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 忍見紅顏墮火窟 空餘碧血葬香魂(4)

大街上人聲喧闐,車馬雜沓,陳家洛眼中看出來卻是一片蕭索。他來到西長安街清真禮拜寺,徑行入內,走到大堂,俯伏在地,默默禱祝:「喀絲麗,你在天上等着我。我答應你皈依伊斯蘭教,決不讓你等一場空。」抬起頭來,忽見前面半丈外地下青磚上隱隱約約的刻得有字,仔細一看,是用刀尖在磚塊上劃的回文:「不可相信皇帝」,字痕中有殷紅之色。陳家洛一驚,低頭細看,見磚塊上有一片地方的顏色較深,突然想到:「難道這是喀絲麗的血?」俯身聞時,果有鮮血氣息,不禁大慟,淚如泉湧,伏在地下嚎哭起來。

哭了一陣,忽然有人在他肩頭輕拍兩下,他吃了一驚,立即縱身躍起,左掌微揚待敵,一看之下又驚又喜,跟着卻又流下淚來。那人穿着回人的男子裝束,但秀眉微蹙,星目流波,正是翠羽黃衫霍青桐。原來她今日剛隨天山雙鷹趕來北京,要設法相救妹子,哪知遇到同族回人,驚聞妹子已死,匆匆到禮拜寺來為妹子禱告,見一個回人伏地大哭,叫着喀絲麗的名字,因此拍他肩膀相詢,卻遇見了陳家洛。正要互談別來情由,陳家洛突見兩名清宮侍衛走了進來,忙一拉霍青桐的袖子,並肩伏地。兩名侍衛走到陳家洛身邊,喝道:「起來!」兩人只得站起,眼望窗外,只聽得叮噹聲響,兩名侍衛將劃着字跡的磚塊用鐵鍬撬起,拿出禮拜寺,上馬而去。霍青桐問道:「那是甚麼?」陳家洛垂淚道:「要是我遲來一步,喀絲麗犧牲了性命,用鮮血寫成的警示也瞧不到了。」霍青桐問道:「甚麼警示?」陳家洛道:「這裡耳目眾多,我們還是伏在地下,再對你說。」於是重行伏下,陳家洛輕聲把情由擇要說了。霍青桐又是傷心,又是憤恨,怒道:「你怎地如此胡塗,竟會去相信皇帝?」陳家洛慚愧無地,道:「我只道他是漢人,又是我的親哥哥。」霍青桐道:「漢人就怎樣?難道漢人就不做壞事麼?做了皇帝,還有甚麼手足之情?」陳家洛哽咽道:「是我害了喀絲麗!我……我恨不得即刻隨她而去。」霍青桐覺得責他太重,心想他本已傷心無比,於是柔聲安慰道:「你是為了要救天下蒼生,卻也難怪。」過了一會,問道:「今晚雍和宮之宴,還去不去?」陳家洛切齒道:「皇帝也要赴宴,我去刺殺他,為喀絲麗報仇。」霍青桐道:「對,也為我爹爹、哥哥,和我無數同胞報仇。」

陳家洛問道:「你在清兵夜襲時怎能逃出來?」霍青桐道:「那時我正病得厲害,清兵突然攻到,幸而我的一隊衛士捨命惡鬥,把我救到了師父那裡。」陳家洛嘆道:「喀絲麗曾對我說,我們就是走到天邊,也要找着你。」霍青桐禁不住淚如雨下。兩人走出禮拜堂,心硯迎了上來,他見了霍青桐,十分歡喜,道:「姑娘,我一直惦記着你,你好呀!」霍青桐這半年來慘遭巨變,父母兄妹四人全喪,從前對心硯的一些小小嫌隙,哪裡還放在心上,柔聲說道:「你也好,你長高啦!」心硯見她不再見怪,很是高興。

三人回到雙柳子胡同,天山雙鷹和群雄正在大聲談論。陳家洛含着眼淚,把在清真寺中所見的血字說了。陳正德一拍桌子,大聲道:「我說的還有錯麼?那皇帝當然要加害咱們。這女孩子定是在宮中得了確息,才舍了性命來告知你。」眾人都說不錯,關明梅垂淚道:「我們二老沒兒沒女,本想把她們姊妹都收作乾女兒,哪知……」陳正德嘆道:「這女孩子雖然不會武功,卻大有俠氣,難得難得!」眾人無不傷感。陳家洛道:「待會雍和宮赴宴,長兵器帶不進去,各人預備短兵刃和暗器。酒肉飯菜之中,只怕下有毒物迷藥,決不可有絲毫沾唇。」群雄應了。陳家洛道:「今晚不殺皇帝,解不了心頭之恨,但要先籌劃退路。」陳正德道:「中原是不能再住的了,大伙兒去回部。」群雄久在江南,離開故鄉實在有點難捨,但皇帝奸惡兇險,人人恨之切齒,都決意撲殺此獠,遠走異域,卻也顧不得了。陳家洛命文泰來率領楊成協、衛春華、石雙英、蔣四根在城門口埋伏,到時殺了城門守軍,接應大夥出城西去,命心硯率領紅花會頭目,預備馬匹,帶同弓箭等物在雍和宮外接應;又命余魚同立即通知紅花會在北京的頭目,遍告各省紅花會會眾,總舵遷往回部,各地會眾立即隱伏,以防官兵收捕。

他分派已畢,向天山雙鷹與陸菲青道:「如何誅殺元兇首惡,請三位老前輩出個主意。」陳正德道:「哪還容易?我上去抓住他脖子一扭,瞧他完不完蛋?」陸菲青笑道:「他既存心害咱們,身邊侍衛一定帶得很多,防衛必然周密。正德兄扭到他脖子,他當然完蛋,就只怕扭不到他脖子。」無塵道:「還是三弟用暗器傷他。」天山雙鷹在六和塔上見過趙半山的神技,對他暗器功夫十分心折,當下首先贊同。趙半山從暗器囊里摸出當日龍駿所發的三枚毒蒺藜來,笑道:「只要打中一枚,就教他夠受了!」心硯見到毒蒺藜是驚弓之鳥,不覺打了個寒噤。陳家洛道:「我怕那姓龍的還在宮裡,有解藥可治。」趙半山道:「不妨,我再用鶴頂紅和孔雀膽浸過,他解得了一種,解不了第二種。」陸菲青對駱冰道:「你的飛刀和我的金針也都浸上毒藥吧吧。」駱冰點頭道:「咱們幾十枚暗器齊發,不管他多少侍衛,總能打中他幾枚。」陳家洛見眾人在炭火爐上的毒藥罐里浸熬暗器,想起皇帝與自己是同母所生,總覺不忍,但隨即想到他的陰狠毒辣,怒火中燒,拔出短劍,也在毒藥罐中熬了一會。到申時三刻,眾人收拾定當,飽餐酒肉,齊等赴宴。過不多時,白振率領了四名侍衛來請。群雄各穿錦袍,騎馬前赴雍和宮。白振見眾人都是空手不帶兵刃,心下暗暗嘆息。到宮門外下馬,白振引着眾人入宮。綏成殿下首已擺開了三席素筵,白振肅請群雄分別坐下。中間一席陳家洛坐了首席,左邊一席陳正德坐了首席,右邊一席陸菲青坐了首席。佛像之下居中獨設一席,向外一張大椅上鋪了錦緞黃綾,顯然是皇帝的御座了。陸菲青、趙半山等人心中暗暗估量,待會動手時如何向御座施放暗器。

菜餚陸續上席,眾人靜候皇帝到來。過了一會,腳步聲響,殿外走進兩名太監,陳家洛等認得是遲玄和武銘夫兩人。太監後面跟着一名戴紅頂子拖花翎的大官,原來是前任浙江水陸提督李可秀,不知何時已調到京里來了。李沅芷握住身旁余魚同的手,險些叫出聲來。遲玄叫道:「聖旨到!」李可秀、白振等當即跪倒。陳家洛等也只得跟着跪下。遲玄展開敕書,宣讀道:「奉天承運皇帝制曰:國家推恩而求才,臣民奮勵以圖功。爾陳家洛等公忠體國,宜錫榮命,愛賜陳家洛進士及第,餘人着禮部兵部另議,優加錄用。賜宴雍和宮。直隸古北口提督李可秀陪宴。欽此。」跟着喝道:「謝恩!」群雄聽了心中一涼,原來皇帝奸滑,竟是不來的了。李可秀走近陳家洛身邊,作了一揖,道:「恭喜,恭喜,陳兄得皇上如此恩寵,真是異數。」陳家洛謙遜了幾句。李沅芷和余魚同一起過來,李沅芷叫了一聲:「爹!」李可秀一驚,回頭見是失蹤近年、自己日思夜想的獨生女兒,真是喜從天降,拉住了她手,眼中濕潤,顫聲道:「沅兒,沅兒,你好麼?」李沅芷道:「爹……」可是話卻說不下去了。李可秀道:「來,你跟我同席!」拉她到偏席上去。李沅芷和余魚同知他是愛護女兒,防她受到損傷。兩人互相使了個眼色,分別就坐。遲玄和武銘夫兩人走到中間席上,對陳家洛道:「哥兒,將來你做了大官,可別忘了咱倆啊!」陳家洛道:「決不敢忘了兩位公公。」遲玄手一招,叫道:「來呀!」兩名小太監託了一隻盤子過來,盤中盛着一把酒壺和幾隻酒杯。遲玄提起酒壺,在兩隻杯中斟滿了酒,自己先喝一杯,說道:「我敬你一杯!」放下空杯,雙手捧着另一杯酒遞給陳家洛。群雄注目凝視,均想:「皇帝沒來,咱們如先動手,打草驚蛇,再要殺他就不容易。這杯酒雖是從同一把酒壺裡斟出,但安知他們不從中使了手腳,瞧總舵主喝是不喝?」陳家洛早在留神細看,存心尋隙,破綻就易發覺,果見酒壺柄上左右各有一個小孔。遲玄斟第一杯酒時大拇指捺住左邊小孔,斟第二杯酒時,拇指似乎漫不經意的一滑,捺住了右邊小孔。陳家洛心中瞭然,知道酒壺從中分為兩隔,捺住左邊小孔時,左邊一隔中的酒流不出來,斟出來的是盛在右邊一隔中的酒,捺住右邊小孔則剛剛相反。遲玄捧過來的這杯從右隔中斟出,自是毒酒,心想:「哥哥你好狠毒,你存心害我,怕我防備,先賜我一個進士,叫我全心信你共舉大事。若非喀絲麗以鮮血向我示警,這杯毒酒是喝定的了。」他拱手道謝,舉杯作勢要飲。遲玄和武銘夫見大功告成,喜上眉梢。陳家洛忽將酒杯放下,提起酒壺另斟一杯,斟酒時捺住右邊小孔,杯底一翻,一口乾了,把原先那杯酒送到武銘夫前面,說道:「武公公也喝一杯!」武銘夫和遲玄兩人見他識破機關,不覺變色。陳家洛又捺住左邊小孔,斟了一杯毒酒,說道:「我回敬遲公公一杯!」

書劍恩仇錄
書劍恩仇錄
《書劍恩仇錄》是金庸創作的首部長篇武俠小說,以清乾隆年間漢人反滿鬥爭為背景,圍繞乾隆皇帝與陳家洛二人間奇特的矛盾糾葛而展開,該小說將歷史與傳奇融為一體、虛實相間,史筆與詩情相結合,繪出了一幅波瀾壯闊的歷史畫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