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十五回 法外推情恩准視殮 事後報案意圖雪冤

話說阜寧縣姓顏名繼祖,山東人。是個兩榜出身,屢膺要缺。清白自持。而於這命案上,尤不肯鹵莽從事,惟恐有冤抑等情。所以顏縣令沉吟良久,因望楊士興道:「爾子雖然中毒身亡,其中不無冤抑。據本縣察看,爾媳亦非兇惡之婦。本縣此時卻不能草草定案,即謂爾媳謀死親夫,必須帶回衙門徹底根究,才能定讞。爾子既已身死,爾可妥為收殮,本縣將原、被告一併帶往衙門審訊便了。」楊士興聽了這話,感激非常,因跪下求道:「求大老爺公斷,總期兒子含冤得白,大老爺便朱衣萬代了。」顏縣令點頭,正欲飭差將原、被告帶往,忽見吳氏跪下哭訴道;「小婦人求恩暫免帶往,俟丈夫收殮已畢,小婦人親視含殮,稍盡夫妻之道,然後再奉提聽審,按法處治。若此時便去,小婦人實在不忍。自小婦人嫁夫三月,丈夫就出外經營,一別三年,未克稍盡婦職。滿望此次回家,得遂偕老初願。不料昨歸今死,此為小婦人意料之所不到,抑亦小婦人命該如此,猝失所夫。雖是不美之名,小婦人亦惟有一死報之,使地下人知我無他,小婦人縱死亦得瞑目。若竟舍此而去,即使仰邀冰鑒小婦人並無謀害親夫情事,發放生還,那時小婦人雖有餘生,對手地下人多有負疚。所以求大老爺恩准親視含殮,趁此相對片時,聊當相伴。過此以往,須等大老爺治罪之後,未亡人伏法之時,才可得見於地下呢!」說罷痛哭不已。吳氏說了這一番話,不但吳氏自家痛哭,就是楊士興夫婦、吳有德夫婦,以及左右鄰舍,楊家本族人眾都哭起來。就是顏縣令也不免涕泗滂沱,聞之酸鼻。因暗道:「這樣一個賢德婦人,說他謀害親夫,本縣實在不信。又何以屍身實系中毒身死,真令本縣難辦此案了。也罷,且准他親視含殮,再行帶往復訊便了。」心中想罷,因吩咐道:「姑念你一再哀求,從寬:着俟爾夫殮後,即行到署候訊。原告楊懷仁着暫行管看,一併候提。」顏縣令吩咐已畢,打道回衙。

這裡楊士興便請了許多人,進城製備棺木衣衾,諸事已妥,然後入殮。吳氏三番二次,哭暈在地。那一種可慘情景,雖鐵石心腸人,也沒有不見此垂淚的。楊士興夫婦,吳有德夫婦,一是痛兒子死得不明不白,媳婦如此哀痛,又不象是他謀害的神情;一是痛女兒死了丈夫,還落個不美之名,免不得匍匐公堂,出乖露醜。大家俱有心事,也是哭個不了。又聽吳氏哭訴道:「我的親人呀!你把我拋得好苦!我擔不美之名,還是小事,究竟你因何而死?死得這不明不白,叫人好不傷心!但願你這不白之冤,早些兒申雪出來,你這不肖的妻子,就死也可瞑目。我的夫呀!你這魂靈兒須要有些靈驗才好哇!」一面訴,一面哭,真箇哭得死去活來。吳有德夫婦也再三勸慰道:「我兒!你的心是唯天可表的,只要縣太爺斷明女婿究竟如何中毒,我兒就可落得個清白身子。就便此時殉了節,終久是不明不白,也不知誰是誰非。在我看來,還是養些精神,明日好去公堂上辯白的好。」吳有德夫妻勸說了一回,吳氏才算隱忍。此時已是天晚了,大家安歇一夜。吳氏雖然睡在鋪上,那裡睡得着,卻又哭了一夜。次日,一早起來,兩隻眼睛已是紅腫合縫。大家也俱起身。吳氏垢面蓬頭,麻衣如雪,勉強吃了點飲食,度度正氣,便催着翁姑父母率領他進城,親自赴縣報到。楊士興夫婦、吳有德夫婦,也不便拒卻,也就收拾預備出門。楊士興又在莊上雇了兩輛小車,給吳氏等人乘坐。吳氏又到大富靈前磕了兩個頭,哭訴了兩句,然後上車,直往城中而去。不一會到了縣衙,由楊士興報到已畢。顏縣令知道,立刻傳諭:值日班好生管看,並將原告提到,聽候午堂審訊。差役答應下去。不一刻已至未末申初,顏縣令升堂,書差衙役齊立兩旁。縣令命先帶原告楊懷仁聽審。差役即刻將楊懷仁提到跪下,往上叩了一個頭,道說;「侄孫被吳氏謀害身死不明,求大老爺申雪。」顏縣令問道:「爾說你侄孫被吳氏謀害,爾何以知其細底?」楊懷仁道:「小的居已死侄孫家間壁,十六日見侄孫作客歸來,好端端的一個人,為什麼過了一夜就會身死?若說他因急病所致,又何以早不得病,遲不得病,偏在第一日回家,第二日就得病而死?天下那有這樣的巧事?而況侄孫婦自從嫁與侄孫之後三月,侄孫便出外作客。平日見侄孫婦外似莊嚴,內實輕佻,難免毫無外遇。求大老爺嚴加審訊,必得其情,俾侄孫不致含冤莫白!」顏縣令道:「爾說侄孫係為爾孫婦謀害,爾能指出實據嗎?」楊懷仁道:「小的不必再指實據,大老爺已驗得屍身肚腹青紫,委系中毒身亡,此即謀害的真憑實據。但求大老爺嚴訊,自能水落石出。」顏縣令道:「本縣看爾孫婦痛夫甚切,並無樂生怨死之意。恐怕爾侄孫並非爾孫婦害死,其中另有別情吧!」楊懷仁道:「大老爺明鑑。在大老爺已經驗得中毒,若非侄孫婦謀害,難道還是侄孫自己服毒以尋死嗎?再不然,父母將他害死?天下萬無此理。若謂自己服毒,侄孫在外經商,獲利甚厚,又無不了之事。今始歸來,正好敘天倫之樂,何以自尋死地呢?總求大老爺明察。」顏縣令道:「據爾所言,爾的侄孫定是爾孫婦謀害無疑了。本縣可有一事不明白,爾侄孫身死,何以他父母不來喊控,偏是爾前來代他申冤,這是什麼道理?」楊懷仁道:「大老爺明鑑。小人既為楊氏族長,是凡本族無論大小事件,理應小人出問,何能置身事外?而況堂侄痛子情深,已三番兩次欲自尋死地。小人見如此情形,侄孫已身死不明,何能眼見堂侄自覓死地,置之不問?又因堂侄委頓不出,特地囑託小人報案稟控。不平之事,外人尚可代庖,何況一族,又何況一族之長乎?大老爺未免錯怪小人了!」

顏縣令被他搶白了一番,本待急欲申斥,又因他所說並非無理;而且楊大富實系中毒,不免有不實不盡之處,且待問明之後再作道理。因此暫為隱忍,不及申斥。當下說道:「爾且退下,帶楊士興問話。」楊懷仁答應,退下一旁。差役將楊士興帶到,跪在下面。楊士興向上叩了一個頭。顏縣令問道:「爾子身死,據爾叔稟控:謂系爾媳謀害。在本縣看來,爾媳似非狠毒之人,未必下這毒手。究竟爾媳當爾子在外經商之時,有無流動情事?爾終日在家諒可知悉,爾不妨據實陳明,本縣令好代爾子申冤。」楊士興哭訴道:「若說兒子不在家,媳婦也不曾忤逆;也能操持家務,並沒有什麼不安之處。不知為什麼兒子才回來,他就下此毒手,將兒子謀害死。總求大老爺申冤!」

顏縣令聽罷點點頭,又命退下,便叫帶吳氏聽審。不一刻,差役將吳氏帶進。顏縣令往下看時,只見吳氏垢面蓬頭,麻衣如雪,悲痛之狀,有奄奄欲絕之勢。低着頭一步步往前慢慢走進,到了堂上,向公案前跪倒,便向上磕了一個頭,匍匐在地,口中哀哀哭訴道:「小婦人蒙恩提案,求大老爺明鏡高懸,從公判斷。只要生無負屈,死不含冤,小婦人雖罪擬凌遲,也不算愧對亡夫於地下了。」說罷,哀哀哭泣不已。顏縣令見此情形,聞此言語果真是目不忍見,耳不忍聞,酸鼻痛心,莫此為甚。因暗道:「照此看來,若說這個婦人會下毒手,謀死親夫,本縣雖死也不相信。但這所中之毒又是何物呢?誠如楊懷仁所言,斷不會自尋死地。此種疑案,好令人難明呀!也罷,且待本縣嚇他一番,看是如何,再作道理。」因問道:「吳氏!爾夫中毒身死,據爾夫族叔祖,謂爾謀害斃命。爾究因何事將爾夫謀死?可從實供來!若有半字含糊,本縣言出法隨,三尺法棍決不寬恕的!速速招來,免受大刑吃苦!」吳氏在下面聽了這番話,痛入骨髓,便哭訴道:「大老爺,冤枉!小婦人雖不讀書,也曾粗知大義,豈有忍心害理,謀死親夫,自投法網?但亡夫既已身死,小婦人亦百喙難辯。好在小婦人本系未亡人,夫死隨之,自古所尚。惟望大老爺將亡夫究竟因何中毒,以致身亡,一一剖明。小婦人雖死之年,猶生之日。若令小婦人招出如何謀害,小婦人亦不知如何招法。大刑俱在,唯有待死以報亡夫於萬一耳!小婦人當亡夫方死之時,即欲相從於地下,怎奈覓死不得。總以人言可畏,皆言小婦人一死,顯系畏法身亡。因此忍死偷生,苟延殘喘。一俟亡夫含冤得白,小婦人當死於公堂之上,用以自明,若大老爺定謂小婦人實系謀害,加以大刑,治以國法,小婦人亦所甘願。不死於亡夫方死之時,而死於國家公堂之上,則從夫之義,殉節之情,較之自尋死地者尤勝百倍!大老爺應如何訊斷之處,總求賜以一死便了。」說罷,嚎啕痛哭不已。

顏縣令聽了這番話,好生不忍。又暗道:「照此情形,聽此言語,實在是個烈婦。本縣若定照謀害親夫例嚴刑拷問,不但這婦人冤沉海底,便是本縣亦不免要受冥法。若不訊明,不但原告不肯了結,就是死者亦不甘心。雖非死於吳氏之手,究竟這所中之毒從何而來,本縣也要求個自信。」沉吟良久,忽然想到:「我何不如此,或者可以明白。」心中想罷,因飭令:「將原、被告分別看管,聽候本縣復訊。」差役將楊懷仁、楊士興及吳氏帶下。顏縣令即退堂,走入書房,好生不樂,專等晚間好去辦事。你道顏縣令想出什麼法子?要去宿廟求神指示,好知孰是孰非。顏縣令所說如此,便是宿廟求神。用過晚膳,便齋戒沐浴更衣,帶了一個書僮,背着一個行李,就出衙門,直往本邑城隍廟而去。入廟以後,焚香點燭禱告一番。然後就命書僮將鋪蓋在大殿上打開;又命書僮先自回去,明早天明再行來接。書僮去後,顏縣令即就大殿旁側睡下,以覘夢示。始則翻來覆去,不能合眼。好容易蒙曨睡去,但覺己身走入一處,非寺非廟,地方並不寬大。內里走出一人,古服古裝,便向自己通名問姓;自己問問那人姓名。只見那人道:「在下姓金名介,字花封。久仰清操,欲見無由。今幸辱臨寒舍,在下增光多矣!某酷嗜詩詞,有近作一首,敢求賜教,不卜尚蒙俯賜一顧否。」顏縣令當即拱手斂容謝道:「先生高才。既蒙見教,敢不拜讀。即乞示閱。」那人便在袖中出一紙,遞與顏縣令。顏縣令接在手中一看,見是一幅花箋,上寫着一個題目是:《村居小飲》。以下便是一首七絕,因讀道:

紫荊花下碧欄邊,正是江南春暮天。

有酒一樽魚一尾,陶然醉臥便神仙。

顏縣令將詩讀畢,因贊道:「即景生情,古音古節,的是村居雅致。先生殆有意隱乎?」那人正欲回答,忽見一陣狂風,飛沙走石。風過處一聲長嘯,一隻斑斕猛虎迎面撲來。顏縣令不暇顧及那人,往裡面躲去。不意心急力軟,足下又被石子一絆,跌倒在地。因此驚道:「我命休矣!」這一聲喊,急出一身冷汗,忽而驚寤醒來,乃是南柯一夢。即披衣而起,走下大殿,但見月明在天。走上殿打坐一回,又將夢境及詩句默悟一會,似與所辦之案,文不對題。因暗道:「難道求神指示,即此夢境嗎?果如此,好令我索解不得。」停了一會,又覺有些倦意,因倚枕而臥。才合一眼,便見殿上所供城隍站立在前,以手指道:「爾能關心民瘼,慎重人命,不肯草率從事,求之近今,不可多得。吾神已令稽察司顯示案情,爾可回衙細悟之,自會明白。倘仍不解得,可趨晤漕督施某,請其解說,自能徹底澄清,兩無冤屈。好自為之,吾神去也!」說罷,拂袖而去了。忽然驚覺,已將天明,又將神示各語,將夢中詩句,在花箋上寫出。照字逐句再四推敲,細細研究,毫無領悟。又將幕友請到,大家參悟一回,仍然未得真解。因此大家商議,便疊成文卷,預備詳請施公辦理。這且不表。

再說黃天霸,自受施公用了激將法,他便往各處明查暗訪那盜御馬的強人。先在附近一帶州府縣,城鄉內外留心訪查。一連訪了三四日,並無消息。又親往酒樓、妓館查訪一番,仍是終無消息。這日,走進海州一座酒樓,這酒樓名叫醉白樓,乃是海州城裡第一座有名的酒樓。凡是紳商仕宦經過海州,無不到此痛飲。更有一種自釀美酒,名喚玉壺春,此酒甘美出奇,比那玉液金波尤勝百倍。而且物美價廉,每兩隻須大錢六文,只要將此酒傾在杯中,固然酒花錯落,顏色動人,那一種芳香,尤足動人,不飲而醉。及至飲在口中,不但香沁心脾,還可使濁者能清,迷者能悟,所以此酒有如此妙處。這酒樓因此生意之盛,亦甲於海州。真是「座上客常滿,杯中酒不空」。閒話休提。黃天霸上得酒樓,就向南窗子口揀了座頭。當有小二上來問道:「老爺還是一人小飲?還是請客?」天霸道:「咱便小飲。你這店內有什麼下酒的時新小菜,及頂好的美酒?」小二道:「你老爺若問小菜,俺這店中最時新的,是竹筍、鱖魚;此外雞魚肉鴨,無不俱全。還有牛肉脯、鱔魚絲,聽老爺點用。若問好酒,小店最出名的是玉壺春。」天霸聽說,便點了一樣牛肉脯,一樣竹筍紅燒肉,又命將玉壺春先打兩斤,隨後再添。小二答應下樓而去。天霸忽然向東一看,只見靠着東壁牆一張桌子邊坐一人。畢竟此人為誰,且看下回分解。

施公案
施公案
《施公案》,清代民間通俗公案小說。早期版本亦稱《施公案傳》、《施案奇聞》、《百斷奇觀》。其故事始於說書,主要講述了康熙年間清官施仕倫在黃天霸等江湖俠士輔佐下剷除貪官污吏、破案捕盜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