓與他老子吃,隨即七竊流血藥死了。張驢兒便道:"竇娥,藥死了俺老子,你要官休要私休?"我便道:"怎生是官休?怎生是私休?"他道:"要官休,告到官司,你與俺老子償命;若私休,你便與我做老婆。"你孩兒便道:"好馬不鞴雙鞍,烈女不更二夫。我至死不與你做媳婦,我情願和你見官去。"他將你孩兒拖到官中,受盡三推六問,弔拷繃扒,便打死孩兒,也不肯認。怎當州官見你孩兒不認,便要拷打俺婆婆;我怕婆婆年老,受刑不起,只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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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兒落】你看這文卷曾道來不道來,則我這冤枉要忍耐如何耐?我不肯順他人,倒着我赴法場;我不肯辱祖上,倒把我殘生壞。

【得勝令】呀,今日個搭伏定攝魂台,一靈兒怨哀哀。父親也,你現拿着刑名事,親蒙聖主差。端詳這文冊,那廝亂綱常,合當敗。便萬剮了喬才,還道報冤讎不暢懷!

(竇天章做泣科,雲)哎,我那屈死的兒,則被你痛殺我也!我且問你:這楚州三年不雨,可真箇是為你來?(魂旦雲)是為你孩兒來。(竇天章雲)有這等事!到來朝,我與你做主。(詩云)白頭親苦痛哀哉,屈殺了你個青春女孩。只恐怕天明了,你且回去,到來日我將文卷改正明白。(魂旦暫下)(竇天章雲)呀,天色明了也。張千,我昨日看幾宗文卷,中間有一鬼魂來訴冤枉。我喚你好幾次,你再也不應,直恁的好睡那?(張千雲)我小人兩個鼻於孔一夜不曾閉,並不聽見女鬼訴甚麼冤狀,也不曾聽見相公呼喚。(竇天章做叱科,雲)口退!今早升廳坐衙,張千,喝攛廂者。(張千做幺喝科,雲)在衙人馬平安!抬書案!(稟雲)州官見。(外扮州官入參科)(張千雲)該房吏典見。(丑扮吏入參見科)(竇天章問雲)你這楚州一郡,三年不雨,是為着何來?(州官雲)這個是天道亢旱,楚州百姓之災,小官等不知其罪。(竇天章做怒雲)你等不知罪麼?那山陽縣,有用毒藥謀死公公犯婦竇娥,他問斬之時曾發願道:"若是果有冤枉,着你楚州三年不雨,寸草不生。"可有這件事來?(州官雲)這罪是前升任桃州守問成的,現有文卷。(竇天章雲)這等糊塗的官,也着他升去!你是繼他任的,三年之中,可曾祭這冤婦麼?(州官雲)此犯系十惡大罪,元不曾有祠,所以不曾祭得。(竇天章雲)昔日漢朝有一孝婦守寡,其姑自縊身死,其姑女告孝婦殺姑,東海太守將孝婦斬了。只為一婦含冤,致令三年不雨。後於公治獄,仿佛見孝婦抱卷哭於廳前。於公將文卷改正,親祭孝婦之墓,天乃大雨。今日你楚州大旱,豈不正與此事相類?張千,分付該房簽牌下山陽縣,着拘張驢兒、賽盧醫、蔡婆婆一起人犯人速解審,毋得違誤片刻者。(張千雲)理會得。(下)(丑扮解子,押張驢兒、蔡婆婆同張千上。稟雲)山陽縣解到審犯聽點。(竇天章雲)張驢兒。(張驢兒雲)有。(竇天章雲)蔡婆婆。(蔡婆婆雲)有。(竇天章雲)怎麼賽盧醫是緊要人犯不到?(解子云)賽盧醫三年前在逃,一面着廣捕批緝拿去了,待獲日解審。(竇天章雲)張驢兒,那蔡婆婆是你的後母麼?(張驢兒雲)母親好冒認的?委實是。(竇天章雲)這藥死你父親的毒藥,卷上不見有合藥的人,是那個合的毒藥?(張驢兒雲)是竇娥自合就的毒藥。(竇天章雲)這毒藥必有一個賣藥的醫鋪。想竇娥是個少年寡婦,那裡討這藥來?張驢兒,敢是你合的毒藥麼?(張驢兒雲)若是小人合的毒藥,不藥別人,倒藥死自家老子?(竇天章雲)我那屈死的兒口樂,這一節是緊

要公案,你不自來折辯,怎得一個明白?你如今冤魂卻在那裡?(魂旦上,雲)張驢兒,這藥不是你合的,是那個合的?(張驢兒做怕科,雲)有鬼,有鬼,撮鹽入水。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敕!(魂旦雲)張驢兒,你當日下毒藥在羊肚兒湯里,本意藥死俺婆婆,要逼勒我做渾家。不想俺婆婆不吃,讓與你父親吃,被藥死了。你今日還敢賴哩!(唱)

【川撥掉】猛見了你這吃敲材,我只問你這毒藥從何處來?你本意待暗裡栽排,要逼勒我和諧,倒把你親爺毒害,怎教咱替你耽罪責!

(魂旦做打張驢兒科)(張驢兒做避科,雲)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今,敕!大人說這毒藥.必有個賣藥的醫鋪,若尋得這賣藥的人來和小人折對,死也無詞。(丑扮解子解賽盧醫上,雲)山陽縣續解到犯人一名賽盧醫。(張千喝雲)當面。(竇天章雲)你三年前要勒死蔡婆婆,賴他銀子,這事怎麼說?(賽盧醫叩頭科,雲)小的要賴蔡婆婆銀子的情是有的。當被兩個漢子救了,那婆婆並不曾死。(竇天章雲)這兩個漢子,你認的他叫做甚麼名姓?(賽盧醫雲)小的認便認得,慌忙之際可不曾問的他名姓。(竇天章雲)現有一個在階下,你去認來。(竇盧醫做下認科,雲)這個是蔡婆婆。(指張驢兒雲)想必這毒藥事發了。(上雲)是這一個。容小的訴稟;當日要勒死蔡婆婆時,正遇見他爺兒兩個救了那婆婆去。過得幾日,他到小的鋪中討服毒藥。小的是念佛吃齋人,不敢做昧心的事。說道:"鋪中只有官料藥,並無甚麼毒藥。"他就睜着眼道:"你昨日在郊外要勒死蔡婆婆,我拖你見官去!"小的一生最怕的是見官,只得將一服毒藥與了他去。小的見他生相是個惡的,一定拿這藥去藥死了人,久後敗露,必然連累。小的一向逃在涿州地方,賣些老鼠藥。剛剛是老鼠被藥殺了好幾個,藥死人的藥其實再也不曾合。(魂旦唱)

【七弟兄】你只為賴財,放乖,要當災。(帶雲)這毒藥呵,(唱)原來是你賽盧醫出賣,張驢兒買,沒來由填做我犯由牌,到今日官去衙門在。(竇天章雲)帶那蔡婆婆上來!我看你也六十外人了,家中又是有錢鈔的,如何又嫁了老張,做出這等事來?(蔡婆婆雲)老婦人因為他爺兒兩個救了我的性命,收留他在家養膳過世。那張驢兒常說要將他老子接腳進來,老婦人並不曾許他。(竇天章雲)這等說,你那媳婦就不該認做藥死公公了。(魂旦雲)當日問官要打俺婆婆,我怕他年老,受刑不起,因此咱認做藥死公公,委實是屈招個!(唱)

【梅花酒】你道是咱不該,這招狀供寫的明白。本一點孝順的心懷,倒做了惹禍的胚胎。我只道官吏每還覆勘,怎將咱屈斬首在長街!第一要素旗槍鮮血灑,第二要三尺雪將死屍埋,第三要三年旱示天災:咱誓願委實大。

【收江南】呀,這的是"衙門從古向南開,就中無個不冤哉"!痛殺我嬌姿弱體閉泉台,早三年以外,則落的悠悠流恨似長淮。

(竇天章雲)端雲兒也,你這冤枉我已盡知,你且回去。待我將這一起人犯並原問官吏另行定罪。改日做個水陸道場,超度你生天便了。(魂旦拜科,唱)

【鴛鴦煞尾】從今後把金牌勢劍從頭擺,將濫官污吏都殺壞,與天子分憂,萬民除害。(雲)我可忘了一件:爹爹,俺婆婆年紀高大,無人侍養,你可收恤家中,替你孩兒盡養生送死之禮,我便九泉之下,可也瞑目。(竇天章雲)好孝順的兒也!(魂旦唱)囑付你爹爹,收養我奶奶。要憐他無婦無兒,誰管顧年衰邁!再將那文卷舒開,(帶雲)爹爹,也把我竇娥名下,(唱)屈死的招伏罪名兒改。(下)(竇天章雲)喚那蔡婆婆上來。你可認的我麼?(蔡婆婆雲)老婦人眼花了,不認的。(竇天章雲)我便是竇天章。這才的鬼魂,便是我屈死的女孩兒端雲。你這一行人,聽我下斷:張驢兒毒殺親爺,謀占寡婦,合擬凌遲,押付市曹中,釘上木驢,剮一百二十刀處死。升任州守桃杌並該房吏典,刑名違錯,各杖一百,永不敘用。賽盧醫不合賴錢,勒死平民;又不合修合毒藥,致傷人命,發煙瘴地面,永遠充軍。蔡婆婆我家收養。竇娥罪改正明白。(詞雲)莫道我念亡女與他又罪消愆,也只可憐見楚州郡大旱三年。昔於公曾表白東海孝婦,果然是感召得靈雨如泉。豈可便推諉道天災代有,竟不想人之意感應通天。今日個將文卷重行改正,方顯的王家法不使民冤。

題目秉鑒持衡廉訪法

正名感天動地竇娥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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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窦娥冤》

关汉卿 〔元代〕

(外扮監斬官上,雲)下官監斬官是也。

今日處決犯人,着做公的把住巷口,休放往來人閒走。

(淨扮公人鼓三通、鑼三下科。

劊子磨旗、提刀,押正旦帶枷上)(劊子云)行動些,行動些,監斬官去法場上多時了!(正旦唱)【正宮】【端正好】沒來由犯王法,不堤防遭刑憲,叫聲屈動地驚天!頃刻間遊魂先赴森羅殿,怎不將天地也生埋怨?【滾繡球】有日月朝暮懸,有鬼神掌著生死權,天地也,只合把清濁分辨,可怎生糊突了盜跖、顏淵?為善的受貧窮更命短,造惡的享富貴又壽延。

天地也,做得個怕硬欺軟,卻元來也這般順水推船。

地也,你不分好歹何為地?天也,你錯勘賢愚枉做天!哎,只落得兩淚漣漣。

(劊子云)快行動些,誤了時辰也。

(正旦唱)【倘秀才】則被這枷扭的我左側右偏,人擁的我前合後偃,我竇娥向哥哥行有句言。

(劊子云)你有甚麼話說?(正旦唱)前街里去心懷恨,后街里去死無冤,休推辭路遠。

(劊子云)你如今到法場上面,有甚麼親眷要見的,可教他過來,見你一面也好。

(正旦唱)【叨叨令】可憐我孤身隻影無親眷,則落的吞聲忍氣空嗟怨。

(劊子云)難道你爺娘家也沒的?(正旦雲)止有個爹爹,十三年前上朝取應去了,至今杳無音信。

(唱)早已是十年多不睹爹爹面。

(劊子云)你適才要我往后街里去,是甚麼主意?(正旦唱)怕則怕前街里被我婆婆見。

(劊子云)你的性命也顧不得,怕他見怎的?(正旦雲)俺婆婆若見我披枷帶鎖赴法場餐刀去呵,(唱)枉將他氣殺也麼哥,枉將他氣殺也麼哥!告哥哥,臨危好與人行方便。

(卜兒哭上科,雲)天那,兀的不是我媳婦兒!(劊子云)婆子靠後!(正旦雲)既是俺婆婆來了,叫他來,待我囑付他幾句話咱。

(劊子云)那婆子,近前來,你媳婦要囑付你話哩。

(卜兒雲)孩兒,痛殺我也!(正旦雲)婆婆,那張驢兒把毒藥放在羊肚兒湯里,實指望藥死了你,要霸占我為妻。

不想婆婆讓與他老子吃,倒把他老子藥死了。

我怕連累婆婆,屈招了藥死公公,今日赴法場典刑。

婆婆,此後遇着冬時年節,月一十五,有瀽不了的漿水飯,瀽半碗兒與我吃;燒不了的紙錢,與竇娥燒一陌兒。

則是看你死的孩兒面上!(唱)【快活三】念竇娥葫蘆提當罪愆,念竇娥身首不完全,念竇娥從前已往幹家緣。

婆婆也,你只看竇娥少爺無娘面。

【鮑老兒】念竇娥伏侍婆婆這幾年,遇時節將碗涼漿奠;你去那受刑法屍骸上烈些紙錢,只當把你亡化的孩兒薦。

(卜兒哭科,雲)孩兒放心,這個老身都記得。

天那,兀的不痛殺我也!(正旦唱)婆婆也,再也不要啼啼哭哭,煩煩惱惱,怨氣衝天。

這都是我做竇娥的沒時沒運,不明不暗,負屈銜冤。

(劊子做喝科,雲)兀那婆子靠後,時辰到了也。

(正旦跪科)(劊子開枷科)(正旦雲)竇娥告監斬大人,有一事肯依竇娥,便死而無怨。

(監斬官雲)你有甚麼事?你說。

(正旦雲)要一領淨席,等我竇娥站立;又要丈二白練,掛在旗槍上:若是我竇娥委實冤枉,刀過處頭落,一腔熱血休半點兒沾在地下,都飛在白練上者。

(監斬官雲)這個就依你,打甚麼不緊。

(劊子做取席站科,又取白練掛旗上科)(正旦唱)【耍孩兒】不是我竇娥罰下這等無頭願,委實的冤情不淺;若沒些兒靈聖與世人傳,也不見得湛湛青天。

我不要半星熱血紅塵灑,都只在八尺旗槍素練懸。

等他四下里皆瞧見,這就是咱萇弘化碧,望帝啼鵑。

(劊子云)你還有甚的說話?此時不對監斬大人說,幾時說那?(正旦再跪科,雲)大人,如今是三伏天道,若竇娥委實冤枉,身死之後,天降三尺瑞雪,遮掩了竇娥屍首。

(監斬官雲)這等三伏天道,你便有沖天的怨氣,也召不得一片雪來,可不胡說!(正旦唱)【二煞】你道是暑氣暄,不是那下雪天;豈不聞飛霜六月因鄒衍?若果有一腔怨氣噴如火,定要感的六出冰花滾似綿,免着我屍骸現;要什麼素車白馬,斷送出古陌荒阡!(正里再跪科,雲)大人,我竇娥死的委實冤枉,從今以後,着這楚州亢旱三年!(監斬官雲)打嘴!那有這等說話!(正旦唱)【一煞】你道是天公不可期,人心不可憐,不知皇天也肯從人願。

做甚麼三年不見甘霖降?也只為東海曾經孝婦冤,如今輪到你山陽縣。

這都是官吏每無心正法,使百姓有口難言!(劊子做磨旗科,雲)怎麼這一會兒天色陰了也?(內做風科,劊子云)好冷風也!(正旦唱)【煞尾】浮云為我陰,悲風為我旋,三樁兒誓願明題遍。

(做哭科,雲)婆婆也,直等待雪飛六月,亢旱三年呵,(唱)那其間才把你個屈死的冤魂這竇娥顯!(劊子做開刀,正旦倒科)(監斬官驚雲)呀,真箇下雪了,有這等異事!(劊子云)我也道平日殺人,滿地都是鮮血,這個竇娥的血都飛在那丈二白練上,並無半點落地,委實奇怪。

(監斬官雲)這死罪必有冤枉。

早兩樁兒應驗了,不知亢旱三年的說話,准也不准?且看後來如何。

左右,也不必等待雪睛,便與我抬他屍首,還了那蔡婆婆去罷。

(眾應科,抬屍下)。

《叙幽冤》

郑琼罗 〔唐代〕

痛填心兮不能語,寸斷腸兮訴何處。

春生萬物妾不生,更恨香魂不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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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剧·冤报冤赵氏孤儿》

纪君祥 〔元代〕

冤報冤趙氏孤兒楔子【黃鐘尾】謝君恩普國多沾降,把奸賊全家盡滅亡。

賜孤兒改名望,襲父祖拜卿相;忠義士各褒獎,是軍官還職掌,是窮民與收養;已死喪給封葬,現生存受爵賞。

這恩臨似天廣,端為誰敢虛讓。

誓捐生在戰場,着鄰邦並歸向。

落的個史冊上標名,留與後人講。

題目公孫杵臼恥勘問正名趙氏孤兒大報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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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剧·冤报冤赵氏孤儿》

少年 〔唐代〕

冤報冤趙氏孤兒

楔子

(淨扮屠岸賈領卒子上,詩云)人無害虎心,虎有傷人意;當時不盡情,過後空淘氣。某乃晉國大將屠岸賈是也。俺主靈公在位,文武千員,其信任的只有一文一武:文者是趙盾,武者即某矣。俺二人文武不和,常有傷害趙盾之心,爭奈不能入手。那趙盾兒子喚做趙朔,現為靈公附馬。某也曾遣一勇士鉏麑,仗着短刀越牆而過,要刺殺趙盾,誰想鉏麑觸樹而死。那趙盾為勸農出到效外,見一餓夫在桑樹下垂死,將酒飯賜他飽餐了一頓,其人不辭而去。後來西戎國進貢一犬,呼曰神獒,靈公賜與某家。自從得了那個神獒,便有了害趙盾之計,將神獒鎖在淨房中,三五日不與飲食,於後花園中紮下一個草人,紫袍玉帶,象簡烏靴,與趙盾一般打扮;草人腹中懸一付羊心肺,某牽出神獒來,將趙盾紫袍剖開,着神獒飽餐一頓,依舊鎖入淨房中。又餓了三五日,復行牽出,那神獒撲着便咬,剖開紫袍,將羊心肺又飽餐一頓。如此試驗百日,度其可用。某因入見靈公,只說今時不忠不孝之人,甚有欺君之意。靈公一聞其言,不勝大惱,便向某索問其人。某言西戎國進來的神獒,性最靈異,他便認的。靈公大喜,說當初堯舜之時,有獬豸能觸邪人,誰想我晉國有此神獒,今在何處?某牽上那神獒去。其時趙盾紫袍玉帶,正立在靈公坐榻之邊。神獒見了,撲着他便咬。靈公言:屠岸賈你放了神獒,兀的不是讒臣也!某放了神獒,趕着趙盾繞殿而走。爭奈傍邊惱了一人,乃是殿前太尉提彌明,一瓜搥打倒神獒;一手揪住腦杓皮,一手扳住下嗑子,只一劈將那神獒分為兩半。趙盾出的殿門,便尋他原乘的駟馬車。某已使人將駟馬摘了二馬,雙輪去了一輪。上的車來,不能前去。傍邊轉過一個壯士,一臂扶輪,一手策馬,逢山開路,救出趙盾去了。你道其人是誰?就是那桑樹下餓夫靈輒。某在靈公根前說過,將趙盾三百口滿門良賤,誅盡殺絕。止有趙朔與公主在府中,為他是個駙馬,不好擅殺。某想剪草除根,萌芽不發,乃詐傳靈公的命,差一使臣將着三般朝典,是弓弦、藥酒、短刀,着趙朔服那一般朝典身亡。某已分付他疾去早來,回我的話。(詩云)三百家屬已滅門,止有趙朔一親人;不論那般朝典死,便教剪草盡除根。(下)(沖末扮趙朔,同旦公主上)(趙朔雲)小官趙朔,官拜都尉之職。誰想屠岸賈與我父文武不和,搬弄靈公,將俺三百口滿門良賤,誅盡殺絕了也。公主,你聽我遺言,你如今腹懷有孕,若是你添個女兒,更無話說;若是個小廝兒呵,我就腹中與他個小名,喚做趙氏孤兒。待他長立成人,與俺父母雪冤報仇也。(旦兒哭科,雲)兀的不痛

殺我也!(外扮使命,領從人上,雲)小官奉主公的命,將三般朝典是弓弦、藥酒、短刀,賜與附馬趙朔,隨他服那一般朝典,取速而亡,然後將公主囚禁府中。小官不敢久停久住,即刻傳命走一遭去。可早來到他府門首也。(見科,雲)趙朔跪者,聽主公的命。為你一家不忠不孝,欺公壞法,將您滿門良賤,盡行誅戮,尚有餘辜。姑念趙朔有一脈之親,不忍加誅,特賜三般朝典,隨意取一而死。其公土囚禁在府,斷絕親疏,不許往來。兀那趙朔,聖命不可違慢,你早早自盡者!(趙朔雲)公主,似此可怎了也!(唱)

【仙呂】【賞花時】枉了我報主的忠良一旦休,只他那蠹國的奸臣權在手;他平白地使機謀,將俺雲陽市斬首,兀的是出氣力的下場頭。

(旦兒雲)天那,可憐害的俺一家死無葬身之地也!(趙朔唱)

【幺篇】落不的身埋在故丘。(雲)公主,我囑咐你的說話,你牢記者!(旦兒雲)妾身知道了也!(趙朔唱)分付了腮邊雨淚流,俺一句一回愁;待孩兒他年長後,着與俺這三百口,可兀的報冤讎。(死科,下)(旦兒雲)駙馬!則被你痛殺我也!(下)(使命雲)趙朔用短刀身,亡了也。公主已囚在府中,小官須回主公的話去來。(詩云)西戎當日進神獒,趙家百口命難逃;可憐公主猶囚禁,趙朔能無決短刀!(下)

第一折

(屠岸賈上,雲)某屠岸賈,只為公主怕他添了個小廝兒,久以後成人長大,他不是我的仇人?我已將公主囚在府中,這些時該分娩了。怎麼差去的人去了許久,還不見來回報?(卒子上,報科,雲)報的元帥得知:公主囚在府中,添了個小廝兒,喚做趙氏孤兒哩。(屠岸賈雲)是真箇喚做趙氏孤兒?等一月滿足,殺這小廝也不為遲。令人傳我的號令去,着下將軍韓厥,把住府門,不搜進去的,只搜出來的。若有盜出趙氏孤兒者,全家處斬,九族不留。一壁與我張掛榜文,遍告諸將,休得違誤,自取其罪。(詞雲)不爭晉公主懷孕在身,產孤兒是我仇人;待滿月鋼刀鍘死,才稱我削草除根。(下)(旦兒抱倈兒上,詩云)天下人煩惱,都在我心頭;猶如秋夜雨,一點一聲愁。妾身晉室公主,被奸臣屠岸賈將俺趙家滿門良賤,誅盡殺絕。今日所生一子,記的附馬臨亡之時,曾有遺言:若是添個小廝兒,喚做趙氏孤兒,待他久後成人長大,與父母雪冤報仇。天那!怎能夠將這孩兒送出的這府門去,可也好也?我想起來,目下再無親人,只有俺家門下程嬰,在家屬上無他的名字,我如今只等程嬰來時,我自有個主意。(外扮程嬰,背藥箱上,雲)自家程嬰是也,元是個草澤醫人,向在附馬府門下,蒙他十分優待,與常人不同。可奈屠岸賈賊臣將趙家滿門良賤,誅盡殺絕,幸得家屬上無有我的名字。如今公主囚在府中,是我每日傳茶送飯。那公主眼下雖然生的一個小廝,取名趙氏孤兒,等他長立成人,與父母報仇雪冤,只怕出不得屠賊之手,也是枉然。聞的公主呼喚,想是產後要甚麼湯藥,須索走一遭去。可早來到府門首也。不必報復,徑自過去。(程嬰見科,雲)公主呼喚程嬰,有何事?(旦兒雲)俺趙家一門,好死的苦楚也!程嬰,喚你來別無甚事,我如今添了個孩兒,他父臨亡之時,取下他一個小名,喚做趙氏孤兒。程嬰,你一向在俺趙家門下走動,也不曾歹看承你,你怎生將這個孩兒掩藏出去?久後成人長大,與他趙氏報仇。(程嬰雲)公主,你還不知道,屠岸賈賊臣聞知你產下趙氏孤兒,四城門張掛榜文,但有掩藏孤兒的,全家處斬,九族不留。我怎麼掩藏的他出去?(旦兒雲)程嬰!(詩云)可不道遇急思親戚,臨危託故人,你若是救出親生子,便是俺趙家留得這條根。(做跪科,雲)程嬰,你則可憐見俺趙家三百口,都在這孩兒身上哩!(程嬰雲)公主請起。假若是我掩藏出小舍人去,屠岸賈得知,問你要趙氏孤兒,你說道:我與了程嬰也。俺一家兒便死了也罷,這小舍人休想是活的。(旦兒雲)罷、罷、罷!程嬰,我教你去的放心。(詩云)程嬰心下且休

慌,聽吾說罷淚千行;他父親身在刀頭死,(做拿裙帶縊死科,雲)罷、罷、罷!為母的也相隨一命亡。(下)(程嬰雲)誰想公主自縊死了也。我不敢久停久住,打開這藥箱,將小舍人放在裡面,再將些生藥遮住身子。天也!可憐見趙家三百餘口,誅盡殺絕,止有一點點孩兒。我如今救的他出去,你便有福,我便成功;若是搜將出來呵,你便身亡,俺一家兒都也性命不保。(詩云)程嬰心下自裁劃,趙家門戶實堪哀;只要你出的九重帥府連環寨,便是脫卻天羅地網災。(下)(正末扮韓厥,領卒子上,雲)某下將軍韓厥是也。佐於屠岸賈麾下,着某把守公主的府門,可是為何?只因公主生下一子,喚做趙氏孤兒,恐怕有人遞盜將去,着某在府門上,搜出來時,將他全家處斬,九族不留。小校,將公主府門把的嚴整者。嗨!屠岸賈,都似你這般損壞忠良,幾時是了也可!(唱)

【仙呂】【點絳唇】列國紛紛,莫強於晉。才安穩,怎有這屠岸賈賊臣,他則把忠孝的公卿損。

【昆江龍】不甫能風調雨順,太平年寵用着這般人。忠孝的在市曹中斬首,奸佞的在帥府內安身。現如今全作威來全作福,還說甚半由君也半由臣。他他他,把爪和牙布滿在朝門,但違拗的早一個個誅夷盡。多咱是人間惡煞,可甚麼閫外將軍!

(雲)我想屠岸賈與趙盾兩家兒結下這等深仇,幾時可解也!(唱)

【油葫蘆】他待要剪草防芽絕禍根,使着俺把府門。俺也是了家為國舊時臣。那一個藏孤兒的便不合將他隱,這一個殺孤兒的你可也心何忍。(帶雲)屠岸賈,你好狠也。(唱)有一日怒了亡蒼,惱了下民,怎不怕沸騰騰萬口爭談淪,天也顯着個青臉兒不饒人。

【天下樂】卻不道遠在兒孫近在身,哎,你個賊也波臣,和趙盾,豈可二十載同僚沒些兒義分。便興心使歹心,指賢人作歹人。他兩個細評論,還是那個狠。

(雲)令人,門首覷者,看有甚麼人出府門來,報復某家知道。(卒子云)理會的。(程嬰做慌走上,雲)我抱着這藥箱,裡面有趙氏孤兒。天也可憐,喜的韓厥將軍把住府門,他須是我老相公抬舉來的。若是撞的出去,我與小舍人性命都得活也。(做出門科)(正末雲)小校,拿回那抱藥箱兒的人來。你是甚麼人?(程嬰雲)我是個草澤醫人,姓程,是程嬰。(正末雲)你在那裡去來?(程嬰雲)我在公主府內剪湯下藥來。(正末雲)你下甚麼藥?(程嬰雲)下了個益母湯。(正末雲)你這箱兒裡面甚麼物件?(程嬰雲)都是生藥。(正末雲)是甚麼生藥?(程嬰雲)都是桔梗、甘草、薄荷。(正末雲)可有甚麼夾帶?(程嬰雲)並無夾帶。(正末雲)這等你去。(程嬰做走,正末叫科,雲)程嬰回來,這箱兒裡面是甚麼物件?(程嬰雲)都是生藥。(正末雲)可有甚麼夾帶?(程嬰雲)並無夾帶。(正末雲)你去!(程嬰做走,正末叫科,雲)程嬰回來。你這其中必有暗昧。我着你去呵,似駑箭高弦;叫你回來呵,便似氈上拖毛。程嬰,你則道我不認的你哩!(唱)

【河西後庭花】你本是趙盾家堂上賓,我須是屠岸賈門下人。你便藏着那未滿月麒麟種,(帶雲)程嬰你見麼?(唱)怎出的這不通風虎豹屯。我不是下將軍,也不將你來盤問。(雲)程嬰,我想你多曾受趙家恩來!(程嬰雲)是。知恩報恩,何必要說。(正末唱)你道是既知恩合報恩,只怕你要脫身難脫身。前和後把住門,地和天那處奔?若拿回審個真,將孤兒往報聞,生不能,死有準。

(雲)小校靠後,喚您便來,不喚您休來。(卒子云)理會的。(正末做揭箱子見科,雲)程嬰,你道是桔梗、甘草、薄荷,我可搜出人參來也!(程嬰做慌,跪伏科)(正末唱)

【金盞兒】見孤兒額顱上汗律津,口角頭乳食噴,骨碌碌睜一雙小眼兒將咱認,悄促促箱兒里似把聲吞,緊綁綁難展足,窄狹狹怎翻身。他正是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

(程嬰詞雲)告大人停嗔息怒,聽小人從頭分訴:想趙盾晉室賢臣,屠岸賈心生嫉妒。遣神獒撲害忠良,出朝門脫身逃去;駕單輪靈輒報恩,入深山不知何處。奈靈公聽信讒言,任屠賊橫行獨步;賜駙馬伏劍身亡,滅九族都無活路。將公主囚禁冷宮,那裡討親人照顧。遵遺囑喚做孤兒,子共母不能完聚;才分娩一命歸陰,着程嬰將他掩護。久以後長立成人。與趙家看守墳墓。肯分的遇着將軍,滿望你拔刀相助;若再剪除了這點萌芽,可不斷送他滅門絕戶?(正末雲)程嬰,我若把這孤兒獻將出去,可不是一身富貴?但我韓厥是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兒,怎肯做這般勾當!(唱)

【醉中天】我若是獻出去圖榮進,卻不道利自己損別人。可憐他三百口親丁盡不存,着誰來雪這終天恨?(帶雲)那屠岸賈若見這孤兒呵,(唱)怕不就連皮帶筋,捻成齏粉。我可也沒來由立這樣沒眼的功勳。(雲)程嬰,你抱的這孤兒出去。若屠岸賈問呵,我自與你回話。(程嬰雲)索謝了將軍。(做抱箱兒走出,又回,跪科)(正末雲)程嬰,我說放你去,難道耍你?可快出去!(程嬰雲)索謝了將軍。(做走,又回,跪科)(正末雲)程嬰,你怎生又回來?(唱)

【金盞兒】敢猜着我調假小為真,那知道蕙嘆惜芝焚;去不去我幾回家將伊盡,可怎生到門前兜的又回身?(帶雲)程嬰,(唱)你既沒包身膽,誰着你強做保孤人?可不道忠臣不怕死,怕死不忠臣。(程嬰雲)將軍,我若出的這府門去,你報與屠岸賈知道,別差將軍趕來拿住我程嬰,這個孤兒萬無活理。罷!罷!罷!將軍,你拿將程嬰去,請功受賞;我與趙氏孤兒,情願一處身亡便了!(正末雲)程嬰,你好去的不放心也:(唱)

【醉扶歸】你為趙氏存遺胤,我於屠賊有何親?卻待要喬做人情遣眾軍,打一個迴風陣。你義忠我可也又信,你若肯舍殘生,我也願把這頭來刎。

【青歌兒】端的是一言一言難盡。(帶雲)程嬰,(唱)你也忒眼內眼內無珍。將孤兒好去深山深處隱,那其間教訓成人,演武修文;重掌三軍,拿住賊臣;碎首分身,報答亡魂,也不負了我和你硬踹着是非門,擔危困。

(雲)程嬰,你去的放心者。(唱)

【賺煞尾】能可在我身兒上討明白,怎肯向賊子行捱推問!猛拚着撞階基圖個自盡,便留不得香名萬古聞,也好伴鉏麑共做忠魂。你你你要殷勤,照覷晨昏。他須是趙氏門中一命根。直等待他年長進,才說與從前話本,是必教報仇人,休忘了我這大恩人。(自刎下)

(程嬰雲)呀!韓將軍自刎了也!則怕軍校得知,報與屠岸賈知道,怎生是好?我抱着孤兒須索逃命去來。(詩云)韓將軍果是忠良,為孤兒自刎身亡;我如今放心前去,太平莊再做商量。(下)

第二折

(屠岸賈領卒子上,雲)事不關心,關心者亂。某屠岸賈,只為公主生下一個小的,喚做趙氏孤兒。我差下將軍韓厥把住府門,搜檢奸細;一面張掛榜文,若有掩藏趙氏孤兒者,全家處斬,九族不留。怕那趙氏孤兒會飛上天去?怎麼這早晚還不見送到孤兒?故我放心不下。令人,與我門外覷者。(卒子報科,雲)報元帥,禍事到了也!(屠岸賈雲)禍從何來?(卒子云)公主在府中將裙帶自縊而死。把府門的韓厥將軍也自刎身亡了也。(屠岸賈雲)韓厥為何自刎了?必然走了趙氏孤兒。怎生是好?眉頭一皺,計上心來。我如今不免詐傳靈公的命,把晉國內但是半歲之下,一月之上,新添的小廝,都與我拘刷將來,見一個剁三劍,其中必然有趙氏孤兒。可不除了我這腹心之害?令人,與我張掛榜文,着晉國內但是半歲之下,一月之上,新添的小廝,都拘刷到我帥府中來聽令。違者全家處斬,九族不留。(詩云)我拘刷盡晉國嬰孩,料孤兒沒處藏埋;一任他金枝玉葉,難逃我劍下之災。(下)(正末扮公孫杵臼,領家童上,雲)老夫公孫杵臼是也,在晉靈公位下為中大夫之職。只因年紀高大,見屠岸貿專權,老夫掌不得王事,罷職歸農,苫莊三頃地,扶手一張鋤,住在這呂呂太平莊上。往常我夜眠斗帳聽寒角,如今斜倚柴門數雁行。倒大來悠哉也可!(唱)

【南呂】【一枝花】兀的不屈沉殺大丈夫,損壞了真梁棟。被那些腌臢屠狗輩,欺負俺慷慨釣鰲翁。正遇着不道的靈公,偏賊子加恩寵,着賢人受困窮。若不是急流中將腳步抽回,險些兒鬧市里把頭皮斷送。

【梁州第七】他他他,在元帥府揚威也那耀勇;我我我,在太平莊罷職歸農。再休想鵷班豹尾相隨從。他如今高官一品,位極三公;戶封八縣,祿享千鍾。見不平處有眼如蒙,聽咒罵處有耳如聾。他他他,只將那會諂諛的着列鼎重裀,害忠良的便加官請俸,耗國家的都敘爵淪功。他他他,只貪着目前受用,全不省爬的高來可也跌的來腫,怎如俺守田園學耕種?早跳出傷人餓虎叢,倒大來從容。

(程嬰上,雲)程嬰,你好慌也!小舍人,你好險也!屠岸賈,你好狠也!我程嬰雖然擔着個死,撞出城來,聞的那屠岸賈見說走了趙氏孤兒,要將普國內半歲之下一月之上小孩兒每,都拘攝到元帥府里。不問是孤兒不是孤兒,他一個個親手剁作三段。我將的這小舍人送到那廂去?好!有了,我想呂呂太平莊上公孫杵臼,他與趙盾是一殿之臣,最相交厚。他如今罷職歸農。那老宰輔是個忠直的人,那裡堪可掩藏。我如今來到莊上,就在這芭棚下放下這藥箱。小舍人,你且權時歇息咱,我見了公孫杵臼便來看你。家童報復去,道有程嬰求見。(家童報科,雲)有程嬰在於門首。(正末雲)道有請。(家童雲)請進。(正末見科,雲)程嬰,你來有何事?(程嬰雲)在下見老宰輔在這太平莊上,特來相訪。(正末雲)自從我罷官之後,眾宰輔每好麼?(程嬰雲)嗨!這不比老宰輔為官時節,如今屠岸賈專權,較往常都不同了也。(正末雲)也該着眾宰輔每勸諫勸諫。(程嬰雲)老宰輔,這等賊臣自古有之,便是那唐虞之世,也還有四凶哩!(正末唱)

【隔尾】你道是古來多被奸臣弄,便是聖世何嘗沒四凶,誰似這萬人恨千人賺一人重。他不廉不公,不孝不忠,單只會把趙盾全家殺的個絕了種。(程嬰雲)老宰輔,幸得皇天有眼,趙氏還未絕種哩!(正末雲)他家滿門良賤三百餘口,誅盡殺絕,便是駙馬也被三般朝典短刀自刎了,公主也將裙帶縊死了,還有甚麼種在那裡?(程嬰雲)那前項的事,老宰輔都已知道,不必說了。近日公主囚禁府中,生下一子,喚做孤兒。這不是趙家是那家的種?但恐屠岸賈得知,又要殺壞,若殺了這一個小的,可不將趙家真絕了種也!(正末雲)如今這孤兒卻在那裡?不知可有人救的出來麼?(程嬰雲)老宰輔既有這點見憐之意,在下敢不實說。公主臨亡時,將這孤兒交付與了程嬰,着好生照覷他,待到成人長大,與父母報仇雪恨。我程嬰抱的這孤兒出門,被韓厥將軍要拿的去報與屠岸賈。是程嬰數說了一場,那韓厥將軍放我出了府門,自刎而亡。如今將的這孤兒無處掩藏,我特來投奔老宰輔。我想宰輔與趙盾元是一殿之臣,必然交厚,怎生可憐見救這個孤兒咱!(正末雲)那孤兒今在何處?(程嬰雲)現在芭棚下哩!(正末雲)休驚嚇着孤兒,你快抱的來。(程嬰做取箱開看科,雲)謝天地,小舍人還睡着哩。(正末接科)(唱)

【牧羊關】這孩兒未生時絕了親戚,懷着時滅了祖宗,便長成人也則是少吉多凶。他父親斬首在雲陽,他娘呵囚在禁中。那裡是血腥的白衣相,則是個無恩念的黑頭蟲。(程嬰雲)趙氏一家,全靠着這小舍人,要他報仇哩。(正末唱)你道他是個報父母的真男子;我道來,則是個妨爺娘的小業種。

(程嬰雲)老宰輔不知,那屠岸賈為走了趙氏孤兒,普國內小的都拘刷將來,要傷害性命。老宰輔,我如今將趙氏孤兒偷藏在老宰輔根前,一者報趙駙馬平日優待之恩,二者要救晉國小兒之命。念程嬰年近四旬有五,所生一子,未經滿月。待假妝做趙氏孤兒,等老宰輔告首與屠岸賈去,只說程嬰藏着孤兒,把俺父子二人,一處身死;老宰輔慢慢的抬舉的孤兒成人長大,與他父母報仇,可不好也?(正末雲)程嬰,你如今多大年紀了?(程嬰雲)在下四十五歲了。(正末雲)這小的算着二十年呵,方報的父母仇恨。你再着二十年,也只是六十五歲;我再着二十年呵,可不九十歲了?其時存亡未知,怎麼還與趙家報的仇?程嬰,你肯舍的你孩兒,倒將來交付與我,你自首告屠岸賈處,說道太平莊上公孫杵臼藏着趙氏孤兒。那屠岸賈領兵校來拿住,我和你親兒一處而死。你將的趙氏孤兒抬舉成人,與他父母報仇,方才是個長策。(程嬰雲)老宰輔,是則是,怎麼難為的你老宰輔?你則將我的孩兒假妝做趙氏孤兒,報與屠岸賈去,等俺父子二人一處而死吧。(正末雲)程嬰,我一言已定,再不必多疑了。(唱)

【紅芍藥】須二十年報仇的主人公,恁時節才稱心胸。只怕我遲疾死後一場空。(程嬰雲)老宰輔,你精神還強健哩。(正末唱)我精神比往日難同,閃下這小孩童怎見功?你急切里老不的形容,正好替趙家出力做先鋒。(帶雲)程嬰,你只依着我便了。(唱)我委實的捱不徹暮鼓晨鐘。

(程嬰雲)老宰輔,你好好的在家,我程嬰不識進退,平白地將着這愁布袋連累你老宰輔,以此放心不下。(正末雲)程嬰,你說那裡話?我,是七十歲的人,死是常事,也不爭這早晚。(唱)

【菩薩梁州】向這傀儡棚巾,鼓笛搬弄。只當做場短夢。猛回頭早老盡英雄,有恩不報怎相逢,見義不為非為勇。(程嬰雲)老宰輔既應承了,休要失信。(正末昌)言而無信言何用。(程嬰雲)老宰輔,你若存的趙氏孤兒,當名標青史,萬古留芳。(正末唱)也不索把咱來廝陪奉,大丈夫何愁一命終;況兼我白髮髼鬆。

(程嬰雲)老宰輔,還有一件。若是屠岸賈拿住老宰輔,你怎熬的這三推六問,少不得指攀我程嬰下來。俺父子兩個死是分內,只可惜趙氏孤兒,終歸一死,可不把你老宰輔干連累了也。(正末雲)程嬰,你也說的是。我想那屠岸賈與趙附馬呵,(唱)

【三煞】這兩家做下敵頭重。但要訪的孤兒有影蹤,必然把太嚴莊上兵圍擁,鐵桶般密不通風。(雲)那屠岸賈拿住了我,高聲喝道:老匹夫豈不見三日前出下榜文,偏是你藏下趙氏孤兒。與俺作對,請波請波!(唱)則說老匹大清先入瓮,也須知榜揭處天都動;偏你這罷職歸田一老農,公然敢剔蠍撩蜂。

【二煞】他把繃扒弔拷般般用,情節根由細細窮;那其間枯皮朽骨難禁痛,少不得從實攀供,可知道你個程嬰怕恐。(帶雲)程嬰,你放心者。(唱)我從來一諾似千金重,便將我送上刀山與劍峰,斷不做有始無終。

(雲)程嬰,你則放心前去,抬舉的這孤兒成人長大,與他父母報仇雪恨。老夫一死,何足道哉。(唱)

【煞尾】憑着趙家枝葉千年永,晉國山河百二雄。顯耀英材統軍眾,威壓諸邦盡伏拱;遍拜公卿訴苦衷。禍難當初起下宮,可憐三百口親丁飲劍鋒;剛留得孤苦伶仃一小童,巴到今朝襲父封。提起冤讎淚如涌,要請甚旗牌下九重,早拿出奸臣帥府中,斷首分骸祭祖宗,九族全誅不寬縱,恁時節才不負你冒死存孤報主公,便是我也甘心兒葬近要離路旁冢。(下)(程嬰雲)事勢急了,我依舊將這孤兒抱的我家去,將我的孩兒送到太平莊上來。(詩云)甘將自己親生子,偷換他家趙氏孤;這本程嬰義分應該得,只可惜遺累公孫老大夫。(下)

第三折

(屠岸賈領卒子上,雲)兀的不走了趙氏孤兒也!某已曾張掛榜文,限三日之內,不將孤兒出首,即將晉國內小兒但是半歲以下,一月以上,都拘刷到我帥府中,盡行誅戮。令人,門首覷者,若有首告之人,報復某家知道。(程嬰上。雲)自家程嬰是也。昨日將我的孩兒送與公孫杵臼去了;我今日到屠岸賈根前首告去來。令人,報復去,道有了趙氏孤兒也。(卒子云)你則在這裡,等我報復去。(報科,雲)報的元帥得知,有人來報趙氏孤兒有了也。(屠岸賈雲)在那裡?(卒子云)現在門首哩。(屠岸賈雲)着他過來。(卒子云)着過來。(做見科,屠岸賈雲)兀那廝,你是何人?(程嬰雲)小人是個草澤醫士程嬰。(屠岸賈雲)趙氏孤兒今在何處?(程嬰雲)在呂呂太平莊上,公孫杵臼家藏着哩。(屠岸賈雲)你怎生知道來?(程嬰雲)小人與公孫杵臼曾有一面之交,我去探望他,誰想臥房中錦襴繡褥上,躺着一個小孩兒。我想公孫杵臼年紀七十,從來沒兒沒女,這個是那裡來的?我說道:"這小的莫非是趙氏孤兒麼?"只見他登時變色,不能答應。以此知孤兒在公孫杵臼家裡。(屠岸賈雲)咄!你這匹夫,你怎瞞的過我。你和公孫杵臼往日無讎,近日無冤,你因何告他藏着趙氏孤兒?你敢是知情麼!說的是,萬事全休;說的不是,令人,磨的劍快,先殺了這個匹夫者。(程嬰雲)告元帥暫息雷霆之怒,略罷虎狼之威,聽小人訴說一遍咱。我小人與公孫杵臼原無讎隙,只因元帥傳下榜文,要將普國內小兒拘刷到帥府,盡行殺壞。我一來為救普國內小兒之命;二來小人四旬有五,近生一子,尚未滿月。元帥軍令,不敢不獻出來,可不小人也絕後了?我想有了趙氏孤兒,便不損壞一國生靈,連小人的孩兒也得無事,所以出首。(詩云)告大人暫停嗔怒,這便是首告緣故;雖然救普國生靈,其實怕程家絕戶。(屠岸賈笑科,雲)哦!是了。公孫杵臼原與趙盾一殿之巨,可知有這事來。令人,則今日點就本部下人馬,同程嬰到太平莊上,拿公孫杵臼走一遭去。(同下)(正末公孫杵臼上,雲)老夫公孫杵臼是也。想昨日與程嬰商議救趙氏孤兒一事,今日他到屠岸賈府中首告去了。這早晚屠岸賈這廝必然來也可!(唱)

【雙調】【新水令】我則見盪征塵飛過小溪橋,多管是損忠良賊徒來到。齊臻臻擺着士卒,明晃晃列着槍刀。眼見的我死在今朝,更避甚痛笞掠。(屠岸賈同程嬰領卒子上,雲)來到這呂呂太平莊上也。令人,與我圍了太平莊者。程嬰,那裡是公孫杵臼宅院?(程嬰雲)則這個便是。(屠岸賈雲)拿過那老匹夫來。公孫杵臼,你知罪麼?(正末雲)我不知罪。(屠岸賈雲)我知你個老匹夫和趙盾是一殿之臣。你怎敢掩藏着趙氏孤兒!(正末雲)老元帥,我有熊心豹膽?怎敢掩藏着趙氏孤兒!(屠岸賈雲)不打不招。令人,與我揀大棒子着實打者。(卒子做打科)(正末唱)

【駐馬聽】想着我罷職辭朝,曾與趙盾名為刎頸交。(雲)這事是誰見來?(屠岸賈雲)觀有程嬰首告着你哩。(正末唱)是那個埋情出告,原來這程嬰舌是斬身刀。(雲)你殺了趙家滿門良賤三百餘口,則剩下這孩兒,你又要傷他性命。(唱)你正是狂風偏縱撲天雕,嚴霜故打枯根草。不爭把孤兒又殺壞了。可着他三百口冤讎甚人來報。

(屠岸賈雲)老匹夫,你把孤兒藏在那裡?快招出來,免受刑法。(正末雲)我有甚麼孤兒藏在那裡?誰見來?(屠岸賈雲)你不招?令人,與我採下去,着實打者。(做打科)(屠岸賈雲)這老匹夫賴肉頑皮不肯招承,可惱,可惱。程嬰,這原是你出首的,就着你替我行杖者。(程嬰雲)元帥,小人是個草澤醫士,撮藥尚然腕弱,怎生行的杖?(屠岸賈雲)程嬰,你不行杖,敢怕指攀出你麼?(程嬰雲)元帥,小人行杖便了。(做拿杖子科)(屠岸賈雲)程嬰,我見你把棍子揀了又揀,只揀着那細棍子,敢怕打的他疼了,要指攀下你來。(程嬰雲)我就拿大棍子打者。(屠岸賈雲)住者。你頭裡只揀着那細棍子打,如今你卻拿起大棍子來,三兩下打死了呵,你就做的個死無招對。(程嬰雲)着我拿細棍子又不是,拿大棍子又不是,好着我兩下做人難也。(屠岸賈雲)程嬰,你只拿着那中等棍子打。公孫杵臼老匹夫,你可知道行杖的就是程嬰麼?(程嬰行杖科,雲)快招了者!(三科了)(正末雲)哎喲!打了這一日,不似這幾棍子打的我疼,是誰打我來?(屠岸賈雲)是程嬰打你來。(正末雲)程嬰,你剗的打我那?(程嬰雲)元帥,打的這老頭兒兀的不胡說哩。(正末唱)

【雁兒落】是那一個實丕丕將着粗棍敲?打的來痛殺殺精皮掉。我和你狠程嬰有甚的仇?卻教我老公孫受這般虐。

(程嬰雲)快招了者。(正末雲)我招,我招。(唱)

【得勝令】打的我無縫可能逃,有口屈成招。莫不是那孤兒他知道,故意的把咱家指定了。(程嬰做慌科)(正末唱)我委實的難熬,尚兒自強着牙根兒鬧;暗地更偷瞧,只見他早嚇的腿脡兒搖。(程嬰雲)你快招吧,省得打殺你。(正末雲)有、有、有。(唱)

【水仙子】俺二人商議要救這小兒曹。(屠岸賈雲)可知道指攀下來也。你說二人,一個是你了,那一個是誰?你實說將出來,我饒你的性命。(正末雲)你要我說那一個,我說,我說。(唱)哎!一句話來到我舌尖亡卻咽了。(屠岸賈雲)程嬰。這樁事敢有你麼?(程嬰雲)兀那老頭兒,你休妄指平人。(正末雲)程嬰,你慌怎麼?(唱)我怎生把你程嬰道,似這般有上梢無下梢。(屠岸賈雲)你頭裡說兩個,你怎生這一會兒可說無了?(正末唱)只被你打的來不知一個顛倒。(屠岸賈雲)你還不說,我就打死你個老匹夫。(正末唱)遮莫便打的我皮都綻,肉盡銷,休想我有半個字兒攀着。

(卒子抱倈兒上科,雲)元帥爺賀喜,土洞中搜出個趙氏孤兒來了也。(屠岸賈笑科。雲)將那小的拿近前來,我親自下手,剁做三段。兀那老匹夫,你道無有趙氏孤兒,這個是誰?(正末唱)

【川撥棹】你當日演神獒,把忠臣來撲咬。逼的他走死荒郊,刎死鋼刀,縊死裙腰,將三百口全家老小盡行誅剿。並沒那半個兒剩落,還不厭你心苗。(屠岸賈雲)我見了這孤兒,就不由我不惱也。(正末唱)

【七弟兄】我只見他左瞧、左瞧、怒咆哮,火不騰改變了猙獰貌,按獅蠻拽札起錦征袍,把龍泉扯離出沙魚鞘。

(屠岸賈怒雲)我拔出這劍來。一劍,兩劍,三劍。(程嬰做驚疼科,屠岸賈雲)把這一個小業種剁了三劍,兀的不稱了我平生所願也。(正末唱)

【梅花酒】呀!見孩兒臥血泊。那一個哭哭號號,這一個怨怨焦焦,連我也戰戰搖搖。直恁般歹做作,只除是沒天道。呀!想孩兒離褥草,到今日恰十朝,刀下處怎耽饒,空生長枉劬勞,還說甚要防老。

【收江南】呀!兀的不是家富小兒驕。(程嬰掩淚科)(正末唱)見程嬰心似熱油澆,淚珠兒不敢對人拋,背地裡搵了。沒來由割捨的親生骨肉吃三刀。(雲)屠岸賈那賊,你試覷者。上有天哩,怎肯饒過的你,你死打甚麼不緊!(唱)

【鴛鴦煞】我七旬死後偏何老,這孩兒一歲死後偏知小。俺兩個一處身亡,落的個萬代名標。我囑付你個後死的程嬰,休別了橫亡的趙朔。暢道是光陰過去的疾,冤讎報復的早。將那廝萬剮千刀,切莫要輕輕的素放了。

(正末撞科,雲)我撞階基,覓個死處。(下)(卒子報科,雲)公孫杵臼撞階基身死了也。(屠岸賈笑科,雲)那老匹夫既然撞死,可也罷了。(做笑科,雲)程嬰,這一樁里多虧了你;若不是你呵,如何殺的趙氏孤兒?(程嬰雲)元帥,小人原與趙氏無仇,一來救普國內眾生;二來小人根前也有個孩兒,未曾滿月。若不搜的那趙氏孤兒出來,我這孩兒也無活的人也。(屠岸賈雲)程嬰,你是我心腹之人,不如只在我家中做個門客,抬舉你那孩兒成人長大。在你跟前習文,送在我跟前演武。我也年近五旬,尚無子嗣,就將你的孩兒與我做個義兒。我偌大年紀了,後來我的官位,也等你的孩兒討個應襲,你意下如何?(程嬰雲)多謝元帥抬舉。(屠岸賈詩云)則為朝綱中獨顯趙盾,不由我心中生忿;如今削除了這點萌芽,方才是永無後釁。(同下)

第四折

(屠岸賈領卒子上,雲)某,屠岸賈。自從殺了趙氏孤兒,可早二十年光景也。有程嬰的孩兒,因為過繼與我,喚做屠成。教的他十八般武藝,無有不拈,無有不會。這孩兒弓馬倒強似我,就着我這孩兒的威力,早晚定計,弒了靈公,奪了晉國,可將我的官位都與孩兒做了,方是平生願足。適才孩兒往教場中演習弓馬去了,等他來時,再做商議。(下)(程嬰拿手卷上,詩云)日月催人老,光陰趲少年;心中無限事,未敢盡明言。過日月好疾也!自到屠府中,今經二十年光景,抬舉的我那孩兒二十歲,官名喚做程勃。我根前習文,屠岸賈根前習武,甚有機謀,熟閒弓馬。那屠岸賈將我的孩兒十分見喜,他豈知就裡的事。只是一件,連我這孩兒心下也還是懵懵懂懂的。老夫今年六十五歲,倘或有些好歹呵,着誰人說與孩兒知道,替他趙氏報仇。以此躊躇展轉,晝夜無眠。我如今將從前屈死的忠臣良將,畫成一個手卷,倘若孩兒問老夫呵,我一樁樁剖說前事,這孩兒必然與父母報仇也。我且在書房中悶坐着,只等孩兒到來,自有個理會。(正末扮程勃上,雲)某,程勃是也。這壁廂爹爹是程嬰;那壁廂爹爹可是屠岸賈。我白日演武,到晚習文。如今在教場中回來,見我這壁廂爹爹走一遭去也呵。(唱)

【中呂】【粉蝶兒】引着些本部下軍卒,提起來殺人心半星不懼。每日家習演兵書。憑看我,快相持,能對壘,直使的諸邦降伏。俺父親英勇誰如,我拚着個盡心兒扶助。

【醉春風】我則待扶明主晉靈公,助賢臣屠岸賈。憑着我能文善武萬人敵,俺父親將我來許、許。可不道馬壯人強,父慈子孝,怕甚麼主憂臣辱。(程嬰雲)我展開這手卷。好可憐也!單為這趙氏孤兒,送了多少賢臣烈士,連我的孩兒也在這裡面身死了也。(正末雲)令人,接了馬者。這壁廂爹爹在那裡?(卒子云)在書房中看書哩。(正末雲)令人報復去。(卒子報科,雲)有程勃來了也。(程嬰雲)着他過來。(卒子云)着過去。(正末做見科,雲)這壁廂爹爹,您孩兒教場中回來了也。(程嬰雲)你吃飯去。(正末雲)我出的這門來。想俺這壁廂爹爹,每日見我心中喜歡,今日見我來心中可甚煩惱,垂淚不止。不知主着何意?我過去問他。誰欺負着你來?對您孩兒說,我不道的饒了他哩。(程嬰雲)我便與你說呵,也與你父親母親做不的主,你只吃飯去。(程嬰做眼淚科)(正末雲)兀的不徯幸殺我也!(唱)

【迎仙客】因甚的掩淚珠?(程嬰做吁氣科)(正末唱)氣長吁?我恰才叉定手向前來緊趨伏。(帶雲)則俺見這壁廂爹爹呵,(唱)忄敞支支噁心煩,勃騰騰生忿怒。(帶雲)是甚麼人敢欺負你來?(唱)我這裡低首躊躇。(帶雲)既然沒的人欺負你呵,(唱)那裡是話不投機處。

(程嬰雲)程勃,你在書房中看書,我往後堂中去去再來。(做遺手卷虛下)(正末雲)哦,元來遺下一個手卷在此。可是甚的文書?待我展開看咱。(做看科,雲)好是奇怪,那個穿紅的拽着惡犬,撲着個穿紫的;又有個拿瓜錘的打死了那惡犬。這一個手扶着一輛車,又是沒半邊車輪的。這一個自家撞死槐樹之下。可是甚麼故事?又不寫出個姓名,教我那裡知道!(唱)

【紅繡鞋】畫着的是青鴉鴉幾株桑樹,鬧炒炒一簇田夫。這一個可磕擦緊扶定一輪車。有-個將瓜捶親手舉,有一個觸槐樹早身殂,又一個惡犬兒只向着這穿紫的頻去撲。

(雲)待我再看來。這一個將軍前面擺着弓弦、藥酒、短刀三件,卻將短刀自刎死了。怎麼這一個將軍也引劍自刎而死?又有個醫人手扶着藥箱兒跪着,這一個婦人抱着個小孩兒,卻象要交付醫人的意思。呀!元來這婦人也將裙帶自縊死了,好可憐人也!(唱)

【石榴花】我只見這一個身着錦襜襜,手引着弓弦藥酒短刀誅。怎又有個將軍自刎血模糊?這一個扶着藥箱兒跪伏,這一個抱着小孩兒交付,可憐穿珠帶玉良家婦,他將着裙帶兒縊死何辜。好着我沉吟半晌無分訴,這畫的是徯幸殺我也悶葫蘆。

(雲)我仔細看來,那穿紅的也好狠哩,又將一個白須老兒打的好苦也。(唱)

【鬥鵪鶉】我則見這穿紅的匹夫,將着這白須的來毆辱;兀的不惱亂我的心腸,氣填我這肺腑。(帶雲)這一家兒若與我關係呵。(唱)我可也不殺了賊臣不是丈夫,我可便敢與他做主。這血泊中躺的不知是那個親丁?這市曹中殺的也不知是誰家上祖?(雲)到底只是不明白,須待俺這壁廂爹爹出來,問明這樁事,可也免的疑惑。(程嬰上,雲)程勃,我久聽多時了也。(正末雲)這壁廂爹爹可說與您孩兒知道。(程嬰雲)程勃,你要我說這樁故事,倒也和你關親哩。(正末雲)你則明明白白的說與您孩兒咱。(程嬰雲)程勃,你聽者,這樁故事好長哩。當初那穿紅的和這穿紫的.元是一殿之臣,爭奈兩個文武不和,因此做下對頭,已非一日。那穿紅的想道: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暗地遣一刺客.喚做鉏麑,藏着短刀,越牆而過。要刺殺這穿紫的。誰想這穿紫的老宰輔,每夜燒香,禱告天地,專一片報國之心,無半點於家之意。那人道:我若刺了這個老宰輔,我便是逆天行事,斷然不可;若回去見那穿紅的,少不得是死。罷、罷、罷。(詩云)他手攜利刃暗藏埋,因見忠良卻悔來;方知公道明如日,此夜鉏麑自觸槐。(正未雲)這個觸槐而死的是鉏麑麼?(程嬰雲)可知是哩。這個穿紫的為春間勸農出到郊外,可在桑樹下見一壯士,仰面張口而臥。穿紫的問其緣故,那壯士言:某乃是靈輒,因每頓吃一斗米的飯,大主人家養活不過。將我趕逐出來;欲待摘他桑椹子吃,又道我偷他的。因此仰面而臥,等那桑椹子吊在口中便吃;吊不在口中,寧可餓死,不受人恥辱。穿紫的說:此烈士也。遂將酒食賜與餓夫,飽餐了一頓。不辭而去。這穿紫的並無嗔怒之心。程勃,這見得老宰輔的德量處。(詩云)為乘春令勸耕初,巡遍郊原日未晡;壺漿簞食因誰下,剛濟桑間一餓夫。(正末雲)哦,這桑樹下餓夫喚做靈輒。(程嬰雲)程勃,你緊記者。又一日,西戎國貢進神獒。是一隻狗,身高四尺者,其名為獒。晉靈公將神獒賜與那穿紅的。正要謀害這穿紫的,即於後園中扎一草人,與穿紫的一般打扮,將草人腹中懸一付羊心肺。將神獒俄了五七日;然後剖開草人腹中,飽餐一頓。如此演成百日,去向靈公說道:如今朝中豈無不忠不孝的人,懷着欺君之意。靈公問道:其人安在?那穿紅的說:前者賜與臣的神獒,便能認的。那穿紅的牽上神獒去,這穿紫的正立於殿上。那神獒認着是草人,向前便撲,趕的這穿紫的繞殿而走。旁邊惱了一人,乃是殿前太尉提彌明,舉起金瓜。打倒神獒,用手揪住腦杓皮,則一劈劈為兩半。(詩云)賊臣奸計有千條,逼的忠良沒處逃;殿前自有

英雄漢,早將毒手劈神獒。(正末雲)這隻惡犬,喚做神獒;打死這惡犬的,是提彌明。(程嬰雲)是。那老宰輔出的殿門,正待上車,豈知被那穿紅的把他那駟馬車四馬摘了二馬,雙輪摘了一輪,不能前去。傍邊轉過壯士,一臂扶輪,一手策馬;磨衣見皮,磨皮見肉,磨肉見筋,磨筋見骨,磨骨見髓。捧轂推輪,逃往野外。你道這個是何人?可就是桑間餓夫靈輒者是也。(詩云)紫衣逃難出宮門,駟馬雙輪摘一輪;卻是靈輒強扶歸野外,報取桑間一飯恩。(正末雲)您孩兒記的,元來就是仰臥於桑樹下的那個靈輒。(程嬰雲)是。(正末雲)這壁廂爹爹,這個穿紅的那廝好狠也!他叫甚麼名氏?(程嬰雲)程勃,我忘了他姓名也。(正末雲)這個穿紫的,可是姓甚麼?(程嬰雲)這個穿紫的,姓趙,是趙盾丞相。他和你也關親哩。(正末雲)您孩兒聽的說有個趙盾丞相,倒也不曾掛意。(程嬰雲)程勃,我今番說與你可,你則緊緊記者。(正末雲)那手卷上還有哩,你可再說與您孩兒聽咱。(程嬰雲)那個穿紅的,把這趙盾家三百口滿門良賤誅盡殺絕了。只有一子趙朔,是個駙馬。那穿紅的詐傳靈公的命,將三般朝典賜他,卻是弓弦、藥酒、短刀,要他憑着取一件自盡。其實公主腹懷有孕,趙朔遺言:我若死後,你添的個小廝兒呵,可名趙氏孤兒,與俺三百口報仇。誰想趙朔短刀刎死,那穿紅的將公主囚禁府中,生下趙氏孤兒。那穿紅的得知,早差下將軍韓厥,把住府門,專防有人藏了孤兒出去。這公主有個門下心腹的人,喚做草澤醫士程嬰。(正末雲)這壁廂爹爹,你敢就是他麼?(程嬰雲)天下有多少同名同姓的人,他另是一個程嬰。這公主將孤兒交付了那個程嬰,就將裙帶自縊而死。那程嬰抱着這孤兒,來到府門上,撞見韓厥將軍,搜出孤兒來;被程嬰說了兩句,誰想韓厥將軍也拔劍自刎了。(詩云)那醫人全無怕懼,將孤兒私藏出去;正撞見忠義將軍,甘身死不教拿住。(正末雲)這將軍為趙氏孤兒,自刎身亡了,是個好男子。我記着他喚做韓厥。(程嬰雲)是、是、是,正是韓厥。誰想那穿紅的得知,將普國內半歲之下一月之上小孩兒每,都拘刷到他府來,每人剁做三劍。必然殺了趙氏孤兒。(正末做怒科,雲)那穿紅的好狠也!(程嬰雲)可知他狠哩。誰想這程嬰也生的個孩兒,尚未滿月,假妝做趙氏孤兒,送到呂呂太平莊上公孫杵臼跟前。(正末雲)那公孫杵臼卻是何人?(程嬰雲)這個老宰輔,和趙盾是一殿之臣。程嬰對他說道:"老宰輔,你收着這趙氏孤兒,去報與穿紅的,道程嬰藏着孤兒,將俺父子一處身死。你抬舉的孤兒成人長大,與他父母報仇,有

何不可?公孫杵臼說道:我如今年邁了也。程嬰,你舍的你這孩兒,假妝做趙氏孤兒,藏在老夫跟前;你報與穿紅的去,我與你孩兒一處身亡。你藏着孤兒,日後與他父母報仇才是。(正末雲)他那個程嬰肯舍他那孩兒麼?(程嬰雲)他的性命也要舍哩,量他那孩兒打甚麼不緊。他將自己的孩兒假妝做了孤兒,送與公孫杵臼處。報與那穿紅的得知,將公孫杵臼三推六問,弔拷繃扒。追出那假的趙氏孤兒來,剁做三劍;公孫杵臼自家撞階而死。這樁事經今二十年光景了也!這趙氏孤兒觀今長成二十歲,不能與父母報仇,說兀的做甚?(詩云)他一貌堂堂七尺軀,學成文武待何如;乘車祖父歸何處,滿門良賤盡遭誅。冷宮老母懸樑縊,法場親父引刀殂;冤恨至今猶未報,枉做人間大丈夫。(正末雲)你說了這一日,您孩兒如睡里夢裡,只不省的。(程嬰雲)元來你還不知哩!如今那穿紅的正是奸臣屠岸賈,趙盾是你公公,趙朔是你父親,公主是你母親。(詩云)我如今一一說到底,你剗地不知頭共尾;我是存孤棄子老程嬰,兀的趙氏孤兒便是你,(正末雲)元來趙氏孤兒正是我,兀的不氣殺我也!(正末做倒,程嬰扶科,雲)小主人甦醒者。(正末雲)兀的不痛殺我也!(唱)

【普天樂】聽的你說從初,才使我知緣故;空長了我這二十年的歲月,生了我這七尺的身軀。元來自刎的是父親,自縊的咱老母。說到淒涼傷心處,便是那鐵石人也放聲啼哭。我拚着生擒那個老匹夫,只要他償還俺一朝的臣宰。更和那合宅的家屬。(雲)你不說呵,您孩兒怎生知道。爹爹請坐,受您孩兒幾拜。(正末拜科,程嬰雲)今日成就了你趙家枝葉,送的俺一家兒剪草除根了也。(做哭科)(正末唱)

【上小樓】若不是爹爹照覷。把你孩兒抬舉,可不的二十年前早攖鋒刃,久喪溝渠。恨只恨屠岸賈那匹大,尋恨拔樹,險送的俺一家兒滅門絕戶。

【幺篇】他他他,把俺一姓戮;我我我,也還他九族屠。(程嬰雲)小主人,你休大驚小怪的,恐怕屠賊知道。(正末雲)我和他一不做二不休。(唱)那怕他牽着神獒,擁着家兵,使着權術。你只看這一個那一個都是為誰而卒,豈可我做兒的倒安然如故。(雲)爹爹放心,到明日我先見過了主公,和那滿朝的卿相,親自殺那賊去。(唱)

【耍孩兒】到明朝若與仇人遇,我迎頭兒把他當住;也不須別用軍和卒。只將咱猿臂輕舒,早提番玉勒雕鞍轡,扯下金花皂蓋車,死狗似拖將去。我只問他人心安在,天理何如?

【二煞】誰着你使英雄忒使過,做冤讎能做毒,少不的一還一報無虛誤。你當初屈勘公孫老,今日猶存趙氏孤。再休想咱容恕,我將他輕輕擲下,慢慢開除。

【一煞】摘了他斗來大印一顆,剝了他花來簇幾套服;把麻繩背綁在將軍柱。把鐵鉗拔出他斕斑舌;把錐子生跳他賊眼珠,把尖刀細剮他渾身肉,把鋼錘敲殘他骨髓,把鋼鍘切掉他頭顱。

【煞尾】尚兀自勃騰騰怒怎淌,黑沈沈怨未復。也只為二十年的逆子妄認他人父,到今日三百口的冤魂,方才家自有主。(下)

(程嬰雲)到明日小主人必然擒拿這老賊,我須隨後接應去來。(下)

第五折

(外扮魏絳,領張千上,雲)小官乃晉國上卿魏絳是也。方今悼公在位,有屠岸賈專權,將趙盾滿門良賤盡皆殺絕。誰想趙朔門下有個程嬰,掩茂了趙氏孤兒,今經二十年光景。改名程勃。今早奏知主公,要擒拿屠岸賈,雪父之仇。奉主公的命,道屠岸賈兵權太重,誠恐一時激變,着程勃暗暗的自行捉獲。仍將他闔門良賤,齠齔不留;成功之後,另加封賞。小官不敢輕泄,須親對程勃傳命去來。(詩云)忠臣受屠戮,沉冤二十年;今朝取奸賊,方知冤報冤。(下)(正末躧馬仗劍上,雲)某,程勃,今早奏知主公,擒拿屠岸賈,報父祖之仇。這老賊是好無禮也可。(唱)

【正宮】【端正好】也不索列兵卒,排軍將,動着些闊劍長槍;我今日報仇捨命誅奸黨,總是他命盡也合身喪。

【滾繡球】只在這鬧街坊,弄一場。我和他決無輕放,恰便似虎撲綿羊。我可也不索慌,不索忙,早把手腳兒十分打當,看那廝怎做堤防。我將這二十年積下冤讎報,三百口亡來性命償,我便死也何妨。(雲)我只在這鬧市中等侯着,那老賊敢待來也。(屠岸賈領卒子上,雲)今日在元帥府回還私宅中去。令人,擺開頭踏,慢慢的行者。(正末雲)兀的不是那老賊來了也。(唱)

【倘秀才】你看那雄赳赳頭踏數行,鬧攘攘跟隨的在兩廂。你看他腆着胸脯,妝些兒勢況。我這裡驟馬如流水,掣劍似秋霜,向前來賭當。

(屠岸賈雲)屠成,你來做甚麼?(正末雲)兀那老賊,我不是屠成,則我是趙氏孤兒。二十年前你將俺三百口滿門良賤,誅盡殺絕。我今日擒拿你個老匹夫,報俺家的冤讎也。(屠岸賈雲)誰這般道來?(正末雲)是程嬰道來。(屠岸賈雲)這孩子手腳來的,不中,我只是走的乾淨。(正末雲)你這賊,走那裡去?(唱)

【笑和尚】我、我、我盡威風八面揚,你、你、你怎掙坐怎攔擋?早、早、早嚇的他魂飄蕩,休、休、休再口強。是、是、是不商量,來、來、來可匹塔的提離了鞍鞽上。

(正末做拿住科,程嬰慌上,雲)則怕小主人有失,我隨後接應去。謝天地,小主人拿住屠岸賈了也。(正末雲)令人,將這匹夫執縛定了,見主公去來。(同下)(魏絳同張千上,雲)小官魏絳的便是。今有程勃擒拿屠岸賈去了。令人,門首覷者,若來時,報復某知道。(正末同程嬰拿屠岸賈上,正末雲)父親,俺和你同見主公去來。(見科,雲)老宰輔,可憐俺家三百口沉冤,今日拿住了屠岸賈也。(魏絳雲)拿將過來。兀那屠岸賈,你這損害忠良的奸賊,今被程勃拿來,有何理說。(屠岸賈雲)我成則為王,敗則為虜。事已至此,惟求早死而已。(正末雲)老宰輔與程勃做主咱!(魏絳雲)屠岸賈,你今日要早死,我偏要你慢死。令人,與我將這賊釘上木驢,細細的剮上三千刀,皮肉都盡,方才斷首開膛,休着他死的早了。(正末唱)

【脫布衫】將那廝釘上木驢推上雲陽,休便要斷首開膛;直剁的他做一堝兒肉醬,也消不得俺滿懷惆悵。

(程嬰雲)小主人,你今日報了冤讎,復了本性,則可憐老漢一家兒皆無所靠也!(正末唱)

【小梁州】誰肯舍了親兒把別姓藏?似你這恩德難忘。我待請個丹青妙手不尋常,傅着你真容相,侍奉在俺家堂。

(程嬰雲)我有甚麼恩德在那裡,勞小主人這等費心?(正末唱)

【幺篇】你則那三年乳哺曾無曠,可不勝懷擔十月時光;幸今朝出萬死身無恙,便日夕里焚香供養,也報不的你養爺娘。

(魏絳雲)程嬰、程勃,你兩上望闕跪者,聽主公的命。(詞雲)則為屠岸賈損害忠良,百般地撓亂朝綱;將趙盾滿門良賤,都一朝無罪遭殃。那其間頗多仗義,豈真謂天道微茫;幸孤兒能償積怨,把奸臣身首分張。可複姓賜名趙武,襲父祖列爵卿行。韓厥後仍為上將,給程嬰十頃田莊。老公孫立碑造墓,彌明輩概與褒揚。普國內從今更始,同瞻仰主德無疆。(程嬰、正末謝恩科,正末唱)

【黃鐘尾】謝君恩普國多沾降,把奸賊全家盡滅亡。賜孤兒改名望,襲父祖拜卿相;忠義士各褒獎,是軍官還職掌,是窮民與收養;已死喪給封葬,現生存受爵賞。這恩臨似天廣,端為誰敢虛讓。誓捐生在戰場,着鄰邦並歸向。落的個史冊上標名,留與後人講。

題目公孫杵臼恥勘問

正名趙氏孤兒大報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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