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回 伏猢猻神術驚苗峒 逢妖魅口腹累真傳

話說那時藍辛石因生成異人的稟賦,文武全才,是苗峒中首屈一指的人物。一峒苗子,無有不欽敬藍辛石的,藍辛石替苗族謀利益,也無不盡力。在前幾回書中說過的,苗峒里有傷人的毒蛇猛獸,藍辛石仗着天生的大力,與從山澗中得的那把大刀,驅除了不少。惟有深山岩穴里的猴子,藍辛石沒力量能驅除,因為那些猴子,比一切野獸都精明機警,又能合群,多則十數隻,數十隻不等,至少也有三四隻,高大的比成人 差不多。獵戶裝設的毒弩、陷坑,別的野獸中之機智的,不過自己不上當,不到裝設的那一方走動。有時偶然忘記了,或裝置得巧妙,表面上看不出的,就是機警的野獸,也免不了喪生,猴子則不然,無論獵戶裝置得如何巧妙,沒有看不出來的。

即算偶然也有上當的時候,然因能合群的緣故,一隻二隻上了當,其餘的連忙上前救護,必將毒弩、捆網破壞得一乾二淨。並能偵查得出裝置這類器具的獵戶,施種種報復的手段。

猴子的知識,有時比人還高。猴於是不會泅水的,遇了水深又闊的山澗,跳也跳不過浮也浮不過的時候,居然能從他們本身上想方法過去。那種方法,確是好看又好笑。他們遇了那種所在,知道山澗那邊多有可吃的東西,非過去不可,就邀集附近所有的猴子,立在一塊。由其中最大的,爬上澗邊一棵大樹,兩腳和尾巴用力勾住樹枝,兩手倒懸下來,抓住第二隻猴子的雙腳.第二隻猴子的尾巴,緊緊纏住弟一隻猴子的腰,兩手也向下懸着,第三隻照第二隻的樣,是這般一隻一隻的聯絡起來,看山澗有若干寬,便聯絡若干長,聯絡好了,即由多餘下來的猴子,推的推,挽的挽,將這一串猴繩,和打鞦韆相似的擺動起來,越擺越高,擺到與對面澗邊的樹枝相接了,聯絡在尾上的那隻猴子,就一把將樹枝撈住,死也不放,兩頭牽起成了一道橋樑。多餘下來的猴子,就由這條橋樑上爬去,等剩都過去完了,第一隻將抓住在樹枝的腳和尾巴一松,又如前打鞦韆一般的擺到了對岸。這種猴子過河的事,在苗峒時常能見着,一點兒不希罕。

藍辛石因那些猴子害得苗族耕種不安,發願要把所有猴子驅除乾淨,知照滿峒的苗子,每遇猴子過河的時候,就一面吹角傳集眾苗於,一面送信給他。大家攜帶打獵的器具,趕到群猴齊集的所在去,將群猴圍住廝殺。無奈人類爬山越嶺攀藤拊葛的本領,究竟趕不上猴子。苗峒中除弓箭而外,又沒有更厲害的武器。大猴子十九會接箭,小猴子目標小,不容易射中。並且每次不待苗子圍過去,群猴即已知道大禍將臨了,急忙爬到極高的樹頂,向四下里一瞭望,看哪一方面沒有人,或來人稀少,就相率向那一方逃去,一隻也殺不死。那些猴子竟像是通了靈性的一般,農夫獵戶都受過猴子的報復與侵害,只有藍辛石住宅的前後、左右山里,沒有猴子的足症。藍辛石原存了個殺盡山中猴子的念頭,只因見那些猴子都不敢來侵犯他,轉念一想:他們既知道畏懼我,我也不可做的太毒了,但使他們能不侵害人,我就不妨留他們一條生路。只是猴子不通人言,人類又不懂猴語,如何才能使所有的猴子不侵害人類呢?尋思了許久,實在沒有方法擺布。

這日,藍辛石早起,正在大門外閒步,忽有一個瘦長身體的漢人,穿着一身白衣服,緩步從容的走了過來,向藍辛石突然問道:「我聽說藍辛石住在這裡,特地前來訪他,請問他此時在家麼?」藍辛石一聽這話來得很突兀,一時猜不透是甚麼用意,便不肯自認就是藍辛石。先打量這人枯瘦如柴,肉如黃蠟,手如雞爪,兩目神光如電,使人見了害怕。問話的神氣,也似不懷好意的樣子,很注意的提防着,才答道:「你是那裡來的?訪藍辛石有甚麼事?」這人傲然說道:

「我是四川的方紹德,因為聽說藍辛石有降龍伏虎的能為,所以特來訪他,順便領教領教。」藍辛石平日異常自負,此時說不出推諉的話,只得點頭道:「原來如此,請去寒舍坐談罷,我便是藍辛石。」

方紹德跟進藍家,分賓主坐定後,即開口同道,『老哥既有降龍伏虎的能為,何以峒里的獼猴如此猖獗,老哥卻不使出些本領來降伏他們呢?難道只要那些猴子不侵犯到老哥跟前來,老哥便可以不過問嗎?』藍辛石不覺紅了臉,說道:「閣下初到我這裡來,何以知道我不過問?」方紹德笑道:「原來老哥已過問了,那麼是降伏不下嗎?我想麼魔小丑的獼猴,有何能耐,豈有能降龍伏虎的老哥尚降伏不下的道理?我一路走來,見凡是種有雜糧的地方,都有猴子侵害,有許多農夫上前驅趕,那些猴子都不畏懼。敝省是有名出產猴子的地方,也不曾聽人說過有這般猖撅的情形,我因此不能不上老哥這裡來問問。」藍辛石雖是個苗子,但生性誠實,不肯說假說。當下便直說道:「這些猴子雖沒有了不得的能耐,然要驅除乾淨,管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閣下如有本領能把這些猴子降伏,我情願拜閣下為師,終生侍奉。」方紹德道:「你打算要我怎生降伏?」

藍辛石道:「能使一般猴子都藏在深山之中,不敢出頭,就算是降伏了。」方紹德點頭道:「山中有果實足供他們的糧食,不許出頭害人,也不為過。但是這事悄要做到果不容易,你要我降伏他們,這本領倒是有的,只是你得依遵我三件事,我方能為你們地方除害。」藍辛石喜道:「甚麼三件事?三十件事都可依遵,請你說出來罷!」

方紹德道:「第一件,要搭一座台,在這一帶最高的山峰上,準備十石蜀黍,安放在台下,我有用處;第二件,你同族的男婦老幼,只要能到那高山下看我降伏猴子的,都得前來,我臨時有話吩咐,不得違拗;第三件,我降狀眾猴子之後,要在這地方長久居住,但不須你們供應一切,我連房屋都有。」藍辛石立起身來說道:「就是這三件事麼?這算得甚麼,都是極容易辦到的事,只看搭台要不要選擇時日?」方紹德搖頭道:「用不着選擇,你們若來得及,今日就很好。」藍辛石見有這種人來替他地方除害,自是非常高興,連忙吩咐家中的壯丁,分頭去辦第一第二件事。

峒里的苗子,聽了藍家壯丁傳達的話量一因除害心切,二因好奇心衝動,頃刻之間,台也搭好了,蜀黍也準備好了。所有聽得說的苗子,更不必有藍辛石的吩咐,有誰不想瞻仰方紹德這種異人與見識降伏猴子這種異事呢?不一刻,壯丁回報:事已辦妥,人已來齊,藍辛石即引導方紹德到那最高的山上去。

才走到離那山還有七八里遠近,就望見滿山滿谷的苗子,將那一座高山團 團 圍住。藍辛石在前面走着,眾苗子都知道跟在藍辛石後面的,便是有降伏眾猴本領的方紹德。平日苗子見了漢人,面上總免不了要露出些仇恨的樣子。這回見方紹德卻不然了,凡看得見方紹德的,沒一個不表示一種歡迎親熱的態度,紛紛如潮湧一般的,向左右讓出一條道路。藍、方二人直走上山峰,方紹德在台上向藍辛石道:「你去吩咐大眾,東西南北四方,都得像剛才你我上山的樣,向左右讓出一條道路來,再挑選十個壯健的人,上來挑着這十石蜀黍,隨我往各處布置。」藍辛石一聲答應,即下山對大眾說了,帶了十個蠻漢上山,執着蜀黍,跟隨方紹德走到一處山上。方紹德教藍辛石幫着用手抓蜀黍灑向山谷之間,灑完一石,又換一處山頭,又照樣灑一石,接連灑了十處,那座高山的圓圍八方都灑遍了,才回到高山上來。方紹德盤膝坐在台上,合掌閉目,好像默念咒語的樣子。藍辛石立在旁邊,大家都寂靜不敢聲張。

約莫過了一刻工夫,藍辛石立處的地位高,偶然向對山望去:啊呀!只見成千累萬的猴子,與出洞的螞蟻相似,從遠遠的朝這座高山跑來。大的在前,小的在後,也看不出牽連若干里路。

峒里的猴子雖素能合群,然從來也沒見過有合到這們樣多的。在前面走的大猴子,邊向前走,邊回頭向後望,惟恐背後的猴子不跟着上來的樣子。藍辛石忙掉頭看左,右、背後三方,也和前方一樣,不知有多少,都朝這高山跑來了。正在覺得詫異,忽聽得山下的苗子都譁噪起來,原來四隻走在前面的大猴子,巳走進入叢中讓開的那條道路來了。眾苗子都不曾見過猴子有這們大的膽量,敢直挺挺擅進人叢的,突然遇了這種情狀,所以禁不住都譁噪起來.只是盡寇大眾譁噪,那些猴子都像有恃無恐的樣子,一些兒不露出畏葸退縮的神氣。眾苗子也都明白,這些猴子,是方紹德用法術招得來的,只初見的時候譁噪一陣,並投一個敢動手打猴子的。四隊猴子同時走上山來,四隻最大的一擁上台,倒把藍辛石嚇了一跳。以為來勢這般兇猛,對方紹德必非好意,正打算動手幫助方紹德將四隻大猴子趕走,誰知那四隻猴子擁上台後,並不敢撲到方紹德身上,就在台角各自朝方紹德跪下來,與人一般的叩頭禮拜,再看方紹德,這時兩目張開了,口裡不知說了幾句甚麼話,聲音並不嘹亮。四隻猴子都聽得了似的,蛇行匍匐,慢慢挨到方紹德跟前,都做出十分親熱的樣子。或用鼻嗅方紹德的腳,或用舌舐方紹德的手。台下四大隊猴子,也都按次序跪下,抬頭望着台上,平時跳踉浮躁的氣概,至此完全消滅了。方紹德對這四隻大猴子也像是多年不曾見面的朋友,一旦相逢,心裡高興得說不出話的模樣。人與猴糾纏在一塊好一會工夫,方紹德才立起身,揮手教四隻猴子下台去。四隻猴子片刻也不遲延,翻身向台下便跳。牽連跪了若干里遠的四大隊猴子,同時都站起身,後隊變作前隊,台上跳下來的大猴子,儼然是四個督隊官,押着眾小猴,頭也不回的去了。眾猴走到灑了蜀黍的地方,全體散開了,爭着拾蜀黍往嘴裡塞,猴多黍少,頃刻便拾得一千二淨。便不再成行結隊了,三五一群,各自分頭散去。

眾苗子看了這情形,無不嘆服方紹德是天神下降,即時就山下跪拜的,一望不計其數。藍辛石也對方紹德跪下叩頭,說道:「弟子在家裡舶時候,已經說過了,師傅果能降伏這些猴,便拜在師傅門下,侍奉終身,此刻得求師傅允許了。」方紹德伸手拉了起來,笑道:「好,好!我歡喜這地方的山水好,打算在此久住,就收你做徒弟也使得。」說罷,一同下台回到藍辛石家。從此,方紹德便在苗峒中隱居不出了。

他因從小在石岩中住窟了,仍喜在石岩中居住。只是苗峒中沒有像四川那們深邃不畏風雨的石岩,又非人力所能建造。藍辛石體貼方紹德的意思,特地到峒窯里定燒一口絕大的瓦缸,留一個缺口做門,覆在地下,遠看一座墳瑩,裡面與深邃的石岩仿佛,方紹德住在裡面很舒服。苗峒中的猴子,經過方紹德那番舉動後,果然都絕跡不到種糧食的地方騷擾農民了。不過獵戶所裝置的毒弩陷阱,猴子不遇着則已,遇着仍不免拿來破壞,只不存心與獵戶為難便了。藍辛石想傳方紹德的道法,方紹德道:我並非不願將我所有的道法全傳給你,免得吾道失傳。無奈要傳我的道法,非童男之身不可,你已破了身,無復純陽之體,僅能傳你一些兒法術,大成是無望了。」

藍辛石着急辨道:「弟子固不曾娶妻,乎生也未嘗與婦人交 接過,師傅怎麼說弟子已破了身,無復純陽之體呢?」方紹德現出詫異的神色,問道:「你平生未嘗與婦人交 接過嗎?這話就奇了,你自己心裡明白的事,應該知道瞞不過我。」藍辛石只急得跪在地下哭道:「弟子實在未嘗近過婦人,怎敢欺瞞師傅,求師傅明察,開恩傳弟子道法。」方紹德越發驚訝起來,問道:「你果是一次也不曾與婦人交 接過?」藍辛石又叩了一個頭,答道:「不但不曾交 接過,平生實未嘗動過這種念頭,如敢說欺瞞師傅的話,應遭天雷擊頂之報。」方紹德一面揮手教藍辛石起來,一面低頭沉吟了半晌,忽然在大腿上拍了一巴掌,叫道:「哎呀,了不得!你的元陽一定是被妖精吸去了。」藍辛石一聽這話,即時驚得呆了。方紹德道:「你成年之後,必在極僻靜的地方,遇見過極妖艷的婦人,那婦人並曾送東西給你吃了。你想想,是不是曾有過這們一回事?」藍辛石想丁一回,搖頭說道:「生得妖艷的婦人,確曾在僻靜地方遇見過一次。只是弟子生性不喜婦人,且少讀詩書,頗知禮義,非禮的事,素不敢做.就是有婦人送東西給弟子,弟子是決不敢受,何況吃呢?」

方紹德只管沉吟着說道:「你再仔細想想,我說的必無差錯。」藍辛石又偏着頭尋思了一回,也忽然失聲叫着「哎呀」說道:「弟子想起來了,果曾有過這們一回事,那妖精確是生得極美,又確是在極僻靜的地方遇着的,他送東西給弟子吃,還不止送一次,接連送了三次,不過弟子直到第三次才知道罷了。」方紹德問道:「畢竟是怎麼一回事,可詳細說給我聽?噼藍辛石想到自己元陽被妖精吸去,不能傳授道法,不由得急的哭起來,叩頭如搗蒜似的,求方紹德慈悲解救。

方紹德道:「我只能替你報仇,將妖精除了。至於被吸去的元陽,須你自已有了這種能耐,才能再吸回來。然童身已破,縱能再吸回來,也不復如前圓滿了,因你稟賦異人,妖精才生心前來採補,但是你非糊塗人,何至直到第三次才知道呢?這事也就太奇了。」

藍辛石揩着眼淚,說道:「總之,是弟子貪口腹,該死!在此去三年前,弟子因喜吃蛤蟆,一到了秋夜,就每夜去山澗里尋蛤蟆,捉了回來剝吃。這夜天氣很熱,山澗里蛤蟆極多,竟用不着尋覓,隨手就抓滿了一布袋,從來也沒見過有那們多蛤蟆的,次日吃了一個飽。次夜又去,也是越捉越多,頃刻又捉滿了一袋。那時弟子心裡雖覺得奇怪,然因貪吃的念頭太重,不睱仔細尋思是何道理。第三夜更換了一個大些兒的布袋,仍到山澗里去,這夜的蛤蟆,又多又大,也不知隨手捉了多少,塞進了布袋。只是捉了許久,還只捉了半袋,貪念一起,便想將布袋裝滴了才回去。一路隨捉隨往布袋裡裝,直到了山澗盡頭之處,才覺得奇怪.心想:怎麼裝了這們多,這布袋還不曾裝滿呢?提高布袋看時,原來袋底下穿了一個窟窿,恰好能容一隻蛤蟆漏出,袋裡存留的,不過十來只,其餘所捉的都漏跑了。一時氣忿得甚麼似的,打算將窟窿綴好,回頭再捉。正將手中照蛤蟆的火把往澗邊上一擱,只見一個妖艷驚人的的少婦 ,立在澗邊上,望着弟子含笑點頭,問道:「你吃了我這們多的蛤蟆,可以不向我道謝嗎?」弟子着那婦人說話的神情,實在是美妙極了,心旌搖搖不定,竟不知應該怎生回答,那婦人見弟子望着他不回答,即向弟子跟前走來,相離還有幾尺遠近,忽覺有一種腥羶之氣,沖入鼻孔。弟子心裡頓時明白了,知道這時分哪有人家女子到這山澗邊來?這來的必是妖精鬼魅。隨即厲聲喝道:「你是哪裡來的?我捉蛤蟆,為甚麼要向你道謝?這山澗里的蛤蟆,怎麼是你的?」那時弟子腰間帶了一把大刀,即拔刀在手,看那妖精怎生舉動。誰知那妖精反做出千嬌百媚的樣子,笑盈盈的說道:「你每夜來這澗里捉蛤螟,曾捉過前、昨兩夜那們多的嗎?你耍知道那些蛤蟆,都是我平時蓄養在家,前、昨兩夜特地放出來,送給你吃的,你吃了我的蛤蟆,如何不應該謝我呢?」方紹德聽到這裡,已長嘆了一聲,說道:「冤孽,冤孽!」不知方紹德說出甚麼冤孽來?且待第七十回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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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奇俠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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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奇俠傳》是平江不肖生所著武俠小說。《江湖奇俠傳》寫於二十年代初,被視為近代武俠小說的先驅,有些人甚至認為它是中國第一部正宗的武俠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