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龙潭虎穴(2)

如果他決定升官發財,那麼二更不到,這客店前後左右,便會有上百名好手包圍上來,自己縱然奮力死戰,也定然不免。這其間沒有折衷的路可走。汪鐵鶚不能兩不相幫,此事他若不告發,張九日後怎會不去告他?

胡斐手中已拿了一副牌九,這時候還沒翻出來。要是輸了,那便輸了自己的性命。這副牌是好是壞,全憑汪鐵鶚一念之差。他知道汪鐵鶚不是壞人,但要他冒險實在太大,求他的實在太多,而自己可沒半點好處能報答於他……汪鐵鶚這樣的人可善可惡,誰也不能逆料。將性命押在他的身上,原是險着,但除此之外,實無別法。福康安府中如此戒備,若是無人指引相助,決計混不進去。他一着枕便呼呼大睡,這一次竟連夢也沒有做。他根本不去猜測這場豪賭結果會如何。

牌還沒翻,誰也不知道是什麼牌。瞎猜有什麼用?他睡了一個多時辰,朦朧中聽得店堂有人大聲說話,立時醒覺,坐了起來。只聽那人說道:「不錯,我正要見『玄』字號的那位總爺。喝醉了麼?有公事找他。你去給我瞧瞧。」胡斐一聽不是汪鐵鶚的聲音,心下涼了半截,暗道:「嘿嘿,這一場大賭終究是輸了。」提起單刀,輕輕推窗向外一望,只見四下里黑沉沉的並無動靜,當下翻身上屋,伏在瓦面,凝神傾聽。汪鐵鶚一去,胡斐知他只有兩條路可走;若以俠義為重,這時便會單身來引自己偷入福府;倘若惜身求祿,必定是引了福府的武士前來圍捕。他既然不來,此事自是糟了。但客店四周,竟然無人埋伏,倒也頗出胡斐意料之外。要知前來圍捕的武士不來則已,來則必定人數眾多,一二個高手尚可隱身潛伏,不令自己發現蹤跡,人數一多,便是透氣之聲也能聽見了。他見敵人非眾,稍覺寬心。但見窗外燭光晃動,店小二手裡拿着一隻燭台,在門外說道:「總爺,這裡有一位總爺要見您老人家。」胡斐翻身從窗中進房,落地無聲,說道:「請進來吧!」店小二推開房門,將燭台放在桌上,陪笑道:「那一位總爺酒醒了吧?若是還沒妥貼,要不給做一碗醒酒湯喝?」胡斐隨口道:「不用!」眼光盯在店小二身後那名衛士臉上。只見他約莫四十來歲年紀,灰撲撲一張臉蛋,絲毫不動聲色,胡斐心道:「好厲害的腳色!孤身進我房來,居然不露半點戒懼之意。難道你當真有過人的本領,絕沒將我胡斐放在心上嗎?」只聽那衛士道:「這位是張大哥嗎?咱們沒見過面,小弟姓任,任通武,在左營當差。」胡斐道:「原來是任大哥,幸會幸會。大伙兒人多,平日少跟任大哥親近。」任通武道:「是啊。上頭轉下來一件公事,叫小弟送給張大哥。」說着從身邊抽出一件公文來。

胡斐接過一看,見公文左角上赫然印着「兵部正堂」四個紅字,封皮上寫道:「即交安遠客店,巡捕右營張九收拆,速速不誤。」胡斐上次在福府中上了個大當,雙手為鋼盒所傷,這一回學了乖,不即開拆公文,先小心捏了捏封套,見其中並無古怪,又想到苗人鳳為拆信而毒藥傷目,當下將公文垂到小腹之前,這才拆開封套,抽出一張白紙,就燭光一看,不由得驚疑交集。原來紙上並無一字,卻畫了一幅筆致粗陋的圖畫。圖中一個吊死鬼打着手勢,正在竭力勸一人懸樑上吊。當時迷信,有人懸樑自盡,死後變鬼,必須千方百計引誘另一人變鬼,他自己方得轉世投胎,後來的死者便是所謂替死鬼了。這說法雖然荒誕不經,但當時卻是人人皆知。

胡斐凝神一想,心念一動,問道:「任大哥今晚在大帥府中輪值?」任通武道:「正是!小弟這便要去。」說着轉身欲行。胡斐道:「且慢!請問這公事是誰差任大哥送來?」任通武道:「是我們林參將差小弟送來。」

胡斐到這時已是心中雪亮:原來汪鐵鶚自己拿不定主意,終究還是去和大師哥周鐵鷦商量。周鐵鷦念着胡斐昨晚續腿還牌之德,想出了這個計較,他不讓汪鐵鶚犯 險,卻輾轉的差了個替死鬼來。由這人領胡斐進福府,不論成敗,均與他師兄弟無涉,因此信上非但不署姓名,連字跡也不留一個,以防萬一事機不密,牽連於他。這一件公文他夾在交給左營林參將的一疊文件之中,轉了幾個手,誰也不知這公文自何而來。林參將一見是「兵部正堂」的公事,不敢延擱,立即差人送來。周鐵鷦早知左營的衛士今晚全體在福府中當值守衛,那林參將不管派誰送信,胡斐均可隨他進府。這中間的原委曲折胡斐雖然不能盡知,卻也猜了個八不離九,心下暗笑周鐵鷦老奸巨猾,在京師混了數十年的人,行事果然與眾不同,但對他相助的一番好意,卻也暗暗感激,當下說道:「上頭有令,命兄弟隨任大哥進府守衛。」跟着又道:「他媽的,今兒本是輪到我休假,半夜三更的,又把人叫了去。」任通武笑道:「大帥府中鬧刺客,大伙兒誰都得辛苦些。好在那一份優賞總是短不了。」胡斐笑道:「回頭領到了錢,小弟作東,咱哥兒倆到聚英樓去好好樂他一場。任大哥,你是好酒好賭、還是好色?」任通武哈哈大笑,說道:「這酒色財氣四門,做兄弟的全都打從心眼兒里歡喜出來。」

胡斐在他肩上一拍,顯得極是親熱,笑道:「咱倆意氣相投,當真是相見恨晚了。小二,小二,快取酒來!」

任通武躊躇道:「今晚要當差,若是參將知道咱們喝酒,只怕不便。」胡斐低聲道:

「喝三杯,參將知道個屁!」說話間,店小二已取過酒來,夜裡沒甚麼下酒之物,只切了一盆滷牛肉。胡斐和任通武連干三杯,擲了一兩銀子在桌上,說道:「餘下的是賞錢!」店小二大喜,正要道謝。任通武一把將銀子搶過,笑道:「張大哥這手面也未免闊得過份,咱們在福大帥府中當差的,喝幾杯酒還用給錢?走吧!時候差不多啦。」左手拉着胡斐,向外搶出,右手將銀子塞入懷裡。店小二瞧在眼裡,卻是敢怒而不敢言。要知福康安府里的衛士在北京城裡橫行慣了,看白戲、吃白食,渾是閒事,便是順手牽羊拿些店鋪里的物事,小百姓又怎敢作聲?

胡斐俯身對兩個孩子道:「我帶你們去見媽媽。媽媽想念你們得緊。」兩個孩兒登時笑逐顏開,伸出四條小手臂,要胡斐抱了去見母親。胡斐左臂一長,一臂抱起兩個孩子,便在此時,已有兩名衛士奔進屋來。

胡斐心想,若不借重太夫人,實難脫身,伸右手抓住太夫人衣領,喝道:「太夫人在我掌握之中,你們上來,大家一齊都死!」說着搶步便往外闖。

這時幾名衛士已將任通武擒住,眼睜睜的見胡斐一手抱了兩個孩子,一手拉着太夫人直往外奔。眾衛士投鼠忌器,那敢上前動手?只是連聲唿哨,緊跟在他身後四五步之處,手中刀劍距他背心不過數尺,雖見他無法分手抵禦,但終究不敢遞上前去。胡斐心中也是暗暗叫苦,眼見園中眾衛士四面八方的聚集,自己帶着一老二少,拖拖拉拉,哪裡能出府門?敵人縱然心存顧忌,但只要有人大膽上前,自己總不能當真便將太夫人打死。無法可施之下,只有急步向前。這一來雙方成了僵持之局,眾衛士固然不敢上前動手,胡斐卻也不能脫出險地,時候一長,衛士越集越多,處境便越是危險。一時苦無善策,只有豁出了性命不要,走一步便算一步,但聽得叫嚷傳令之聲,四下呼應。他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拖着太夫人,行走不快,只是往黑暗處闖去。便在此時,忽見左首火光一閃,有人大聲叫道:「刺客行刺公主!要燒死公主啦,要燒死公主啦!」胡斐一怔,聽叫嚷之聲正是周鐵鷦。但見濃煙火焰,從左邊的一排屋中沖天而起。那和嘉公主是當今皇帝的親生愛女。若有失閃,福康安府中合府衛士都有重罪。只所周鐵鷦又叫道:「大家快去救火,莫傷了公主,我來救太夫人。」周鐵鷦在福康安手下素有威信,眾衛士又在驚惶失措之下,聽他叫聲威嚴,自有一股懾人之勢,於是一窩蜂的向公主的住所奔去。

胡斐已知這是他調虎離山之計,好替自己脫困,心下好生感激。只見周鐵鷦疾奔而至,一刀摟頭砍到。胡斐向旁一閃,喝道:「好厲害!」將太夫人向他一推。周鐵鷦扶住太夫人,負在背上。胡斐一手抱了一個孩子。腳下登時快了,只聽周鐵鷦又提氣叫道:「刺客來得不少,各人緊守原地,保護大帥和兩位公主,千萬不可中了刺客的調虎離山之計。」眾衛士一聽「調虎離山」四字,心下均各凜然,不敢再追。胡斐疾趨花園後門,翻牆而出,卻只叫得一聲苦,但見東面西面,都是黑壓壓的一片,站滿了衛士。他抱了兩個孩子,越過一大片空地,搶進了一條胡同。眾衛士大呼:「拿刺客,拿刺客!」自後追來。

胡斐奔完胡同,轉到一條橫街,只見前面一輛騾車停在街心。胡斐一躍上車,叫道:

「快趕,快趕!重重賞你銀子!」車夫位上並肩坐着兩人。右邊一個身材瘦削的漢子一提韁繩,鞭子拍的一響,騾子拉着車子便跑。

胡斐喘息稍定,只覺奇臭沖鼻,定睛一看,見車上裝滿了糞桶,原來那是挨門沿戶替人倒糞桶的一輛糞車,心想:「怪不得半夜三更的,竟有一輛騾車在這兒?」回頭望時,見眾衛士大聲吶喊,隨後趕來。

他心念一動,提起一隻糞桶,向後擲了過去。這一擲力道極猛,兩名奔在最先的衛士登時給糞桶撞倒,淋漓滿身,一時竟然爬不起來。其餘眾衛士見狀,一齊駐足。這些人都是精選的悍勇武士,刀山槍林嚇他們不倒,但大糞桶當頭擲來,卻是誰也不敢嘗一嘗這般滋味。

飞狐外传
飞狐外传
《飞狐外传》主要讲述《雪山飞狐》主人公胡斐的成长历程,可以看作是《雪山飞狐》的前传。小说以胡斐除暴安良为故事中心,讲述了胡斐为追杀凤天南在路上所发生的一切,特别是与程灵素、袁紫衣所发生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