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血印石(2)

胡斐一路聽下來,早已目眥欲裂,聽到此處,不禁大叫一聲,霍地站起,砰的一掌,打得桌上碗盞躍起,湯汁飛濺,叫道:「竟有此事?」胖瘦二商人見他神威凜凜,一齊顫聲道:「此事千真萬確!」胡斐右足踏在長凳之上,從包袱中抽出單刀,插在桌上,叫道:「快說下去!」胖商人道:「這……這不關我事。」酒樓上的酒客夥計見胡斐凶神惡煞一般,個個膽戰心驚。膽小的酒客不等吃完,一個個便溜下樓去。眾夥計遠遠站着,誰都不敢過來。胡斐叫道:「快說,小三子肚中可有鵝肉?」那胖商人道:「沒有鵝肉,沒有鵝肉。他肚腹之中,全是一顆顆螺肉。原來鍾家家中貧寒,沒什麼東西裹腹,小二小三哥兒倆就到田裡摸田螺吃。螺肉很硬,小三子咬不爛,一顆顆都囫圇的吞了下去,因此隔了大半天還沒化。他說:『吃我,吃我!』卻是說的『吃螺!』唉,好好一個孩子,便這麼死在祖廟之中。鍾四嫂也就此瘋了。」

(按:吃螺誤為吃鵝,祖廟破兒腹明冤,乃確有其事,佛山鎮老人無一不知。今日佛山祖廟之中,北帝神像之前有血印石一方,尚有隱隱血跡,即為此千古奇冤之見證。作者曾親眼見到。讀者如赴佛山,可往參觀。唯此事之年代及人物姓名,年久失傳。作者當時向佛山鎮上文化界人士詳加打聽,無人知悉,因此文中人名及其他故事均屬虛構。)

胡斐拔起單刀,叫道:「這姓鳳的住在哪裡?」那胖商人還未回答,忽聽得遠處隱隱傳來一陣犬吠之聲,瘦商人嘆道:「作孽,作孽!」胡斐道:「還有什麼事?」瘦商人道:

「那是鳳老爺的家丁帶了惡狗,正在追拿鍾家的小二子。」胡斐怒道:「冤枉已然辨明,還拿人幹什麼?」瘦商人道:「鳳老爺言道:小三子既然沒吃,定是小二子吃了,因此要拿他去追問。鄰居知道鳳老爺惱羞成怒,非把這件冤枉套在小二子頭上不可,暗暗叫小二子逃走。今日鳳老爺的家丁已到處搜拿了半天呢。」此時胡斐反而抑住怒氣,笑道:「好好,兩位說得明白,這一萬兩銀子我便向鳳老爺借去。」說着提起酒壺就口便喝,將三壺酒喝得涓滴不剩,一疊聲催夥計拿酒來。但聽得狗吠聲吆喝聲越來越近,響到了街頭。胡斐靠到窗口,只見一個十二三歲的孩子從轉角處沒命地奔來。他赤着雙足,衣褲已被惡狗的爪牙撕得稀爛,身後一路滴着鮮血,不知他與眾惡犬如何廝鬥,方能逃到這裡。他身後七八丈遠處,十餘條豺狼般的猛犬狂叫着追來,眼見再過須臾,便要撲到鍾小二身上。鍾小二此時已是筋疲力盡,突然見到母親,叫一聲:「媽!」雙腿一軟,摔倒在地,再也爬不起來。鍾四嫂雖然神智胡塗,卻認得兒子,猛地站起,沖了過去,擋在眾惡犬之前,護住兒子。眾惡犬登時一齊站定,露出白森森的牙齒,嗚嗚發威。這些惡犬只只兇猛異常,平時跟着鳳老爺打獵,連老虎大熊也敢與之搏鬥,但見了鍾四嫂這股拚死護子的神態,一時竟然不敢逼近。眾家丁大聲吆喝,催促惡犬。只聽得嗚嗚幾聲,兩頭凶狼般的大犬躍起身來,向臥在地上的鍾小二咬去。鍾四嫂撲在兒子身上。第一頭大犬張開利口,咬住她的肩頭。第二頭惡犬卻咬中她的左腿。雙犬用力拉扯,就似打獵時擒着白兔花鹿一般。眾家丁呼喝助威。鍾四嫂不顧自身疼痛,仍是護住兒子,不讓他受惡犬的侵襲。鍾小二從母親身下爬了出來,一面哭喊,一面和眾惡犬廝打,救護母親。霎時之間,十餘條惡犬從四面八方圍攻了上去。街頭看熱鬧的閒人雖眾,但迫於鳳老爺的威勢,個個敢怒而不敢言。要知當此情景之下,只要有誰稍稍惹惱了這些家丁,一個手勢之下,眾惡犬立時撲上身來。有的不忍卒睹這場慘劇,掩面避開。眾家丁卻是興高采烈,猶似捕獲到了大獵物一般。胡斐在酒樓上瞧得清清楚楚,他遲遲不出手救人,是要親眼看明白那鳳天南是否真如這兩個商人所說的那麼歹毒,以免誤信人言,冤枉無辜。初時他聽胖商人述說這件慘事,心中極其惱怒,後來聽說那鳳天南既已平白無端地逼死了一條人命,還派惡犬追捕另一個孩子,覺得世上縱有狠惡之人,亦不該如此過份,倒有些將信將疑起來,直到親見惡犬撲咬鍾氏母子,那時更無懷疑,眼見街頭血肉橫飛,再遲得片刻,這一雙慈母孝子不免死於當場,當下抓起桌上三雙筷子,勁透右臂,一枚枚的擲了下去。

但聽得汪汪汪、嗚嗚嗚幾聲慘叫,六頭惡犬均被筷子打中腦門,伏地而死,其餘惡犬呆在當地,不知該當繼續撲咬,還是轉身逃去。胡斐又拿起桌上的酒杯,飛擲下街,當真是差不失寸,勁力透骨,每一隻酒杯的杯底都擊中在每一頭惡犬的鼻頭上。三頭大狗叫也沒叫一聲,登時翻身而死。餘下幾條惡犬將尾巴挾在後腿之間,轉眼逃得不知去向。帶狗的家丁共有六人,仗着鳳天南的威勢,在佛山鎮上一向兇橫慣了的,眼見胡斐施展絕技殺狗,竟然不知死活,一齊怒喝:「什麼人到佛山鎮來撒野?打死了鳳老爺的狗,要你這小子償命。」各人身上都帶着單刀鐵鏈,紛紛取出,蜂擁着搶上樓來。眾酒客見到這副陣仗,登時一陣大亂。那「英雄樓」是鳳天南的產業,掌柜的、站堂的、送菜的、大廚二廚,一見鳳府家丁上樓拿人,各自抄起火叉、菜刀、鐵棒,都要相幫動手。胡斐瞧在眼裡,只是微微冷笑。

但見六名家丁奔到身前,為首一人將鐵鏈嗆啷啷一抖,喝道:「臭小子,跟老爺走吧。」胡斐心想:「一個鄉紳的家丁,也敢拿鐵鏈鎖人,這姓鳳的府中,難道就是佛山鎮的衙門?」他也不站起,反手一掌,正中那家丁的左臉,手掌縮回時,順手在他前頸「紫宮」、後腦「風府」兩穴各點了一下。這是人身的兩處大穴,那家丁登時呆呆站着,動彈不得。其時第二、第三個家丁尚未瞧得明白,各挺單刀從左右襲上。胡斐見二人雙刀砍來時頗有勁力,顯是練過幾年武功,倒非尋常狐假虎威的惡奴可比,正是如此,更可想見那鳳天南的兇橫,當下如法炮製,啪啪兩記巴掌,打得那兩名家丁愣愣的站着。餘下三名家丁瞧出勢頭不對,一個轉身欲走,另一個叫道:「鳳七爺,你來瞧瞧這是什麼邪門。」那鳳七是鳳天南的遠房族弟,就在這英雄酒樓當掌柜,武功是沒有什麼,為人卻極是機靈,這時已站在樓頭,瞧出胡斐武功甚是了得,當即搶上兩步,抱拳說道:「原來今日英雄駕到,恕鳳某有眼不識泰山

……」

胡斐見三名家丁慢慢向樓頭移步,想乘機溜走,當即從身邊站着不動的家丁手中取過鐵鏈,着地捲去,回勁一扯,鐵鏈已捲住三名家丁六隻腳,但聽得「啊喲,啊喲」聲中,三個人橫倒在地,跌成一堆,一齊給他拖將過來。胡斐拿起鐵鏈兩端,打了一個死結,對鳳七毫不理睬,自斟自飲。英雄樓眾夥計雖見胡斐出手厲害,但想好漢敵不過人多,各執傢伙,布成陣勢,只待鳳七爺一聲令下,便即一擁而上。胡斐喝了一杯酒,問道:「鳳天南是你什麼人?」鳳七笑道:「鳳老爺是在下的族兄,尊駕可認得他麼?」胡斐道:「不認得,你去叫他來見我。」鳳七心中有氣,暗道:「憑你這小子也請得動鳳老爺?便是你登門磕頭,也不知他老人家見不見你呢?」但臉上仍是笑嘻嘻地道:「請教尊駕貴姓大名,好得通報。」

胡斐道:「我姓拔,殺雞拔毛的拔。」鳳七暗自嘀咕:「怎麼有這個怪姓兒?」陪笑道:「原來是拔爺,物以稀為貴,拔爺的姓數,南方倒是少有。」胡斐道:「是啊,俗語道物以稀為貴,掉句文便是『鳳毛麟角』,在下的名字便叫作『鳳毛』。」鳳七笑道:「高雅,高雅!」突然轉念:「不對,他這『拔鳳毛』三字,豈不是有意來尋晦氣,找岔子?」臉色一變,厲聲道:「尊駕到底是誰?到佛山鎮有何貴幹?」胡斐笑道:「早就聽說佛山鎮有幾隻惡鳳凰,我既然名叫拔鳳毛,便得來拔幾根毛兒耍耍。」鳳七退後一步,嗆啷一響,從腰間取出一條軟鞭,左手一擺,叫手下眾人小心在意,右腕抖動,軟鞭挾着一股勁風,向胡斐頭上猛擊下來。胡斐心中盤算已定:「單憑鳳天南一人,也不能如此作惡多端。他手下的幫凶之輩,個個死有餘辜。今日下手不必容情。」眼見軟鞭打到,反手一帶,已抓住鞭頭,輕輕向內一扯。鳳七立足不住,向前沖了過來。胡斐左手在他肩頭一拍,鳳七但覺一股極大力量往下擠迫,不由自主的雙膝一軟,跪倒在地。胡斐笑道:「不敢當!」順手將那十三節軟鞭往他身上一卷,已將他縛在一張八仙桌桌腳上。

酒樓眾夥計正要撲上動手,突見如此變故,嚇得一齊停步。胡斐指着一個肥肥的廚子叫道:「喂,將菜刀拿來。」那肥廚子張大了嘴,不敢違拗,將手中握着的菜刀遞了過去。胡斐道:「炒裡脊用什麼材料?」肥廚子道:「用豬背上脊骨兩旁的上好精肉。你是要吃糖醋、椒鹽、油炸,還是清炒?」胡斐伸手一扯,嗤的一響,將鳳七背上的衣服撕破,露出肥肥白白的背脊來,摸摸他的脊樑,道:「是不是這裡下刀?」那肥廚子的大口張得更大,哪敢回答?鳳七連連磕頭,叫道:「英雄饒命!」胡斐心想:「饒你性命可以,但不給你吃些苦頭,豈不是作惡沒有報應?」菜刀一起,在他脊骨旁劃了一條長長的傷口,問道:「半斤夠了麼?」廚子呆頭呆腦地道:「一個人吃,已經夠啦!」鳳七嚇得魂飛天外,但覺背上劇痛,只道真的已給他割了半斤裡脊肉去,只聽胡斐又問:「炒豬肝用什麼作料?清蒸豬腦用什麼作料?」鳳七心想:「炒裡脊那還罷了,這炒豬肝、蒸豬腦兩樣一作,我這條老命,還剩得下麼?」拚命的磕頭,只把樓板磕得冬冬直響,叫道:「英雄有事便請吩咐,只求饒了小人一命。」胡斐見嚇得他也夠了,喝道:「你還敢幫那鳳天南作惡麼?」鳳七忙道:「小人不敢。」胡斐道:「好,快趕走樓上與雅座的客人,大堂與樓下的客人一個也不許走。」鳳七叫道:「夥計,快遵照這位好漢爺的吩咐。快!快!」樓上眾酒客不是財主,便是富商,個個怕事,一見打架,早想溜走,苦於梯口給手執兵刃的眾夥計守住,欲行不得,這時也不用人趕,早心急慌忙地走了。樓下大堂的客人都是窮漢,十個中倒有七八個吃過鳳七的虧,見今日有人上門尋事,實在說不出的痛快,都要留下來瞧瞧熱鬧。

飞狐外传
飞狐外传
《飞狐外传》主要讲述《雪山飞狐》主人公胡斐的成长历程,可以看作是《雪山飞狐》的前传。小说以胡斐除暴安良为故事中心,讲述了胡斐为追杀凤天南在路上所发生的一切,特别是与程灵素、袁紫衣所发生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