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天龍八部 第二十五回 莽蒼踏雪行(3)

阿紫道:「二師哥不是可惡,他出手沒傷到你,毒不能散,便非得另殺一人不可。」蕭峰也知道邪門派武功中原有「散毒」的手法,毒聚於掌之後,若不使在敵人身上,便須擊牛擊馬,打死一隻畜生,否則毒氣回歸自身,說道:「要散毒,他不會去打一頭牲口一樣?」她隨口而出,便如是當然之理。

蕭峰心中一寒:「這小姑娘的性子好不狠毒,何必多去理她?」見酒店中掌柜等又再湧出,不願多惹麻煩,閃身便出店門,逕向北行。

他耳叫得阿紫隨後跟來,當下加快腳步,幾步跨出,便已將她拋得老遠。忽聽得阿紫嬌聲說道:「姊夫,姊夫,你等等我,我……我跟不上啦。」

蕭峰起先一直和她相對說話,見到她的神情舉止,心下便生厭惡之情,這時她在背後相呼,竟宛如阿朱生時嬌喚一般。這兩個同胞姊妹自幼分別但同父同母,居然連說話的音調也十分相像。蕭峰心頭大震,停步回過身來,淚眼模糊之中,只見一少女從雪地中如飛奔來,當真便如阿朱復生。他張開雙臂,低聲叫道:「阿朱,阿朱!」

一霎時間,他迷迷糊糊的想和阿朱雁門外一同回歸中原、道上親密旖旎的風光,驀地里一個濕軟的身子撲進懷中,叫道:「姊夫,你怎麼不等我?」

蕭峰一驚,醒覺過來,伸手將她輕輕推開,說道:「你跟着我幹什麼?」阿紫道:「你替我逐退了我師哥,我自然要來謝謝你。」蕭峰淡然道:「那也不用謝了。我又不是存心助你,是他向我出手,我只好自衛,免得死在他手裡。」說着轉身又行。

阿紫撲上去拉他手臂。蕭峰微一斜身,阿紫便抓了個空。她一個踉蹌,向前一撲,以她的武功,自可站定,但她乘機撒嬌,一撲之下,便摔在雪地之中,叫道:「哎唷,哎唷!摔死人啦。」

蕭峰明知她是裝假,但聽到她的嬌呼之聲,心頭便湧出阿朱的莫樣,不自禁感到一陣濕馨,當即轉身,伸手抓往她後領拉起,卻見阿紫正自嬌笑。她道:「姊夫,我姊姊要你照料我,你怎麼不聽她話?我一小姑娘,孤苦伶仃的,這許多人要欺負我,你也不理不睬。」

這幾句話說得楚楚可憐,蕭峰明知她九成是假,心中卻也軟了,問道:「你跟着我有什麼好?我心境不好,不會跟你說話的。你胡作非為,我要管你的。」

阿紫道:「你心境不好,有我陪着解悶,心境豈不是慢慢可以好了?你喝酒的時候,我給斟酒,你替換下的衣衫,我給你縫補漿洗。我行事不對,你肯管你,當直再好沒有了。我你小爹娘就不要我,沒人管教,什麼事也不懂……」說到這裡,眼眶兒便紅了。

蕭峰心想:「她姊姊倆都有做戲天才,騙人的本事當真爐火純青,高明之至。可幸我早知她行事歹毒,決計不會上她的當。她定要跟着我,到底有什麼圖謀?是她師父派她來害我嗎?」心中一凜:「莫非我的大仇人和星宿老怪有所牽連?甚至便是他本人?」隨卻轉念:「蕭峰堂堂男子,豈怕這小女孩向我偷下毒手?不如將她計就計,允她隨行,且看她有何詭驚動施將出來,說不定着落在她身上,得報我的大仇,亦未可知。」便道:「即然如此,你跟我同行便了。咱們話說明在行先,你如再無辜傷人殺人,我可不能饒你。」

阿紫伸了舌頭,道:「倘若人家先來害我呢?要是我所殺傷的是壞人呢?」

蕭峰心想:「這小女孩狡猾得緊,她若出手傷了人,便會花言巧語,說作是人家先向她動手,對明明是好人,她又會說看錯了人。」說道:「是好人壞人,你不用管。你既和我同行,人家自然傷了你,總而言之,不許你跟人家動手。」

阿紫喜道:「好!我決不動手,什麼事都由你來抵擋。」跟着嘆道:「唉,你不過是我姊夫,就管得我這麼緊。我姊姊倘若不死而媽嫁了你,還是給你管死了。」

蕭峰怒氣上沖,待要大聲呵斥,但跟着心中一陣難過,又見阿紫眼閃爍着一絲狡獪的神色,尋思:「我說了那幾句話,她為什麼這樣得意?」一時想之不透,便不理會,撥步逕行,走出里許,猛地想起:「啊喲,多半她有什麼大對頭、大仇人要跟她為難,是以騙我來保護她了。其實不論她是對是錯,我就算沒說過這句話,只要她在我身邊,也決會讓她吃虧。」

又行里許,阿紫道「:姊夫,我喝支曲和兒給你聽,好不好?」蕭峰打定了主意:「不管她出什麼主意,我一概不允。給她釘子碰得越多,越對她有益。」便道:「不好。」阿紫嘟起了嘴道:「你這人真專橫得緊。那麼我說個笑話給你聽,好不好?」蕭峰道:「不好。」阿紫道:「我出個迷語請你猜,好不好?」蕭峰說:「不好。」阿紫道:「那麼你說個笑話給我聽,好不好?」蕭峰道:「不好。」阿紫道:「你喝支曲兒給我聽,好不好?」蕭峰道:「不好。」她一連問十七八件事,蕭峰想也不豐想,都是一口回絕。阿紫又道:「那麼我不吹笛兒你聽,好不好?」蕭峰仍道:「不好!」

這兩字一出口,便知是上了當,她問的是「我不吹笛兒給你聽」,自己說「不好」,那就是要她吹笛了。他話已出口,出就不加理會,心想你要吹笛,那就吹吧。

阿紫嘆了口氣,道:「你這也不好,那也不好,真難侍候,可偏偏要我吹笛,也只有依你。」說着從懷中取出一根玉笛。

這玉笛短得出奇,只不來七寸來長、通體潔白,晶瑩可愛。阿紫放到口邊,輕輕一吹,一股塵銳的哨聲,本來笛聲清揚激越,但這根白玉笛中發出來的聲音卻十分悽厲,全非樂調。

蕭峰心念微動之際,已知其理,暗暗冷笑:「是了,原來你早約下同黨?埋伏在左近,要來襲擊於我,蕭峰豈懼你這些狐群狗黨?只是不可大意了。」他知星宿老怪門下武功極是陰毒,莫要一個疏神,中了暗算。只聽阿紫的笛子吹得高一陣,低一陣,如殺豬,如鬼哭,難聽無比。這樣一個活潑美貌的小姑娘,拿着這樣一支晶瑩可愛的玉笛,而吹出來的聲音竟如比悽厲,愈益顯得宿派的邪惡。

蕭峰也不去理她,自行趕路,不久上一條長長的山嶺,山路狹隘,僅容一人,心道:「敵人若要伏擊,定在此處。」果然上得嶺來,只轉一個山坳,便見前面攔着四人。那四人一色穿的黃葛布衫,服飾打扮和酒店中所遇的獅鼻人一模一樣,四人不能並列,前後排成一行,每人手中都着一根長長的鋼杖。

阿紫不再吹笛,停了腳步,叫道:「三師哥,四師哥,七師哥,八師哥,你們都好啊。怎麼這樣巧,大家都在這裡聚會?」

蕭峰也停了腳步,倚着山壁,心想:「且看他們如何裝神弄鬼?」

四人中當先一人是個胖胖的中年漢子,先向蕭峰上上下下的打量了半晌,才道:「小師妹,你好啊,你怎麼傷了二師哥?」阿紫失驚道:「二師哥受了傷嗎?是誰傷他的?傷重不重?」

排在最後那人大聲道:「你還假惺惺什麼?」他說是你叫人傷了他的。」那是個矮子,又排在最後,全身給前面三人擋住了,蕭峰瞧不見他模樣,聽他說話極快,顯然性子甚急,這人所持的鋼杖偏又最長最大,想來膂力不弱,只緣身子矮了,便想在別的地方出人頭地。

阿紫道:「八師哥,你說什麼?二師哥說是你叫人傷他的?哎喲,你怎可以下這毒手?師父他老人家知道了,怎肯放過你,你難道不怕?」那矮子暴跳如雷,將鋼杖在山石上撞得噹噹亂響,大聲道:「是你傷的,不是我傷的。」阿紫道:「什麼『是你傷的,不是我傷的』,好啊你招認了。三師哥,四師哥,七師哥,你三們三位都親耳聽見了,八師哥說是他害死二師死二師哥的,是了,他定是使『三陰蜈蚣爪』害死了二師哥。」

那矮子叫道:「誰說二師哥死了!他沒死,受的傷也不是『三陰蜈蚣瓜』……阿紫搶着道:「不是三陰蜈蚣爪?那麼定是『抽髓掌』了,這是你的拿手本領,二師哥不小心中了你的暗算,你……你右太厲害的。」

那矮子暴跳如雷,怒叫:「三師哥快動手,把這小賤人拿了回去,回了拿去,請師父發落,她……她……她……胡說八的,不知說些什麼,什麼東西……」他口暗地本已難,這一着急,說得奇快,更是不知所云。那胖子道:「動手倒也不必了,小師妹向好乖、她聽話的,小師妹,你跟我們去吧。」這胖子說話慢條斯理,似乎性子甚是隨和。阿紫笑道:「好啊,三師哥說什麼,我就幹什麼,我向來是聽你話的。」那胖子哈哈一笑,說道:「那再好也沒有了,咱們這就走吧。」阿紫道:「好啊,你們這就請便。」

後面那矮子又叫了起來:「喂,喂,什麼你們請便?要你跟我們一起去。」阿紫笑道:「你們先走一步,我隨後便來。」那矮子道:「不成,不成!得跟我們一塊兒走。」阿紫道:「好倒也好,就可惜我姊夫不肯。」說着向蕭峰一指。

蕭峰心道:「來了,來了,這齣戲做得差不多了。」懶洋洋的倚在山壁之上,雙手圍在胸前,對眼前之事似乎全不關心。

那矮子道:「誰是你姊夫,怎麼我看不見?」阿紫笑道:「你身材太高了,他也看不見你。」只聽得當的一聲響,那矮子鋼杖在地下撐,身子便即飛起,連人帶杖越過三個師兄頭頂,落在阿紫之前,叫道:「快隨我們回去!」說着便向阿紫肩頭抓去。這人身材雖矮,卻是腰粗膀闊,橫着看去,倒頗為雄偉,動作也甚敏捷。阿紫不躲不閃,任由他抓。那矮子一隻大手剛要碰到她肩頭,突然微一遲疑,停住不動,問道:「你已動用了麼?」阿紫道:「動用什麼?」那矮子道:「自然神木王鼎了……」
天龍八部
天龍八部
《天龍八部》是金庸創作的長篇武俠小說。小說以宋哲宗時代為背景,通過宋、遼、大理、西夏、吐蕃等王國之間的武林恩怨和民族矛盾,從哲學的高度對人生和社會進行審視和描寫,展示了一幅波瀾壯闊的生活畫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