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琴音朗朗聞雁落 劍氣沉沉作龍吟(4)

老者喝道:「大家保護皇上要緊,你們五人跟我去追刺客。」向五名侍衛一指,施展輕功,追到街上。只見兩個黑影在前面屋上飛跑。那老者縱身也上了屋,一口氣奔過了數十間,和敵人相距已近,正要喝問,忽然前面屋下數聲呼哨,敵人似乎來了接應。老者仍是鼓勁疾追,見前面兩人忽然下屋,站在街心。那老者也跳下屋來,雙掌一錯,迎面向陳家洛抓去。

陳家洛不退不格,哈哈笑道:「我是你主人好友,你這老兒膽敢無禮!」那老者在月光下看清楚了對方面貌,吃了一驚,縮手說道:「你這廝果然不是好人,快隨我去見聖駕。」陳家洛笑道:「你敢跟我來麼?」老者稍一遲疑,後面五名侍衛也都趕到,陳家洛和趙半山向西退走。那老者叫道:「追!」西湖邊是旗營駐防之處,杭人俗稱旗下,老者自忖那是官府力量最厚的所在,敵人逃到湖畔,那是自入死地,於是放心趕來。

追到湖邊,見陳家洛等二人跳上一艘西湖船,船夫舉槳划船,離岸數丈,那老者喝道:「朋友,你究竟是哪一路的人物,請留下萬兒來。」趙半山亢聲說道:「在下溫州趙半自,閣下是嵩陽派的嗎?」那老者道:「啊,朋友可是江湖上人稱千臂如來的趙老師?」趙半山道:「不敢,那是好朋友鬧着玩送的一個外號,實在愧不敢當。請教閣下的萬兒?」那老者道:「在下姓白,單名一個振字。」此言一出,趙半山和陳家洛都矍然一驚。原來白振外號「金爪鐵鈎」,是嵩陽派中數一數二的好手,大力鷹爪功三十年前即已馳名武林,不在江湖上行走已久,一向不知他落在何處,哪知竟做了皇帝的貼身侍衛。

趙半山拱手道:「原來是金爪鐵鈎白老前輩,怪不得功力如此精妙。白老前輩如此苦苦相迫,不知有何見教?」白振道:「聽說趙老師是紅花會的三當家,那一位是誰?」突然心念一動,說道:「啊,莫不是貴會總舵主陳公子?」趙半山不答他的問話,說道:「白老前輩要待怎樣?」

陳家洛摺扇一張,朗聲說道:「月白風清,如此良夜,白老前輩同來共飲一杯如何?」白振說道:「閣下夜闖撫台衙門,驚動官府,說不得,只好請你同去見見我家主人,否則在下回去沒法交待。我家主人對閣下甚好,也不致難為於你。」陳家洛笑道:「你家主人倒也不是俗人,你回去對他說,湖上桂子飄香,素月分輝,如有雅興,請來聯句談心,共謀一醉。我在這裡等他便是。」白振今日眼見皇上對這人十分眷顧,恩寵異常,如得罪了他,說不定皇上反會怪罪,可是他夜驚聖駕,不捕拿回去如何了結?只是附近沒有船隻,無法追入湖中,只得奔回去稟告乾隆。乾隆沉吟了一下,說道:「他既然有此雅興,湖上賞月,倒也是件快事,你去對他說,我隨後就來。」白振道:「這批都是亡命之徒,皇上萬金之體,以臣愚見,最好不要涉險。」乾隆道:「快去。」白振不敢再說,忙騎馬奔到湖邊,見蔣四根抱膝坐在船頭,似是在等他消息,便大聲道:「對你家主人說,我們主人就來和他賞月。」白振回去復命,走到半路,只見御林軍的驍騎營、衛軍營、前鋒營各營軍士正開向湖邊,再走一會,杭州駐防的旗營、水師也都到了。白振心想:「皇上不知怎樣看中了這小子,為了和他賞月,興師動眾的調遣這許多人。」忙趕回去,布置侍衛護駕。乾隆興致很高,正在說笑,浙江水陸提督李可秀在一旁伺候。乾隆問道:「都預備好了?去吧。」他已換了便裝,隨駕的侍衛官也都換上了平民服色,乘馬往西湖而來。

一行人來到湖邊,乾隆吩咐道:「他多半已知我是誰,但大家仍是裝作尋常百姓模樣。」這時西湖邊上每一處都隱伏了御林軍各營軍士,旗營、水師,李可秀的親兵又布置在外,一層一層的將西湖圍了起來。只見燈光晃動,湖上划過來五艘湖船,當中船頭站着一人,長身玉立,氣宇軒昂,叫道:「小人奉陸公子差遣,恭請東方先生到湖中賞月。」說罷跳上岸來,對乾隆作了一揖。這人正是衛春華。

乾隆微一點頭,說道:「甚好!」跨上湖船。李可秀、白振和三四十名侍衛分坐各船。侍衛中有十多人精通水性,白振吩咐他們小心在意,要拚命保護聖駕。

五艘船向湖心划去,只見湖中燈火輝煌,滿湖遊船上都點了燈,有如滿天繁星。再劃近時,絲竹簫管之聲,不住在水面上飄來。一艘小艇如飛般劃到,艇頭一人叫道:「東方先生到了嗎?陸公子久等了。」衛春華道:「來啦,來啦!」那艘小艇轉過頭來當先領路,對面大隊船隻也緩緩靠近。白振和眾侍衛見對方如此派勢,雖然己方已調集大隊人馬,有恃無恐,卻也不由得暗暗吃驚,各自按住身上暗藏的兵刃。只聽得陳家洛在那邊船頭叫道:「東方先生果然好興致,快請過來。」兩船靠近,乾隆、李可秀、白振、以及幾名職位較高的侍衛走了過去。只見船中便只陳家洛和書僮兩人,白振等人都放下了心。那艘花艇船艙寬敞,畫壁雕欄,十分精雅,艇中桌上擺了酒杯碗筷,水果酒菜滿桌都是。陳家洛道:「仁兄惠然肯來,幸何如之!」乾隆道:「兄台相招,豈能不來?」兩人攜手大笑,相對坐下。李可秀和白振等都站在乾隆之後。

陳家洛向白振微微一笑,也不說話,一瞥之間,忽見李可秀身後站着一個美貌少年,卻不是陸菲青的徒弟是誰?怎麼和朝廷官員混在一起,這倒奇了,心感詫異,不免多看了一眼。李沅芷向他嫣然一笑,眼睛一眨,要他不可相認。心硯上來斟了酒,陳家洛怕乾隆疑慮,自己先幹了一杯,挾菜而食。乾隆只揀陳家洛吃過的菜下了幾筷,就停箸不食了。只聽得鄰船簫管聲起,吹的是一曲《迎嘉賓》。乾隆笑道:「兄台真是雅人,倉卒之間,安排得如此周到。」陳家洛遜謝,說道:「有酒不可無歌,聞道玉如意歌喉是錢塘一絕,請召來為仁兄佐酒如何?」乾隆鼓掌稱好,轉頭問李可秀道:「玉如意是甚麼人?」李可秀道:「那是杭州名妓,聽說她生就一副驕傲脾氣,要是不中她意的,就是黃金十兩,也休想見她一面,更別說唱曲陪酒了。」乾隆笑道:「你見過她沒有?」李可秀十分惶恐,道:「小……小人不敢。」乾隆笑道:「今天讓你開開眼界。」說話之間,衛春華已從那邊船上陪着玉如意過來。乾隆見她臉色白膩,嬌小玲瓏,相貌也不見得特別美麗,只是一雙眼睛靈活異常,一顧盼間,便和人人打了個十分親熱的招呼,風姿楚楚,嫵媚動人。她向陳家洛道個萬福,鶯鶯嚦嚦的說道:「陸公子今天好興致啊。」陳家洛伸手掌向着乾隆,道:「這位是東方老爺。」玉如意向乾隆福了一福,偎倚着坐在陳家洛身旁。陳家洛道:「聽說你曲子唱得最好,可否讓我們一飽耳福?」玉如意笑道:「陸公子要聽,我給你連唱三日三夜,就怕你聽膩了。」跟人送上琵琶來,玉如意輕輕一撥,唱了起來,唱的是個《一半兒》小曲:「碧紗窗外靜無人,跪在床前忙要親,罵了個負心迴轉身。雖是我話兒嗔,一半兒推辭一半兒肯!」陳家洛拍手叫好。乾隆聽她吐音清脆,俊語連翩,風俏飛盪,不由得胸中暖洋洋地。玉如意轉眸一笑,纖指撥動琵琶。回頭過來望着乾隆,又唱道:「幾番的要打你,莫當是戲。咬咬牙,我真箇打,不敢欺!才待打,不由我,又沉吟了一會,打輕了你,你又不怕我;打重了,我又捨不得你。罷,冤家也,不如不打你。」乾隆聽得忘了形,不禁叫道:「你要打就打吧!」陳家洛呵呵大笑。李沅芷躲在父親背後抿着嘴兒,只有李可秀、白振一干人綁緊了臉,不敢露出半絲笑意。玉如意見他們這般一副尷尬相,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乾隆生長深宮,宮中妃嬪歌女雖多,但都是端莊呆板之人,幾時見過這般江湖名妓?見她眉梢眼角,風情萬種,歌聲婉轉,曲意纏綿,加之湖上陣陣花香,波光月影,如在夢中,漸漸忘卻是在和江洋大盜相會了。

書劍恩仇錄
書劍恩仇錄
《書劍恩仇錄》是金庸創作的首部長篇武俠小說,以清乾隆年間漢人反滿鬥爭為背景,圍繞乾隆皇帝與陳家洛二人間奇特的矛盾糾葛而展開,該小說將歷史與傳奇融為一體、虛實相間,史筆與詩情相結合,繪出了一幅波瀾壯闊的歷史畫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