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 恨无常(4)

胡斐見她臉色蒼白,柔聲道:「二妹,你累啦,快歇一歇吧!」程靈素聽到他溫柔體帖的說話,更是說不出的傷心,哽咽道:「我……我……」胡斐忽覺右手手背上略感麻癢,正要伸左手去搔,程靈素一把抓住了他左手手腕,顫聲道:「別動!」胡斐覺得她手掌冰涼,奇道:「怎麼?」突然間眼前一黑,咕咚一聲,仰天摔倒。胡斐這一交倒在地下,再也動彈不得,可是神智卻極為清明,只覺右手手背上一陣麻,一陣癢,越來越是厲害,驚問:「我也中了那三大劇毒麼?」

程靈素淚水如珍珠斷線般順着面頰流下,撲簌簌的滴在胡斐衣上,緩緩點了點頭。胡斐見此情景,不禁涼了半截,暗想:「她這般難過,我身上所中劇毒,定是無法救治了。」剎時之間,心頭湧上了許多往事:商家堡中和趙半山結拜、佛山北帝廟中的慘劇、瀟湘道上結識袁紫衣、洞庭湖畔相遇程靈素,以及掌門人大會、紅花會群雄、石萬嗔……這一切都是過去了,過去了……他只覺全身漸漸僵硬,手指和腳趾寒冷徹骨,說道:「二妹,生死有命,你也不必難過。只可惜你一個人孤苦伶仃,做大哥的再也不能照料你了。那金面佛苗人鳳雖是我的殺父之仇,但他慷慨豪邁,實是個鐵錚錚的好漢子。我……我死之後,你去投奔他吧,要不然……」說到這裡,舌頭大了起來,言語模糊不清,終於再也說不出來了。

程靈素跪在他身旁,低聲道:「大哥,你別害怕,你雖中三種劇毒,但我有解救之法。你不會動彈,不會說話,那是服了那顆麻藥藥丸的緣故。」胡斐聽了大喜,眼睛登時發亮。程靈素取出一枚金針,刺破他右手手背上的血管,將口就上,用力吮吸。胡斐大吃一驚,心想:「毒血吸入你口,不是連你也沾上了劇毒麼?」可是四肢寒氣逐步上移,全身再也不聽使喚,哪裡掙扎得了。

程靈素吸一口毒血,便吐在地下,若是尋常毒藥,她可以用手指按捺,從空心金針中吸出毒質,便如替苗人鳳治眼一般,但碧蠶毒蠱、鶴頂紅、孔雀膽三大劇毒入體,又豈是此法所能奏效?她直吸了四十多口,眼見吸出來的血液已全呈鮮紅之色,這才放心,吁了一口長氣,柔聲道:「大哥,你和我都很可憐。你心中喜歡袁姑娘,那知道她卻出家做了尼姑……我……我心中……」

她慢慢站起身來,柔情無限的瞧着胡斐,從藥囊中取出兩種藥粉,替他敷在手背,又取出一粒黃色藥丸,塞在他口中,低低地道:「我師父說中了這三種劇毒,無藥可治,因為他只道世上沒有一個醫生,肯不要自己的性命來救活病人。大哥,他不知我……我會待你這樣……」

胡斐只想張口大叫:「我不要你這樣,不要你這樣!」但除了眼光中流露出反對的神色之外,實在無法表示。程靈素打開包裹,取出圓性送給她的那隻玉鳳,悽然瞧了一會,用一塊手帕包了,放在胡斐懷裡。再取出一枝蠟燭,插在神像前的燭台之上,一轉念間,從包中另取一枝較細的蠟燭,拗去半截,晃火摺點燃了,放在後院天井中,讓蠟燭燒了一會,再取回來放在燭台之旁,另行取一枝新燭插上燭台。

胡斐瞧着她這般細心布置,不知是何用意,只聽她道:「大哥,有一件事我本來不想跟你說,以免惹起你傷心。現下咱們要分手了,不得不說。在掌門人大會之中,我那狠毒的師叔和田歸農相遇之時,你可瞧出蹊蹺來麼?他二人是早就相識的。田歸農用來毒瞎苗大俠眼睛的斷腸草,定是石萬嗔給的。你爹爹媽媽所以中毒,那毒藥多半也是石萬嗔配製的。」胡斐心中一凜,只想大叫一聲:「不錯!」程靈素道:「你爹爹媽媽去世之時,我尚未出生,我那幾個師兄師姊,也還年紀尚小,未曾投師學藝。那時候當世擅於用毒之人,只有先師和石萬嗔二人。苗大俠疑心毒藥是我師父給的,因之和他失和動手,我師父既然說不是,當然不是了。我雖疑心這個師叔,可是並無佐證,本來想慢慢查明白了,如果是他,再設法替你報仇。今日事已如此,不管怎樣,總之是要殺了他……」說到這裡,體內毒性發作,身子搖晃了幾下,摔在胡斐身邊。

胡斐見她慢慢合上眼睛,口角邊流出一條血絲,真如是萬把鋼錐在心中鑽刺一般,張口大叫:「二妹,二妹!」可是便如深夜夢魘,不論如何大呼大號,總是喊不出半點聲息,心裡雖然明白,卻是一根小指頭兒也轉動不得。便是這樣,胡斐並肩和程靈素的屍身躺在地下,從上午挨到下午,又從下午挨到黃昏。要知那碧蠶毒蠱、鶴頂紅、孔雀膽三大劇毒的毒性何等厲害,雖然程靈素替他吸出了毒血,但毒藥已侵入過身體,全身肌肉僵硬,非等一日一夜,不能動彈。這幾個時辰中他心中之苦,真非常人所能想象。眼見天色漸漸黑了下來,他身子兀自不能轉動,只知程靈素躺在自己身旁,可是想轉頭瞧她一眼,卻是不能。又過了兩個多時辰,只聽得遠處樹林中傳來一聲聲梟鳴,突然之間,幾個人的腳步聲悄悄到了廟外。只聽得一人低聲道:「薛鵲,你進去瞧瞧。」正是石萬嗔的聲音。胡斐暗叫:「罷了,罷了!我一動也不能動,只有靜待宰割的份兒。二妹啊二妹,你為了救我性命,給我服下麻藥,可是藥性太烈,不知何時方消,此刻敵人轉頭又來,我還是要跟你同赴黃泉。雖然死不足惜,可是這番大仇,卻是再難得報了。」其實此時麻藥的藥性早退,他所以肌肉僵硬有如死屍,全是三大劇毒之故。只聽得薛鵲輕輕閃身進來,躲在門後,向內張望。她不敢晃亮火摺,黑暗中卻又瞧不見什麼,側耳傾聽,但覺寂無聲息,便回出廟門,向石萬嗔說了。

石萬嗔點頭道:「那小子手背上給我彈上了三大劇毒,這當兒不是命赴陰曹,便是一條手臂齊肩切了下來。剩下那小丫頭一人,何足道哉!就只怕兩個小鬼早已逃得遠了。」他話是這麼說,仍是不敢托大,取出虎撐嗆啷啷的搖動,護住前胸,這才緩步走進廟門。走到殿上,黑暗中只見兩個人躺在地下,他不敢便此走近,拾起一粒石子,向兩人投去,只見兩人仍是一動不動,當下晃亮火摺一看,見地下那兩人正是胡斐和程靈素。眼見兩人全身僵直,顯已死去多時。石萬嗔大喜,一探程靈素鼻息,早已顏面冰冷,沒了呼吸,再伸手去探胡斐鼻息時,胡斐雙目緊閉,凝住呼吸。石萬嗔為人也當真鄭重,只覺他顏面微溫,並未死透,隨手取出一根金針,在程胡兩人手心中各自刺了一下,他們若是喬裝假死,這麼一刺,手掌非顫動不可。程靈素真的已死,胡斐肌肉尚僵,金針雖刺入他掌心知覺做為銳敏之處,亦是絕無反應。慕容景岳恨恨的道:「這丫頭吮吸情郎手背的毒藥,豈不知情郎沒救活,連帶送了自己的性命。」

石萬嗔急於找那冊《藥王神篇》,眼見火摺將要燒盡,便湊到燭台上去點蠟燭。火焰剛和燭芯相碰,心念一動:「這枝蠟燭沒點過,說不定有什麼古怪。」見燭台下放着半截點過的蠟燭,心想:「這半截蠟燭是點過的,定然無妨。」於是拔下燭台上那枝沒點過的蠟燭,換上半截殘燭,用火摺點燃了。燭光一亮,三人同時看到了地下的《藥王神篇》,齊聲喜呼。石萬嗔撕下一塊衣襟,墊在手上,這才隔着布料將冊子拾起。湊到燭火旁翻書一看,只見密密寫着一行行的蠅頭小楷,果然是各種醫術和藥性,但略一檢視,其中治病救傷的醫道占了九成以上。說到毒藥之時,要旨也闡述解毒救治,至於如何煉毒施毒,以及諸般種植毒草、培養毒蟲之法,卻說的極為簡略。原來無嗔大師晚年深悔一生用毒太多,以致在江湖上得了個「毒手藥王」的名號,是以傳給弟子的遺書,名為《藥王神篇》,乃是一部濟世救人的醫書。

石萬嗔、慕容景岳、薛鵲三人處心積慮想要劫奪到手的,原想是一部包羅萬有、神奇奧妙的「毒經」,此時一看,竟是一部醫書,縱然其中所載醫術精深,於他卻是全無用處,石萬嗔自是大失所望。他凝思片刻,對薛鵲道:「你搜搜那死丫頭的身邊,是否另有別的書冊。這一部只是醫書,沒什麼用。」說着隨手扔在神台之上。薛鵲一搜程靈素的衣衫和包裹,道:「沒有了。」慕容景岳猛地想起一事,道:「我那師父善寫隱形字體,莫非……」這句話一出口,登時好生後悔,暗想:「該死!該死!我何必說了出來?任他以為此書無用,我撿回去細細探索,豈不是好?」但石萬嗔何等機伶,立時醒悟,說道:「不錯!」又揀起那部《藥王神篇》。

飞狐外传
飞狐外传
《飞狐外传》主要讲述《雪山飞狐》主人公胡斐的成长历程,可以看作是《雪山飞狐》的前传。小说以胡斐除暴安良为故事中心,讲述了胡斐为追杀凤天南在路上所发生的一切,特别是与程灵素、袁紫衣所发生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