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崖頂疑陣(7)_金庸・射鵰英雄傳

吳青烈強詞奪理,道:「怎麼是四個打一個?這裡不是還有許多蒙古人幫着他嗎?我們是四個斗他們幾百個。」錢青健問馬青雄道:「三師哥,這瞎子大剌剌的好不神氣,是甚麼傢伙?」這句話說得雖輕,柯鎮惡卻已聽見,心頭大怒,鐵杖在地下一撐,躍到他身旁,左手抓住他背心,提起來擲到山下。三鬼一驚,待要撲上迎敵,柯鎮惡身法如風,接連三抓三擲,旁人還沒看清楚怎的,三人都已被他擲向山下。山上山下蒙古兵將齊聲歡呼。黃河四鬼跌得滿頭滿臉的塵沙,個個腰酸背痛,滿腔羞愧的掙扎着爬起。

便在此時,忽然遠處塵頭大起,似有數萬人馬殺奔前來,桑昆隊伍陣腳登時鬆動。鐵木真見來了救兵,心中大喜,知道札木合治軍甚嚴,是能幹的將才,所部兵精,桑昆卻是借着父親餘蔭,庸碌無能,當下指着桑昆的左翼,喝道:「向這裡沖!」哲別、博爾朮、朮赤、察合台四人當先衝下,遠處救兵齊聲吶喊。木華黎把都史抱在手裡,舉刀架在他項頸之中,大叫:「快讓路,快讓路!」桑昆見眾人衝下,正要指揮人馬攔截,眼見都史這等模樣,不禁呆住,心下躊躇,不知如何是好,轉眼之間,鐵木真等已衝到了眼前。哲別看準了桑昆腦門,發箭射去。桑昆突見箭到,忙向左閃避,那箭正中右腮,撞下馬去。眾兵將見主帥落馬,登時大亂。鐵木真直衝出陣,數千人吶喊追來,被哲別、博爾朮、郭靖等一陣連珠箭射開。眾人且戰且走,奔出數里,只見塵頭起處,拖雷領兵趕到。王罕與札木合部下將士素來敬畏鐵木真,初時欺他人少,待見援軍大至,便紛紛勒馬迴轉。原來拖雷年輕,又無鐵木真的令符,族長宿將都不聽他的調度,只得率領了數千名青年兵將趕來。拖雷甚有智計,眼見敵兵勢大,沖入救人必致覆沒,於是下令在每匹馬尾上縛了樹枝,遠遠望來塵沙飛揚,不知有多少人馬。鐵木真整軍回營,半路上遇到華箏又領了一小隊軍馬趕來。她見眾人無恙,心中大喜,咭咭咯咯的說個不停。

當晚鐵木真大犒將士,卻把都史請在首席坐了。眾人見狀,都是憤憤不平。鐵木真向都史敬了三杯酒,說道:「王罕義父、桑昆義兄對我恩重如山,雙方毫無仇怨,請你回去代我請罪。我再挑選貴重禮物來送給義父義兄,請他們不要介意。你回去之後,就預備和我女兒成親,咱兩家大宴各部族長,須得好好熱鬧一番。你是我的女婿,也就是我兒子,今後兩家務須親如一家,不可受人挑撥離間。」

都史蒙他不殺,已是意外之喜,當下沒口子的答應,只見鐵木真說話時右手撫住胸口,不住咳嗽,心想:「莫非他受了傷。」果聽鐵木真道:「今日這裡中了一箭,只怕得養上三個月方能痊癒,否則我該當親自送你回去才是。」說着右手從胸口衣內伸了出來,滿手都是鮮血。又道:「不用等我傷愈,你們就可成親,否則……否則就等太久了。」

諸將見大汗如此懦弱,畏懼王罕,仍是要將華箏嫁給都史,都感氣惱。一名千夫長的兒子是鐵木真的貼身衛士,昨晚於守御土山時為桑昆部屬射殺,那千夫長這時怒火衝天,拔刀要去斫殺都史。鐵木真立命拿下,拖到帳前,當着都史之前打了四十下軍棍,直打得他全身鮮血淋漓,暈了過去。鐵木真喝道:「監禁起來,三日之後,全家斬首。」次日一早,鐵木真備了兩車黃金貂皮厚禮,一千頭肥羊,一百匹良馬,派了五十名軍士護送都史回去,又派一名能言善道的使者,命他向王罕及桑昆鄭重謝罪。送別之時,鐵木真竟然不能乘馬,躺在擔架之上,上氣不接下氣的與都史道別。等他去了八日,鐵木真召集諸將,說道:「大家集合部眾,咱們出發去襲擊王罕。」諸將相顧愕然,鐵木真道:「王罕兵多,咱們兵少,明戰不能取勝,必須偷襲。我放了都史,贈送厚禮,再假裝胸口中箭,受了重傷,那是要他們不作提防。」諸將俱都拜服。鐵木真這時才下令釋放那名千夫長,厚加賞賜。那千夫長聽說去打王罕、桑昆,雀躍不已,伏地拜謝,求為前鋒。鐵木真允了。當下兵分三路,晝停夜宿,繞小路從山谷中行軍,遇到牧人,盡數捉了隨軍而行,以免泄露軍機。

王罕和桑昆本來生怕鐵木真前來報仇,日日嚴加戒備,待見都史平安回來,還攜來重禮,既聽鐵木真的使者言辭極盡卑屈,又知鐵木真受了重傷,登時大為寬心,撤了守軍,連日與完顏洪烈、札木合在帳中飲宴作樂。哪知鐵木真三路兵馬在黑夜中猶如天崩地裂般衝殺進來。王罕、札木合聯軍雖然兵多,但慌亂之下,士無鬥志,登時潰不成軍。王罕、桑昆倉皇逃向西方,後來分別為乃蠻人和西遼人所殺。都史在亂軍中被馬蹄踏成了肉泥。黃河四鬼奮力突圍,保着完顏洪烈連夜逃回中都去了。札木合失了部眾,帶了五名親兵逃到唐努山上,那五名親兵乘他吃羊肉時將他擒住,送到鐵木真帳中來。鐵木真大怒,喝道:「親兵背叛主人,這種不義之人,留着何用?」下令將五名親兵在札木合之前斬下首級,轉頭對札木合道:「咱倆還是做好朋友罷?」札木合流淚道:「義兄雖然饒了我性命,我也再沒臉活在世上,只求義兄賜我不流血而死,使我靈魂不隨着鮮血而離開身體。」鐵木真黯然良久,說道:「好,我賜你不流血而死,把你葬在我倆幼時一起遊玩的地方。」札木合跪下行禮,轉身出帳。

數日之後,鐵木真在斡難河源大會各族部眾,這時他威震大漠,篆古各族牧民戰士,無不畏服。王罕與札木合的部眾也盡皆歸附。在大會之中,眾人推舉鐵木真為全蒙古的大汗,稱為「成吉思汗」,那是與大海一般廣闊強大的意思。成吉思汗大賞有功將士,木華黎、博爾朮、博爾忽、赤老溫四傑,以及哲別、者勒米、速不台等大將,都封為千夫長。郭靖這次立功極偉,竟也被封千夫長,一個十多歲的少年,居然得與諸大功臣名將並列。

在慶功宴中,成吉思汗受諸將敬酒,喝得微醺,對郭靖道:「好孩子,我再賜你一件我最寶貴的物事。」郭靖忙跪下謝賞。成吉思汗道:「我把華箏給你,從明天起,你是我的金刀駙馬。」眾將轟然歡呼,紛紛向郭靖道賀,大呼:「金刀駙馬,好,好,好!」拖雷更是高興,一把摟住了義弟不放。郭靖卻呆在當地,做聲不得。他向來把華箏當作親妹子一般,實無半點兒女私情,數年來全心全意的練武,心不旁騖,哪裡有過絲毫綺念?這時突然聽到成吉思汗這幾句話,登時茫然失措,不知如何是好。眾人見他傻楞楞的發呆,都轟然大笑起來。酒宴過後,郭靖忙去稟告母親。李萍沉吟良久,命他將江南六怪請來,說知此事。

六怪見愛徒得大汗器重,都向李萍道喜。李萍默然不語,忽地跪下,向六人磕下頭去。六怪大驚,都道:「嫂子有何話請說,何必行此大禮?」韓小瑩忙伸手扶起。

李萍道:「我孩兒承六位師父教誨,今日得以成人。小女子粉身碎骨,難報大恩大德。現下有一件為難之事,要請六位師父作主。」當下把亡夫昔年與義弟楊鐵心指腹為婚之事說了,最後道:「大汗招我兒為婿,自是十分榮耀之事,不過倘若楊叔叔遺下了一個女孩,我不守約言,他日九泉之下,怎有臉去見我丈夫和楊叔叔?」

朱聰微笑道:「嫂子卻不必擔心,那位楊英雄果然留下了後嗣,不過不是女兒,卻是男子。」李萍又驚又喜,忙問:「朱師父怎地知道?「朱聰道:「中原一位朋友曾來信說及,並盼望我們把靖兒帶到江南,和那位姓楊的世兄見面,大家切磋一下功夫。」原來江南六怪於如何與丘處機賭賽的情由,始終不對李萍與郭靖說知。郭靖問起那小道士尹志平的來歷,六怪也含糊其辭,不加明言。六人深知郭靖天性厚道,若是得悉楊康的淵源,比武時定會手下留情,該勝不勝,不該敗反敗,不免誤了大事。李萍聽了朱聰之言,心下大喜,細問楊鐵心夫婦是否尚在人世,那姓楊的孩子人品如何,江南六怪卻均不知。當下李萍與六怪商定,由六怪帶同郭靖到江南與楊鐵心的子嗣會面,並設法找尋段天德報仇,回來之後,再和華箏成親。郭靖去向成吉思汗請示。成吉思汗道:「好,你就到南方去走一遭,把大金國六皇子完顏洪烈的腦袋給我提來。義弟札木合和我失和,枉自送了性命,全因完顏洪烈這廝而起。去幹這件大事,你要帶多少名勇士?」他混一蒙古諸部,眼前強敵,僅餘大金,料知遲早不免與之一戰。他與完顏洪烈數次會面,知道此人精明能幹,於己大大不利,最好能及早除去。至於他與札木合失和斷義,真正原因還在自己改變祖法、分配財物以歸戰士私有、並勸誘札木合的部屬歸附於己,只是他與札木合結義多年,眾所周知,此時正好將一切過錯盡數推在大金國與完顏洪烈頭上。

郭靖自小聽母親講述舊事,向來對大金國十分憎恨,這次與完顏洪烈手下的黃河四鬼惡鬥,又險些命喪其手,聽了成吉思汗的話後,心想:「只要六位師父相助,大事必成,多帶不會高來高去的勇士,反而礙事。」說道:「孩兒有六位師父同去,不必再帶武士。」

成吉思汗道:「很好,咱們兵力尚弱,還不是大金國敵手,你千萬不可露了痕跡。」郭靖點頭答應。成吉思汗當下賞了十斤黃金,作為盤纏,又把從王罕那裡搶來的金器珍寶贈了一批給江南六怪。拖雷、哲別等得知郭靖奉命南去,都有禮物贈送。拖雷道:「安答,南人說了話常常不算的,你可得小心,別上了當。」郭靖點頭答應。

第三日一早,郭靖隨同六位師父到張阿生墓上去磕拜了,與母親灑淚而別,向南進發。李萍眼望着小紅馬上兒子高大的背影,在大漠上逐漸遠去,想起當年亂軍中產子的情景,不禁又是歡喜,又是心酸。郭靖走出十餘里,只見兩頭白雕在空中盤旋飛翔,拖雷與華箏並騎馳來送行。拖雷又贈了他一件名貴的貂裘,通體漆黑,更無一根雜毛,那也是從王罕的寶庫中奪來的。華箏知道父親已把自己終身許配給他,雙額紅暈,脈脈不語。拖雷笑道:「妹子,你跟他說話啊!我不聽就是。」說着縱馬走開。華箏側過了頭,想不出說甚麼話好,隔了一陣,才道:「你早些回來。」郭靖點頭,問道:「你還要跟我說甚麼?」華箏搖搖頭。郭靖道:「那麼我要去了。」華箏低頭不語。郭靖從馬上探過身去,伸臂輕輕的抱她一抱,馳到拖雷身邊,也和他抱了抱,催馬追向已經走遠的六位師父。華箏見他硬繃繃的全無半點柔情蜜意。既訂鴛盟,復當遠別,卻仍與平時一般相待,心中很不樂意,舉起馬鞭,狂打猛抽,只把青驄馬身上打得條條血痕。
射鵰英雄傳
射鵰英雄傳
《射鵰英雄傳》是金庸創作的長篇武俠小說,以寧宗慶元五年(1199年)至成吉思汗逝世(1227年)這段歷史為背景,反映了南宋抵抗金國與蒙古兩大強敵的鬥爭,充滿愛國的民族主義情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