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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nthem 一个人

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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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兰德〕

1

写下这个是一种罪过。思考别人都不思考的词语,并把它们写在别人看不到的纸上,是一种罪过。这既低劣又邪恶。这仿佛是在一个人讲话,除了我们自己的耳朵,没有别人倾听。而我们深深知道,一个人行动或一个人思考是最为严重的违规。我们已经触犯了法律。法律说,除非“职业委员会”吩咐,否则人们便不能去写。愿我们得到宽宥!

但是,这并非我们唯一的罪过。我们犯下了更大的罪,而这罪行还没有名字。一旦被人发觉,不知等待我们的将是什么样的惩罚,因为在人们的记忆当中从未发生过如此这般的罪行,从而也没有适用于它的法律。

这里一片幽暗。蜡烛的火焰在空气中凝滞不动。除了我们在纸上的手,这条隧道里没有任何东西移动。我们单独待在地底下。一个人,这个词真是可怕。法律说,任何人、任何时候都不准一个人独处,因为这是最为严重的违规,也是一切邪恶的根源。不过,我们已经触犯了很多条法律。此时此刻,除了我们的一个身体,这里空无一物。只有两条腿在地上伸展,只有我们一个头的影子映在面前的墙上,看到这些实在奇怪。

四面墙壁都布满裂痕,上面无声地淌过细细的水流,暗黑如血,泛着光亮。蜡烛是我们从“清道夫之家”的食品储藏室里偷来的。一旦有人发觉,我们将被判处在“改造拘留宫殿”里关上十年。不过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光很宝贵,当我们需要借助它来完成作为我们罪行的那项工作时,就不应该把它浪费在写字上。除了这项工作——我们的秘密,我们的邪恶,我们宝贵的工作,什么都不重要。然而,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必须要写,因为——愿委员会怜悯我们!——我们希望能讲出来一次,哪怕除了我们自己的耳朵,再无他人倾听。

我们的名字是“平等7-2521”。所有人的左手腕上都戴着一只铁镯,上面写着他们的名字,而我们这只上面写的就是“平等7-2521”。我们今年二十一岁,身高有六英尺,这是一个负担,因为这里没多少人有六英尺高。教师们和领袖们曾经指着我们,皱起眉头说:“‘平等7-2521’,你们的骨头里带着邪恶,因为你们的身体长得超过了你们兄弟的身体。”可是我们改变不了我们的骨头,也改变不了我们的身体。

我们出生时受到了诅咒。这诅咒总是让我们产生一些禁止去想的想法,并且一直给我们一些人类不该去希望的希望。我们知道我们是邪恶的,但我们没有意志也没有能力去抵抗。我们知道我们是邪恶的,而且我们没有抵抗,这件事既让我们惊讶,也让我们偷偷地恐惧。

我们努力让自己跟我们的兄弟相像,因为所有人都必须彼此相像。在“世界委员会宫殿”入口上方的大理石上刻着一些话,一旦我们受到了诱惑,便会反复地对自己说:

我们是一个整体,我们合而为一。  没有人类,只有伟大的“我们”,  唯一,永久,不可分割。

我们反复地对自己说着这些话,但是它对我们毫无帮助。

这些话是很久之前刻上去的。字母的凹槽里和大理石的黄色条纹中都长满了绿色的霉菌,年代久远得已经无法历数。这些话是真理,因为它们写在“世界委员会宫殿”上,而“世界委员会”是代表所有真理的团体。从“伟大的复兴”之后,这些话便一直刻在那里。事实上,它们的历史可以追溯到比那更为久远的、没人记得的时代。

然而,我们永远不能提及“伟大的复兴”之前的那些时代,否则我们将被判处在“改造拘留宫殿”里关上三年。只有“无用者之家”的“老人们”会在夜里悄声谈论那些日子。他们悄声说着许多奇怪的事情:“不能提及的时代”里那高耸入云的大楼,没有马也能动的马车,以及没有火焰的光。但是那些时代都是邪恶的。当人们懂得了一个“伟大的真理”,那些时代便过去了。这个真理便是:所有人都是一个整体,除了全体的意志,没有其他意志。

所有人都善良而智慧。只有我们,“平等7-2521”,只有我们一个人带着诅咒出生。因为我们不像我们的兄弟。回首我们的一生,我们发现诅咒一直伴随着我们,并且将我们一步步地带向了最终的、最大的违规,也就是藏在地底下的罪行这一罪行。

我们记得“婴幼儿之家”。跟这座城市里所有同年出生的孩子们一起,我们在那里生活到了五岁。那里的睡眠大厅洁白干净,除了一百张床以外空无一物。那时的我们与我们所有的兄弟完全一样,但却犯下了一样罪行:我们和我们的兄弟打架。无论什么年龄,无论什么理由,几乎没有比跟兄弟打架更为严重的过错。“婴幼儿之家委员会”是这么告诉我们的。而在那一年的所有孩子当中,我们被锁进地下室的次数最多。

五岁那年,我们被送到了“学生之家”。那里有十间病房,我们要在那里学习十年。人类得一直学习到十五岁,然后才开始工作。在“学生之家”,当塔楼里的大钟敲响时,我们便从床上起来,等它再次敲响时,我们便上床睡觉。脱掉衣服之前,我们站在巨大的睡眠大厅里,举起我们的右臂,与前方的三名教师一起说:

“我们无足轻重。人类方为一切。因我们兄弟的恩惠,我们才得以生活。我们通过、依赖、为了我们的兄弟而存在,他们就是国家。阿门!”

然后我们睡觉。睡眠大厅洁白干净,除了一百张床以外空无一物。

我们,“平等7-2521”,在“学生之家”的那些年里并不开心。不是因为学习对于我们来说太难,而是因为它太容易。生来便拥有过于机敏的头脑,这是一种极大的罪过。跟我们的兄弟不一样,这的确不算是善,而胜过他们,则变成了恶。教师们是这么告诉我们的。每次看到我们,他们都会皱起眉头。

因此,我们与我们的诅咒作战。我们试图忘掉学过的课程,但却始终牢记于心。我们试图不去理解教师们教授的内容,但总是他们还没开口,我们便已经懂了。我们看着“联合5-3992”,一个只有一半大脑的苍白男孩。我们试图像他们一样说和做,这样我们也许就会像他们,像“联合5-3992”。但是不知为何,教师们知道我们并不像他们。而在所有的孩子当中,我们被鞭打得最为频繁。

教师们是公正的,因为是委员会任命了他们,而委员会代表着所有公正的声音,因为它们代表着所有人的声音。如果说,有时在心底秘密的黑暗当中,我们会为十五岁生日那天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情感到遗憾,那么我们知道,那是由于我们自己的罪行。因为没有留意教师们的话,我们触犯了一条法律。教师们曾经对我们所有人说过:

“不要胆大妄为地在你们的头脑里选择离开‘学生之家’以后你们想做什么工作。‘职业委员会’规定你们做什么,你们就得做什么。凭借它伟大的智慧,‘职业委员会’知道你们的兄弟在什么地方需要你们,你们那毫无价值的小头脑完全想不到这些。如果你们的兄弟不需要你们,那你们就没有理由用你们的身体给地球造成负担。”

我们从童年开始就非常了解这一点,但是我们的诅咒破坏了我们的意志。我们是有罪的,并且我们在这里坦承:我们犯了偏心的罪。比起其他的工作和课程,我们更喜欢某些工作和某些课程。我们没好好听讲“伟大的复兴”之后当选的所有委员会的历史,但是我们热爱“事物的科学”。我们希望去了解。我们希望去了解构成我们身边这个地球的万事万物。我们的问题问得太多,以致教师们禁止我们再次开口。

我们认为,天空中,水底下,生长中的植物里,都存在着奥秘。但是“学者委员会”说过那里没有奥秘,“学者委员会”知道所有的事情。我们从教师们那里学到了很多东西。我们学到了地球是平的,太阳绕着地球旋转,从而有了日夜。我们学到了所有风的名字,它们从海上吹过,推动我们的大船航行。我们学到了如何给人类放血,以治疗他们所有的小病小痛。

我们热爱“事物的科学”。在黑暗中,在秘密的时刻里,当我们在夜晚醒来,身边没有其他兄弟,只有他们在床上的身影和鼾声时,我们闭上我们的眼睛,紧锁我们的双唇,屏住我们的呼吸,这样便不会被我们的兄弟看见、听见或猜到我们的任何动静。我们想,一旦时机来临,我们希望被送到“学者之家”。

当代所有的伟大发明都来自于“学者之家”,比如最新的这个:如何用蜡和细绳制造蜡烛,一百年前便被我们发现了;还有,如何制造可以安在窗户上挡风遮雨的玻璃。要发现这些东西,学者们必须研究地球,了解河流、砂砾、风和岩石。如果我们去了“学者之家”,那我们就也可以研究这些东西了。我们可以询问关于这些东西的问题,因为他们不禁止问题。

问题让我们不得安宁。我们不知道我们的诅咒为何让我们永无止境地追寻未知的事物,但是我们无法抵抗。我们的诅咒悄声告诉我们,这个地球上存在着很多伟大的事物,如果去尝试,我们便能了解它们,而我们必须了解它们。我们问,为什么我们必须了解,可它没有给我们答案。我们必须了解我们可以了解的事物。

因此我们希望被送到“学者之家”。我们的愿望是那么强烈,以致我们的双手会在夜晚的毯子底下颤抖。我们咬着胳膊,想止住我们无法承受的另一种疼痛。它是邪恶的,所以到了早上,我们不敢面对我们的兄弟,因为人类不能为了自己而有所希望。而当“职业委员会”来给我们发放人生指令时,我们受到了惩罚。

人生指令会告诉年满十五岁的那些人,在接下来的人生里,他们的工作将是什么。春季的第一天,“职业委员会”来了,坐在了大礼堂里。我们当中年满十五岁的和所有的教师都去了大礼堂。“职业委员会”的成员们坐在一个高高的讲台上,对每个学生都只说了两个词。他们先是喊出学生们的名字,当学生们一个接一个地走到他们的面前时,他们又会说“木匠”或者“医生”或者“厨师”或者“领袖”。然后每个学生都会举起他们的右臂,说:“我们兄弟的意志得到了践行。”

如果委员会说了“木匠”或者“厨师”,被分配到的学生们便开始工作,从此不再学习。但是如果委员会说了“领袖”,那些学生就会进入“领袖之家”。那是这座城市里最大的房子,因为它有三层。他们会在那里学习很多年,然后便可以成为“市委员会”、“州委员会”和“世界委员会”的候选人——由所有人自由投票选举。不过,尽管那是一个极大的荣誉,可我们不希望成为领袖。我们希望的是成为学者。

于是,我们在大礼堂里等着轮到我们。不久,我们听到“职业委员会”在喊我们的名字:“‘平等7-2521’!”我们朝讲台走去,我们的双腿没有颤抖,我们抬头看向委员会。委员会里有五位成员,其中三位是男性,两位是女性。他们的头发已经白了,脸上的皱纹纵横交错,就像干涸河床上的黏土。他们老了。看上去,他们比“世界委员会宫殿”的大理石还要老。他们坐在我们面前,纹丝不动。我们都看不到有呼吸的气流拂动他们白色长袍的褶皱。但我们知道他们活着,因为其中最为年长的那个伸出一根手指指向了我们,接着又放了下去。这是唯一移动的物体,因为他们说话的时候甚至连嘴唇都没有动。他们说:“清道夫。”

当我们把头仰得更高,看向委员会成员们的面孔时,我们感觉脖子上的绳索勒紧了,而且我们很开心。我们知道我们一直是有罪的,但是如今我们有了赎罪的办法。我们会欣然而乐意地接受我们的人生指令,我们会欣然而乐意地为我们的兄弟工作,我们会消除我们的罪过,虽然他们不知道,但是我们知道。所以我们很开心,我们为我们自己,为我们战胜了自己而骄傲。我们举起我们的右臂开了口,我们的嗓音清晰无比,在那天的礼堂里是最为沉着的。我们说:

“我们兄弟的意志得到了践行。”

然后我们直视着委员会成员们的眼睛,但是他们的眼睛就像冰冷的蓝色玻璃纽扣。

于是我们去了“清道夫之家”。那是一栋灰色的房子,坐落在一条狭窄的街道上。庭院里有一个日晷,“清道夫之家委员会”靠它来判断时间,判断什么时候该敲钟。钟敲响时,我们便从床上起来。从我们朝东的窗子望出去,天空碧绿而寒冷。我们穿好衣服,然后去餐厅吃饭。餐厅里有五张长桌,每张上面放着二十个黏土盘子跟二十个黏土杯子。当我们吃完饭时,日晷上的影子显示从起床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半个小时。然后我们便拿着扫帚和耙子,去这座城市的街道上工作。五个小时之后,太阳爬到了头顶,我们又回到“清道夫之家”,开始吃午餐。午餐允许吃半小时。然后我们又去工作。五个小时之后,路面覆盖上了蓝色的阴影,湛蓝的天空发着幽深的光,却并不明亮。我们又回来吃晚餐,吃了一个小时。然后钟声响起,我们排成一条直线,去一个大礼堂参加“社交聚会”。从各种各样的行业之家来了另外一些队伍。蜡烛点上了,不同行业之家的委员会成员们站在一个布道坛上,向我们宣布我们以及我们兄弟的职责。之后客座领袖登上布道坛,给我们读了当天在“市委员会”做过的演说,因为“市委员会”代表着所有的人类及所有人类必须知道的东西。接着我们唱赞美诗,关于兄弟情谊的赞美诗,关于平等的赞美诗,还有关于集体主义精神的赞美诗。当我们返回“清道夫之家”时,天空变成了湿答答的紫色。然后钟声又响了起来,我们排成一条直线,去市剧院参加长达三个小时的社交娱乐。舞台上正在演一出戏,是由来自“演员之家”的两支伟大的合唱队出演的。他们一起开口,一起回答,就好像是两个人在用巨大的声音讲话。所有的戏讲的都是关于辛苦劳作的故事,以及辛苦劳作是多么好的一件事情。然后我们又排成一条直线返回“清道夫之家”。天空就像一个黑色的筛子,被颤抖着的银色雨滴刺穿,随时有彻底破掉的可能。飞蛾拍打着街上的灯笼。我们上了床,一直睡到钟再次敲响。睡眠大厅洁白干净,除了一百张床以外空无一物。

直到两个春天之前开始我们的罪行,我们就这样日复一日地度过了四年。所有人都得这样一直活到四十岁。到了四十岁,他们便油尽灯枯了。到了四十岁,他们会被送到给“老人们”住的“无用者之家”。“老人们”不工作,因为国家会赡养他们。夏天,他们坐在太阳底下;到了冬天,他们则坐在火炉旁边。他们不常说话,因为他们已经筋疲力尽。“老人们”知道,他们很快就要死了。不过,偶尔会发生这样的奇迹:某些人能活到四十五岁,这时,他们就成了“古人们”,成了路过“无用者之家”的孩子们窥探的目标。这便将是我们的人生,我们的兄弟,我们之前的那些兄弟,他们的人生莫不如此。

如果我们没有犯下那改变了一切的罪行,这本来将是我们的人生。是我们的诅咒促使我们犯下了那个罪行。我们曾经是个好清道夫,和我们的清道夫兄弟没什么不同,只是因为受到了诅咒而始终想要去了解。我们看向夜空中的星星,看向树,看向大地,看得太久太久。打扫“学者之家”的院子时,我们把他们扔掉的玻璃瓶、金属块和干燥的骨头收集了起来。我们希望能留着这些东西进行研究,可我们没有地方藏它们。所以,我们带着它们去了市化粪池。然后,我们发现了它。

那是上上个春天里的一天。我们清道夫工作的时候三人一组。那天,我们是跟只有一半大脑的“联合5-3992”以及“国际4-8818”在一起。“联合5-3992”是个病怏怏的小伙子,有时会痉挛发作,口吐白沫,两眼翻白。而“国际4-8818”就不一样了。他们是一个高大而强壮的年轻人,含着笑的双眼就像两只萤火虫。我们看向“国际4-8818”时,不能不以微笑来回应。正因如此,他们在“学生之家”时才不招人喜欢,因为无缘无故地微笑是不合适的。他们之所以不招人喜欢,还因为他们拿煤块在墙上画画。那些画都是让人看了发笑的,但是只有我们在“美术家之家”的那些兄弟才允许画画。所以,跟我们一样,“国际4-8818”也被送到了“清道夫之家”。

“国际4-8818”和我们是朋友。这件事是邪恶的,不能讲出来,因为在所有人当中更爱某一个是一种违规,是犯了偏心的大罪。我们应该爱所有的人,所有人都是我们的朋友。所以,“国际4-8818”和我们都从来没有提过此事。但是我们知道。当我们看向彼此的眼睛时,我们知道。而当我们一言不发地彼此这样看着时,我们还知道其他的一些事情。正是因为这些奇怪的事情,我们此刻才一言不发,这些事情让我们惊恐不已。

就是这样,在上上个春天里的那一天,“联合5-3992”在市剧院附近的城市边缘痉挛发作了。我们把他们留在剧院帐篷的阴影里躺着,自己则跟“国际4-8818”去完成我们的工作。我们一起来到了剧院后面的那座大峡谷旁边。峡谷里空空荡荡,只有树木和野草。峡谷的另一边是一片平原,平原尽头便是那座不许人类去想的“未在地图上标出的森林”。

我们正在捡被风从剧院里吹出来的纸张和破布时,看到野草中有一根铁条。它已经有了些年头,被雨水浸泡得锈迹斑斑。我们使出浑身力气,却不能将它移动分毫。于是我们喊来“国际4-8818”,一起把铁条上的土刮掉。突然之间,我们身前的地面陷了下去,只见一个老旧的铁格栅栏覆在一个黑暗的洞口上。

“国际4-8818”向后退去。但是我们却抓住栅栏用力拉,栅栏让步了。然后,我们看见一个个铁环像台阶一样在一个竖井里向下延伸,通往深不见底的黑暗。

“我们得下去。”我们对“国际4-8818”说。

“这是被禁止的。”他们回答。

我们说:“委员会不知道这个洞的存在,所以这不能被禁止。”

他们回答:“正是因为委员会不知道这个洞的存在,所以不可能有法律允许进这个洞。未经法律允许的一切事情都是被禁止的。”

可是我们说:“就算是这样,我们也得去。”

他们非常害怕,但还是站到一边,看着我们下去了。

我们用手脚紧紧抓住铁环。我们看不见下面的任何东西。而在我们头顶,开向天空的洞口正变得越来越小,最后就像一颗纽扣那么大。但是我们仍旧在往下爬。之后,我们的双脚碰到了地面。我们揉揉眼睛,因为什么都看不见。等我们的双眼逐渐适应了这里的黑暗之后,我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

这个地方不可能是我们认识的任何人修建的,也不可能是我们之前的那些兄弟认识的任何人修建的,然而它的确是由人类所修建的。这是一条巨大的隧道。它的墙壁摸上去坚硬光滑;像石头,又不是石头。地面上有一些又长又窄的轨道,像铁,又不是铁,摸起来跟玻璃一样光滑而冰冷。我们跪了下来,我们向前爬去,我们的手摸索着线一样的铁轨,想知道它通向何处。然而前方是无穷无尽的黑夜,只有铁轨直穿而过,在黑暗中泛着白光,呼唤着我们跟随。但是我们不能跟随,因为我们就快看不见身后的那团光了。于是我们转过头来,手抚着铁轨爬了回去。我们的心无缘无故地狂跳不已,连指尖都感觉到了它的跳动。然后,我们知道了。

我们突然知道了这个地方是“不能提及的时代”留下来的。所以它是真实的,那些时代也是真实的,那些时代里所有的那些奇迹也是真实的。成千上万年以前,人类知道我们如今已经遗失的那些秘密。我们想道:“这是一个肮脏的地方。谁碰了‘不能提及的时代’的东西,就注定要遭天谴。”可是,在我们往前爬时,我们摸着轨道的那只手却紧抓着铁轨不放,仿佛永远都不会再松开,仿佛我们手上的肌肤正无比饥渴,乞求那金属施舍一些在它的冰冷中跃动的秘密液体。

我们回到了地面上。“国际4-8818”看着我们,向后退了一步。

“‘平等7-2521’,”他们说,“你们的脸好白。”

但是我们说不出话来,只是站在那里看着他们。

他们向后退去,好像不敢触碰我们一样。然后他们露出了微笑,不过不是一个灿烂的微笑,而是充满了迷惘与恳求。可我们还是说不出话来。然后他们说道:

“我们得把我们的发现报告给‘市委员会’,这样我们都能得到奖赏。”

这时我们开口了。我们的声音冷酷无情,不带一丝怜悯。我们说:

“我们不能把我们的发现向‘市委员会’报告。我们不能向任何人报告。”

他们把双手举到耳边,因为他们从没听过这样的话。“‘国际4-8818’,”我们问道,“你们会把我们报告给‘市委员会’,然后眼看着我们被鞭子抽死吗?”

他们突然站直了身子,回答道:

“那还不如让我们去死。”

“那么,”我们说,“保持沉默。这个地方是我们的。这个地方属于我们,‘平等7-2521’,而不是地球上的其他任何人。如果什么时候我们把它交出去了,和它一起交出去的将是我们的生命。”

然后我们看见“国际4-8818”已经泪盈眼眶,但他们却不敢让眼泪落下。他们用颤抖的嗓音低声开了口,语句支离破碎:

“委员会的意志高于一切,因为它是我们兄弟的意志,是神圣的。但若是你们希望如此,我们就听你们的。与其跟我们所有的兄弟一起善,不如跟你们一起恶。愿委员会怜悯我们的心!”

随后我们便一起离开了,回到了“清道夫之家”。一路上,我们沉默不语。

接下来的每一个晚上都是这样。当星斗挂满天空之时,清道夫们坐在市剧院里,而我们,“平等7-2521”,则偷偷溜出去,穿过黑暗,来到我们的那个地方。离开剧院轻而易举;当蜡烛燃起,演员们来到舞台上时,没有一双眼睛会看向我们。我们从座位底下爬出去,钻出帐篷的帆布。之后在队伍离开剧院时,也可以轻松地偷偷穿过阴影,站到队伍里“国际4-8818”的身旁。街上很黑,四下都没有人,因为如果没有任务要执行的话,就没有人会在城市里游荡。每一个晚上,我们都跑到峡谷那里,挪走堆在铁格栅栏上面的石头。我们之所以把它们堆在那里,是因为不想让别人发现这个地方。每一个晚上,有三个小时,我们都一个人待在地底下。

我们从“清道夫之家”偷了蜡烛,我们还偷了打火石、刀子和纸张,并且我们把这些东西全都带到了这个地方。我们从“学者之家”偷来了玻璃瓶、各种粉末,还有各种酸。现在,我们每天晚上花三个小时在这条隧道里进行研究。我们熔化奇怪的金属,我们混合各种酸,我们剖开在市化粪池找到的那些动物躯体。我们用从街上捡来的砖建了一座炉子。我们点燃在峡谷里找来的木头。火光在炉中闪烁,蓝色的影子在墙壁上舞动,这里没有人类的喧嚣打扰我们。

我们还偷来了一些手稿。这是一宗大罪。手稿非常宝贵,因为“文书之家”的兄弟们要用一年时间才能字迹工整地抄完一份手稿。手稿非常稀有,本来全都被保存在“学者之家”。所以现在,我们坐在地底下,读着偷来的手稿。从我们发现这个地方开始,已经过去了两年。我们在这两年里学到的东西比在“学生之家”的那十年里学到的还要多。

我们学到了手稿里没有提到的一些东西。我们揭开了学者们尚未得知的一些奥秘。我们看到了未经探索的事物有多伟大,几生几世都无法完成我们的追寻。不过,我们并不希望完成我们的追寻。独处、学习,感觉我们的眼界每一天都在进一步开拓,比鹰眼还要锐利,比水晶还要清澈,除了这些,我们别无所求。

恶的形式很是奇怪。在我们的兄弟面前,我们是虚伪的。我们在公然反抗委员会的意志。只有我们,在行走于这个地球上的千万人之中,只有我们一个人在这一刻做着一份没有目标的工作,只是因为我们希望去做。对于人类的头脑来说,我们这一罪行当中的恶是无法探查的。对于人类的心灵来说,一旦被人发觉后对我们进行惩罚,这一惩罚的本质也无法思索。从来,除了在“古人们”的记忆里,从来没有人做过我们此刻正在做的事情。

然而,我们既不羞愧也不后悔。我们告诉自己,我们是混蛋,是叛徒。可是我们在精神上没有感觉到负担,心里也没有感觉到恐惧。在我们看来,我们的精神清澈得有如一面除了太阳以外无人注视的湖水。而在我们的心里——恶的形式多么奇怪!——在我们的心里,二十年来,我们第一次找到了安宁。

  2

“自由5-3000”……“自由5-3000”……“自由5-3000”……

我们想要写下这个名字。我们想要把它说出来,但是仅止于耳语。因为男人不许注意女人,女人也不许注意男人。然而我们却在想着女人当中的一个,她们的名字是“自由5-3000”,除了她们,我们谁都不想。

被分配去干农活的女人们住在城市另一头的“农民之家”。出城之后,有一条大路朝北边蜿蜒而去,我们清道夫要把第一个里程碑之前那段打扫干净。路边有一道树篱,越过树篱便是田野。黑色的田野刚刚犁过,像一把巨大的扇子铺在我们面前。犁沟仿佛被攥在天空那头的某只手里,越是接近我们,便分开得越远,就好像稀稀落落地点缀着绿色亮片的黑色褶皱。女人们在田野里劳作,她们那白色的束腰外衣在风中摆动,就像海鸥拍打着翅膀飞过黑色的土壤。

正是在这里,我们看到“自由5-3000”沿着犁沟走着。她们的身体像刀锋一般挺拔纤细。她们的眼睛黝黑冷酷,闪闪发光,里面没有恐惧,没有善意,也没有内疚。她们的头发像太阳一样金黄,在风中熠熠生辉,狂野地飞舞,仿佛在公然反抗想要约束它的男人们。她们用手撒下种子,好像是在屈尊地抛下一个轻蔑的礼物,而大地就是她们脚下的乞丐。

我们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有生以来第一次,我们意识到了恐惧,然后是疼痛。我们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这样我们就不会把这种疼痛弄洒,因为它比快乐还要宝贵。

然后我们听到其他人在叫她们的名字:“自由5-3000。”她们转过身,走了回去。这样我们便知道了她们的名字。我们站在那里,看着她们走开,直到她们那白色的束腰外衣消失在蓝色的薄雾里。

第二天,到了北边那条路上之后,我们的眼睛便一直盯着田野里的“自由5-3000”。接下来的每一天,我们知道自己都患上了等着去北边那条路的病。每一天,我们都在那里看着“自由5-3000”。我们不知道她们是否也在看着我们,但我们认为她们在看。

然后有一天,她们来到了树篱旁边,突然转身面对我们。她们转得飞快,接着又像被砍了一刀似的停下了身体的动作,就跟开始时一样突然。她们像块石头似的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两眼直视着我们,直视着我们的眼睛。她们的脸上没有微笑,也没有欢迎。但她们的脸绷得很紧,双眼黝黑而深邃。接着她们又同样敏捷地转了回去,从我们身边走开了。

但是接下来的那一天,当我们来到那条路上时,她们微笑了。她们是在对着我们微笑,为了我们微笑。我们也用微笑作为回答。她们的头向后仰,两臂下垂,就好像她们的手臂和白皙纤细的脖颈突然受到了疲乏的侵袭。她们不再看着我们,而是看向天空。然后她们扭过头来瞥了我们一眼,我们感觉好像有一只手碰到了我们的身体,轻柔地从我们的嘴唇滑到了我们的双脚。

之后的每一个早上,我们都用眼神向对方致意。我们不敢说话。除了在社交聚会上进行的小组交流,与其他行业的人说话都是一种违规。不过有一次,我们站在树篱旁边,把一只手举到额前,然后掌心朝下,缓缓地向“自由5-3000”伸去。如果有人看到这一幕,他们什么都猜不出来,因为看上去,我们只不过是在给自己的双眼遮挡阳光。但是“自由5-3000”看到了也明白了。她们也将一只手举到额前,像我们一样动作。就这样,每一天我们都向“自由5-3000”致意,她们也做出回应,而不会被任何人怀疑。

对于这个新的罪过,我们并不吃惊。这是我们第二次犯下偏心的罪。因为我们不像理所应当的那样想着我们所有的兄弟,反而只想其中的一个,她们的名字是“自由5-3000”。我们不知道为什么想着她们。我们不知道为什么在想着她们的时候,我们突然觉得这个世界是好的,而活着并非一种负担。

我们不再把她们当成“自由5-3000”去想了。我们在心里给她们起了一个名字。我们叫她们“金色的人”。不过,给人起能把他们和其他人区分开来的名字是一种罪过。可是,我们就叫她们“金色的人”,因为她们跟其他人不一样。“金色的人”跟其他人不一样。

有一条法律规定,除了在交配时间,男人不应该想着女人。我们对这条法律毫不理会。交配时间是在每年的春天,所有超过二十岁的男人和所有超过十八岁的女人都要被送到“交配宫殿”过上一夜。“优生委员会”给每个男人分配一个女人。到了冬天,孩子们降生了。可是女人们从没见过她们的孩子,孩子们也从不认识他们的父母。我们曾经被送到过“交配宫殿”两次,但是那件事既丑陋又可耻,我们不愿意去想。

我们已经触犯了这么多法律,而今天,我们又触犯了一条。今天,我们跟“金色的人”说了话。

当我们在路边的树篱前停下来的时候,其他的女人都在远处的田野里,而“金色的人”正独自跪在流经田野的沟渠旁。她们把水捧到唇边,水滴从她们的手中落下,就好像太阳里面的火花。然后“金色的人”看见了我们,她们没有动作,仍旧跪在那里看着我们。太阳照在沟渠里的水上,映出的光圈投射在她们白色的束腰外衣上。她们的手举在空中,仿佛冻结了一样,一颗闪闪发光的水珠从她们的指尖落下。

然后“金色的人”站了起来,走到树篱旁边,就好像听到了我们眼里发出的命令。我们这一组的另外两个清道夫在百步开外。而且我们觉得“国际4-8818”不会出卖我们,“联合5-3992”也不会明白。于是,我们直视着“金色的人”。我们看见她们睫毛的影子映在她们白皙的脸颊上,她们的唇上闪耀着太阳的火花。我们说:

“你们真美,‘自由5-3000’。”

她们的脸没有动,视线也没有转移。只是她们的眼睛睁得更大,里面流露出胜利。不是战胜了我们,而是战胜了我们无法猜出来的一些东西。

然后她们问:

“你们叫什么名字?”

“‘平等7-2521’。”我们回答。

“你们不是我们的兄弟,‘平等7-2521’,因为我们不希望你们是。”

我们无法说出她们是什么意思,因为没有语言能够表达她们的意思,但是无须言语我们便可以明白,而且我们当时便明白了。

“不,”我们回答,“你们也不是我们的姐妹。”

“如果是在几十个女人当中看见我们,你们会看我们吗?”

“如果是在全世界的所有女人当中看见你们,我们都会看你们,‘自由5-3000’。”

她们接着问道:

“清道夫们会被派到城市的不同地方,还是总在同一个地方工作?”

“他们总是在同一个地方工作。”我们回答道,“没人会把这条路从我们手里夺走。”

“你们的眼睛,”她们说,“和所有人的眼睛都不一样。”

突然之间,一个念头攫住了我们,我们毫无理由地感觉通体冰冷。

“你们多大了?”我们问道。

她们明白我们在想什么,因为她们第一次垂下了眼睛。

“十七岁。”她们悄声说道。

我们叹了口气,仿佛卸下了一个重担,因为我们刚才无缘无故地想到了“交配宫殿”。我们想,我们不能让“金色的人”被送到“交配宫殿”去。怎么才能阻止这件事?怎么才能忤逆委员会的意志?我们不知道,但我们突然知道我们会这样做。只是我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因为这些丑陋的事情和我们,和“金色的人”,都没有关系。它们能有什么关系呢?

而且,就在我们站在树篱旁边时,我们突然毫无来由地感觉到自己因为仇恨而绷紧了双唇,一种突如其来的、对我们所有兄弟的仇恨。“金色的人”看到了我们的变化,缓缓地露出了微笑。在她们的笑容里,我们第一次看到了她们的忧伤。我们觉得,凭借女人的智慧,“金色的人”比我们了解了更多的事情。

这时,田野里的三个姐妹出现了,她们朝着马路走来,于是“金色的人”便从我们身边走开了。她们拿着种子袋,边走边往地上的犁沟里撒着。但是她们的手抖得太厉害了,种子狂乱地四下飞舞起来。

然而,当我们回到“清道夫之家”时,我们感觉自己无缘无故地想要唱歌。所以我们今晚受到了训斥,因为我们不知不觉地在餐厅里大声唱起了我们从未听过的某首曲子。可是,除非是在社交聚会上,否则无缘无故地唱起歌来是不合适的。

“我们唱歌是因为我们很开心。”我们这样回答“清道夫之家委员会”那个训斥我们的人。

“你们的确很开心,”他们答道,“当人们是在为他们的兄弟而活的时候,除了开心他们还能怎么样呢?”

现在,坐在我们的隧道里,我们对这些话感到疑惑。不开心,这是被禁止的。因为,按我们听到过的解释所说:人类是自由的,地球属于他们;地球上的所有东西属于所有人;所有人共同的意志对所有人来说都是好的;因此所有人都应该开心。

然而,当我们站在夜晚的大厅里,脱掉衣服准备睡觉时,我们抬头看了看我们的兄弟,感到非常惊讶。我们兄弟的头全都垂着,两眼黯淡无光,也从不看其他人的眼睛。他们弓着肩膀,肌肉紧绷,就好像他们的身体正在缩小,想要一直缩小到谁都看不见。当我们抬头看着我们的兄弟时,一个词偷偷地潜进了我们的大脑,那就是:恐惧。

恐惧悬浮在睡眠大厅里的空气中,悬浮在街道上方的空气中。恐惧漫步走过这座城市,没有名字,没有形状。所有人都能感觉到它,但是谁都不敢说出口。

在“清道夫之家”,我们也感觉到了它。不过在这里,在我们的隧道里,它就不复存在了。地底下的空气非常纯净。这里没有人类的气味。在这里的三个小时给了我们力量,让我们可以度过地面之上的那些时光。

当“清道夫之家委员会”用怀疑的眼神看着我们时,我们的身体背叛了我们。我们的身体活着,但没必要为此而过于高兴。因为我们无足轻重,所以无论是生还是死,对我们来说应该都不重要,生死全凭我们兄弟的意志决定。但是我们,“平等7-2521”,很高兴我们能够活着。如果说这是缺点,那我们宁愿没有优点。

不过我们的兄弟跟我们不一样。对我们的兄弟来说,一切并不太好。“友爱2-5503”是个安静的男孩,有着一双聪明善良的眼睛。他们会无缘无故地突然在白天或夜里哭喊,难以解释地啜泣着,身子也跟着颤抖不已。还有“团结9-6347”,一个活泼的年轻人。白天他们并不恐惧,但却会在睡梦中发出尖叫。他们尖叫着:“救救我们!救救我们!救救我们!”那声音融入夜色,让我们冷到了骨头里。然而,医生们治不好“团结9-6347”。

晚上,我们脱掉衣服,在蜡烛昏暗的光线之中,我们的兄弟沉默不语,因为他们不敢说出自己的心中所想。因为所有人必须赞同所有人,而他们无法得知他们的想法是不是所有人的想法,所以便害怕说话。当夜色深沉、蜡烛终于被吹灭时,他们非常高兴。但是我们,“平等7-2521”,却望着窗外的天空,那里有安宁、洁净和尊严。越过城市是那片平原,而越过平原,在黑暗的天空上的那片阴影,则是那座“未在地图上标出的森林”。

我们不希望去看那座森林。我们也不希望去想它。但是我们的眼睛总会看向天空上的那片阴影。人类从没进入过那座森林,因为没有什么力量可以去探索它,也没有道路能带人穿过里面那些古老的树。那些树耸立在那里,就好像卫兵在守护着骇人的秘密。有传言说,每一百年里都会有一次或者两次,这座城市里的某一个人会独自逃走,跑进那座森林,没有人召唤他们,也没有任何原因。这些人都没有回来。他们要么饥饿而死,要么就死在了漫游在森林里的那些野兽的利爪之下。但是我们的那些委员会说,这只是一个传说。我们听说,在这块大陆上的所有城市里,有很多座“未在地图上标出的森林”。谣言说,它们是在很多“不能提及的时代”的城市的废墟上生长起来的。树木吞噬了废墟,吞噬了废墟底下的骨头,吞噬了死去的一切。

当我们望向远远的夜空中那座“未在地图上标出的森林”时,我们心里想着“不能提及的时代”那些秘密。我们想知道,那些秘密是如何在这个世界上湮灭的。我们听说过关于那场伟大战役的传说。在那场战役中,有很多人为其中一方而战,却只有很少的人支持另一方。这些少数派就是“邪恶的人”,他们最终被打败了。其后,无数场大火在整块大陆上肆虐,将“邪恶的人”和“邪恶的人”制造的所有东西都烧掉了。其中一场名为“手稿之火”的大火烧掉了“邪恶的人”留下的所有手稿,以及“邪恶的人”的所有词语。而这场火,被称作“伟大的复兴之黎明”。熊熊的火焰仿佛高山,在各个城市里的广场上烧了足足三个月。然后,“伟大的复兴”到来了。

“邪恶的人”的词语……“不能提及的时代”的词语……我们丢失的词语到底是什么?

愿委员会怜悯我们!我们本不想写下这样的一个问题,而直到我们把它写下来,我们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们不应该问这个问题,我们也不应该想这个问题。我们不应该给自己招来厄运。

可是……可是……

某个词语,就一个词语,曾经属于人类的语言,现在却不见了。这就是那个“不能说出的词语”,没有人可以说出或者听到。但是有时,虽然很罕见,有时,在某个地方,人类当中的某一个会发现那个词语。他们在一些古老手稿的残页上发现了它,在一些古代石头的碎片上发现了它。然而当他们说出它时,他们便全都被处死了。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罪行会被处以死刑,除了这一个——那便是,说出那个“不能说出的词语”。

我们曾经见过一个这样的人在城市的广场上被活活烧死。那幕景象多年来一直萦绕在我们身边,挥之不去,如影相随,令我们不得安宁。当时的我们只是一个十岁的孩子。我们跟城市里所有的孩子和所有的成人一起,被派到大广场上观看火刑。他们将那个罪人带进广场,领到了柴堆前。他们已经拔掉了罪人的舌头,因此他们再也无法开口。罪人很年轻,身材高大。他们长着一头金发,眼睛有如清晨般湛蓝。他们走向柴堆,步履丝毫没有颤抖。在那个广场上所有的面孔当中,在那尖叫、怒吼、对他们不停咒骂的所有面孔当中,他们的面孔是最为平静、最为快乐的。

用链子将他们的身体捆在柱子上之后,柴堆被点燃了。这时,罪人抬头看向这座城市。一丝细细的血从他们的嘴角流下,但是他们的双唇却在微笑。一个荒谬的念头立刻击中了我们,并且从此再未离开。我们听说过圣徒。有劳动圣徒,委员会圣徒,还有“伟大的复兴”的圣徒。但是我们从没见过圣徒,也不知道圣徒应该是什么样子。而在那一刻,站在那个广场上,我们认为圣徒的样子就是我们面前火焰中的那张面孔,就是说出了那个“不能说出的词语”的罪人的面孔。

随着火焰升腾起来,一件事情发生了。除了我们没有别人看到这件事情,若非如此,我们就活不到今天了。也许只是在我们看来是这样。但是,在我们看来,罪人的眼睛在人群之中选择了我们,并且一直在盯着我们。他们的眼睛里没有疼痛,也没有意识到他们的身体正在经受的折磨。那里面只有欢乐和自豪。那种自豪比人类应有的自豪更为神圣。看起来,他们的眼睛似乎在尝试着穿过火焰告诉我们什么事情,无声地将某个词语送进我们的眼里。看起来,他们的眼睛正在乞求我们收好那个词语,不要让它从我们身边,从这个世界上溜走。然而火焰升腾了起来,我们猜不到那个词语是什么……

那个“不能说出的词语”——即使要像柴堆上的那个圣徒那样被烧死,我们也要问——那个“不能说出的词语”究竟是什么?

  3

我们,“平等7-2521”,发现了自然界的一种新能量。我们是一个人发现它的,只有我们一个人知道它的存在。

据说——如果因为这件事必须要对我们处以鞭刑的话,那就让他们打吧——“学者委员会”说,我们所有人都知道这个世界上存在的所有东西,因此,如果有什么东西不是所有人都知道的,那它们就不存在。但是我们认为,“学者委员会”瞎了。这个地球的秘密并不是要让所有人都看到的,它们只呈现在寻求它们的那些人面前。我们知道这一点,因为我们已经发现了一个我们所有的兄弟都不知道的秘密。

我们并不知道这种能量是什么,也不知道它源于何处,但是我们知道它的本质。我们观察过它,并且研究过它。我们第一次发现它是在两年以前。一天晚上,当我们剖开一只青蛙的尸体时,我们看到它的腿抽搐了一下。它已经死了,可是它还会动。是人类不知道的某种能量在让它动。我们无法理解这件事。随后,经过无数次的试验,我们找到了答案。青蛙当时是被挂在一根铜丝上,我们刀子中所含的金属给了铜丝一种奇特的能量,又透过了青蛙尸体上的盐水。我们把一个铜片和一个锌片放进了一罐盐水中,上面连了一根金属丝,于是,在我们的手指底下,一个从未发生过的奇迹出现了,一个新的奇迹和一种新的能量。

这个发现纠缠着我们。我们把其他所有研究都搁置一旁,全神贯注在它身上。我们研究它,我们用比可以描述出来的还多的方式试验它,而每一步都仿佛是在我们面前显露的另一个奇迹。我们开始认识到我们发现了地球上最伟大的一种能量,因为它在公然挑战人类已知的所有法则。我们从“学者之家”偷来了一个指南针,而这种能量可以让指南针的指针移动并旋转。可是,我们还是孩子的时候就学过,磁石指向北方,这是任何事物都无法改变的一条法则;然而我们的新能量挑战了所有的法则。我们发现它能引发闪电,而人类从不知道是什么引发了闪电。雷雨时,我们在我们的洞旁竖起一根高高的金属棒,自己则从下面看着,只见闪电一次又一次地击中了金属棒。所以,现在我们知道了金属能吸引天空的能量,也能用来创造这种能量。

我们利用我们的这个发现制作了一些奇怪的东西。为了它,我们使用了我们在位于地下的这里找到的那些铜丝。之前我们用一根蜡烛照路,把整条隧道走了一遍。隧道总共只有半英里长,因为两头都被塌下来的泥土和石头堵住了。不过,我们把发现的所有东西都收集了起来,并且带回了我们工作的地方。我们发现了一些奇怪的盒子,里面有一些金属条,还有金属绳、金属索跟金属线圈。我们发现了一些金属丝,它们连着墙上一些奇怪的玻璃小球,球里面装着比蜘蛛网还要细的金属线。

这些东西在我们的工作中帮上了我们。我们不理解它们是什么,但我们认为“不能提及的时代”的人们曾经了解我们所发现的天空的能量,而这些东西与它有关。我们还不了解,但我们会去学习。尽管只有我们一个人知道它的存在这一事实让我们害怕,但是现在我们无法停下来。

学者是因为他们的智慧而被所有人共同推选出来的,任何一个人都不能拥有比那么多学者更高的智慧。然而我们能。我们的确拥有。我们一直挣扎着不想说出这句话,但现在还是说出来了。我们不在乎。除了我们的金属和我们的金属线,我们忘掉了所有的人、所有的法律和所有的一切。还有那么多东西要去学习!我们面前是一条那么长的路,如果必须独自前行,又何所挂怀!

  4

过了很多天,我们才有机会再一次跟“金色的人”说话。但是,那一天的天空变成了白色的,仿佛太阳爆炸了,将空气中铺满了火焰。田野无声无息、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马路上的尘土在阳光下都成了白色的。因此,田野里的女人们都疲惫不堪,拖拖拉拉地干着活。我们到的时候,她们都离马路很远。不过,“金色的人”正独自站在树篱旁等待着。我们停下脚步,只见她们正用那双对世界如此冷酷与轻蔑的眼睛看着我们,似乎将会服从我们说出的任何话语。

我们说:

“‘自由5-3000’,我们在心里给你们起了个名字。”

“我们的名字是什么?”她们问道。

“‘金色的人’。”

“我们想起你们时,也不叫你们‘平等7-2521’。”

“你们给我们起了什么名字?”

她们直视着我们的眼睛,高高地扬起头,回答道:

“‘未被征服的人’。”

好久好久,我们都无法开口。然后我们说道:

“像这样的想法是被禁止的,‘金色的人’。”

“但是你们也有这样的想法,而且你们也希望我们这样想。”

我们看进她们的眼睛,我们不能撒谎。

“是的,”我们悄声说道,她们微笑了起来。接着我们又说道:“我们最最亲爱的人,不要服从我们。”

她们向后退去,双眼大睁,僵在了那里。

“把这些话再说一遍。”她们低声说道。

“哪些话?”我们问道。但是她们没有回答,而我们其实知道。

“我们最最亲爱的人。”

从来没有男人对女人说过这些。

“金色的人”缓缓低下了头,一动不动地站在我们面前。她们的双臂垂在体侧,两只手的掌心翻向我们,就好像她们的身体投降了,被送到了我们眼前。我们说不出话来。

然后她们抬起了头。似乎是希望我们忘掉她们自己的某种焦虑,她们简单而温柔地开了口。

“天气很热,”她们说,“你们已经工作了好几个小时,肯定累坏了。”

“不。”我们回答。

“田野里比较凉快,”她们说,“还有水可以喝。你们渴吗?”

“是的,”我们答道,“但是我们不能穿过树篱。”

“我们会把水给你们拿过来。”她们说。

然后她们跪在了沟渠旁边,用双手捧起水,接着站起身来,伸出手,把水送到我们的唇边。

我们不知道我们是否喝了那水,只知道她们的手突然空了,而我们的双唇依然贴在她们的手上。她们也知道,但是她们没有把手拿开。

我们抬起头,向后退了一步,因为我们不理解我们为什么会这样做,也不敢去理解。

“金色的人”也向后退了一步。她们站在那里,怀疑地看着自己的双手。然后,尽管其他人并没有过来,“金色的人”还是离开了。她们一步步地向后退着,仿佛无法转过身去不看我们;她们的双臂端在胸前,仿佛无法放下她们的手。

  5

我们制造了它。我们创造了它。我们让它从这个时代的黑夜之中产生了。我们一个人。我们的双手。我们的头脑。我们一个人的头脑,只有我们的头脑。

我们不知道我们在说什么。我们的头晕乎乎的。我们看向我们制造出来的光。无论我们今晚说了什么,我们都会得到原谅。

今晚,在数不胜数的日子和数不胜数的试验之后,我们终于制作完成了一个奇怪的东西。那是从“不能提及的时代”的遗物中找到的一个玻璃盒子,我们用它来产生天空的能量。那比我们从前获得过的任何能量都要强大。当我们把我们的金属丝放进这个盒子里面时,当我们关合流路——金属丝亮了起来!它活了,它变成了红色的,一个光圈照在了我们面前的石头上。

我们站了起来,用双手抱住头。我们无法设想我们创造出来的这个东西。我们都没有碰打火石,我们也没有生火。然而这里却有了光,不知从哪里来的光,从金属的心脏中来的光。

我们吹灭了蜡烛。黑暗吞噬了我们。我们周围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除了黑夜和黑夜里一道细细的火焰,就像一座监狱里墙上的一道裂缝。我们将双手伸向金属丝,我们看见了红光里我们的手指。我们看不见我们的身体,也感觉不到它,在那一刻,除了在黑暗的深渊里发光的一根金属丝,还有金属丝上方我们那两只手,一切都不复存在。

然后我们想到了我们面前这个东西的意义。除了金属和金属丝,我们不需要任何东西便可以照亮我们的隧道、我们的城市,以及这个世界上的所有城市。我们可以给我们的兄弟一种新的光,比他们以往知道的任何一种光都要更干净、更明亮。可以使天空的能量听从人类的命令。它的奥秘、它的威力,全都没有限制。一旦我们选择了要求,就可以让它给予我们任何东西。

然后我们知道了自己该怎么做。我们的发现对我们来说太过伟大了,不能再浪费时间去清扫街道。我们不能保守这个秘密,不能把它埋藏在地底下。我们必须把它带到人们的视野当中。我们需要拥有自己全部的时间,我们需要“学者之家”里的工作室,我们需要我们的兄弟学者来帮助我们,需要将他们的智慧和我们的智慧融合在一起。在我们所有人前面,在这个世界上的所有学者前面,还有那么多的工作要去做。

再过一个月,“世界学者委员会”将在我们这个城市召开会议。那是一个伟大的委员会,所有大陆上最有智慧的人都被推选出来加入其中。他们每年碰面一次,每次都是在地球上的不同城市。我们会去这个委员会那里,将我们装着天空的能量那个玻璃盒子作为礼物放在他们面前。我们会向他们供认一切。他们将看到、理解并表示原谅。因为我们的礼物要大过我们的违规。他们将针对它向“职业委员会”进行解释,而我们会被指派到“学者之家”。以前从没发生过这种事,但也从没有人向人类献上过像我们这个这样的礼物。

我们必须等待。我们必须比以往更加严密地守护我们的隧道。因为若是有学者之外的任何人得知了我们的秘密,他们都不会理解,也不会相信我们。他们看不到别的,只看到我们犯下了一个人工作的罪行,而他们会毁掉我们和我们的光。我们不在乎自己的身体,但我们在乎我们的光……

不,我们在乎我们的身体。这是我们第一次在乎自己的身体。因为这条金属丝就像我们身体的一部分,是从我们的身体里拽出的一根血管,是用我们的血在发光。我们自豪的是这根金属丝,还是制造出它的我们的双手?这两者能区分开吗?

我们伸出双臂。这是我们第一次知道我们的手臂有多强壮。突然,我们产生了一个奇怪的念头:我们第一次想知道我们看起来是什么样子。人们从来不看自己的脸,也从不问他们的兄弟这个问题,因为关注自己的脸或身体都是邪恶的。但是今晚,出于某个无法理解的原因,我们希望自己能够知道我们自己这个人的相貌。

  6

我们有三十天没有写东西了。因为我们已经有三十天没有来这里,没有来我们的隧道。我们被抓了起来。

事情就是在我们上次写东西那个晚上发生的。那天晚上,我们忘了观察沙漏。玻璃里的沙子会告诉我们三个小时已经过去,该回市剧院了。可当我们想起来时,沙子已经漏光了。

我们急忙赶往剧院。但是那个灰色的大帐篷在天空的映衬下寂静无声地矗立在那里,我们面前黑暗的城市街道上空无一人。如果回去藏在我们的隧道里,我们会被发现,我们的光也会一起被发现。所以,我们便朝“清道夫之家”走去。

当“清道夫之家委员会”审问我们时,我们看向委员会成员们的脸,但那些脸上没有好奇,没有愤怒,也没有怜悯。所以,当其中最为年长的那个问我“你们去哪儿了”时,我们想着我们的玻璃盒子和我们的光,忘掉了此外的一切。我们回答道:

“我们不会告诉你们。”

最为年长的那个没有进一步审问我们。他们转向那两个最为年轻的,用厌烦的声音说道:

“把我们的兄弟‘平等7-2521’带到‘改造拘留宫殿’。用鞭子打到他们说出来为止。”

因此,我们便被带到了“改造拘留宫殿”底下的石屋里。这个屋子没有窗户,除了一根铁柱子以外空空如也。两个男人站在柱子旁边,赤裸的身体上穿着皮围裙,脸上罩着皮头巾。带我们来的那两个人离开了,将我们留给了站在屋子一角的那两位法官。身材瘦小、头发灰白、弯腰驼背的法官们向那两个罩着头巾的壮汉发出了信号。

壮汉们从我们身上把衣服撕掉,把我们推得跪倒在地,然后将我们的双手绑在了那根铁柱子上。

第一下鞭打让我们感觉好像脊柱断成了两截,而第二下却止住了第一下的疼痛。有那么一秒钟,我们什么都感觉不到了,然后我们的喉咙开始剧痛,肺里没有了空气,好像着了火一样。然而,我们没有哭喊出来。

鞭子呼啸,就像风在唱歌。我们试着去数抽打的次数,但很快便数不清了。我们知道鞭子正在往我们的背上落,只是再也感觉不到什么。一个燃烧的烤架一直在我们眼前,除了它,我们什么都没有想。一个烤架,一个红方格组成的烤架。接着,我们知道了我们是在看门上那铁栅栏的方格,墙上也有石头砌的方格,而鞭子在我们背上抽打出来的方格,正在我们的皮肉中一再地重复交叉。

这时我们看见面前有一个拳头。它把我们的下巴打得抬了起来,只见那干枯的手指沾上了我们嘴里吐出的血沫。那个法官问道:

“你们去哪儿了?”

但是我们猛地把头扭开,将脸埋在了我们被缚的双手里,用牙咬住了我们的嘴唇。

鞭子再次呼啸起来。我们纳闷是谁在往地上撒燃烧着的煤灰,因为我们看到身边的石头上有一颗颗的红色在闪耀。

然后我们便失去了知觉,只记得两个声音在一个接着另一个地有规律地咆哮,其实,我们知道每一句都隔了好几分钟:

“你们去哪儿了你们去哪儿了你们去哪儿了你们去哪儿了……”

我们的嘴唇动了,但是声音又慢慢地淌回了我们的喉咙里。那声音只不过是:

“光……光……光……”

然后我们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睁开双眼时,我们发现自己正趴在一间单人牢房的砖地上。我们看着远远的前方砖地上放着的两只手,动了动,然后知道了它们是我们的手。但是我们的身子动不了。接着我们微笑了起来。因为我们想到了我们的光,想到了我们没有背叛它。

我们在我们的单人牢房里躺了很多日子。每天门会开两次,一次有人给我们送来面包和水,另一次来的则是法官。很多法官来了我们的牢房,先是这座城市里等级最低的法官,然后是最为受人尊敬的法官。他们穿着白色的长袍站在我们面前,问道:

“你们准备好开口了吗?”

但我们只是躺在他们面前的地上摇了摇头。于是他们便离开了。

时间一天天流逝,每一天每一夜我们都在数着。然后,今晚,我们知道我们必须逃走了,因为明天“世界学者委员会”的会议将在我们的城市召开。

从“改造拘留宫殿”逃出来非常容易。门上的锁都旧了,四下也没有守卫。没有理由需要守卫,因为人们从来没有像这样反抗过委员会,竟然会从委员会命令自己待着的地方逃出来。我们的身体很健康,迅速地重新充满了力量。我们冲过黑暗的走廊、黑暗的街道,爬下了我们的隧道。

我们点燃蜡烛,看到我们的地方没有被人发现,我们的东西也没有被人碰过。我们的玻璃盒子就在我们面前那冰冷的火炉上立着,跟我们把它放在那儿时一样。我们背上的那些伤疤啊,现在它们又有什么要紧呢!

明天,在白昼明亮的阳光之下,我们会带着我们的盒子,敞着我们的隧道,走过街道,前往“学者之家”。我们会把这个迄今为止最为伟大的献给人类的礼物放在他们面前。我们会告诉他们真理。我们会把我们写下的这些东西作为供状交给他们。我们会握住他们的手,为了人类的荣耀,我们会一起研究这天空的能量。我们祝福你们,我们的兄弟!明天,你们将把我们带回你们的围栏,我们将不再无家可归。明天,我们会重新成为你们的一员。明天……

  7

森林里一片阴暗。头顶的树叶沙沙作响,在天空的最后一抹金色映衬下,它们呈现出黑色。苔藓柔软而温暖。在森林里的野兽撕碎我们的身体之前,我们会在这苔藓上睡些日子。现在除了苔藓,我们没有其他的床;除了野兽,我们也没有其他的未来。

现在我们老了,可是今天早上,拿着我们的玻璃盒子,穿过这座城市的街道前往“学者之家”时,我们还是年轻的。没有人拦住我们,因为附近没有来自“改造拘留宫殿”的人,而其他人什么都不知道。没有人在门口拦住我们。我们走过空荡荡的走廊,走进“世界学者委员会”正坐在里面召开隆重会议的大礼堂。

除了巨大的窗子外面湛蓝而耀眼的天空,我们进去时什么都没看到。然后我们看到了围着一张长桌坐成一圈的学者们。他们就像一团团没有形状的云,在那巨大天空的隆起处挤在一起。有些人非常有名,我们听说过,也有些人来自遥远的大陆,我们没听过他们的名字。我们看到他们头顶的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油画,上面画的是发明蜡烛那二十位杰出人士。

我们进去时,委员会的所有成员都将头转向我们。地球上这些伟大而智慧的人不知道我们是谁,他们疑惑而好奇地看着我们,就好像我们是一个奇迹。没错,我们的束腰外衣撕破了,上面还溅着棕色的血点。我们举起右臂,说道:

“向你们致以祝福,我们‘世界学者委员会’受人尊敬的兄弟!”

“集体0-0009”,委员会成员中最为年长也最为智慧的那个,开口问道:

“你们是谁?我们的兄弟。你们看上去不像一个学者。”

“我们的名字是‘平等7-2521’,”我们答道,“我们是这座城市里的一个清道夫。”

然后,仿佛一阵狂风袭击了大礼堂,所有的学者不约而同地讲起话来,愤怒而恐惧。

“一个清道夫!一个清道夫走进了‘世界学者委员会’的会场!简直不敢相信!这违反了所有的规矩和所有的法律!”

不过我们知道如何阻止他们。

“我们的兄弟!”我们说道,“我们无足轻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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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一个人
    一个人
    在《一个人》这部作品中,作者虚构了一个高度集权的社会,这个社会没有个人,只有集体,人没有自己的名字,只以一个口号加一串数字来加以区别,人甚至不知道我这个字眼,但凡要表示我的概念,都用复数的我们来代替。 主人公平等7-2521与众不同,虽然自出生起就被灌输集权的思想,人身自由完全被剥夺,也不能如愿以偿地进入研究机构,反而被判定做终身的清道夫,但他依旧凭借直觉与天赋,追求着知识和理性。 聪明的主人公在没人察觉的情况下发明了电灯。可是专家学者们欣赏了他发明的电灯后,胡乱给他扣上一项罪孽的帽子,想要置他于死地。愤怒无奈的平等7-2521只能落荒而逃,逃入原始森林,等待被野兽吞噬的命运。 而在这里,他发现了我这个词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