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血印石(3)

胡斐叫道:「今日我請客,朋友們的酒飯錢,都算在我帳上,你不許收一文錢,快抬酒罈子出來,做最好的菜餚敬客,把街上九隻惡狗宰了,燒狗肉請大家吃。」他吩咐一句,鳳七答應一句。眾夥計行動稍遲,胡斐便揚起菜刀,問那肥廚子:「紅燒大腸用什麼作料?炒腰花用什麼作料?」那廚子據實回答,用的是大腸一副,腰子兩枚。只把鳳七驚得臉無人色,不住口的催促。那六名家丁見胡斐如此兇狠,不知他要如何對付自己,心中都如十五隻吊桶打水,七上八落,偷瞧胡斐的臉色一眼,又互相對望一眼,心中只是焦急:「鳳老爺怎地還不過來救人?再遲片刻,這凶神便要來對付我們了。」胡斐見眾夥計已照自己吩咐,一一辦理不誤,大步走到樓下,倒了一大碗酒,說道:「今日小弟請客,各位放量飲酒,想吃什麼,便叫什麼,酒樓上若有絲毫怠慢,回頭我一把火將它燒了。」眾酒客歡然吃喝,只是在鳳家積威之下,誰也不敢接口。胡斐回到樓上,解開了三名家丁的穴道,將鐵鏈分別套在各人頸里,連着另外三名家丁,將六個人一齊拉下樓來,問道:「鳳天南開的當鋪在哪裡?我要當六隻惡狗。」便有酒客指點途徑,說道:「向東再過三條橫街,那一堵高牆便是。」

胡斐說聲:「多謝!」牽了六人便走。一群瞧熱鬧的人遠遠跟着,要瞧活人如何當法。胡斐一手拉住六根鐵鏈,來到「英雄典當」之前,大聲喝道:「英雄當狗來啦!」牽了六名家丁,走到高高的櫃檯之前,說道:「朝奉,當六條惡狗,每條一千兩銀子。」坐櫃的朝奉大吃一驚,佛山鎮上人人知道,這「英雄典當」是鳳老爺所開,十多年來誰也不敢前來胡混,怎麼今日竟有個失心瘋的漢子來當人?凝神一看,認出那六個被他牽着的竟是鳳府家丁,這一來更是驚訝,說道:「你……你……你當什麼?」胡斐喝道:「你生不生耳朵?我當六條惡狗,每條一千兩,共是六千兩銀子。這筆生意便宜你啦。」那朝奉知他有意來混鬧,悄聲向旁邊的朝奉說了一聲,命他快去呼喚護院武師來打發這瘋子,一面向胡斐客客氣氣地道:「典當的行規,活東西是不能當的,請尊駕原諒。」胡斐道:「好,活狗你們不收,那我便當死狗。」

六名家丁大驚,一齊叫道:「俞師爺,你快收下來,救命要緊。」但典當的朝奉做事何等精明把細,豈肯隨隨便便的送六千兩銀子出去,只是陪笑道:「你老請坐啊,用杯茶不用?」胡斐道:「先把活狗弄成死狗,再喝你的茶。」四下一瞧,心下已有了計較,兩步走到大門旁,抓住門緣向上一托,已將一扇黑漆大門抬了下來。那俞朝奉見事情越加不對,叫道:「喂,喂,你這位客人幹什麼啊?」胡斐不去理他,左一腿,右一腿,將六名家丁踢倒在地,橫轉門板,壓在六人身上。俞朝奉叫道:「唉,不要胡鬧,你可知這是什麼地方?這典當是誰的產業?」胡斐心想:「瞧你這副尖酸刻薄的樣兒,佛山鎮上定有不少窮人吃過你的苦頭。」走到櫃檯之前,夾手一把抓住他的辮子,從高高的櫃檯後面揪將出來,也壓在門板之下,接着走到門口,抱起門邊那隻又高又大的石鼓,砰的一聲,摔上了門板。這石鼓何止五百斤重,這一摔上去,門板下七人齊聲慘呼,有的更是痛得屎尿齊流。門外閒人與櫃檯內的眾朝奉也是同聲驚叫起來。胡斐又抱起另一隻石鼓,叫道:「惡狗還沒死,得再加一個石鼓!」說着將那石鼓往空中一拋,眼看又要往門板上落去,但聽得眾人齊聲大叫,他雙手環抱,倏地將石鼓抱住,又壓在門板之上。這時門板上已壓了一千餘斤,雖由七人分擔,但人人已壓得筋骨欲斷。俞朝奉大叫道:「好漢爺饒命!快取銀子出來!」胡斐道:「什麼?你還要我取銀子出來?」俞朝奉身子瘦弱,早已給壓得上氣不接下氣,忙道:「不……不……我是叫當里取銀子出來……」

典當里眾朝奉見情勢險惡,只得將一封封銀子捧了出來,一百兩一封,共是六十封,胡斐將銀子都堆在門板之上,說道:「六條惡狗當六千兩,還有一個朝奉呢?難道堂堂英雄典當的一位大朝奉,還不及一條惡犬嗎?至少得當三千兩。」這六千兩銀子,足足有三百七十餘斤,又壓在門板上,下面七人更是抵受不住。正亂間,忽然門外有人叫道:「哪一個雜種吃了豹子膽,來鳳老爺的鋪子混鬧?」人群往兩旁一分,闖進來兩條漢子。兩人一般的高大魁偉,黑衣黑褲,密排白色扣子,武師打扮。胡斐身形一晃,竄到兩人背後,一手一個,已抓住了兩人後頸。那兩人正是英雄典當的護院,閒着無事,卻在賭場賭博,聽得當鋪中有人混鬧,這才匆匆趕回,哪知還沒瞧清楚對手的身形面目,已被他抓住要害,提了起來。

胡斐雙手一抖,一個身上落下七八張天九牌,另一個手中卻掉下兩粒骰子。胡斐笑道:

「好啊,原來是兩個賭鬼!」將兩人頭對頭一撞,騰騰兩聲,將兩人摔在門板之上。這兩個護院武師武功雖然平平,身子的重量卻是足斤加三。門板上又加了四百來斤,只壓得下面七人想呻吟一句也是有聲無氣。

典當的大掌柜只怕鬧出人命,忙命夥計又捧出三千兩銀子來,不住向胡斐打躬作揖,陪笑說好話,心下納悶:「怎地鳳老爺不親來料理?」胡斐在酒樓中命人烹狗,到典當中來當人,用意本是要激鳳天南出來。他自從少年時在商家堡鐵廳遇險之後,行事極為謹慎,心想這鳳天南既然號稱「南霸天」,家中的布置只怕比商家堡更為厲害,常言道:「強龍不鬥地頭蛇。」若是上門去與他為難,只怕中了他的毒計,是以先鬧酒樓,再鬧當鋪,哪知鳳天南始終不露面,倒也大出意料之外。他見又有三千兩銀子搬到,頭一擺,道:「一齊放在門板上。」眾夥計明知一放上去,又是加上一百八九十斤,但不敢違拗,只得一包包輕輕地放了上去。胡斐叫道:「你們這典當是皇帝老子開的麼?怎樣做事這等橫法?」大掌柜陪笑道:

「不敢,不敢。好漢爺還有什麼吩咐?」胡斐道:「當東西的沒當票麼?」那大掌柜心想這六個家丁皮粗肉厚,壓一會兒還不怎樣,這俞朝奉只怕轉眼就要一命嗚呼,一疊連聲地叫道:「快寫當票。」

櫃面的朝奉不知如何落筆,見大掌柜催得緊,只得提筆寫道:「今押到鳳府家丁六名,俞朝奉一名,皮破肉爛,手足殘缺,當足色紋銀九千兩整。年息二分,憑票取贖。蟲蟻鼠咬,兵火損失,各安天命,不得爭論。三年為期,不贖斷當。」原來天下當鋪的規矩,就算你當的是全新完整之物,他也要寫上「殘缺破爛」的字樣,以免贖當時有所爭執。當鋪當活人,那是從所未有之事,那朝奉寫得慣了,也給加上「皮破肉爛,手足殘缺」八字評語。

大掌柜將當票恭恭敬敬遞了過去,胡斐一笑收下,提起兩名武師,喝道:「將石鼓取下來。」兩名武師兀自頭暈眼花,卻自知一人搬一個石鼓不夠力氣,只得二人合力,一個個的抬了下來。胡斐道:「好,咱們到賭場去逛逛。你兩條大漢,抬着本錢跟我來。」兩名武師給他治得服服帖帖,一前一後抬着門板,端了九千兩紋銀,跟在胡斐後面。看熱鬧的閒人見他赤手空拳,斗贏了佛山鎮上第一家大典當,無不興高采烈,但怕鳳老爺見怪,卻不敢走近和他說話,聽他說還要去大鬧賭場,更是人人精神百倍,跟在後面的人越來越多。

那賭場開設在佛山鎮頭一座破敗的廟宇里,大門上寫着「英雄會館」四個大字。胡斐大踏步走進門去,只見大殿上圍着黑壓壓一堆人,正在擲骰子押大小。

開寶的寶官濃眉大眼,穿着佛山鎮的名產膠綢衫褲,敞開胸膛,露出黑毿毿的兩叢長毛,見到胡斐進來,後面跟着兩名武師,抬着一塊大門板,放着近百封銀子,心裡一怔,叫道:「蛇皮張,你做什麼?」那姓張的武師努一努嘴,道:「這位好漢爺要來玩一手。」那寶官聽蛇皮張說得恭敬,素知鳳老爺交遊廣闊,眼前這人年紀雖輕,多半是他老人家的朋友,心想:「好哇,你是抬了銀子給我們場裡送來啦。開飯店的不怕大肚漢,開賭場的豈怕財主爺?再抬了兩門板來也不嫌多。」咧嘴一笑,說道:「這位朋友貴姓?請坐請坐。」

胡斐大剌剌的坐了下來,說道:「我姓拔,名字叫作鳳毛。」那寶官一愣,心道:「啊,你是存心來跟我們過不去了。」拿起骰盅一搖,放下來合在桌上,四周數十名賭客紛紛下注,有的押「大」,有的押「小」。

胡斐有意要延挨時刻,等那鳳天南親自出來,好與他相鬥,當下笑嘻嘻的坐着,並不下注。只見寶官揭開盅來,三枚骰子共是十一點,買「大」的賭客紛紛歡呼,買小的卻是垂頭喪氣。那寶官連開三次,都是「大」。

胡斐心想:「十賭九騙,這鳳天南既然如此橫法,所開的賭場鬼花樣必多,待我查出弊端,大鬧他一場。」當下注目看那骰盅,又傾聽骰子落下的聲音,要查究骰中是否灌鉛,聽了片刻,覺得骰子倒無花巧。他練過暗器聽風術,耳音極精,縱在黑暗之中,若有暗器來襲,一聽聲音,立知暗器來勢方位,是何種類,手勁如何。如趙半山這等大行家,當日在商家堡中一聽到身後暗器射到,即猜到對方是嵩山少林寺不疑大師的弟子,暗器聽風之術,一精至斯。胡斐的耳音較之趙半山雖然尚有不及,但聽了一陣,竟已聽出三枚骰子向天的是什麼點數。要知骰子共有六面,每面點數不同,一點的一面與六點的一面落下之時,聲音略有差別,雖然所差微細之極,但在內力精深、暗器功夫極佳之人聽來,自能分辨。胡斐又讓他開了幾盅,試得無誤,笑道:「寶官,限注麼?」那寶官大聲道:「廣東通省都知,南霸天的賭場決不限注,否則還能叫英雄會館麼?」胡斐微微一笑,伸出大拇指一翹,道:「是啊,若是限注,豈不成了狗熊會館?」聽他骰子落定,乃是十六點,回頭叫道:「蛇皮張,押一千兩『大』。」那寶官雖在賭場中混了數十年,但骰子到底開大開小,也是要到揭盅才知,見他一押便是一千兩,不由得一怔,揭開盅來,只見三枚骰子兩枚六點,一枚四點,不由得臉都白了,當下由下手賠了一千兩。接下去搖骰時聲音錯落,胡斐聽不明白,袖手不下,開出來是個八點小。跟着他押了二千兩「小」,盅子揭起,果然是四點「小」。

如此只押得五六次,場中已賠了一萬一千兩。那寶官滿手是汗,舉起骰盅猛搖。胡斐聽得明白。盅中正是十四點,說道:「蛇皮張,把二萬兩都給押上『大』!」兩名武師將門板上的銀子一封封的盡往桌上送。寶官掀起骰盅一邊,眼角一張,已看到骰子共是十四點。他手腳也真利落,小指在盅邊輕輕一推,盅邊在骰子上一碰,一枚六點的骰子翻了一轉,十四點變成九點,那是「小」了。這一記手法,若不是數十年苦功,也真不能練成,比之於武功,可算得是厲害之極的絕招。那寶官見他渾然不覺,心想這次勝定你了,得意洋洋的道:

「大家下定注了?」胡斐左手將一大堆銀子往桌子中心一推,說道:「這裡是二萬兩銀子,是『小』你便盡數吃去。」寶官叫道:「好!好!吃了!」揭開寶盅,不禁張大了口合不攏來,只見三枚骰子共是十二點。

飛狐外傳
飛狐外傳
《飛狐外傳》主要講述《雪山飛狐》主人公胡斐的成長曆程,可以看作是《雪山飛狐》的前傳。小說以胡斐除暴安良為故事中心,講述了胡斐為追殺鳳天南在路上所發生的一切,特別是與程靈素、袁紫衣所發生的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