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縹緲異香飛鴻天際遠躊躇女俠走馬雪山遙

    黃石道人自居一派宗師,哪曾受過如此侮辱,待要溜走,馮琳面孔一板,指道:「喂,我叫你坐下喝酒,你怎麼不聽話?」李沁梅噗嗤笑道:「媽,你叫他坐在地上嗎?」適才一場大打,店子當中的好幾張桌子凳子全都給打得破破爛爛,木頭碎塊,堆滿一地,馮琳道:「對,是我糊塗了,你們二人趕快把地方收拾乾淨,將側邊的凳子桌子搬幾張來,沁兒,你給我監工,不許他們偷懶!」指着黃石道人與董太清,命令他們立刻收拾,黃石道人氣得七竅七煙,可是又打她不過,若然不依,只怕她想出更特別的花樣,更受不了。

    片刻之間,收拾妥當,董太清特別賣力,將地上掃得乾乾淨淨。馮琳道:「不錯,還有酒呢?」李沁梅道:「要酒可得喚店中的酒保。」馮琳道:「酒保呢?」李沁梅道:「躲在櫃圍底下。」馮琳道:「你給我去扯他的耳朵。」那酒保聽得外面爭鬥已止,正鑽出頭來張望,忽聽馮琳說扯他的耳朵,慌忙爬出來,叫道:「有酒,有酒!這位道爺給的金子,盡夠買十六壇酒。」

    馮琳笑道:「你倒闊氣。」大馬金刀地坐下,叫黃石道人和董太清坐在下首,楊柳青母女坐在另外一張抬於,書童江南也被馮琳指着坐在鄒絳霞的側邊。鄒絳霞大皺眉頭,但那是馮琳吩咐的,她可不敢拒絕。

    馮琳道:「我逐個來問,我問一句,你們答一句。」指着董太清道:「你為什麼和金世遺打架?」董大清怔了一怔,面有異色,道:「誰是金世遺?」馮林道,「你裝什麼傻?不就是和你打架的那個人?」董太清道:「他是誰的弟子?」馮琳怒道:「是我問你,還是你問我?再多問,把你的左臂也切下來!快說,你為什麼和他打架?」董太清道:「是他和我打架。」馮琳道:「他幹嘛和你打架?」董太清道:「我和楊女俠試招,本來不關他的事,我也不知道他為何要和我打架!」馮琳側着臉問楊柳青道:「原來你和金世遺是好朋友,這我可不知道。」暗暗擔心,怕楊柳青也看上金世遺,要招他作女婿。楊柳青慍道:「誰和他是朋友?他曾欺負我母女二人。」馮琳道:「董太清為什麼和你打架?」楊柳青道:「三十多年前,我父親曾打了他一掌。那時正在你周歲之時,曉瀾帶你逃走,我父女就是住那間客店遇到曉瀾的。當日之事,曉瀾也曾目擊,你回去問他就知道了。說來他也是你的仇人呀,我父親打他一掌有何不該?」馮琳呆了一呆,想不到這個董太清原來也是自己的仇人之一。馮琳姐妹恰好在周歲之時,家庭便被當時的四皇子允幀所毀,父親當場身死,馮瑛被無極派大師鍾萬堂救走,馮玻則被唐曉瀾帶走,其後不久,馮琳又被八臂神魔搶到海島上,將她當作女兒撫養,後來又帶到四皇子府中,兩姐妹分離了二十年才見面。

    馮琳父親雖然不是八臂神魔師徒所殺,但他們當年都是四皇子允偵的門客,北五省英雄死在八臂神魔兄弟之手的數不勝數,說來這冤讎也不算不深。

    三十年來的前塵往事電光石火般地從馮琳腦中閃過,她想起八臂神魔薩天刺怎樣教她武藝,在四皇子府中怎樣受到寵愛,受了各種各樣邪派的武功,後來才得到無極派的真傳。四皇子怎樣迫她為妃,迫得她逃出皇宮,而到最後八臂神魔兩兄弟被她的姐姐所誅,而八臂神魔臨死之時,還將一件異寶留給馮琳,那就是專解蛇毒的用貓鷹口涎所制煉的藥球。這一些恩恩怨怨,糾結不清,馮琳不覺嘆了口氣。

    李沁梅拍手笑道:「媽,原來你也有為難之事,不如請姨父姨母來聽審吧,我瞧你是穿上龍袍也不像個太子,坐上公堂也不像個判官,裝模作佯地審個什麼?就可惜姨父姨母趕不來呵!」她們母女說笑已慣,馮琳常取笑女兒離不開母親,而李沁梅也常取笑她母親要靠馮玫和唐曉瀾出主意,被女兒取笑,馮琳絲毫不以為杵,楊柳青可有點詫異,越瞧她的神氣舉止越不像「馮瑛」。又因李沁梅說她母親「聽審」,好像把柳柳青也當作「被審」之人,楊柳青當然大不高興。馮琳笑道:「青姐,你看我的女兒被嬌縱得不像話了。」面孔一扳,忽地莊重他說道:「阿梅,你說我不會斷案,我就斷給你聽。董太清當年受楊老前輩那一掌乃是活該,從今後不許多事。上一代的人都死啦,三十年過眼雲煙,早已又是番世界。青姐,舊日的冤讎咱們也不必理啦。」楊柳青本不想再和董太清結怨,聞言自是首肯。董太清更是喜出望外,合什道謝,說道:「女居士慈悲,貧憎感激不盡,就此告辭。」

    馮琳忽道:「且慢。」董大清一驚,道:「你不是說算了嗎?」馮琳道:「我千辛萬苦的找人,卻給你誤了我的事情,讓他走了。重罰可免,薄懲還是要的。我罰你在此面壁三天!阿梅,我教你一手點穴法,尋常的點穴,最多十二個時辰,我這個點穴,非三日之後不得自解,你瞧清楚了。」驕起中食二指,便要點董太清的麻啞穴,董大清急忙叫道:「小僧有事,小僧也急着要找人呵!」馮琳道:「好,你要找什麼人?」董太清道:「毒龍尊者乃是先師至友,武林前輩人人皆知。」馮琳忽然笑道:「出家之人不打避語,你膽敢騙我?金世遺便是毒龍尊者的徒弟,你要找他,為什麼和他打架?」

    董太清其實已料到七八,聽馮琳一說,大叫「可惜!」馮琳道:「你本來不認得他的?」董太清道:「要是認得,我也不放他了。毒龍尊者那根鐵拐,三十多年之前,我見過一次,剛才本已有點疑心,可恨他一味蠻打。」李沁梅道:「呸!要不是你欺負鄒伯母,他怎會打你?」其實金世遺自出道以來,到處挑事,確是一味蠻打,無可理喻,只是這一次倒有些道理。合董太清倒霉,心想馮琳母女如此袒護金世遺,料想他們之間必有淵源。於是道:「那麼說,咱們都不是外人,不如讓我幫你一齊找金世遺。」馮琳忽然搖了搖頭,自言自語道:「不對。」指着董太清道:「你說實話,我還是要把你的左臂切下。」董太清嚇了一跳,道:「什麼不對?」馮琳道:「你說你被鐵掌神彈打了右臂之後,就遁入空門,不理塵世,那麼當然沒有見過毒龍前輩的了?」董太清道:「不錯。」馮琳道:「那你怎會知道毒龍前輩收有關門徒弟?」董太清略一遲疑,道:「我去年回到貓鷹島、順便到蛇島拜訪毒龍師伯,卻突見他的墳墓,這墳墓料想是他的徒弟所建,我念先師和毒龍前輩的交情,因此想尋覓他的衣缽傳人,這又有麼不對?」馮琳哈哈一笑,道:「你不是這種重義氣的人,你找毒龍尊者的徒弟,必然另有所因,你說不說實話?信不信我不用刀也能把你的左臂切掉?」董太清面色一變,支支吾吾,無法回答,馮琳道:「梅兒,搜他的身,看他在蛇島偷得了什麼?」

    馮琳機靈之極,見他面色有異,手指不自禁的一按僧袍,便想中定有古怪。董太清被她一嚇,不得已說道:「我到了蛇島,在毒龍前輩故居住了一晚,發現了毒龍前輩手寫的一本東西,我想交給他的徒弟。」馮琳道:「拿來給我看看。」心道:「怎的毒龍尊者這樣粗心大意,武功秘復在臨死之前卻不交給徒弟?」取過一看,原來卻並不是什麼「拳經」「劍譜」之類的手稿,而是一本十年來斷斷續續所寫的日記,馮琳隨便翻了一翻,前面大部是他記到了蛇島之後,怎樣寂寞無聊,怎樣憤恨世人,怎樣訓練毒蛇,怎樣自創武功等等,馮琳不勝感慨,再誦下去,下半部卻是他敘述見了呂四娘之後,心情怎樣改變,後來又怎樣收了金世遺等等事情。最後幾頁寫他已參悟自己所習的內功,走入魔道,若然不得天山正宗的內功解救,必有一日走火入魔,這事情馮琳從金世遺的遭遇,亦已推測到其中道理,看到最後一頁,卻突然發現一段驚心動魄的文字,馮琳也不禁驚得呆了。

    那一頁想是他臨死之前幾日所寫,字跡潦草,但尚可辨識,馮琳看完之後,半晌說不出話。原毒龍尊者在蛇島住了數十年,初來之時,島上氣候寒冷。其後一年比一年炎熱,到毒龍尊者臨死前幾年,島上又湧出溫泉,毒龍尊者幾十年來細心考察,查勘全島,終於發現了地底的秘密。

    原來蛇島底下,有一座海底火山,地殼逐年隆起,火山口就在島中心一個毒蛇窟下,窟深數百丈,毒龍尊者曾錘下去察勘,未到一半,熱已難耐,極目望下地心,但見洞窟下面的岩層,已泛出暗赤色的光華,只是岩層太厚,火焰還沒有噴出來。那個洞窟毒蛇數以萬計,因為耐不住炎熱,有些遊了出來,有些便盤附在洞口下面數十丈的石壁上,窟底毒蛇的口涎積成一個小潭,奇毒無比,若然火山一旦爆發,只恐整個蛇島都要化成飛灰,黃海邊沿的陸地,也可能波及,海中的生物,那就更是遭逢浩劫了。照毒龍尊者的推算,火山爆發可能在十餘年之後,若及早設法,還可以消災這個禍胎。毒龍尊者所想的辦法是,要有一個人不畏此蛇毒的,在火山爆發之前數月,深下洞窟,鑿開一條通路,引來海水,然後在即將爆裂而尚未爆裂的火山口鑿一個小孔,讓火勢渲泄出來,這樣在海水包圍之中,毒火噴出,也無大害。時間算準要在火山爆發之前數月,那是因為到了那個時候,岩層被地火燒得鬆化,容易鑿開通路,引來海水之故。此島可以採集石綿,因石綿可以做防火的衣服,同時為了便於鑿穿石壁起見,最好用一柄可以削鐵如泥的寶劍。馮琳看到此處,心中一動,想道:「這個人除了金世遺之外,「恐怕找不出第二個來。他熟悉蛇島地勢,又不畏毒蛇,所欠缺的只是一把寶劍而已。」

    再看下去,原來毒龍尊者也想到了要金世遺將來消這場災難,只是他太過疼愛徒弟,又捨不得叫他冒這場奇險,所以在日記中表現的心情,十分矛盾。馮琳心中暗嘆,想道:「怪不得金世遺絲毫不知此事。原來毒龍尊者臨死之時,在沙灘上留下讓他『武功大成後,速找天山派』,不但是為了想使他的內力修習,得以踏入正途,而且也是藉此要他離開蛇島。」

    李沁梅見母親翻到最後一頁,眼光好像定了似的,久久不離開。她心中好奇,湊過頭來一看,忽地叫道:「哼,你這廝不懷好意!」手指一揮,指頭幾乎觸到董太清鼻上,董太清嚇了一跳,站起來道:「怎麼不懷好意?」黃石道人心中溫怒,想道:「我與董太清的輩份之高,焉能受你這丫頭之氣。」也站了起來,想出其不意的將李沁梅擒獲,作為要挾。馮琳將女兒一拉,擺手說道:「不關你們的事。梅兒,你看到什麼了?怎麼胡亂罵人?」

    馮琳正自奇怪,毒龍尊者這一頁日記,字跡潦草,寫得密密麻麻,她自己看了許久才看得出個所以然來,女兒沒有一目十行的本領,怎麼一看就知道了?忽見李沁梅搶着指道:「你看這兒!」馮琳一看,原來紙張的上端有一行較端正的字體是:我決將秘復付與遺兒,他應繼承余之衣缽,終生以救治麻瘋患者為業。」李沁梅叫道:「你瞧,我就不願世遺哥看到這條,一生與麻瘋患者為伍,那還有什麼樂趣?」馮琳不覺噗嗤一笑,「有沒有樂趣,又關你什麼事?再說,這是他師父的遺命,你不能怪到和尚道士的身上呵。」心中想道:「若給女兒看到火山之事,她更要受驚了。」

    董太清道:「女俠明見。這本手稿上面寫些什麼,我一個字也不敢看。只想師父的東西,自應交給徒弟。我尋訪毒龍尊者的徒弟,用意不外如斯。」其實他是看了,知道毒龍尊者的武學秘籍已交給了金世遺,他是想用這本日記去騙取金世遺的毒龍秘籍。

    馮琳眼珠一轉,忽他說道:「不用你費心啦,這本東西讓我交給他。好,免你的罰,你可以走啦!」董太清甚是不甘,可又不敢問馮琳討回,吶吶說道:「我幫忙你找他好不好?」馮琳道:「隨你的便,我可不領你的人情。喂,你又為什麼和金世遺打架?」這一句卻是向着黃石道人問的。

    黃石道人滿肚悶氣,黑着臉孔,沒有回答,江南瞧他可憐,搶着答道:「這都怪我不好。」馮琳道:「咦,你這小廝倒很有義氣,怎麼怪你呢?」江南道:「我不想做這道長的徒弟,金大俠和唐大俠都幫我,所以這位道長遷怒他們了。」馮琳笑道:「這個臭道土木口木面,一看就令人討厭,你不想做他的徒弟,這沒有什麼不對。」馮琳哈哈一笑,轉向黃石道人道:「喂,你強收徒弟,必有災殃,你知道麼?」她這話是有感而發,因為當年雙魔也曾想迫她為徒。

    黃石道人恨恨說道:「我寧願把這點玩藝埋到土裡去,今生也不再收徒弟。」馮琳道,「好,你既願改前非,不強收徒弟,那你也走,嘻,你比這和尚有骨氣,剛才得罪了你呵!」黃石道人啼笑皆非,插好拂塵,追上董太清走了。

    楊柳青的面孔一扳,道;「我也可以走了麼?」馮琳怔了一怔,道:「咦,你這是什麼話?哈,你還記得舊時的仇恨麼?」楊柳青道:「豈敢,豈敢!」拉着女兒便走,江南笑嘻嘻跟在她的後面,叫道:「喂,你們不是要找唐大俠麼?」楊柳青回頭瞪了江南一眼,正欲發作,鄒絳霞道:「對呵,媽,你為什麼不問問唐伯母?」

    馮琳追了出來,笑嘻嘻道:「你唐伯母在天山,將來你總能看到。」鄒絳霞一愕,轉過頭去埋怨母親道:「媽,你怎麼要我呼他做唐伯母?」甚覺不好意思。馮琳笑道:「休怪你的母親,我的熟人十個有九個都會認錯的。」楊柳青早已瞧出她不是馮瑛、想起昔日被她飛刀削髮之恨,一肚皮悶氣,但如今大家都是半老徐娘,當然不好再發作了。馮琳笑道:「我也有事情要姐姐幫忙,待我尋到金世遺之後,陪你一道上天山吧。」楊柳青冷冷說道:「我自己會走,不用費心啦。」她本來打聽到唐曉瀾夫婦已到西藏,剛才她錯將馮琳當作馮瑛,還在奇怪唐曉瀾為什麼不與她一道。她本該將唐曉瀾夫婦已離開天山之事告訴馮琳,但為了正在氣頭,卻故意不說,弄得後來險些誤了馮琳大事。

    楊柳青帶了女兒疾走,馮琳笑了一笑,也便由她去了。鄒絳霞莫名其妙,想問她的母親,見母親氣鼓鼓的,也不敢間。兩母女走了一陣,忽見那書童江南,又追上來,大叫道:「喂,你們為什麼不問我?」楊柳青道:「討厭!」鄒絳霞折了一株樹枝,向他一戳,道:「問你什麼?」江南「哎喲」一聲,一個筋鬥倒翻出去,笑嘻嘻道:「沒有點着!」拍一拍手,道:「你們不是要問唐大俠麼?」鄒絛霞道:「難道你這小廝也認得唐大俠不成?」江南道:「哈,你猜不透,我不止認識他,還挺要好呢,他每次見我,都要和我拉手,談好半天!他還指點過我的功夫呢!」鄒絳霞道:「吹牛!」江南道:「什麼吹牛?唐大俠長得挺英俊的,比我家公子大兩三歲,有一柄寶劍,叫做游龍寶劍的,還會打一種奇形怪狀的暗器叫做天山神芒的,是也不是?」鄒絳霞道:「呵,原來你說的是唐經天。」江南道:「不錯,唐經天就是唐大俠,唐大俠就是唐經天,難道還有第二個人?剛才那個女人說他在天山,那是騙你們的。」鄒蜂霞笑道:「我媽媽問的那個唐大俠,是唐經天的爸爸。」江南道:「他的爸爸我可不知道了。我江南素不吹牛,知道就說知道,不知道就說不知道。你要找唐經天,我就帶你們去,你要找他的爸爸,這個忙我就幫不上啦!」轉過身便走,鄒絳霞追上去叫道:「喂,我正是要找唐經天。」江南嘻嘻笑道:「那你何不早說,還要打我?哼,給我賠禮兒!」鄒絳霞道:「你自己一大車,說說來說去,現在才說出唐經天的名字,還怪我呢!」江南笑道:「誰不知我叫做多嘴的江南?」楊柳青道:「霞兒,別聽他胡扯。」江南見她們意欲不理,反而急起來道:「一點也不胡扯,你們如要知道唐經天的下落,只有問我!」楊柳青道:「好,那你說吧。」江南道:「他就住在我主人家中。」

    楊柳青道:「你主人是誰?」江南道:「我的少主人是薩迦宣慰使陳定基陳老大人的公子陳天宇。」他一口氣將主人的,『銜頭」念出,有如念急口令一般,楊柳青也不禁開顏一笑。鄒絳霞道:「不錯,我聽見過唐經天提過這個名字。」江南得意洋洋地笑道:「是不錯了吧?我江南有吹牛沒有?」鄒絳霞滿心高興,覺得這書童也很有趣,並不討厭他了。

    江南將楊柳青母女帶到宣慰使衙門,陳定基日夕盼望他回來,正自等得心急,立刻召見,見他和兩個女人同來,甚是詫異,江南道:「這位鄒太太是唐大俠的長輩,我江南好大的面子才請得她來!」陳定基眉頭一皺,道:「我這書童不懂禮貌,兩位休怪。」命家人喚陳天宇和蕭青峰出來。蕭青峰熟悉武林掌故,一聽得鐵掌神彈楊仲英的女兒,肅然起敬,急忙陪她說話。楊柳青這才知道唐經天果然是在陳家居住,但恰好在前兩天動身,與冰川天女同往拉薩去了。

    陳天宇也在陪她說話,忽聽得父親叫道:「宇兒,過來!」只見父親捧着一紙八行信箋,手指微微顫抖。陳天宇一看,也幾乎忍不住狂喜叫喊,原來那是江南帶回來的陳定基親家周御史的信,信中說他已奏明皇上,不日就將有聖旨到來,赦他回京,官復原職了。陳定基十餘年來夢想回鄉,讀了此信,喜極而泣陳天宇想起不日南歸,正好可以擺脫土司女兒的糾纏,亦是喜不自勝。

    陳天宇道:「江南,這次多虧了你啦!」江南道:「這算得了什麼!」陳定基也笑道:「江南,我一向不放心你,原來你還當真有用!」江南道:「多謝老爺誇獎。我江南雖然有時胡鬧,做起事來倒是錯不了的。」陳定基平日持家嚴肅,這時任得江南胡說,一點也不責怪。陳定基將書信折好,笑道:「江南,從今之後,你可與天宇兄弟相稱,不必再作書童啦!」江南道:「那麼你以後老王也不能再管我啦?是不是?」老王是管家的老僕,平日最歡喜罵江南多嘴,陳定基笑道。「那個當然,不過他年紀比你大,你也不應對他擺主子的身份。」江南道:「我只要他不吵唆我,我豈會欺負他?老爺,那麼我去哪兒也可以任由我意麼?」

    陳定基怔了一怔,道:「從今後你不再是童僕,你願留便留,不願留呢,我送你三百兩銀子,讓你自己成家立室。」江南道:「誰願意討媳婦自惹麻煩。不過我答應過這兩位娘兒,幫她們找到唐大俠。君子不能食言。唐大俠既然去了拉薩,我也得陪她們到拉薩。回來後我再服侍公子。」陳定基笑道:「原來如此,好吧,你見唐大俠時,替我問候。」江南回身對鄒絳霞道:「我陪你們去,你可不能再叫我小廝啦!」

    江南果然陪楊柳青母女到拉薩,住了幾天,卻不知到哪兒去打聽唐經天。

    唐經天和冰川天女比她們早到幾天,這時正在拉薩碰到一件極其離奇的事。

    唐經天和冰川天女是第三次來到拉薩,前兩次他們雖然心心相印、外表卻還是若即若離。這次兩情融合無間,自是大不相同。月夕花朝,晨昏絮語,正是說不盡的崎龐風光,柔情蜜意。不過,他們也為一件事情感到煩惱,那便是龍靈矯的事情。龍靈矯被捕下獄,已是二年有多,生死未知,吉凶難測,他們既不便探監,更不好劫獄。何況龍靈矯是唐家的衣缽傳人,唐老太婆唐賽花現還健在,以她的脾氣,也不喜歡外人干預她門戶之事,所以唐曉瀾曾叮囑過兒子,叫他到川西去知會唐賽花。後來由冰川天女轉告。當時唐賽花怒氣沖沖,恨不得立即趕到拉薩,卻不料後來發生了金世遺大鬧唐家之事,唐賽花和金世遺彼此中了對方的毒訊雖然其後互相交換解藥,但料想她年老體衰,元氣恐怕不易恢復。所以唐賽花究竟到了拉薩沒有,唐經天也一無所知,難以預測。

    唐經天與冰川天女商量之後,終於還是決定去拜會福康安,設法探聽消息。他們曾為福康安保護過金本巴瓶,冰川天女最近又曾因為薩枷叛亂之事,以佛門護法的身份謁見過達賴活佛和福康安,所以他們料想福康安不至於不見他們。

    他們到了拉薩的第三天,便到駐藏大臣的衙門拜會福康安,只見衙中戒備森嚴,大殊往昔,他們早已備辦禮物,拜託籤押房的門官,請他立即通報,在籤押房(相當於現代機關的傳達室)坐了一會,果然便有一個官兒帶他們到內衙的客房,奉茶之後,門外有人揭簾走人,唐經天站起來一看,來的卻是一位師爺。

    那師爺說道:「福大帥玉體違和,本來不見賓客,聽說是二位來,特地叫小可迎接,不識二位有何見教?」唐經天大失所望,但想既然來了,不願空手而回,便假作不知道龍靈矯被捕下獄之事,向師爺探問道:「我們有位朋友,聽說在福大帥幕中,想來探聽一下,不知他是否尚在此處?」那師爺頗感意外,問道:「貴友高姓大名?」唐經天道:「姓龍名靈矯。」那師爺面色一變,連連搖手道:「沒聽說有這個人!」唐經天見他如此張皇,心中想道:「他能代表福康安接見客人,自應是福康安的親信心腹了,不至於怕人誤會他與叛逆有牽連,難道是龍靈矯有什不妙麼?」

    那師爺便想端茶送客,唐經大見他捧起茶杯,假裝不懂官門禮節,仍然端坐不動,故意絮絮的問福康安是什麼病,看什麼醫生,吃什麼藥,那師爺支支吾吾,坐立不安。看情形,福康安根本沒有什麼病。唐經天正在好笑,忽聽得外面有暄鬧人聲,有人大聲說道,「福大帥不見客,別的客人可以不見,我那卻是非見不成!」

    一聽之下十分熟悉,原來竟是雲靈子的聲音。唐經天心中一凜,要知雲靈子乃是清廷大內的「供奉」,職位比侍衛更高一級;當初就是派他來捉拿龍靈矯的。後來福康安將龍靈矯扣押在駐藏大臣的衙門,雲靈子又是回京請旨的人。

    西藏與內地隔離,情況特殊,俗語有云:「山高皇帝遠」,何況福康安又是當今皇上最親信的人,奉命全權處理藏事。衙門中的吏役,恃着福康安的威勢,即使是對從北京來的官員,也並不怎樣賣帳,見雲靈子相貌粗魯,說話又如此囂張,冷笑說道:「王公貝勒到來,也得等候我們的福大人傳見,哪有這樣亂闖衙門的道理?」唐經天心道:「原來他們還不知道他是大內供奉。不過照福康安的權勢,大內供奉也算不了什麼,論理只該到大帥營的中軍處報到,然後請求謁見才是,雲靈子之敢闖衙,定是另有所恃。」果然聽得雲靈子哼了一聲,哈哈笑道:「王公貝勒可以不見。若然皇上到來,你們的福大人見是不見?」那吏役似是吃了一驚,道:「你是奉了聖旨的麼?」只聽得惺的一聲,似是金屬相觸的聲響,雲靈子道:「怎麼樣,『如朕親臨,這幾個字你們認不認得?快叫福康安來恭接聖旨!」

    唐經天這一問房,三個人都不自覺地停了說話,接待唐經天的那個師爺面色更見沉暗,原來他與龍靈矯乃是昔日同僚,私情不錯,也料到雲靈子是為龍靈矯而來,只是皇上竟把一面「如朕親臨』的金牌,交給一個侍衛帶來,看來皇上把龍靈矯的事情看得非常重要,而龍靈矯也是凶多吉少的了!

    吏役見了金牌,大為震驚,當然不敢再怠慢了,急忙請他到另一間客房,同時去稟福康安。唐經天細聽他們腳步聲的方向,忽然站起來道:「福大帥既是身體違和,那未我們也告辭了。福大帥跟前,煩你代我們斥名道候。」那師爺巴不得他們早走,連忙送客。

    唐經天輕輕拉了冰川天女的衣袖一下,兩人不理那個師爺,徑自大踏步的向前行走,那師爺忙道:「請從這邊走。」他還以為唐經天不識道路,走錯了方向。唐經天頭也不回,走到一間房子外邊去,忽然停下,「哼」了一聲,怪聲怪氣的叫道:「好大的架子!」他故意變了嗓子,聽起來活像一個老師爺在打官腔,十分刺耳。

    雲靈子正在這間房內,聞聲大怒,跳出來喝道:「什麼東西、膽敢——」話未說完,陡然見是唐經天與冰川天女,這一驚非同小可!唐經天說道:「煩借聖旨一觀!」說來稀鬆平常,就像跟老朋友商量一樣。冰川天女面向着雲靈子,手指微微翹起,指端挾着一枚冰魄神彈,發出刺骨的奇寒之氣!

    雲靈子嚇得不敢動彈,唐經天從他身上搜出聖旨,拆開來一看,只義上面寫的是:「前朝逆臣年羹堯之子年壽化名龍靈矯,潛入西藏,圖謀叛亂,既已擒獲,可在當地處決,不必解京。此諭駐藏大臣福康安。」諭旨只寫龍靈矯,『潛入西藏』,沒說他「混人幕府」,已是給了福安康天大的面子,唐經天原料到龍靈矯凶多吉少,卻沒料來得如是之快,捧着聖旨,登時呆了。

    內堂傳來叱喝的聲音,是福康安即將出來的信號,代表福康安送客的刀附師爺嚇得面如土色,唐經天翟然一驚,急忙將聖旨塞回雲靈子懷內,苦笑道:「多謝賜閱。」一轉身,立刻與冰川天女奔出雨道。雲靈子驚魂未定,見了福康安之時氣焰大減,被唐經天偷去聖旨觀看的事,那更是不敢提了。

    回到旅舍,兩人商量了好半天,冰川天女忽然想起龍靈矯還有一個師弟,名喚顏洛,住在布達拉宮內東面的葡萄山下,兩人立即出城,趕到顏洛住所,那地方本是龍靈矯舊日的住房,龍靈矯因為向得福康安寵信,被捕之後,福康安特別寬限,並不查抄家業,仍准顏洛住在該處看守。

    顏洛立刻請他到密室商議,關上房門,顏洛便道:「唐大俠義薄雲天,小弟有不情之請,不知該不該說?」唐經天道:「但說無妨!」顏洛道:「小弟想來想去,實無他法可救師兄,唯有劫獄!」唐經天怔了一怔。心中想道:「龍靈矯與我沒深交,我對他的為人並不知道清楚,這猶罷了,若然幫他劫獄,這豈不是要在拉薩惹起軒然大波!」繼而一想:「龍靈矯雖是年羹堯的後人,但看他做的幾樁事情,也還是個有肝膽的男子。交情雖淺,但眼看這樣的人材被清廷處決,總是可惜。」繼而又想道:「聽爹爹在天山所說,龍靈矯心切父仇,看他在福康安幕中,十年來處心積慮,只怕出獄之後,更釀成巨變。」但隨即想到:「龍靈矯也是個明白人,我救他出獄之後,勸他放棄在西藏建基立業的圖謀,料他肯聽。爹爹既肯讓我去知會唐老太婆,那麼出手救他,諒爹爹也不會責備。」唐經天自幼受父親的薰陶,遇到大事,總是考慮得周詳之極,然後去做。主意一定,那便是義無反顧的了。

    顏洛見唐經天躊躇再四,嘆了口氣,只道事情絕望。唐經天忽道:「好,今晚二更!」顏洛大喜,還未說得出話來,忽聽得門外蹄聲疾響!

    顏洛道:「委屈兩位在這斗室暫躲一會。」出外去看,只見福康安的衛士隊長羅超帶了六個人來,顏洛認得其中四人都是福康安帳下的高手,另外還有一男一女,相貌古怪,一副驕態,這兩人乃是雲靈子夫婦,顏洛卻不認得。

    顏洛吃了一驚,抱拳問道:「羅隊長深夜降臨,有何賜教?」羅超「哼」了一聲,道:「顏洛呵,你好大的膽子!」顏洛道:「卑職奉公守法,並無逾矩,羅隊長此話是什麼意思?」羅超道:「明人面前不說假話,你將龍老三劫到那兒去了?」顏洛一震,失聲叫道:「什麼,我師兄被人劫去了?」羅超喝道:「事到如今。你還惺松作態,這未免太不夠朋友了,當真還要我動手麼?」顏洛又驚又喜,道;「這,這從何說起?」羅超道:「若不是你,還有何人劫獄?」顏洛道:「小弟足不出戶,已有半月,怎能 羅某雖是無能,也不能任你戲耍!」敢情他們連飛賊的影子都沒見着,就發現龍靈矯被劫走了。故此羅超被他問着,便一口咬定是他。顏洛道:「若然是我劫獄,我豈能在此恭候諸位光臨,諸位不信,請儘管搜查。」羅超冷笑道,「焉知你用的不是苦肉之計?把龍老三放走了,你自願頂樁。念在彼此同事一場,你把龍老三藏身之處告訴於我,我也不欲將你難為。」顏洛道:「你就是把我插了三刀六洞,我也說不出師兄下落。」

    羅超看他神色,顏洛不似假裝,心中躊躇難決,雲靈子喝道:「既這廝是龍靈矯的師弟,那就只有着落在他的身上,與他羅嗦作甚?」跨前一步,張開蒲扇般的大手,向顏洛肩頭一抓抓下。顏洛身子稍側,避開了他一抓,猛地里呼的一聲,一條五色斑斕的彩帶,長虹般的疾卷而來,一條彩帶,竟使得似軟鞭一樣。顏洛心中一凜;這兩人的本領比羅超厲害得多,百忙中就地一滾,雲靈子一躍面前,預先搶到顏洛趨閃的方位,一提腳就踩下去!

    忽地里只覺得腳跟的湧泉穴透骨奇寒,雲靈子身不由己,蹬、蹬的連退三步,眼前一亮,只見冰川天女與唐經天已並肩走入堂中,桑真娘的那條綢帶也被唐經天雙指一夾,「剪」去一段。

    雲靈子這一驚非同小可,他因為聽說顏洛武功不錯,故此約了婆娘前來幫手,準備在羅超這一干人面前大顯威風,那料得到唐經天與冰川天女卻會在這裡出現,雲靈子夫婦當年曾合戰冰川天女,也占不了便宜,又曾被唐經天的天山神芒打得狼狽而逃,而且他又知道唐經大是當今武林至尊唐曉瀾的兒子,天大的膽子,他也不敢與唐經天相抗,急忙躍過一邊,像一隻鬥敗公雞似的暗自運氣禦寒。

    羅超等人都是當年去迎接金本巴瓶的人,見過唐經天與冰川天女,也不禁都愕住了。唐經天微微一笑,向羅超一揖說道:「請問龍三先生被劫,可是今晚之事麼?」羅超急忙還禮,說道:「不錯,就在一個時辰之前!」心中奇怪唐經天何以知道?莫非劫獄的人是他不成?心中所疑,卻不敢向唐經天喝問,唐經天又是微微一笑,說道:「我們來到此處,已有兩時辰,顏先生一直陪着我們說話,除非他有 有這三項原因。故此被唐經天一喝,他話到口邊又吞了回去。

    羅超見風駛舵,陪笑說道:「既是兩位義士擔保,那就定然不是顏兄了,請恕剛才魯莽,緝拿劫獄的罪犯要緊,我們告辭了!」顏洛送出門外,見雲靈子一肢一拐的走得十分狼狽,心中暗暗好笑。

    回到堂上,卻見唐經天憂形於色,顏洛笑道:「有人替代我們劫獄,咱們可省事多了。」唐經天沉吟道:「這劫獄的究是何人?福康安帳下雖然沒有一等一的高手,但今晚守獄的人必然比尋常嚴密百倍,雲靈子夫婦只怕也要在牢中看守,這人竟然神不知鬼不覺的將龍靈矯劫去,雲靈子這一干人連他的相貌都看不清楚,這人的武功也真是深不可測了!」冰川天女道:「你看,會不會是唐老太婆?」唐經天道:「若是唐老太婆,他們難道連男女都分不出來嗎?怎會疑到顏兄身上?」冰川天女忽道:「莫非是金世遺?」唐經天道:「金世遺雖說行事怪誕,但與龍靈矯素不相識,似乎也不會無端端地跑去劫獄。」唐經天知道龍靈矯在西藏有很大的潛勢力,現在不知落在何人手中,不由得又喜又憂。眾人談論多時,都猜不到劫獄究竟是何方神聖?

    正是:

    獄中劫走奇男子,漠外風雲又一場。

    欲知後事如何?猜看下回分解。


冰川天女傳
冰川天女傳
《冰川天女傳》是梁羽生武俠小說之一。早期在台灣出版時改名為《西域飛龍記》。主要講述的是清乾隆年間朝廷欲護送喇嘛教聖物金本巴瓶至西藏拉薩,江湖各路人物各有目的聚集西藏。從而引出唐經天與冰川天女之間的愛情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