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惟丁卯,律中無射。
天寒夜長,風氣蕭索,鴻雁於征,草木黃落。
陶子將辭逆旅之館,永歸於本宅。
故人淒其相悲,同祖行於今夕。
羞以嘉蔬,薦以清酌。
候顏已冥,聆音愈漠。
嗚呼哀哉!茫茫大塊,悠悠高旻,是生萬物,余得為人。
自余為人,逢運之貧,簞瓢屢罄,絺綌冬陳。
含歡谷汲,行歌負薪,翳翳柴門,事我宵晨,春秋代謝,有務中園,載耘載籽,乃育乃繁。
欣以素牘,和以七弦。
冬曝其日,夏濯其泉。
勤靡余勞,心有常閒。
樂天委分,以至百年。
惟此百年,夫人愛之,懼彼無成,愒日惜時。
存為世珍,歿亦見思。
嗟我獨邁,曾是異茲。
寵非己榮,涅豈吾緇?捽兀窮廬,酣飲賦詩。
識運知命,疇能罔眷。
余今斯化,可以無恨。
壽涉百齡,身慕肥遁,從老得終,奚所復戀!寒暑愈邁,亡既異存,外姻晨來,良友宵奔,葬之中野,以安其魂。
窅窅我行,蕭蕭墓門,奢恥宋臣,儉笑王孫,廓兮已滅,慨焉已遐,不封不樹,日月遂過。
匪貴前譽,孰重後歌?人生實難,死如之何?嗚呼哀哉!。
維正德四年秋月三日,有吏目雲自京來者,不知其名氏,攜一子一仆,將之任,過龍場,投宿土苗家。
予從籬落間望見之,陰雨昏黑,欲就問訊北來事,不果。
明早,遣人覘之,已行矣。
薄午,有人自蜈蚣坡來,云:「一老人死坡下,傍兩人哭之哀。
」予曰:「此必吏目死矣。
傷哉!」薄暮,復有人來,云:「坡下死者二人,傍一人坐哭。
」詢其狀,則其子又死矣。
明日,復有人來,云:「見坡下積屍三焉。
」則其仆又死矣,嗚呼傷哉!念其暴骨無主,將二童子持畚、鍤往瘞之,二童子有難色然。
予曰:「嘻!吾與爾猶彼也!」二童閔然涕下,請往。
就其傍山麓為三坎,埋之。
又以只雞、飯三盂,嗟吁涕洟而告之,曰:「嗚呼傷哉!繄何人?繄何人?吾龍場驛丞餘姚王守仁也。
吾與爾皆中土之產,吾不知爾郡邑,爾烏為乎來為茲山之鬼乎?古者重去其鄉,遊宦不逾千里。
吾以竄逐而來此,宜也。
爾亦何辜乎?聞爾官吏目耳,俸不能五斗,爾率妻子躬耕可有也。
烏為乎以五斗而易爾七尺之軀?又不足,而益以爾子與仆乎?嗚呼傷哉!爾誠戀茲五斗而來,則宜欣然就道,胡為乎吾昨望見爾容蹙然,蓋不勝其憂者?夫沖冒霧露,扳援崖壁,行萬峰之頂,饑渴勞頓,筋骨疲憊,而又瘴癧侵其外,憂鬱攻其中,其能以無死乎?吾固知爾之必死,然不謂若是其速,又不謂爾子爾仆亦遽然奄忽也!皆爾自取,謂之何哉!吾念爾三骨之無依而來瘞爾,乃使吾有無窮之愴也。
嗚呼傷哉!縱不爾瘞,幽崖之狐成群,陰壑之虺如車輪,亦必能葬爾於腹,不致久暴露爾。
爾既已無知,然吾何能違心乎?自吾去父母鄉國而來此,三年矣,歷瘴毒而苟能自全,以吾未嘗一日之戚戚也。
今悲傷若此,是吾為爾者重,而自為者輕也。
吾不宜復為爾悲矣。
吾為爾歌,爾聽之。
」歌曰:「連峰際天兮,飛鳥不通。
遊子懷鄉兮,莫知西東。
莫知西東兮,維天則同。
異域殊方兮,環海之中。
達觀隨寓兮,奚必予宮。
魂兮魂兮,無悲以恫。
」又歌以慰之曰:「與爾皆鄉土之離兮,蠻之人言語不相知兮。
性命不可期,吾苟死於茲兮,率爾子仆,來從予兮。
吾與爾遨以嬉兮,驂紫彪而乘文螭兮,登望故鄉而噓唏兮。
吾苟獲生歸兮,爾子爾仆,尚爾隨兮,無以無侶為悲兮!道旁之冢累累兮,多中土之流離兮,相與呼嘯而徘徊兮。
餐風飲露,無爾飢兮。
朝友麋鹿,暮猿與棲兮。
爾安爾居兮,無為厲於茲墟兮!。
維治平四年七月日,具官歐陽修,謹遣尚書都省令史李敭,至於太清,以清酌庶羞之奠,致祭於亡友曼卿之墓下,而吊之以文。
曰:嗚呼曼卿!生而為英,死而為靈。
其同乎萬物生死,而復歸於無物者,暫聚之形;不與萬物共盡,而卓然其不配者,後世之名。
此自古聖賢,莫不皆然,而著在簡冊者,昭如日星。
嗚呼曼卿!吾不見子久矣,猶能仿佛子之平生。
其軒昂磊落,突兀崢嶸而埋藏於地下者,意其不化為朽壤,而為金玉之精。
不然,生長松之千尺,產靈芝而九莖。
奈何荒煙野蔓,荊棘縱橫;風淒露下,走磷飛螢!但見牧童樵叟,歌吟上下,與夫驚禽駭獸,悲鳴躑躅而咿嚶。
今固如此,更千秋而萬歲兮,安知其不穴藏孤貉與鼯鼪?此自古聖賢亦皆然兮,獨不見夫累累乎曠野與荒城!嗚呼曼卿!盛衰之理,吾固知其如此,而感念疇昔,悲涼悽愴,不覺臨風而隕涕者,有愧乎太上之忘情。
尚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