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天龍八部 第二十回 悄立雁門 絕壁無餘字(5)

那老漢轉向北方,解開了上身衣衫,挺立身子,突然高聲叫號起來,聲音悲涼,有若狼嗥,一時之間,眾軍官臉上都現驚懼之色。

喬峰心下悚然,驀地里似覺和這契丹老漢心靈相通,這幾下垂死時的狼嗥之聲,自己也曾叫過。那是在聚賢莊上,他身上接連中刀中槍,又見單正挺刀刺來,自知將死,心中悲憤莫可抑制,忍不住縱聲便如野獸般的狂叫。

這時聽了這幾聲呼號,心中油然而起親近之意,更不多想,飛身便從大石之後躍出,抓起那些大宋官兵,一個個都投下崖去。喬峰打得興發,連他們乘坐的馬匹也都一掌一匹,推入深谷,人號馬嘶,響了一陣,便即沉寂。

阿朱和那四個契丹人見他如此神威,都看得呆了。

喬峰殺盡十餘名官兵,縱聲長嘯,聲震山谷,見那身中數刀的契丹老漢兀自直立不倒,心中敬他是個好漢,走到他身前,只見他胸膛袒露,對正北方,卻已氣絕身死。喬峰向他胸口一看,「啊」的一聲驚呼,倒退了一步,身子搖搖擺擺,幾欲摔倒。

阿朱大驚,叫道:「喬大爺,你……你……你怎麼了?」只聽得嗤嗤嗤幾聲響過,喬峰撕開自己胸前衣衫,露出長葺葺的胸膛來。

阿朱一看,見他胸口刺着花紋,乃是青鬱郁的一個狼頭,張口露牙,狀貌兇惡;再看那契丹老漢時,見他胸口也是刺着一個狼頭,形狀神姿,和喬峰胸口的狼頭一模一樣。

忽聽得那四個契丹人齊聲呼叫起來。

喬峰自兩三歲時初識人事,便見到自己胸口刺着這個青狼之首,他因從小見到,自是絲毫不以為異。後來年紀大了,向父母問起,喬三槐夫婦都說圖形美觀,稱讚一番,卻沒說來歷。北宋年間,人身刺花甚是尋常,甚至有全身自頸至腳遍體刺花的。大宋系承繼後周柴氏的江山。後周開國皇帝郭威,頸中便刺有一雀,因此人稱「郭雀兒」。當時身上刺花,蔚為風尚,丐幫眾兄弟中,身上刺花的十有八九,是以喬峰從無半點疑心。但這時見那死去的契丹老漢胸口青狼,竟和自己的一模一樣,自是不勝駭異。

四個契丹人圍到他身邊,嘰哩咕嚕的說話,不住的指他胸口狼頭。喬峰不懂他們說話,茫然相對,一個老漢忽地解開自己衣衫,露出胸口,竟也是刺着這麼一個狼頭。三個少年各解衣衫,胸口也均有狼頭刺花。

一霎時之間,喬峰終於千真萬確的知道,自己確是契丹人。這胸口的狼頭定是他們部族的記號,想是從小便人人刺上。他自來痛心疾首的憎恨契丹人。知道他們暴虐卑鄙,不守信義,知道他們慣殺漢人,無惡不作,這時候卻要他不得不自認是禽獸一般的契丹人,心中實是苦惱之極。

他呆呆的怔了半響,突然間大叫一聲,向山野間狂奔而去。

阿朱叫道:「喬大爺,喬大爺!」隨後跟去。

阿朱直追出十餘里,才見他抱頭坐在一株大樹之下,臉色鐵青,額頭一根粗大的青筋凸了出來。阿朱走到他身邊,和他並肩而坐。

喬峰身子一縮,說道:「我是豬狗也不如的契丹胡虜,自今而後,你不用再見我了。」

阿朱和所有漢人一般,本來也是痛恨契丹人入骨,但喬峰在她心中,乃是天神一般的人物,別說他只是契丹人,便是魔鬼猛獸,她也不願離之而去,心想:「他這時心中難受,須得對他好好勸解慰。」柔聲道:「漢人中有好人壞人,契丹人中,自然也有好人壞人。喬大爺,你別把這種事放在心上。阿朱的性命是你救的,你是漢人也好,是契丹人也好,對我全無分別。」

喬峰冷冷的道:「我不用你可憐,你心中瞧不起我,也不必假惺惺的說什麼好話。我救你性命,非出本心,只不過一時逞強好勝。此事一筆勾銷,你快快去吧。」

阿朱心中惶急,尋思:「他既知自己確是契丹胡虜,說不定便回歸漠北,從此不踏入中土一步。」一時情不自禁,站起身來,說道:「喬大爺,你若撇下我而去,我便跳入這山谷之中。阿朱說得出做得到,你是契丹的英雄好漢,瞧不起我這低三下四的丫環賤人,我還不如自己死了的好。」

喬峰聽她說得十分誠懇,心下感動,他只道自己既是胡虜,普天下的漢人自是個個避苦蛇蠍,想不到阿朱對待自己仍是一般無異,不禁伸手拉住她手掌,柔聲道:「阿朱,你是慕容公子的丫環,又不是我的丫環,我……我怎會瞧不起你?」

阿朱道:「我不用你可憐,你心中瞧不起我,也不用假惺惺的說什麼好話。」她學着喬峰說這幾句話,語音聲調,無一不像,眼光中滿是頑皮的神色。

喬峰哈哈大笑,他於失意潦倒之際,得有這樣一位聰明伶俐的少女說笑慰解,不由得煩惱大消。

阿朱忽然正色道:「喬大爺,我服侍慕容公子,並不是賣身給他的。只因我從小沒了爹娘,流落在外,有一日受人欺凌,慕容老爺見到了,救了我回家。我孤苦無依,便做了他家的丫環。其實慕容公子也並不真當我是丫環,他還買了幾個丫環服侍我呢。阿碧妹子也是一般,只不過她是她爹爹送她到燕子塢慕容老爺家裡來避難的。慕容老爺和夫人當年曾說,哪一天我和阿碧想離開燕子塢,他慕容家歡歡喜喜的給我們送行……」說到這裡,臉上微微一紅。原來當年慕容夫人說的是:「哪一天阿朱、阿碧這兩個小妮子有了歸宿,我們慕容家全副嫁妝、花轎吹打送她們出門,就跟嫁女兒沒半點分別。」頓了一頓,又對喬峰道:「今後我服侍你,做你的丫環,慕容公子決不會見怪。」

喬峰雙手連搖,道:「不,不!我是個胡人蠻夷,怎能用什麼丫環?你在江南富貴人家住得慣了,跟着我漂泊吃苦,有什麼好處?你瞧我這等粗野漢子,也配受你服侍麼?」

阿朱嫣然一笑,道:「這樣吧,我算是給你擄掠來的奴僕,你高興時向我笑笑,不開心時便打我罵我,好不好呢」」喬峰微笑道:「我一拳打下來,只怕登時便將你打死了。」阿朱道:「當然你只輕輕的打,可不能出手太重。」喬峰哈哈一笑,說道:「輕輕的打,不如不打。我也不想要什麼奴僕。」阿朱道:「你是契丹的大英雄,擄掠幾個漢人女子做奴僕,有什麼不可?你瞧那些大宋官兵,不也是擄掠了許多契丹人嗎?」

喬峰默然不語。阿朱見他眉頭深皺,眼色極是陰鬱,擔心自己說錯了話,惹他不快。

過了一會,喬峰緩緩的道:「我一向只道契丹人兇惡殘暴,虐害漢人,但今日親眼見到大宋官兵殘殺契丹的老弱婦孺,我……我……阿朱,我是契丹人,從今而後,不再以契丹人為恥,也不以大宋為榮。」

阿朱聽他如此說,知他已解開了心中這個鬱結,很是歡喜,道:「我早說胡人中有好有壞,漢人中也有好有壞。胡人沒漢人那樣狡猾,只怕壞人還更少些呢。」

喬峰瞧着左首的深谷,神馳當年,說道:「阿朱,我爹爹媽媽被這些漢人無辜害死,此仇非報不可。」

阿朱點了點頭,心下隱隱感到害怕。她知道這輕描淡寫的「此仇非報不可」六字之中,勢必包含着無數的惡鬥、鮮血和性命。

喬峰指着深谷,說道:「當年我媽媽給他們殺了,我爹爹痛不欲生,就從那邊的岩石之旁,躍入深谷。他人在半空,不捨得我陪他喪生,又將我拋了上來,喬峰方有今日。阿朱,我爹爹愛我極深,是麼?」阿朱眼中含淚,道:「是。」

喬峰道:「我父母這血海深仇,豈可不報?我從前不知,竟然以敵為友,那已是不孝之極,今日如再不去殺了害我父母的正凶,喬某何顏生於天地之間?他們所說的那『帶頭大哥』,到底是誰?那封寫給汪幫主的信上,有他署名,智光和尚卻將所署名字撕下來吞入肚裡。這個『帶頭大哥』顯是尚在人世,否則他們就不必為他隱瞞了。」

他自問自答,苦苦思索,明知阿朱並不能助他找到大仇,但有一個人在身邊聽他說話,自然而然的減卻不少煩惱。他又道:「這個帶頭大哥既能率領中土豪傑,自是個武功既高、聲望又隆的人物。他信中語氣,跟汪幫主交情大非尋常,他稱汪幫主為兄,年紀比汪幫主小些,比我當然要大得多。這樣一位人物,應當並不難找,嗯,看過那封信的,有智光和尚、丐幫的徐長老和馬夫人、鐵面判官單正。那個趙錢孫,自也知道他是誰。趙錢孫已告知他師妹譚婆,想來譚婆也不會瞞她丈夫。智光和尚與趙錢孫,都是害死我父母的幫凶,那當然是要殺的,這個他媽的『帶頭大哥』,哼,我……我要殺他全家,自老至少,雞犬不留!」

阿朱打了個寒噤,本想說:「你殺了那帶頭的惡人,已經夠了,饒了他全家吧。」但這幾句話到得口邊,卻不敢吐出唇來,只覺得喬峰神威凜凜,對之不敢悄有拂逆。

喬峰又道:「智光和尚四海雲遊,趙錢孫漂泊無定,要找這兩個人甚是不易。那鐵面判官單正並未參與害我父母之役,我已殺了他兩個兒子,他小兒子也是因我而死,那就不必再去找他了。阿朱,咱們找丐幫的徐長老去。」

阿朱聽到他說「咱們」二字,不由得心花怒放,那便是答應攜她同行了,嫣然一笑,心想:「便是到天崖海角,我也和你同行。」
天龍八部
天龍八部
《天龍八部》是金庸創作的長篇武俠小說。小說以宋哲宗時代為背景,通過宋、遼、大理、西夏、吐蕃等王國之間的武林恩怨和民族矛盾,從哲學的高度對人生和社會進行審視和描寫,展示了一幅波瀾壯闊的生活畫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