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天龍八部 第四十回 卻試問 幾時把痴心斷(3)

此言一出,群僧便均覺玄生之議頗為不妥。玄生道:「以師兄之見,那便如何?」玄寂道:「唔,這個嘛,我實在也打不定主意。虛竹有功有過,有功當獎,有過當罰。這四個姑娘來到本寺,喬裝為僧,並非出於虛竹授意,咱們坦誠向鳩摩智、神山諸位說明真相,也就是了。他們信也罷,不信也罷,咱們無愧於心,也不必理會旁人妄自猜測,那倒不在話下。但虛竹背棄本門,另學旁門武功,少林寺中,只怕再也容不了他。」他這麼說,竟是要驅逐虛竹出寺。「破門出教」是佛教最重要的懲罰。群僧一聽,都是相顧駭然。玄寂又道:「虛竹仗着武功,連犯 諸般戒律,本當廢去他的武功,這才逐出山門。但他原練的武功早已為人化去。他目下身上所負功夫並非學自本門,咱們自也無權廢去。」虛竹垂淚求道:「方丈,眾位太師伯、太師叔,請瞧在我佛面上,慈悲開恩,讓弟子有一條改過自新之路。不論何種責罰,弟子都甘心領受,就是別把弟子趕出寺去。」眾老僧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都拿不定主意,耳聽虛竹如此說法,確是悔悟之意甚誠。所謂「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所謂「苦海無邊,回頭是岸」,佛門廣大,普渡眾生,於窮凶極惡、執迷不悟之人,尚且要千方百計的點化於他,何況於這個迷途知返、自幼出家的本寺弟子,豈可絕了他向善之路?少林寺屬於禪宗,向來講究「頓悟」,呵佛罵祖尚自不忌,本不如律宗等宗斤斤於嚴守戒律。今日若無外人在場,眾僧眼見他真心懺悔,決不致將他破門逐出。但眼前之事,不但牽涉鳩摩智、哲羅星等番邦胡僧,而中土的清涼、普渡等諸大寺也各有高僧在座,若對虛竹責罰不嚴,天下勢必都道少林派護短,但重門戶,不論是非,只講武功,不管戒律。這等說法流傳出外,卻也是將少林寺的清譽毀了。便在此時,一位老僧在兩名弟子攙扶之下,從後殿緩步走了出來,正是玄渡。他被鳩摩智指力所傷,回入僧房休息,關心大殿上雙方爭鬥的結局,派遣弟子不斷回報,待聽得鳩摩智已暫時退開,群僧質訊虛竹,大有見罰之意,當即扶傷又到大雄寶殿,說道:「方丈,我這條老命,是虛竹所救的。我有一句話,不知該不該說。」

玄渡年紀較長,品德素為合寺所敬。玄慈方丈忙道:「師兄請坐,慢慢的說,別牽動了傷處。」

玄渡道:「救我一命不算什麼。可是眼前有六件大事,尚未辦妥,若留虛竹在寺,大有助益,倘若將他逐了出去,那……那……那可難了。」玄寂道:「師兄所說六件大事,第一件是指鳩摩智未退;第二件,當是指波羅星偷盜本寺武經;那第三件,是丐幫新任幫主莊聚賢欲為武林盟主。其餘三件,師兄何指?」玄渡長嘆一聲,道:「玄悲、玄苦、玄痛、玄難四位師弟的性命。」他一提到四僧,眾僧一齊合十念佛:「阿彌陀佛!」眾僧認定玄苦死於喬峰之手,玄痛、玄難為丁春秋所害,這兩個對頭太強,大仇迄未得報,而殺害玄悲大師的兇手究竟是誰也還不知。大家只知玄悲是胸口中了「韋陀杵」而死,「韋陀杵」乃少林七十二門絕技之一,正是玄悲苦練了四十年的功夫。以前均以為是姑蘇慕容氏「以彼之道,還施彼身」而下毒手,後來慧方、慧鏡等述說與鄧百川、公冶乾等人結交的經過,均覺慕容氏顯然無意與武林中人為敵,而慕容氏門下諸人也均非奸險之輩。適才又看到鳩摩智的身手,他既能使諸般少林絕技,則這一招「韋陀杵」是他所擊固有可能,就算另有旁人,也不為奇。四位高僧分別死在三個對頭手下,因此玄渡說是三件大事。玄慈說道:「老衲職為本寺方丈,於此六件大事,無一件能善為料理,實是汗顏無地。可是虛竹身上功夫,全是逍遙派的武學,難道……難道少林寺的大事……」他說到這裡,言語已難以為繼,但群僧都明白他的意思:虛竹武功雖高,卻全是別派旁門功夫,即使他能出手將這六件大事都料理了,有識之士也均知道少林派是因人成事,非依靠逍遙派武功不可,不免為少林派門戶之羞;就算大家掩飾得好,旁人不知,但這些有道高僧,豈能作自欺欺人的行徑?一時之間,眾高僧都默不作聲。隔了半晌,玄渡道:「以方丈之見,卻是如何?」玄慈道:「阿彌陀佛!我輩接承列祖列宗的衣缽,今日遭逢極大難關,以老衲之見,當依正道行事,寧為玉碎,不作瓦全。倘若大夥盡心竭力,得保少林令譽,那是我佛慈悲,列祖列宗的遺蔭;設若魔盛道衰,老衲與眾位師兄弟以命護教,以身殉寺,卻也問心無愧,不違我佛教的止理。少林寺千年來造福天下不淺,善緣深厚,就算一時受挫,也決不致一敗塗地,永無興復之日。」這番話說得平平和和,卻是正氣凜然。群僧一齊躬身說道:「方丈高見,願遵法旨。」

玄慈向玄寂道:「師弟,請你執行本寺戒律。」玄寂道:「是!」轉頭向知客僧侶道: 「有請吐蕃國師與眾位高僧。」知客僧侶躬身答應,分頭去請。

玄渡、玄生等暗暗嘆息,雖有維護虛竹之意,但方丈所言,乃是以大義為重,不能以一時的權宜利害,毀了本寺戒律清譽。各人都已十分明白,倘若赦免虛竹的罪過,那是雖勝亦敗,但如秉公執法,則雖敗猶榮,方丈已說到了「以命護教,以身殉寺」的話,那是破釜沉舟,不存任何僥倖之想,虛竹如何受罰,反而不是怎麼重要之事了。

虛竹也知此事已難挽回,哭泣求告,都是枉然,心想:「人人都以本寺清譽為重,我是自作自受,決不可在外人之前露出畏縮乞憐之態,教人小覷了少林寺的和尚。」過不多時,鳩摩智、神山、哲羅星等一干人來到大殿。鐘聲響起,慧字輩、虛字輩、空字輩群僧又列隊而入,站立兩廂。玄慈合十說道:「吐蕃國國師、列位師兄請了。少林寺虛字輩弟子虛竹,身犯 殺戒、淫戒、葷戒、酒戒四大戒律,私學旁門別派武功,擅自出任旁門掌門人,少林寺戒律院首座玄寂,便即依律懲處,不得寬貸。」

鳩摩智和神山等一聽之下,倒也大出意料之外,眼見梅蘭菊竹四女喬裝為僧,只道虛竹膽大妄為,私自在寺中窩藏少女,所犯 者不過淫戒而已,豈知方丈所宣布的罪狀尚過於此。普渡寺道清大師中年出家,於人情世故十分通達,兼之性情慈祥,素喜與人為善,說道:「方丈師兄,這四位姑娘眉鎖腰直、頸細背挺,顯是守身如玉的處女,適才向國師出手,使的又是童貞功劍功,咱們學武之人一見便知,虛竹小師兄行為不檢,容或有之,『淫戒』二字,卻是言重了。」玄慈道:「多謝師兄點明。虛竹所犯 淫戒,非指此四女而言。虛竹投入別派,作了天山縹緲峰靈鷲宮的主人,此四女是靈鷲宮舊主的侍婢,私入本寺,意在奉侍新主,虛竹並不得知。少林寺疏於防範,好生慚愧,倒不以此見罪於他。」童姥武功雖高,但從不履足中土,只是和邊疆海外諸洞、諸島的旁門異士打交道,因此「靈鷲宮」之名,群僧都是首次聽到。只有鳩摩智在吐蕃國曾聽人說過,卻也不明底細。道清大師道:「既然如此,外人不便多所置喙了。」鳩摩智、哲羅星和神山上人等對少林寺本來不懷善意,但見玄慈一秉至公,毫不護短,虛竹所犯 戒律外人本來不知,他卻當眾宣示,心下也不禁欽佩。

玄寂走上一步,朗聲問道:「虛竹,方丈所指罪業,你都承認麼?有何辯解?」虛竹道:「弟子承認,罪重孽大,無可辯解,甘領太師叔責罰。」

群僧心下悚然,眼望玄寂,聽他宣布如何處罰。玄寂朗聲說道:「虛竹擅犯 殺、淫、葷、酒四大戒律,罰當眾重打一百棍。虛竹,你心服麼?」虛竹聽說只罰打他一百棍子,衡之自己所犯 四大戒律,實在一點也不算重,忙道:「多謝太師叔慈悲,虛竹心服。」玄寂又道:「你未得掌門方丈和受業師父許可,擅學旁門武藝,罰你廢去全身少林派武功,自今而後,不得再為少林派弟子。你心服麼?」虛竹心中一酸,情知此事已無可挽救,道:「弟子該死,太師叔罰得甚是公平。」別派群僧適才見他和鳩摩智激鬥,以「韋陀掌」和「羅漢拳」少林武功大顯神威,誰都不知虛竹的真正武功,其實已不是少林一派。鳩摩智自稱一身兼七十二門絕技,實則所通者不過表面招式而已,真正的少林派內功他所知極少。虛竹和他相鬥時所使的小無相功,他自然是懂的,但北冥真氣、天山六陽掌、天山折梅手等高深武功,他卻也以為是少林派功夫,聽得玄寂說要廢去他的少林派武功,不由得大喜,心想:「你們自毀長城,去了我的心腹之患,那是再好也沒有了。」覺賢、道清等高僧心中卻連呼:「可惜,可惜!」玄寂又道:「你既為逍遙派掌門人,為縹緲峰靈鷲宮的主人,便當出教還俗,不能再作佛門弟子,從今而後,你不再是少林寺僧侶了。如此處置,你心服麼?」
天龍八部
天龍八部
《天龍八部》是金庸創作的長篇武俠小說。小說以宋哲宗時代為背景,通過宋、遼、大理、西夏、吐蕃等王國之間的武林恩怨和民族矛盾,從哲學的高度對人生和社會進行審視和描寫,展示了一幅波瀾壯闊的生活畫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