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 空負安邦志 遂吟去國行(4)

木桑皺了眉頭道:「十多年來,脾氣竟是一點不改麼?快快下山去吧。」玉真子哼了一聲道:「當年師父也不管我,倒要師哥費起心來啦!」木桑道:「你自己想想,這些年來做了多少傷天害理之事。我早就想到西藏來找你……」玉真子笑道:「那好呀,咱哥兒倆很久沒見面了。」木桑道:「今日我最後勸你一次,你再怙惡不悛,可莫怪做師兄的無情。」玉真子冷笑道:「我一人一劍橫行天下,從來沒人對我有半句無禮之言。」木桑道:「華山派跟你河水不犯 井水,你把他們門下弟子傷成這樣。穆師兄回來,教我如何交代?」玉真子嘿嘿一陣冷笑,說道:「這些年來,誰不知我跟你早已情斷義絕。穆人清浪得虛名,旁人怕他,我玉真子既有膽子上得華山,就沒把這神劍鬼劍的老猴兒放在心上。誰說華山派跟我河水不犯 井水了?我又沒得罪穆老猴兒,他幹麼派人到盛京去跟我搗蛋?」

木桑不知袁承志跟他在瀋陽曾交過一番手,當下也不多問,嘆了一口氣,提起棋盤,說道:「咱兩人終於又要動手,這一次你可別指望我再饒你了。上吧!」玉真子微微一笑,道:「你要跟我動手,哼,這是甚麼?」伸手入懷,摸出一柄小小鐵劍,高舉過頭。木桑向鐵劍凝視半晌,臉上登時變色,顫聲道:「好好,不枉你在西藏這些年,果然得到了。」玉真子厲聲喝道:「木桑道人,見了師門鐵劍還不下跪?」

木桑放下棋盤棋子,恭恭敬敬的向玉真子拜倒磕頭。眾弟子本擬木桑到來之後收伏惡道,哪知反而向他磕頭禮拜,個個驚訝失望。玉真子冷笑道:「你數次折辱於我。先前我還當你是師兄,每次讓你。如今卻又如何?」木桑俯首不答。玉真子左掌一起,呼的一聲,帶着一股勁風直劈下來。木桑既不還手,亦不閃避,運氣於背,拚力抵拒,蓬的一聲,只打得衣衫破裂,片片飛舞。他身子一晃,仍然跪着。玉真子鐵青了臉,又是一掌,打在木桑肩頭,這一掌卻無半點聲息,衣衫也未破裂,豈知這一掌內勁奇大,更不好受。木桑身子向前一俯,一大口鮮血噴射在山石之上。玉真子全然無動於中,提起手掌,徑向他頭頂拍下。眾人暗叫不好,這一掌下去,木桑必然喪命,各人暗器紛紛出手,齊往玉真子打去。玉真子手掌猶如一把鐵扇,連連揮動,將暗器一一撥落,隨即又提起掌來。阿九和木桑站得最近,見他鬚髮如銀,卻如此受欺,激動了俠義心腸,和身縱上,右臂抱住了木桑頭頸,以自己身子護住他頂門。玉真子一呆,凝掌不落,突然身後一聲咳嗽,轉出一個儒裝打扮的老人來。何惕守見這人神不知鬼不覺的忽然在阿九身旁出現,身法之快,從所罕見,只道敵人又來了高手,生怕阿九受害,躍起身子,右掌往那老人打去,喝道:「滾開!」那老人左臂一振,何惕守只覺一股巨大之極的力道涌到,再也立足不定,接連退出數步,這才凝力站定,驚懼交集之際,待要發射暗器,卻見華山派弟子個個拜倒行禮,齊叫:「師祖」。原來竟是神劍仙猿穆人清到了。何惕守又驚又羞,暗叫「糟糕」,這一下對師祖如此無禮,只怕再也入不了華山派之門,一時不知是否也該跪倒。

這時木桑已站起退開,左手扶在阿九肩頭,努力調勻呼吸,但仍是不住噴血。穆人清向玉真子道:「這位定是玉真道長了,對自己師兄也能下如此毒手。好好好,我這幾根老骨頭陪道長過招吧!」玉真子笑道:「這些年來,人家常問我:『玉真道長,穆人清自稱天下拳劍無雙,跟你相比,到底誰高誰低?』我總是說:『不知道,幾時有空,得跟穆人清比劃比劃。』自今而後,到底當世誰是武功第一,那就分出來了。」

眾弟子見師祖親自要和惡道動手,個個又驚又喜,他們大都從未見過師祖的武功,心想這真是生平難遇的良機。劉培生卻想師祖年邁,武學修為雖高,只怕精神氣力不如這正當盛年的惡道,忙奔回去請師父師娘。一進石屋,只見袁承志淚痕滿面,站在床前,師伯、師父、師娘,以及洪勝海、啞巴等都是臉色慘然,師娘更不斷的在流淚。劉培生吃了一驚,走近看時,見青青雙目深陷,臉色黝黑,出氣多進氣少,眼見是不成的了。外面鬧得天翻地覆,他們卻始終留在屋內,原來是青青病危,不能分出身來察看。劉培生低聲道:「師父,那惡道厲害得緊,師祖親自下場了。」歸辛樹見劉培生神態嚴重,知道對手大是勁敵,心中懸念師父,當即奔出。黃真對歸二娘和袁承志道:「咱們都去。」袁承志俯身抱起青青,和眾人一齊快步出來。眾人來到後山,只見穆人清手持長劍,玉真子右手寶劍,左手拂塵,遠遠的相向而立,正要交手。袁承志一見此人,正是去年秋天在盛京兩度交手的玉真子,第一次自己給他點中了三指,第二次自己打了他一拳一掌,踢了他一腳,但兩次較量均是情景特異,不能說分了勝敗,當即大叫:「師父,弟子來對付他!」穆人清和玉真子都知對方是武林大高手,這一戰只要稍有疏虞,一世英名固然付於流水,連性命也難於保全,這時都是全神貫注,對袁承志的喊聲竟如未聞。

袁承志把青青往何惕守手裡一放,剛說得一聲:「你瞧着她。」只見玉真子拂塵一擺,倏地往穆人清左肩揮來。他知道這兩個高手一交上了手,就絕難拆解得開,自古道有事弟子服其勞,豈可讓師父親自對敵?雙足一登,如巨鷲般向玉真子撲去。他是這副心思,黃真和歸辛樹也是這麼想,三人不約而同,齊向玉真子攻到。

玉真子拂塵收轉,倒退兩步,只聽得風聲颯然,一人從頭頂躍過。他頭頸一縮,突感頂心生涼,頭頂道冠竟被人抓了去。他心中大怒,長劍一招「龍捲暴伸」,疾向敵人左臂削去。這一招毒極險極,袁承志在空中閃避不及,手臂急縮,嗤的一聲,一隻袖子已被劍割下,衣袖是柔軟之物,在空中毫不受力,但竟被寶劍割斷,可見他這柄劍不但利到極處,而且內勁功力也着實驚人。袁承志一落下地,師兄弟三人並列在師父身前。眾人見兩人剛才交了這一招,當時迅速之極,兔起鶻落,一閃已過,待得回想適才情景,無不捏了一把冷汗。玉真子只要避得慢了一瞬,頭蓋已被袁承志掌力震破,而袁承志的手臂如不是退縮如電,也已被利刃切斷。

玉真子仗着師傳絕藝,在西藏又得異遇,近年來武功大進,自信天下無人能敵,縱然師兄木桑道人,也已不及自己,雖然素知穆人清威名,但想他年邁力衰,只要守緊門戶,與他久戰對耗,時候一長,必可占他上風,哪知突然間竟遇高手偷襲,定神一瞧,見對方正是去年在盛京將自己打得重傷的袁承志,那日害得自己一絲不掛、仰天翻倒在皇太極與數百名布庫武士之前,出醜之甚,無逾於此,當晚皇太極「無疾而終」,九王爺竟說是自己怪模怪樣,氣死了皇上,還要拿他治罪,當時重傷之下無力抵抗,只得設法逃走,這時仇人相見,不由得怒氣不可抑制,大叫:「袁承志,我今日正來找你,快過來納命。」袁承志笑道:「你此刻倒已穿上了衣衫,咱們好好的來打一架。」何惕守把金蛇劍交給阿九,說道:「你去給他。」阿九提劍走到袁承志面前。袁承志斗然見到了她,不覺一怔。阿九低聲道:「你…… 你……」語音哽咽,說不下去了。袁承志接過寶劍,阿九倏地退開。這時濃霧初散,紅日滿山。眾人團團圍了一個大圈子。穆人清在一旁給木桑推拿治傷。黃真和歸辛樹一個拿着銅筆鐵算盤,一個提着點穴鋼抓,站在內圈掠陣。

玉真子咬牙切齒的問道:「那個小偷兒呢?教他一塊出來領死。」袁承志笑道:「他偷人的衣衫去啦!」烏光閃處,金蛇劍已點向他面門。玉真子佛塵一擋,左手劍將要遞出,驀見對方兵刃已如閃電般收回,劍尖已罩住了自己胸口五處大穴,只要自己長劍刺出,敵劍立即乘虛而入。他身子一晃,向左急閃。袁承志知道他這一下守中帶攻,只待金蛇劍刺出,他就會疾攻自己右側,當下橫過寶劍,先護自身。他知對方極強,務當遵照師訓,先立於不敗之地,以求敵之可勝。高手比劍,情勢又自不同,兩人任何部位一動,對方便知用意所在。旁觀眾人中武功較淺的,見兩人雙目互視,身法呆滯,出招似乎十分鬆懈,豈知勝負決於瞬息,生命懸於一發,比之狂呼酣戰,實又兇險得多。

碧血劍
碧血劍
《碧血劍》是金庸創作的長篇武俠小說,主線故事是明末被冤殺的大將袁崇煥之子袁承志及其師門華山派義助闖王,奪取大明江山所引起的一系列江湖恩怨。袁承志的復仇之路與天下江山的爭奪交織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