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詩(策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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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贵粟疏》

晁错 〔两汉〕

聖王在上,而民不凍飢者,非能耕而食之,織而衣之也,為開其資財之道也。

故堯、禹有九年之水,湯有七年之旱,而國亡捐瘠者,以畜積多而備先具也。

今海內為一,土地人民之眾不避湯、禹,加以亡天災數年之水旱,而畜積未及者,何也?地有遺利,民有餘力,生谷之土未盡墾,山澤之利未盡出也,游食之民未盡歸農也。

民貧,則奸邪生。

貧生於不足,不足生於不農,不農則不地著,不地著則離鄉輕家,民如鳥獸。

雖有高城深池,嚴法重刑,猶不能禁也。

夫寒之於衣,不待輕暖;飢之於食,不待甘旨;饑寒至身,不顧廉恥。

人情一日不再食則飢,終歲不製衣則寒。

夫腹飢不得食,膚寒不得衣,雖慈母不能保其子,君安能以有其民哉?明主知其然也,故務民於農桑,薄賦斂,廣畜積,以實倉廩,備水旱, 故民可得而有也。

民者,在上所以牧之,趨利如水走下,四方無擇也。

夫珠玉金銀,飢不可食,寒不可衣,然而眾貴之者,以上用之故也。

其為物輕微易藏,在於把握,可以周海內而無饑寒之患。

此令臣輕背其主,而民易去其鄉,盜賊有所勸,亡逃者得輕資也。

粟米布帛生於地,長於時,聚於力,非可一日成也。

數石之重,中人弗勝,不為奸邪所利;一日弗得而饑寒至。

是故明君貴五穀而賤金玉。

今農夫五口之家,其服役者不下二人,其能耕者不過百畝,百畝之收不過百石。

春耕,夏耘,秋獲,冬藏,伐薪樵,治官府,給徭役;春不得避風塵,夏不得避署熱,秋不得避陰雨,冬不得避寒凍,四時之間,無日休息。

又私自送往迎來,吊死問疾,養孤長幼在其中。

勤苦如此,尚復被水旱之災,急政暴虐,賦斂不時,朝令而暮改。

當具有者半賈而賣,無者取倍稱之息;於是有賣田宅、鬻子孫以償債者矣。

而商賈大者積貯倍息,小者坐列販賣,操其奇贏,日游都市,乘上之急,所賣必倍。

故其男不耕耘,女不蠶織,衣必文采,食必粱肉;無農夫之苦,有阡陌之得。

因其富厚,交通王侯,力過吏勢,以利相傾;千里游遨,冠蓋相望,乘堅策肥,履絲曳縞。

此商人所以兼併農人,農人所以流亡者也。

今法律賤商人,商人已富貴矣;尊農夫,農夫已貧賤矣。

故俗之所貴,主之所賤也;吏之所卑,法之所尊也。

上下相反,好惡乖迕,而欲國富法立,不可得也。

方今之務,莫若使民務農而已矣。

欲民務農,在於貴粟;貴粟之道,在於使民以粟為賞罰。

今募天下入粟縣官,得以拜爵,得以除罪。

如此,富人有爵,農民有錢,粟有所渫。

夫能入粟以受爵,皆有餘者也。

取於有餘,以供上用,則貧民之賦可損,所謂損有餘、補不足,令出而民利者也。

順於民心,所補者三:一曰主用足,二曰民賦少,三曰勸農功。

今令民有車騎馬一匹者,復卒三人。

車騎者,天下武備也,故為復卒。

神農之教曰:「有石城十仞,湯池百步,帶甲百萬,而無粟,弗能守也。

」以是觀之,粟者,王者大用,政之本務。

令民入粟受爵,至五大夫以上,乃復一人耳,此其與騎馬之功相去遠矣。

爵者,上之所擅,出於口而無窮;粟者,民之所種,生於地而不乏。

夫得高爵也免罪,人之所甚欲也。

使天下人入粟於邊,以受爵免罪,不過三歲,塞下之粟必多矣。

陛下幸使天下入粟塞下以拜爵,甚大惠也。

竊竊恐塞卒之食不足用大渫天下粟。

邊食足以支五歲,可令入粟郡縣矣;足支一歲以上,可時赦,勿收農民租。

如此,德澤加於萬民,民俞勤農。

時有軍役,若遭水旱,民不睏乏,天下安寧;歲孰且美,則民大富樂矣。

《治安策》

贾谊 〔两汉〕

臣竊惟事勢,可為痛哭者一,可為流涕者二,可為長太息者六,若其它背理而傷道者,難遍以疏舉。

進言者皆曰天下已安已治矣,臣獨以為未也。

曰安且治者,非愚則諛,皆非事實知治亂之體者也。

夫抱火厝之積薪之下而寢其上,火未及燃,因謂之安,方今之勢,何以異此!本末舛逆,首尾衡決,國制搶攘,非甚有紀,胡可謂治!陛下何不一令臣得熟數之於前,因陳治安之策,試詳擇焉!夫射獵之娛,與安危之機孰急?使為治勞智慮,苦身體,乏鐘鼓之樂,勿為可也。

樂與今同,而加之諸侯軌道,兵革不動,民保首領,匈敘賓服,四荒鄉風,百姓素樸,獄訟衰息。

大數既得,則天下順治,海內之氣,清和咸理,生為明帝,沒為明神,名譽之美,垂於無窮。

《禮》祖有功而宗有德,使顧成之廟稱為太宗,上配太祖,與漢亡極。

建久安之勢,成長治之業,以承祖廟,以奉六親,至孝也;以幸天下,以育群生,至仁也;立經陳紀,輕重同得,後可以為萬世法程,雖有愚幼不肖之嗣,猶得蒙業而安,至明也。

以陛下之明達,因使少知治體者得佐下風,致此非難也。

其具可素陳於前,願幸無忽。

臣謹稽之天地,驗之往古,按之當今之務,日夜念此至孰也,雖使禹舜復生,為陛下計,亡以易此。

夫樹國固,必相疑之勢也,下數被其殃,上數爽其憂,甚非所以安上而全下也。

今或親弟謀為東帝,親兄之子西鄉而擊,今吳又見告矣。

天子春秋鼎盛,行義未過,德澤有加焉,猶尚如是,況莫大諸侯權力且十此者乎! 然而天下少安,何也?大國之王幼弱未壯,漢之所置傅相方握其事。

數年之後,諸侯之王大抵皆冠,血氣方剛,漢之傅相稱病而賜罷,彼自丞尉以上徧置私人,如此,有異淮南、濟北之為邪?此時而欲為治安,雖堯舜不治。

黃帝曰:「日中必熭,操刀必割。

」今令此道順,而全安甚易;不肯早為,已乃墮骨肉之屬而抗剄之,豈有異秦之季世乎!夫以天子之位,乘今之時,因天之助,尚憚以危為安,以亂為治,假設陛下居齊桓之處,將不合諸侯而匡天下乎?臣又以知陛下有所必不能矣。

假設天下如曩時,淮陰侯尚王楚,黥布王淮南,彭越王梁,韓信王韓,張敖王趙,貫高為相,盧綰王燕,陳狶在代,令此六七公者皆亡恙,當是時而陛下即天子位,能自安乎?臣有以知陛下之不能也。

天下餚亂,高皇帝與諸公倂起,非有仄室之勢以豫席之也。

諸公幸者乃為中涓,其次僅得舍人,材之不逮至遠也。

高皇帝以明聖威武即天子位,割膏腴之地以王諸公,多者百餘城,少者乃三四十縣,德至渥也,然其後十年之間,反者九起。

陛下之與諸公,非親角材而臣之也,又非身封王之也,自高皇帝不能以是一歲為安,故臣知陛下之不能也。

然尚有可諉者,曰疏。

臣請試言其親者。

假令悼惠王王齊,元王王楚,中子王趙,幽王王淮陽,共王王梁,靈王王燕,厲王王淮南,六七貴人皆亡恙,當是時陛下即位,能為治乎?臣又知陛下之不能也。

若此諸王,雖名為臣,實皆有布衣昆弟之心,慮無不帝制而天子自為者。

擅爵人,赦死罪,甚者或戴黃屋,漢法令非行也。

雖行不軌如厲王者,令之不肯聽,召之安可致乎!幸而來至,法安可得加!動一親戚,天下圜視而起,陛下之臣雖有悍如馮敬者,適啟其口,匕首已陷其胸矣。

陛下雖賢,誰與領此?故疏者必危,親者必亂,已然之效也。

其異姓負強而動者,漢已幸勝之矣,又不易其所以然。

同姓襲是跡而動,既有徵矣,其勢盡又復然。

殃禍之變未知所移,明帝處之尚不能以安,後世將如之何!屠牛坦一朝解十二牛,而芒刃不頓者,所排擊剝割,皆眾理解也。

至於髖髀之所,非斤則斧。

夫仁義恩厚,人主之芒刃也;權勢法制,人主之斤斧也。

今諸侯王皆眾髖髀也,釋斤斧之用,而欲嬰以芒刃,臣以為不缺則折。

胡不用之淮南、濟北?勢不可也。

臣竊跡前事,大抵強者先反,淮陰王楚最強,則最先反;韓信倚胡,則又反;貫高因趙資,則又反;陳狶兵精,則又反;彭越用梁,則又反;黥布用淮南,則又反;盧綰最弱,最後反。

長沙乃在二萬五千戶耳,功少而最完,勢疏而最忠,非獨性異人也,亦形勢然也。

曩令樊、酈、絳、灌據數十城而王,今雖以殘亡可也;令信、越之倫列為徹侯而居,雖至今存可也。

然則天下之大計可知已。

欲諸王之皆忠附,則莫若令如長沙王,欲臣子之勿菹醢,則莫若令如樊酈等;欲天下之治安,莫若眾建諸侯而少其力。

力少則易使以義,國小則亡邪心。

令海內之勢如身之使臂,臂之使指,莫不制從。

諸侯之君不敢有異心,輻湊並進而歸命天子,雖在細民,且知其安,故天下咸知陛下之明。

割地定製,令齊、趙、楚各為若干國,使悼惠王、幽王、元王之子孫畢以次各受祖之分地,地盡而止,及燕、梁它國皆然。

其分地眾而子孫少者,建以為國,空而置之,須其子孫生者,舉使君之。

諸侯之地其削頗入漢者,為徙其侯國,及封其子孫也,所以數償之;一寸之地,一人之眾,天子亡所利焉,誠以定治而已,故天下咸知陛下之廉。

地制壹定,宗室子孫莫慮不王,下無倍畔之心,上無誅伐之志,故天下咸知陛下之仁。

法立而不犯,令行而不逆,貫高、利幾之謀不生,柴奇、開章不計不萌,細民鄉善,大臣致順,故天下咸知陛下之義。

臥赤子天下之上而安,植遺腹,朝委裘,而天下不亂。

當時大治,後世誦聖。

壹動而五業附,陛下誰憚而久不為此?天下之勢方病大瘇。

一脛之大幾如要,一指之大幾如股,平居不可屈信,一二指搐,身慮亡聊。

失今不治,必為錮疾,後雖有扁鵲,不能為已。

病非徒瘇也,又苦蹠戾。

元王之子,帝之從弟也,今之王者,從弟之子也。

惠王之子,親兄子也;今之王者,兄子之子也。

親者或亡分地以安天下,疏者或制大權以逼天子,臣故曰非徒病瘇也,又苦蹠戾。

可痛哭者,此病是也。

天下之勢方倒縣。

凡天子者,天下之首,何也?上也。

蠻夷者,天下之足,何也?下也。

今匈奴嫚娒侵掠,至不敬也,為天下患,至亡已也,而漢歲金絮采繒以奉之。

夷狄徵令,是主上之操也;天子共貢,是臣下之禮也。

足反居上,首顧居下,倒縣如此,莫之能解,猶為國有人乎?非亶倒縣而已,又類辟,且病痱。

夫辟者一面病,痱者一方痛。

今西邊北邊之郡,雖有長爵不輕得復,五尺以上不輕得息,斥候望烽燧不得臥,將吏被介冑而睡,臣故曰一方病矣。

醫能治之,而上不使,可為流涕者此也。

陛下何忍以帝皇之號為戎人諸侯,勢既卑辱,而禍不息,長此安窮!進謀者率以為是,固不可解也,亡具甚矣。

臣竊料匈奴之眾不過漢一大縣,以天下之大困於一縣之眾,甚為執事者羞之。

陛下何不試以臣為屬國之官以主匈奴?行臣之計,請必系單于之頸而制其命,伏中行說而笞其背,舉匈奴之眾唯上之令。

今不獵猛敵而獵田彘,不搏反寇而搏畜菟,玩細娛而不圖大患,非所以為安也。

德可遠施,威可遠加,而直數百里外威令不信,可為流涕者此也。

今民賣僮者,為之繡衣絲履偏諸緣,內之閒中,是古天子後服,所以廟而不宴者也,而庶人得以衣婢妾。

白縠之表,薄紈之里, 以偏諸,美者黼繡,是古天子之服,今富人大賈嘉會召客者以被牆。

古者以奉一帝一後而節適,今庶人屋壁得為帝服,倡優下賤得為後飾,然而天下不屈者,殆未有也。

且帝之身自衣皁綈,而富民牆屋被文繡;天子之後以緣其領,庶人孽妾緣其履:此臣所謂舛也。

夫百人作之不能衣一人,欲天下亡寒,胡可得也?一人耕之,十人聚而食之,欲天下亡飢,不可得也。

饑寒切於民之肌膚,欲其亡為奸邪,不可得也。

國已屈矣,盜賊直須時耳,然而獻計者曰「毋動」,為大耳。

夫俗至大不敬也,至亡等也,至冒上也,進計者猶曰「毋為」,可為長太息者此也。

商君遺禮義,棄仁恩,並心於進取。

行之二歲,秦俗日敗。

故秦人家富子壯則出分,家貧子壯則出贅。

借父耰鉏,慮有德色;母取箕帚,立而誶語。

抱哺其於,與公並倨;婦姑不相說,則反唇而相稽。

其慈子耆利,不同禽獸者亡幾耳。

然並心而赴時猶曰蹶六國,兼天下。

功成求得矣,終不知反廉愧之節,仁義之厚。

信併兼之法,遂進取之業,天下大敗,眾掩寡,智欺愚,勇威怯,壯陵衰,其亂至矣,是以大賢起之,威震海內,德從天下。

曩之為秦者,今轉而為漢矣。

然其遺風餘俗,猶尚未改。

今世以侈靡相競,而上亡制度,棄禮誼,捐廉恥日甚,可謂月異而歲不同矣。

逐利不耳,慮非顧行也,今其甚者殺父兄矣。

盜者剟寢戶之簾,搴兩廟之器,白晝大都之中剽吏而奪之金。

矯偽者出幾十萬石粟,賦六百餘萬錢,乘傳而行郡國,此其亡行義之尤至者也。

而大臣特以簿書不報,期會之間,以為大故。

至於俗流失,世壞敗,因恬而不知怪,慮不動於耳目,以為是適然耳。

夫移風易俗,使天下回心而鄉道,類非俗吏之所能為也。

俗吏之所務,在於刀筆筐篋,而不知大體。

陛下又不自憂,竊為陛下惜之。

夫立君臣,等上下,使父子有禮,六親有紀,此非天之所為,人之所設也。

夫人之所設,不為不立,不植則僵,不修則壞。

《管子》曰:「禮義廉恥,是謂四維;四維不張,國乃滅亡。

」使管子愚人也則可,管子而少知治體,則是豈可不為寒心哉!秦滅四維而不張,故君臣乖亂,六親殃戮,奸人並起,萬民離叛,凡十三歲,而社稷為虛。

今四維猶未備也,故奸人幾幸,而眾心疑惑。

豈如今定經制,令君君臣臣,上下有差,父子六親各得其宜,奸人亡所幾幸,而群臣眾信,是不疑惑!此業一定,世世常安,而後有所持循矣。

若夫經制不定,是猶度江河亡維楫,中流而遇風波,舩必覆矣。

可為長太息者此也。

夏為天子,十有餘世,而殷受之。

殷為天子,二十餘世,而周受之。

周為天子,三十餘世,而秦受之。

秦為天子,二世而亡。

人性不甚相遠也,何三代之君有道之長,而秦無道之暴也?其故可知也。

古之王者,太子乃生,固舉以禮,使士負之,有司齊肅端冕,見之南郊,見於天也。

過闕則下,過廟則趨,孝子之道也。

故自為赤子而教固已行矣。

昔者成王幼在襁抱之中,召公為太保,周公為太傅,太公為太師。

保,保其身體;傅,傳之德義;師,道之教訓:此三公之職也。

於是為置三少,皆上大夫也,曰少保、少傅、少師,是與太子宴者也。

故乃孩子提有識,三公、三少固明孝仁禮義以道習之,逐去邪人,不使見惡行。

於是皆選天下之端士孝悌博聞有道術者以衛翼之,使與太子居處出入。

故太子乃生而見正事,聞正言,行正道,左右前後皆正人也。

夫習與正人居之,不能毋正,猶生長於齊不能不齊言也;習與不正人居之,不能毋不正,猶生長於楚之地不能不楚言也。

故擇其所耆,必先受業,乃得嘗之;擇其所樂,必先有習,乃得為之。

孔子曰:「少成若天性,習貫如自然。

」及太子少長,知妃色,則入於學。

學者,所學之官也。

《學禮》曰:「帝入東學,上親而貴仁,則親疏有序而恩相及矣;帝入南學,上齒而貴信,則長幼有差而民不誣矣;帝入西學,上賢而貴德,則聖智在位而功不遺矣;帝入北學,上貴而尊爵,則貴賤有等而下不 矣;帝入太學,承師問道,退習而考於太傅,太傅罰其不則而匡其不及,則德智長而治道得矣。

此五學者既成於上,則百姓黎民化輯於下矣。

」及太於既冠成人,免於保傅之嚴,則有記過之史,徹膳之宰,進善之旌,誹謗之木,敢諫之鼓。

瞽史誦詩,工誦箴諫,大夫進謀,士傳民語。

習與智長,故切而不媿;化與心成,故中道若性。

三代之禮:春朝朝日,秋暮夕月,所以明有敬也;春秋入學,坐國老,執醬而親饋之,所以明有孝也;行以鸞和,步中《采齊》,趣中《肆夏》,所以明有度也;其於禽獸,見其生不食其死,聞其聲不食其肉,故遠庖廚,所以長恩,且明有仁也。

夫三代之所以長久者,以其輔翼太子有此具也。

及秦而不然。

其俗固非貴辭讓也,所上者告訐也;固非貴禮義也,所上者刑罰也。

使趙高傅胡亥而教之獄,所習者非斬劓人,則夷人之三族也。

故胡亥今日即位而明日射人,忠諫者謂之誹謗,深計者謂之妖言,其視殺人若艾草菅然。

豈惟胡亥之性惡哉?彼其所以道之者非其理故也。

鄙諺曰:「不習為吏,視已成事。

」又曰:「前車覆,後車誡。

」夫三代之所以長久者,其已事可知也;然而不能從者,是不法聖智也。

秦世之所以亟絕者,其轍跡可見也;然而不避,是後車又將覆也。

夫存亡之變,治亂之機,其要在是矣。

天下之命,縣於太子;太子之善,在於早諭教與選左右。

夫心未濫而先諭教,則化易成也;開於道術智誼之指,則教之力也。

若其服習積貫,則左右而已。

夫胡、粵之人,生而同聲,耆欲不異,及其長而成俗,累數譯而不能相通,行者有雖死而不相為者,則教習然也。

臣故曰選左右早諭教最急。

夫教得而左右正,則太子正矣,太子正而天下定矣。

《書》曰:「一人有慶,兆民賴之。

」此時務也。

凡人之智,能見已然,不能見將然。

夫禮者禁於將然之前,而法者禁於己然之後,是故法之所用易見,而禮之所為生難知也。

若夫慶賞以勸善,刑罰以懲惡,先王執此之政,堅如金石,行此之令,信如四時,據此之公,無私如天地耳,豈顧不用哉?然而曰禮雲禮雲者,貴絕惡於未萌,而起教於微眇,使民日遷善遠罪而不自知也。

孔於曰:「聽訟,吾猶人也,必也使毋訟乎!」為人主計者,莫如先審取捨,取捨之極定於內,而安危之萌應於外矣。

安者非一日而安也,危者非一日而危也,皆以積漸然,不可不察也。

人主之所積,在其取捨,以禮義治之者,積禮義;以刑罰治之者,積刑罰。

刑罰積而民怨背,札義積而民和親。

故世主欲民之善同,而所以使民善者或異。

或道之以德教,或毆之以法令。

道之以德教者,德教洽而民氣樂;毆之以法令者,法令極而民風哀。

哀樂之感,禍福之應也。

秦王之欲尊宗廟而安子孫,與湯武同,然而湯武廣大其德行,六七百歲而弗失,秦王治天下,十餘歲則大敗。

此亡它故矣,湯武之定取捨審而秦王之定取捨不審矣。

夫天下,大器也。

今人之置器,置諸安處則安,置諸危處則危。

天下之情與器亡以異,在天子之所置之。

湯武置天下於仁義禮樂,而德澤洽,禽獸草木廣裕,德被蠻貊四夷,累子孫數十世,此天下所共聞也。

秦王置天下於法令刑罰,德澤亡一有,而怨毒盈於世,下憎惡之如仇,禍幾及身,子孫誅絕,此天下之所共見也。

是非其明效大驗邪!人之言曰:「聽言之道,必以其事觀之,則言者莫敢妄言。

」今或言禮誼之不如法令,教化之不如刑罰,人主胡不引殷、周、秦事以觀之也?人主之尊譬如堂,群臣如陛,眾庶如地。

故陛九級上,廉遠地,則堂高;陛亡級,廉近地,則堂卑。

高者難攀,卑者易陵,理勢然也。

故古者聖王制為等列,內有公卿大夫士,外有公侯伯子男,然後有官師小吏,延及庶人,等級分明,而天子加焉,故其尊不可及也。

里諺曰:「欲投鼠而忌器。

」此善諭也。

鼠近於器,尚憚不投,恐傷其器,況於貴臣之近主乎!廉恥節禮以治君子,故有賜死而亡戮辱。

是以黥劓之罪不及太夫,以其離主上不遠也,禮不敢齒君之路馬,蹴其芻者有罰;見君之几杖則起,遭君之乘車則下,入正門則趨;君之寵臣雖或有過,刑戮之罪不加其身者,尊君之故也。

此所以為主上豫遠不敬也,所以體貌大臣而厲其節也。

今自王侯三公之貴,皆天子之所改容而禮之也,古天子之所謂伯父、伯舅也,而令與眾庶同黥劓 刖笞 棄市之法,然則堂不亡陛乎?被戮辱者不泰迫乎?廉恥不行,大臣無乃握重權,大官而有徒隸亡恥之心乎?夫望夷之事,二世見當以重法者,投鼠而不忌器之習也。

臣聞之,履雖鮮不加於枕,冠雖敝不以苴履。

夫嘗已在貴寵之位,天子改容而體貌之矣,吏民嘗俯伏以敬畏之矣,今而有過,帝令廢之可也,退之可也,賜之死可也,滅之可也;若夫束縛之,系緤之,輸之司寇,編之徒官,司寇小吏詈罵而榜笞之,殆非所以令眾庶見也。

夫卑賤者習知尊貴者之一旦,吾亦乃可以加此也,非所以習天下也,非尊尊貴貴之化也。

夫天子之所嘗敬,眾庶之所嘗寵,死而死耳,賤人安宜得如此而頓辱之哉!豫讓事中行之君,智伯伐而滅之,移事智伯。

及趙滅智伯,豫讓釁面吞炭,必報襄子,五起而不中。

人問豫子,豫子曰:「中行眾人畜我,我故眾人事之;智伯國士遇我,我故國士報之。

」故此一豫讓也,反君事仇,行若狗彘,已而抗節致忠,行出乎列士,人主使然也。

故主上遇其大臣如遇犬馬,彼將犬馬自為也;如遇官徒,彼將官徒自為也。

頑頓亡恥, 詬亡節,廉恥不立,且不自好,苟若而可,故見利則逝,見便則奪。

主上有敗,則因而挺之矣;主上有患,則吾苟免而已,立而觀之耳;有便吾身者,則欺賣而利之耳。

人主將何便於此?群下至眾,而主上至少也,所託財器職業者粹於群下也。

俱亡恥,俱苟妄,則主上最病。

故古者禮不及庶人,刑不至大夫,所以厲寵臣之節也。

古者大臣有坐不廉而廢者,不謂不廉,曰「簠簋不飾」;坐污穢淫亂男女亡別者,不曰污穢,曰「帷薄不修」,坐罷軟不勝任者,不謂罷軟,曰「下官不職」。

故貴大臣定有其罪矣,猶未斥然正以呼之也,尚遷就而為之諱也。

故其在大譴大何之域者,聞譴何則白冠 纓,盤水加劍,造請室而請罪耳,上不執縛系引而行也。

其有中罪者,聞命而自弛,上不使人頸 而加也。

其有大罪者,聞命則北面再拜,跌而自裁,上不使捽抑而刑之也,曰:「子大夫自有過耳!吾遇子有禮矣。

」遇之有禮,故群臣自憙;嬰以廉恥,故人矜節行。

上設廉禮義以遇其臣,而臣不以節行報其上者,則非人類也。

故化成俗定,則為人臣者主耳忘身,國耳忘家,公耳忘私,利不苟就,害不苟去,唯義所在。

上之化也,故父兄之臣誠死宗廟,法度之臣誠死社稷,輔翼之臣誠死君上,守圄扞敵之臣誠死城郭封疆。

故曰聖人有金城者,比物此志也。

彼且為我死,故吾得與之俱生;彼且為我亡,故吾得與之俱存;夫將為我危,故吾得與之皆安。

顧行而忘利,守節而仗義,故可以托不御之權,可以寄六尺之孤。

此厲廉恥行禮誼之所致也,主上何喪焉!此之不為,而顧彼之久行,故曰可為長太息者此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