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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姊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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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石〕

以后,四周的恶毒的口子,却随着他和莲姑的爱情的加增而逼近了。同学们责难他,校外的人们非议他。姑母听得不耐烦,私向莲姑说:“姑娘,你也知道外界的议论么?章先生到我们家里来的次数实在太多了。下次来,你可以向他说,请他努力读书,前途叙合的时候正多哩,现在不可消磨志向,还得少来为妙。姑娘,这不是姑母不喜欢你们要好,你看,我们这个冷静的家,他一到,就有哈哈的大笑声音了,不过别人的话是无法可想。况且你们也都还年轻呢!”莲姑听了这段话,气得脸上红热了。表面虽还是忍受,心里却想反抗了,“我们已经商量过,我们只有自己的幸福,我们没有别人的非议。别人是因为没有幸福而非议的,假如他们自己也在这样幸福地做,他们也憎恶别人的非议了。”但这全是纯粹幼稚的心,他们不知道社会的非议,立刻可以驱走幸福的;而且从此,幸福会永远消灭了。没有过了几天,他就被校长先生叫到校长室。老校长拨动胡须,气烘烘的严酷而又带微笑的向他说:

“你是一个好学生,但你们的学生会将你弄坏了!什么自由出入,什么女子夜校,现在,你的名誉好么?恐怕你的竞赛会第一的荣誉,早已被一个土娼式的女子窃取去还不够了!不,是你自己甘心送给她的。社会的舆论是骂你,也骂我;当然,是骂我‘管教不严’。不过,我要在这个学校做校长,免不了别人的责难。你呢,你年轻,又聪明,有才干,总值得为前途注意一下,以后不要到她们土娼式的家里去才好。”

他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侮辱,况且又侮辱他神圣的恋人,他气极了!两眼火火地对校长说:

“校长,你只要问我的学业成绩怎样,犯了学校的何项规则就够!假如我并没有犯规则,成绩又是及格的,那我爱了一个女子,和一个我要她做妻子的姑娘恋爱,这是我终身的大事,你不能来干涉我!就是我的父母也来信给我婚姻自由了!”

说完,他就转身向门外走了。

一星期后,中学发生风潮了。这位顽固的老校长,有解散学生会所办的平民女子夜校的动议,——当然,也因平民夜校的教员,爱上平民夜校的女生的谣言,一对一对的起来太多了。平民夜校里的重要人物,多是学生会里面的委员,于是学生会就立刻开会,提出十几条对于学校的要求来。什么经济公开,什么择师自由,于是校长更老羞成怒,——还因第二天早晨,校长揭示处贴着一张很大的布告,上写“只准教员宿娼,不许学生恋爱”十二个大字,下署“校长白”。被一位教师看见,告诉校长,校长怒不可遏,就下了一道以学风嚣张为理由,解散学生会的命令。于是学生以为压迫全体的学生,群起反对。接着,校长就出了一张严重的布告,在布告后面,斥退了十六个学生,列着十六个名字,不幸第一名就是他的。他一见,心就灰冷,他觉得他是十分冤枉。他因为爱莲姑的心深切,不能不对于家庭讨点好感,对于学校处顺从的地位。处处想和校长避免了误会,当学校有解散学生会的议案时,他就向学生会辞去执行委员的职,这时被同学们责难了许多话。十几条要求,他并没有提议过一条,甚至同学们表决举手的时候,他也低头沉默着,不置可否。虽则平日他是一个意气激昂的人,到这时他终究知道任性会妨碍他和莲姑的结婚;一时的冲动,会将他的永久的幸福破坏了。所以几次当学生大会时,他想发表一点于校长不利的意见,却几次似莲姑在身边阻止一样,“不要宣布罢,这样我们会被拆散了!”将他锐气所激动的要发音的喉舌,几次的压制下去了。可是校长竟凭情感做事,以他列在斥退榜上的首名,这不能不使他由悲愤而气恨了!当时的错误是在这一点:他这级的级任先生是非常钟爱他的,私向他说,“你单独去请求校长,向校长上一封悔过书。一面我再代你解释误会。现在已经是阴历十一月半,离放假只有一月。你先回家去,明年再来,不使你留级,只要半年,仍旧可以毕业了。你听我的话,上一封悔过书,”他当时竟赌气回答道,“我有什么过?叫我上悔过书?他对学生冤枉了,就不能出一张赦免的布告么?不毕业就是,我无过可悔。”他非特不听这位级任先生的话,反将风潮鼓动得更大起来:捣毁校长室,驱逐校长,学生会组织自卫队管守校门,不准校长的一党入校,一边向省长公署教育厅请愿,下免校长职令;分发传单,向各校请救援助;种种,他竟是一个领导的角色了。结果呢,他和他们被警察驱逐出校,勒令回籍,好像押解犯人一样,将他送上沪杭车,竟连别一别莲姑都不能,一直装到上海了。

他是气弱的在上海马路上奔走了一星期,他心里非常的悲伤,失了他的莲姑似乎比失了他的文凭更厉害。他决计要报这一次的仇,他不回家去,筹借了二百元钱,预备到北京入什么大学,以备三年后自己要来做德行中学的校长。在他未往北京的前几天,顾念他心爱的莲姑,他偷偷地仍回到杭州,别一别他未来的妻子。

风潮的消息,也一条一条地传到她们三姊妹的耳里了。开始是说学生不上课了,接着是说他被校长斥退了,结果是说他被负枪的警察逼迫着走上火车,充军似的送到远处去了。姑母当初听了,战抖的叫藐姑到校里来打听,而藐姑打听了以后,竟吓得两腿酸软了走不回去。她哭着向她的姑母和姊姊们说,“章先生是不会再到我们家里来了!他绑在校内的教室边的柱子上,好像前次我看见的要枪毙的犯人一样了!章先生的脸孔青白,两眼圆而火一样可怕,章先生恐怕要死了!”这几句话,说的姑母她们都流起泪来;莲姑的心,更似被刀割下,放在火上烧一般,她几乎气噎过去。这样,她们在悲伤与想念中,做事无心的,只等待他的消息,无论从哪一方向来,报告他身体的平安就是。

莲姑有时嚼了两口饭,精神恍惚的向她姑母说:

“姑母,章哥是有心的人,不久总有信来罢?大概总回到家里去了,不会生病么?他不会把我们甩掉的!”

姑母嗫嚅地安慰她:

“是的,是的,是的,邮差走过门口,我就想交给我一封从章先生那里寄来的信才好呢!不过三天之内总会有的。”

蕙姑说:

“也许他身体气坏了,病了;也许他从此父母就压迫他,不许他讲什么自由;也许,也许……”

“也许什么呢?姊姊!”藐姑问。

“也许怪我们了,不愿再和我们来往了。”

“什么缘故呢?姊姊!”藐姑又问。

“人家都说他是为了我们才斥退的!”

“为了我们才斥退的?”

“是呀!”

“那末一定不再来了!”

“难说。”

各人一时默然,眼眶上又要上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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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姊妹
    柔石著 1929年出版。小说以委婉的笔调,叙述章先生与姊妹三人的曲折恋爱的故事。章先生在杭州德行中学读书时,认识了像“三位天使”的三姊妹。他热烈地爱上了大姐莲姑,后到北京大学读书,四年后学成回校,但此时莲姑已下嫁给一个胖商人,章先生内心十分痛苦。这时章见莲姑的妹妹蕙姑已长得与姐姐一样美丽,遂开始与她热恋。正当两人准备结婚时,因军阀战争爆发,章先生转入军界,对蕙姑的爱又逐渐淡忘。过了四年,章先生随军回到杭州时,惠姑已被迫出嫁。他见到小妹藐姑,深受良心谴责,想以娶藐姑为妻以赎前愆,却遭到藐姑痛责,并将他赶出门外。小说在一定程度上揭露了造成章先生的爱情悲剧在于社会的黑暗和混乱;而作品着意于对爱情与道德问题的思考。它深刻地批判章先生在爱情上的不能专一,以追求“美人”和“名誉”作为人生理想的个人主义思想;并对平民女子三姊妹寄予深切的同情。情节波澜起伏,对青年男女的恋爱心理刻画真切细腻,在委婉的叙述中带有抒情气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