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章廣陵散絕留長嘆俠士刀傳發浩歌


那老翁笑道:「真是孩子話,你做他的徒弟也不配呢,還要做他的朋友?」那少年道:「爺爺,你不是常說,人之相知,貴相知心麼?年齡的差別,貴賤的懸殊,都不足以妨礙真正的友情。」
雲浩心裡想道:「這孩子一片天真,談吐倒是不凡,想必是跟他爺爺讀過書的。這幾句話說得很是不錯。」
老翁說道:「這是咱們的想法,別人不一定這樣想。總之,你剛才那些說話,要是給別人聽見,人家一定會笑話的。」
那少年道:「對啦,爺爺,你還沒有告訴我,這個人是什麼人呢?」老翁說道:「我也是那天在七星岩里才知道他是誰的,他是天下聞名的雲大俠!」
那少年似乎吃了一驚,說道:「是那位曾經在雁門關幫助金刀寨主打敗過瓦刺入侵的雲大俠麼?」
金刀寨主周健本是明朝雁門關的總兵,後來因為受奸臣陷害,棄官而逃,在雁門關外,占山為王,但仍是效忠明室,曾為朝廷屢次抵禦外禍(事詳見拙著《萍蹤俠影錄》)。二十年前,雲浩曾經幫過他的忙,擊敗瓦刺的入侵。這件事情,武林中差不多人盡皆知。不過,在一個僻處南疆的少年口中說出來,卻是有點出乎雲浩意料之外。
那老翁笑道:「不是這位雲大俠還有誰?」
那少年道:「怪不得爺爺你非要把他救活不可。」
老翁緩緩說道:「我要救他,還不僅因為他是雲大俠!」那少年道:「還為了什麼?」
老翁嘆口氣道:「一來他是因我而遭性命之憂,這我已經說過了。二來,唉,廣陵散可以失傳,廣陵劍不能失傳!」
少年莫名其妙,說道:「什麼是廣陵劍?」
老翁說道:「我這不過是打個比方,像琴曲中的『廣陵散』一樣,武林中人,夢寐以求,深恐失傳的一種上乘劍法,我就稱之為『廣陵劍』。」
那少年道:「爺爺,我還是不懂你的意思。」
老翁說道:「雲大俠有一部天下第一劍客傳給他的劍譜,像以齒焚身,他就是因此,被兩個想要搶這劍譜的人打傷的,他要是救不活,這劍譜恐怕就要成為『廣陵劍』了。」
雲浩大為感動,暗自想道:「這劍譜其實並非姑丈傳給我的,但他為了保全我這劍譜,不怕受我牽累,要是我能夠僥倖不死的話,倒是不知應該如何報答他了。」又想:「我跌落潭中,不知劍譜失了沒有?」他絲毫不能動彈,又不能說話,只好把這憂慮暫且拋諸腦後。那少年問道:「那兩個壞人很厲害嗎?」
老翁一說道:「當然厲害,否則雲大俠也不至於遭受他們毒手。」
那少年再問:「爺爺,那兩個壞人知不知你救了雲大俠?」
老翁說道:「我不知道他們知道不知道,但願他們以為雲大俠已經死了。」少年又說道:「但當時除了他們以外,七星岩里只有你一個人,萬一他們對你起了疑心……」老翁說道:「你害怕他們找到這裡?」
少年低下了頭,半晌,小聲說:「我真是有點擔心。」
雲浩害怕連累他們祖孫,比這少年更擔心,「唯今之計,最好的辦法是讓我託庇於一柱擎天雷震岳的門下,他們祖孫也可以同受保護。但可惜我說不出話,沒法告訴他們。」
只聽那老翁似乎很不高興,說道:「星兒,我平時是怎樣教導你的,你都忘了?做人應重道義,即使當真是有大禍臨頭,咱們也不能把雲大俠置之不理!」那少年叫起撞天屈來,「爺爺,你誤會我的意思了。」
老翁說道:「哦,那你的意思是——」
少年說道:「爺爺,我不是怕雲大俠連累咱們,我是怕咱們保護不了雲大俠。爺爺,你不是有武功很高的朋友嗎,他們的本領,縱然比不上雲大俠,但總勝過咱們,比如……」
話未說完,他的爺爺已是截斷他的話題:「你不懂的,這事不能求助別人!」口氣十分嚴厲,繼續說道:「星兒,你要記住,雲大俠的事情,絕不能泄漏出去。縱使是對一個你十分敬佩的人,一樣不能泄漏。」語氣之間,似乎已經知道他的孫兒剛才所要說的那個人是誰了。
少年莫名其妙,但見爺爺口氣如此嚴厲,只好把悶葫蘆藏在心中,說道:「是。爺爺放心,孫兒不會忘記。」
老翁忽道:「廣陵散的上半闕你會彈了嗎?」
少年說道:「只怕彈得不好。」
老翁說道:「我再彈一遍給你聽,你留心捕捉曲中神韻。」他不是叫孫兒留心他的指法,可見這少年的琴技道道已是頗高。
雲浩又一次被美妙的琴聲帶到物找兩忘的境界,聽罷這半闕廣陵散,忽覺丹田似有一股勢氣,氣血漸漸通暢,胸中的困悶之感大大減輕。雲浩心頭大喜,試一試默運玄功,雖然想要凝聚真氣還是極之困難,但總算可以運氣了。不過,他還是不能動彈,還是不能說話。老翁說道:「記牢了麼。」少年說道:「記牢了。」老翁說道:「好,你彈一遍給我聽。」
雲浩聽這少年彈琴,琴聲雖然不及老翁的美妙,亦足以令他心曠神怡。雲浩籍琴音之助,把真氣一點一滴的凝聚丹田。不知不覺之間,少年彈奏的這半闕《廣陵散》,亦已彈奏完了。
老翁吁了口氣,說道:「雖然欠缺一些神韻,大致還能應付,總算難為你了。」少年似乎有點奇怪,問道:「爺爺,你為什麼急於要我彈奏這半闕廣陵散?」
老翁嘆口氣道:「天有不測之風雲,人有旦夕之禍福,要是我萬一有甚不幸,救活雲大俠的重擔子就全在你的肩上了。」
少年呆了一呆,說道:「爺爺,我不許你說這樣不吉利的話。大家都知道你是好人,老天也要保佑好人的。爺爺,你會長命百歲,雲大俠也一定不會死的!」老翁苦笑道:「但願如你所言,但也應該有備無患。」
剛剛說到這裡,忽聽得「篤,篤,篤」的敲門聲音。祖孫兩人變了面色。老翁低聲說道:「我去看看客人是誰,要是你聽得有什麼不對,趕快和雲大俠躲進地窖,千萬不要出來!」
那人一面敲門,一面叫道,「琴翁在家嗎?」老翁鬆了口氣,小聲說道:「不是那兩個魔頭的聲音。」回道:「來啦,來啦!」他知道不管來的是誰,他要躲也是躲不開的,只好出去開門納客了。
老翁是在客廳會客,雲浩和他的孫兒則是在內進的琴房。他們聽得見開門的聲音,可聽不見客廳里的談話。少年繃緊心弦,雲浩不能動彈,心裡也是在通通的跳。
他們在焦急的等待,幸好外面並沒傳來異聲。他們沒有聽見開門送客的聲音,老翁卻先回到琴房來了。少年急不及待的連忙問道:「客人是誰?」老翁搖了搖手,說道:「小聲點兒,客人還在這裡呢。他是雷大俠的家人。」
他的孫兒這一喜非同小可,幾乎忍不住叫出聲來。老翁狠狠的瞪他一眼,他才霍然一省,「不錯,來的是雷大俠的家人,可不是雷大俠。雖然雷大俠派來的家人應是好人,我還是小心為妙,何必讓他知道雲大俠在這裡的秘密。」於是小聲說道:「爺爺,雷大俠叫家人來咱們這兒做什麼。」
老翁說道:「雷大俠請我馬上到他家裡,卻不知是有什麼緊要的事情?」說也奇怪,他的孫兒喜形於色,他卻是如有重憂。少年納罕道,「爺爺,這不正是最好不過嗎?你可以告訴雷大俠……」
老翁眉頭一皺,打斷孫兒的話,小聲說道:「見了雷大俠,我自有分數。你只須記牢我的咀咐,替我小心照料雲大俠。還有,你要記住,我回來的時候,敲門聲是兩快一慢,倘若不是我的敲門聲音,你趕緊和雲大俠躲起來。」匆匆交代了這幾句話。老翁拿起几上的古琴,俱隨即又放下來,說道:「這是咱們的家傳之寶,還是留給你吧?」換了另一張琴,就出去了。
少年來不及問他祖父,心裡想道:「想必是雷大俠叫爺爺去彈琴給他聽,他派來的家人,卻把雞毛當作令箭,說成是有什麼緊要的事了。」原來這樣的事情,曾經不止一次。
僵臥床上的雲浩,也是像這少年一樣,又是歡喜,又是奇怪,「不知這位雷大俠是否就是『一柱擎天』雷震岳,但在桂林當得上『大俠』之稱的,想來也沒有第二個姓雷的了,為什麼這位琴仙的口氣,卻似乎還沒拿定主意要不要把我的事情告訴他呢?難道他還不能相信雷大俠嗎?也未免太過小心了。」
俗語說:「人逢喜事精神爽」,雲浩知道救他性命的這個老翁和「一柱擎天」雷震岳是朋友之後,心中大喜,眼睛完全能夠張開了。一再試一試,手指也能夠微微動彈了。
少年發現他的動作,喜道:「雲大俠,你醒來啦。是不是已經有了知覺了?」隨即笑道:「我真是歡喜得糊塗了,忘記了你還未能說話。但要是你有了知覺,記得起你遭遇的話,請你眨一眨眼睛。」
雲浩接連眨了三次眼睛,那少年大喜道:「雲大俠,你果然是有了知覺了,可惜爺爺不在這兒。」他歡喜了好一會子,繼續說道:「我還是別忙和你說話,你有了知覺,一定會覺得餓了,先吃一點東西吧?」跑入廚房,把一大碗稀飯端了出來,扳開雲浩的嘴巴,慢慢餵給他吃,他見雲浩能夠喝完一碗稀粥,更是歡喜,說道:「你還餓嗎?不過爺爺說的,你一下子不能吃太多東西,待我今晚再給你吃稀飯吧。現在我彈琴給你聽。我彈得沒有爺爺的好,希望你也喜歡聽。」雲浩心情愉快,精神好了許多,想道:「這孩子真好,看來他大概是十四五歲,年紀和我的瑚女差不多。倘若我能躲過這次災難,我就收他為徒,也好讓瑚女有個師弟作伴。就不知他的爺爺舍不捨得讓我將他帶走?」本來像是死人一樣的雲浩,雖然只是喝了一碗稀粥,生機卻已添了幾分,在美妙的琴聲中,他把真氣一點一滴的凝聚丹田,真氣漸漸可以在體內流轉了,一
五弦一划,琴聲停了,雲浩吸了口氣,不知不覺轉了個身,少年喜道:「啊,你當真是好得多了。你一定有許多事情要想知道,我說給你聽。」他坐在雲浩身邊,緩緩地說道:「我姓陳,名叫石星,我的爺爺叫做陳劫遺。不過這大概不是他本來的名字,他本來的名字是什麼,我也不知,還有他自號『琴翁』,人家卻叫他做『琴仙』,雲浩嘴角綻出笑容,心裡想道:「琴仙的稱號,這位老人家可真當之無愧!」陳石星又繼續說道:「我爺爺會彈琴,他也很懂水性。你是三天之前跌落七星岩里的深潭,我爺爺把你救出來的,唔,你已經有了知覺,這個我不用告訴你,你自己也會知道的。嗯,待我想想,我還要告訴你一些什麼?」
雲浩喉頭咕咕作響,陳石星凝神一聽,歡喜得跳起來道:「雲大俠,你能夠說話了!」
雲浩嘴唇開閥,可是說出的聲音,細如蚊叫,連自己也聽不見。陳石星把耳朵貼到他的唇邊,好一會,才聽得懂他的說話道:「那位雷、雷大俠,是不是一柱擎天雷震岳?」
陳石星大喜,說道:「不錯,原來你也知道雷大俠的嗎?他是你的朋友?」雲浩氣力不加,輕輕的點了點頭,陳石星道:「好,你先別說話,我告訴你:「雷大俠也是爺爺的朋友,他很喜歡聽爺爺彈琴。你出事那天,就是雷大俠叫他在七星岩里彈琴的!」雲浩不覺心頭一沉!」
雲浩這才知道,原來琴翁那天在七星岩里彈琴,並不是偶然的事情,而是「一柱擎天」雷震岳叫他彈的!
這件事情太古怪了!為什麼雷震岳要他在岩洞裡彈琴?而那兩個魔頭就在洞中暗算自己。七星岩雖然是雲浩和單拔群早已約好的必游之地,但要是那天沒有聽見洞中傳出的美妙琴聲,雲浩也不會這樣急於就要進去。他必定還是在外面等待單拔群的。
琴聲、暗算、雷震岳、厲抗天……高雅和醜惡,大俠和魔頭,突然間連在一起,糾結不清,在雲浩的心頭投下陰影。難道這些事情都不過是偶然的巧合?難道人心竟是這樣難測?雲浩幾乎不敢再想下去。但這是和自己生命攸關的大事,雲浩不能不想下去!
他感到無以名狀的寒冷,是從內心深處直透出來的寒冷!比他跌落深潭的那一剎那所感受到的寒冷還要寒冷,他打了一個寒噤,不由得暗自想道:「莫非這是預先安排好的陷階,有人以琴聲為餌,誘我跌落陷阱之中?」他又想起琴翁所說的那些深感內疚的話,越發覺得這個猜測不是捕風捉影。而琴翁則是受人利用而不自知。
但這是可能的嗎?這剎那間雲浩但覺一片茫然,他不敢相信,也不願意相信,他在心裡叫道:「不,不,以雷大俠的為人,他怎能幹出這樣卑鄙的事情?何況他還是單大哥交情極深的朋友!」
還有一層,雲浩和雷震岳只是幕名之交,並非熟識,「他怎會知道我酷好音樂,更是琴迷呢?他不知道,又如何想得到安排這個陷阱?唉,再想下去,豈不是連自己最好的朋友都要懷疑起來了?雷震岳是單大哥佩服的人,他外號一柱擎天,這外號天下聞名,又豈敢幸致?」
「森森劍朝干峰立,截壁臨江當桂北。西南一柱獨擎天,庇盡桃源避秦客!」想起了單拔群寫的幾句頌讚「一柱擎天」的詩句,雲浩定了定神,心道:「這裡面定有蹺蹊,能夠被單大哥贊為『庇盡桃源避秦客』的義薄雲天的雷大俠,料想也不應當是那等卑戳的小人!」可是雷震岳為什麼要琴翁在七星岩里彈琴?琴翁為什麼要說:『我雖不殺伯仁,伯仁為我而死」這樣的話?
陳石星見他面色灰敗,嘴唇似在微微開闔,吃了一驚,叫道:「雲大俠,你想說什麼了?我聽不見!」雲浩喉頭作響,卻沒聲音。
迷茫中忽聽得琴聲又起。
原來是陳石星給他嚇得慌了,於是第三次給他彈奏那半闕廣陵散。陳石星的心裡想道:「我不會給他治病,只盼琴音能夠助他好轉了。」雲浩混亂的心情在美妙的琴聲中漸漸平靜,陳石星見他面色有了一絲紅潤,沒有剛才那樣難看了,這才放下心上的石頭。
彈罷了琴,陳石星又把耳朵湊近他的唇邊,說道:「雲大俠,你好了點嗎?你剛才想說什麼?」雲浩定下心神,暗自想道:「好在我還沒死,這件事情終須有水落石出之時!」
「我的那口寶刀,不知有沒有失落潭中。」雲浩終於又更說得出話了,聲音也響亮一些了。
他本來想問那兩頁張丹楓手抄給他的劍譜的,但想起如此一問,只怕這少年誤會自己是懷疑他的爺爺,他豈能傷害一個純真的大孩子的心靈?陳石星拍一拍腦袋,笑道:「對啦,你瞧我多糊塗,我早應該告訴你了,你的衣物都在這兒,我拿給你看,看看有什麼東西失掉。」
「這是你的寶刀,請你原諒,我忍不住好奇心,曾經抽出來看過你的寶刀,真是鋒利,我試一試用它來劈石頭,石頭一劈就當中分開!」
陳石星接着拿出一個包袱,打開來給雲浩看,說道:「這是你那天身上穿的衣裳,我給你洗乾淨的,你現在穿的衣掌是我爺爺的,你不介意吧。這幾錠銀子也沒失掉。」陳石星把他的衣物給他看過,重新包好。劍譜龐?雲浩見他遲遲沒有提到,不由得着急起來了。正在他疑慮糾結之際,陳石星最後笑道:「還有一個盒子藏在你枕頭底下,爺爺碰也不許我碰它一下,我可不敢擅自偷看了。」說罷在枕底下拿出那個盒子,問道:「你要不要我打開來給你看看?」
雲浩鬆了口氣,說道:「好的。不過這盒子不能胡亂打開,須得我教你才行。你把盒子平放几上,拇指按着盒蓋,左轉三下,右轉兩下,迅即退後三步。」
陳石星依法施為,只聽得「喀嚓」一聲響,盒蓋突然彈開,裡面伸出六把小刀,交叉穿插,組成一片刀網,替代了原來的盒蓋。
陳石星伸伸舌頭,「好厲害,幸虧我聽爺爺的話,不敢偷愉打開來看,否則手指頭非斷不可。」
原來這盒子是張丹楓的天竺友人黑白摩訶兩兄弟送給他的。張丹楓覺得好玩,保留下來。雲浩離開石林之時,張丹楓就用這個盒子收藏劍譜。讓他帶走。
陳石星走近去看,只見金光鍛然,有兒十顆金豆壓在一疊紙上,雲浩說道:「你把金豆倒出來,另外藏好,然後把盒子翻轉,在盒子的正中央用力彈它七下,不能多也不能少,那六柄小刀就會縮回去了。」陳石星弄好之後,笑道:「你這盒子可真好玩!」
雲浩說道:「你喜歡我就送給你。還有,那些金豆送給你的爺爺!」陳石星佛然不悅,臉上的笑容登時收斂,說道:「雲大俠,我和爺爺都是把你當作朋友,豈能望你報答?你,你這樣做,這是看輕我的爺爺了。」
雲浩連忙道歉,說道:「小兄弟,你別多心,我絕對沒有這個意思。我只是在想,你們給我治病,只怕也要用點錢吧。」
陳石星道:「我爺爺用的藥都是現成的,還有就是要每天彈琴給你聽,這可也用不了花一文錢。」雲浩說道:「你不要那就只請你先替我收藏。你把那幾張紙拿出來給我看。」
盒子裡藏有三張紙,一張是張丹楓畫的劍峰藏寶圖,另外兩張是張丹楓手抄的無名劍法。
陳石星在雲浩面前把那三張紙一一打開,雲浩的摺法是有特殊標記的,一看就知果然沒有人動過。雲浩笑道:「你看,這就是你爺爺所說的『廣陵劍』了,那兩個魔頭害我,就是為了此物。」
陳石星見雲浩這樣相信他,大為歡喜,說道:「雲大俠;多謝你,你真的是把我當作朋友了。」又道:「原來你早已醒了,我和爺爺說的話你都聽見啦。不過,『廣陵劍』這三個字可不能隨便用。爺爺說的,他可不想你這劍譜成為廣陵劍。」
雲浩叫他摺好,放回盒中,仍然藏在枕頭底下,說道:「你想做我的徒弟,是麼?
陳石星眼睛一亮,但隨即搖了搖頭,說道:「不,要是我求你收我為徒,爺爺又要說我是挾恩圖報了。」
雲浩笑道:「是我求你做我的徒弟?好嗎?」
陳石星想了一想,說道:「還是不好,我只是希望你把我當作朋友。」
雲浩心頭一動,得了一個主意,正想和他說。忽聽得敲門聲兩快一慢,陳石星歡喜得跳起來道:「爺爺回來了!」
陳石星出去開門,雲浩心裡又喜又驚,「一柱擎天讓他獨自回來,我確是多疑了。」
心念未已,只聽得陳石星的聲音似乎充滿驚惶,失聲叫道:「爺爺,你怎麼啦?」雲浩睜大眼睛,只見陳石星扶着爺爺,跌跌撞撞的走了進來,陳琴翁臉色蒼白,嘴角沁出血水。
陳琴翁道:「沒什麼,我在路上跌了一跤。」陳石星叫道:「爺爺,你騙我,你的臉色這樣難看,恐怕是受了傷吧?」陳琴翁不答孫兒,向雲浩看了一看,說道:「啊,雲大俠似乎好得多了。」
陳石星道:「爺爺,我叫你歡喜,雲大俠是好得多了,他已經有了知覺,也會說話啦!但爺爺,你——」
雲浩吐出微弱的聲音,「琴翁,救命之恩,不敢雲報。那雷大俠也算得是我的朋友,不知他,他怎樣對你?」他是武學的大行家,已知陳琴翁受了內傷,傷勢如何,雖不知道,料想也不是輕。雲浩心想:「不知他是不是在一柱擎天雷震岳家裡受的傷?唉,雷震岳想來不至於下這毒手吧?恐怕多半還是路上受的傷,碰上了厲抗天的黨羽了?」
陳琴翁替雲浩把了把脈,吁了口氣,說道:」雲大俠,你有望復原,我就放心了。不過,現在時機緊迫,你固然不宜多用氣力說話,我也沒有工夫和你多說。有件事情,我得立即交代孫兒!」
陳石星可還不知爺爺是受了重傷,驚疑不定,問道:「爺爺,究竟是出了些什麼事情?」
陳琴翁吸了口氣,說道:「星兒,你趕緊和雲大俠躲進地窖,待會兒外面不管發生什麼事情,你都不許出來!」
陳石星大吃一驚,說道:「爺爺,壞人要害你嗎?爺爺,你不說明真相,我不離開你。」
陳琴翁厲聲說道:「你這樣快就忘記我和你說的話麼?即使我死了,也要保全雲大俠的性命。你若不聽我的吩咐,我死也不瞑目!再說,就是你在這裡也幫不了我的忙,還不趕緊進去!」
陳石星無可奈何地抱起雲浩,但還是遲疑不肯舉步。就在此時,雲浩已經聽見外面似乎有腳步聲了,但陳石星還沒有聽見。
陳琴翁強作鎮定,微笑說道:「星兒,聽爺爺的話,趕緊進去。爺爺話雖這樣說,也不一定就會死的呀!」
陳石星只好抱起雲浩,打開牆壁的暗門。陳琴翁驀地省起,連忙拿起那個盒子,塞入雲浩懷中,把他們推人暗室,迅即關上。
他們兩個剛剛躲進地下的暗室,只覺得「轟隆」一聲,一聽就知是大門給人撞破,敵人來了,而且進來的不止一人!
陳石星嚇得一顆心幾乎要從口腔里跳出來,雲浩卻不知哪裡來的一點氣力,手會動了,黑暗中慢慢摸索,握着陳石星的手,低聲說道:「孩子,別害怕,吉人自有天相!」
雲浩雖然是中了劇毒,不能動彈,但多年的武學修為,聽覺還是比常人靈敏得多,外面說話的聲音,他聽得清清楚楚,即使是陳琴翁有氣無力的聲音。
只聽得那些人七嘴八舌的喝問琴翁:「你把雲浩藏在哪裡?」「雲浩身上那本劍譜呢?快快交出來!」「哼,你別騙我,我知道是你救了他,那本劍譜也一定是在你的手上!」
雲浩心中難過之極,這些人果然是衝着他來的!但聽這些人的口音,卻沒有厲抗天和那姓尚的魔頭在內。雲浩心裡苦笑道:「想不到張丹楓的無名劍法竟然成了禍胎,但願別要連累琴翁喪了性命。」
只聽得陳琴翁嘶啞的聲音苦笑說道:「可惜你們來遲了,劍譜是有的,但已經給一柱擎天拿去啦!」
「你這話當真?」
「我騙你們做什麼?你瞧我是不是已受了重傷?」
「是給一柱擎天打傷的嗎?」
「我剛剛從雷家出來,想必你們也該知道。要不是我把劍譜交給一柱擎天,他焉能放我回來?」
他並沒說明是否雷震岳打傷他的,但言下之意,自是雷震岳傷他的了。
雲浩恨得牙關格格作響,「真想不到號稱一柱擎天的雷震岳,竟是人面獸心!」
那班人中有個說道:「這話倒是不假,據我所知,這個老頭子的確是今天到過雷家的。我有個八拜之交在雷家臥底。」
「那麼雲浩呢?」另一個喝問。
「雲浩早已給一柱擎天派來的人搶走了!」
「哼,說不定這老頭子是騙咱們的,咱們搜搜!」
地窖里雲浩背靠石壁,緊緊握着陳石星的手。他叫陳石星不要害怕,自己卻也不禁心慌了。要知他在這一生之中,雖然經歷過不知多少大風大浪,但卻從無一次有過這樣驚險!他不是擔心自己的性命,而是擔心連累了陳家祖孫!
只聽得乒乒乓乓之聲,不斷傳入耳朵,顯然是那些人正在外間大事搜索。陳石星心裡叫道:「老天爺保佑,千萬別讓這些人傷害了我的爺爺!」那些人卻沒找到劍譜,也沒找到雲浩,一個似乎是首領身份的人說道:「看來這個老頭子的說話倒是不假,雲浩是受了重傷的,決不能自己逃跑,恐怕必定是一柱擎天將他搶去了。」
另一個人道:「大哥,那麼咱們怎樣?」
那「大哥」身份的人說道:「待咱們找到了厲抗天再說,為了那本劍譜,咱們只好和他化敵為友,共同對付一柱擎天了!」
剛才那個人哼了一聲,說道:「一柱擎天害了雲浩,如今又裝作好人庇護他。料想這件事情,一柱擎天是決不敢讓外人知道的,咱們不如透露一點口風,讓他知道咱們已經知道他的秘密,就用這個來要脅他!」另一個道:「好主意,大哥,不如就這樣子辦吧。要是找厲抗天的話。說不定他也是和一柱擎天串通的呢?那時他非但不會和咱們聯手,只怕咱們反受其害了!」那個「大哥」冷冷說道:「你以為一柱擎天是好惹的嗎?你居然想要脅他?」
剛才那個人道:「那麼大哥,依你之見如何?」
那「大哥」道:「真相未明之前,切忌輕舉妄動。如何做法,咱們回去慢慢商量吧。」
陳石星叮了口氣,「老天爺保佑,這班賊人快快走吧!幸虧他們沒有發現牆上的暗門!」雲浩久歷江湖,老於事故,聽了他們的談話,心裡卻是不禁暗暗吃一驚,「老天爺保佑,這班惡賊千萬別要毀了琴翁滅口才好!」
心念未已,只聽得「卜通」一聲,似乎是一個人倒地的聲音!陳琴翁蒼老的聲音叫道:「求求你們高抬貴手,別毀壞了我這張琴!」
「哼,誰要你這張琴,你好好留着它去給一柱擎天彈吧,哼,就只怕你再也不能給他彈了!」是那個「大哥」身份的人的冷酷的聲音。
陳石星嚇得跳了起來,不顧一切,就要衝出去看。雲浩將他一把拉住,在他耳邊喝道:「不能出去!」陳石星也曾跟他爺爺練過武功,氣力比一般的成年人還大得多,但給雲浩拉住,竟然掙脫不開。
雲浩剛才這一拉不過是一時情急,無暇思量的動作,想不到居然能把陳石星拉住,不由得又驚又喜:「咦,我怎的突然有了氣力了?」但試一試想要站起身來,卻又軟綿綿的使不出氣力。他是武學名家,呆了一呆之後,便即明白其中道理,原來一個人在危急之時,自然會發揮出身體中的潛力。但他是中了劇毒的,要是真氣完全散亂,絲毫也不能凝聚的話,身體中的潛力也是無由發揮。如今能夠發揮一點潛力,證明他的默運玄功;已是稍見功效。
雲浩心中苦笑:「原來我還是一個廢人,要一個小孩子保護的廢人!唉,要是我能夠恢復幾分功力,那就好了。如今我的真氣已耗盡,只好從頭再來,但只怕想要恢復剛才那點氣力,也得一個時辰了,聽得陳琴翁斷斷續續的呻吟聲,那些人匆匆忙忙跑出去的腳步聲,過了一會,這些聲音都聽不見了。
雲浩聽得敵人遠去的聲音,卻聽不見陳琴翁呼救的聲音,不由得心痛如絞,連忙放開陳石星的手,說道:「快,快出去把你的爺爺抱進來!」陳石星跑出琴房一看,只見爺爺躲在血泊之中,猶自緊緊抱着那張琴。
「啊,爺爺!」陳石星發出撕心裂肺的一聲呼號,把爺爺連人帶琴抱了起來。
陳琴翁發出一聲微弱的呻吟,嘴唇貼着孫兒的耳朵說道:「別大呼小叫,提防賊人還會再來!」
聲音雖然細如蚊叫,但陳石星聽得爺爺還會說話,心中稍稍寬慰,忙把爺爺抱進地下密室,
「星兒,你亮起燈來,讓我看看雲大俠,他,他好了點麼?」陳琴翁進了密室,便即這樣說道。
陳石星把爺爺放在雲浩身邊,點亮了油燈,說道:「雲大俠好得多了,但是,爺爺,你——」
雲浩抓着陳琴翁的手,摸他脈搏。雲浩雖然不是精於醫術,聽脈還是懂的,只覺琴翁脈搏凌亂,顯然已是不治之象。雲浩的一顆心不由得直往下沉,比那天他自己跌下無底深潭,自度必死,還要難受!陳琴翁卻是臉上出現微笑,說道:「雲大俠,你果然好得多了。但還不應浪費氣力!」說話的聲音比剛才響亮一些。
陳石星燃起一線希望,問道:「雲大俠,我爺爺有得救麼?」他怎知道,他的爺爺精神稍為好轉,卻正是回光反照的現象。
是用謊言安慰他呢,還是說出實話呢?正當雲浩不知如何是好之際,陳琴翁已是苦笑說道:「人總是有一死的,你爺爺已經七十有多,死亦無憾。」說至此時,「哇」的一口鮮血,吐了出來。
陳石星哭叫道:「爺爺,你不會死的,我不許你死!」
陳琴翁也不知哪裡來的氣力,喝道:「這不是哭的時候,星兒,你聽我說,我死了之後,你把屋子燒掉,趕緊和雲大俠遠走他方!」
陳石星忍住眼淚,叫道:「爺爺,你告訴我,你的仇人是誰?」
陳琴翁嘶啞着聲音道:「我不知道,我也不希望你給我報仇。只盼你能夠了卻我的心愿,救雲大俠脫險,和保全這張古琴!」聲音又復漸漸低況了。陳石星叫道:「不,我要知道,爺爺,你對他們說是一柱擎天打傷了你,這是真的嗎?」他剛才聽不清楚爺爺在外間所說的話,他是從賊人口中聽得他們轉述爺爺的話的。他已經知道爺爺說的劍譜被一柱擎天搶去是騙賊人的,那麼給一柱擎天打傷的事,是否也是騙賊人的呢?
陳琴翁若有所思,半晌,斷斷續續的吐出三個字來:「不,不是。」
陳石星鬆了口氣,心裡想道:「果然是騙賊人的。其實我也不該懷疑一柱擎天,雷大俠焉能害我爺爺?」
雲浩老於世故,聽了陳琴翁的話,卻是更加懷疑了。心裡想道:「一柱擎天是好人,琴翁何以告訴那些賊人,說是我和劍譜都給一柱擎天搶去,這不是嫁禍於他嗎?」
「那麼,你從雷家回來,究竟是誰打傷了你?」陳石星問道。
陳琴翁怒道:「我不要你給我報仇,你別多管!」陳石星應了一個「是」字,臉上卻也不禁出現懷疑的神色了。
陳琴翁似乎要為孫兒釋疑,本來不想說的,終於還是嘆了口氣,說道:「雖然我是在雷家受的傷,卻不關雷大俠的事,唉,但是可惜我沒有工夫和你仔細說了!」陳石星道:「爺爺,我和雲大俠可不可以到雷家避禍?」原來他倒不是懷疑一柱擎天害他的爺爺,而是覺得奇怪,既然爺爺是在雷家受的傷,為什麼不叫他向雷大俠問個明白,反而要他和雲浩遠走地方?陳琴翁連忙說道:「不,不能!咱們不能連累人家,你也不必去向雷大俠問明真相。」
雲浩心裡想道:「你說劍譜和我被雷震岳搶去,那不是已經連累了他嗎?」不過,這話他卻是不便說出來,而且他心裡已經明白,「他要孫兒遠走他方,一定是害怕一柱擎天一不做二不休,對他的孫兒也施毒手!」陳琴翁似乎已知他的心思,說道:「我說劍譜已落在一柱擎天之手,那是雷大俠要我這樣說的!」
這話雲浩自然不能相信,但陳石星知道爺爺的脾氣,卻是相信爺爺臨死的時候不會騙他;不禁問道:」為什麼?」
陳琴翁道:「雷大俠已料到可能會有剛才之事,他一定要我這樣說,我只能聽他吩咐!」陳石星暗自想道:「雷大俠是要爺爺這樣做,莫非就是為了吸引賊人去對付他,令得賊人放鬆了搜查雲大俠?」
陳琴翁的聲音更微弱了,接着說道:「星兒,你別多問,我也沒時間和你多說了。我、我、我……」說到後面,已是斷斷續續不能成聲。
陳石星心頭一凜,顫聲叫道:「爺爺,你還有什麼吩咐?」輕輕給祖父搓揉胸口,陳琴翁「哇」的吐出一口帶血的濃痰。
似乎還有未了之事,不說不能瞑目,陳琴翁忽地重又抖擻精神,說道:「我死了之後,你燒掉房子,將我一同火化。還有——」說到此時,回頭過來,望着雲浩,接着緩緩說道:「雲大俠,你會好起來的,我求你照顧我的孫兒!」雲浩忍受住悲痛,說道:「恩公,你放心。我沒有兒子,我會把你的孫兒當做兒子一般!」
陳琴翁面上堆滿笑容,說道:「好,那我就放心了!」「放心了」三字出了口,雙眼亦已閉了。
陳石星把手一摸,祖父的身體已經僵硬。這剎那間,他只覺得地轉天旋,抱着爺爺屍體,哭也哭不出來,竟然呆了。
雲浩咽淚說道:「孩子,你哭呀,你快哭呀!」
呆了好一會子,陳石星這才「哇」的一聲,哭得出來。一發不能收拾,從微弱的咽泣變成了嗚嗚的大哭,眼淚滴在祖父的身上,和陳琴翁身上流出來的血混在一起。
雲浩悲痛之極,但他可沒有哭。他心裡在想:「事情的真相雖然還未明白,一柱擎天總是脫不了嫌疑。我倘若能夠恢復武功,非找他算帳不可、我若是不能恢復武功那就只能把本領傳給石星了。但一柱擎天並非易與之輩,說不定他還當真如那些賊人所說,是和厲抗天同謀害我的。星兒的本領就是學得和我一樣,恐怕也還是不能替他爺爺報仇。怎麼辦呢?」忽聽得外面似有聲音,雲浩吃了一驚,連忙說道:「星兒別哭,好像有人來了!」
話猶未了,只聽得一個人哈哈笑道:「原來這牆上有個暗門,幸虧我夠聰明,瞞着大哥,偷偷回來察看!」原來這個人是擅於製造機關的巧匠,但他的「大哥」卻不知道他有這個本領。他剛才已經發現牆壁有點破綻,為了想要獨吞劍譜,故意不說出來。大伙兒走了之後,他才找個藉口,愉偷回來察看。
陳石星這一驚非同小可,跳起來就想吹熄燈火,準備在黑暗之中,和賊人一拼。
雲浩忽地叫道:「別熄燈火!給我彈琴,快,給我彈琴!」
陳石星莫名其妙,但急切之間,已是無暇思索,雲浩的語氣有一股令人不能抗拒的力量,他在六神無主之際,只能聽從雲浩的命令了。
琴聲叮叮咚咚的響了起來,雲浩皺了皺眉,低聲說道:「你要對周圍的一切,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用心彈奏那半闕廣陵散!」
陳石星這才想起雲浩是要借琴聲之助,恢復一點功力,連忙強懾心神,重理琴弦,輕挑慢攏,這次彈得果然好了許多。
在悠揚的琴聲之中,只聽得「蓬」的一聲,牆上的暗門已給那賊人打開了。
雲浩輕輕說道:「好孩子,別害怕,繼續彈!」
腳步聲由遠而近,那個人走過六七丈長的一條地道,終於踏進他們這間密室來了!
「廣陵散」正在彈到思念與良友同游之樂,琴韻輕快悠揚。
雲浩陶醉在美妙的琴聲之中,心神一片寧靜,對這個人的來到恍若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真氣一點一滴的慢慢凝聚丹田。
但這個人的腳步聲卻擾亂陳石星心頭的寧靜,他不知不覺回頭去看雲浩,手指在微顫,一個本來應該是柔和輕快的音符變為高亢。
雲浩眉頭一皺,隨即臉上泛起笑容,仿佛是在安慰陳石星道:「孩子,別害怕,彈下去吧!」
陳石星霍然一省,省起了這是生死關頭,要想死裡求生,只有鎮懾心神,依從雲浩的吩咐。
「間關鶯語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難?」叮叮咚咚的琴聲,又再輕快得有如流水行雲了。
那人踏進密室,看見這個情景,太過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倒是令得他不禁有點驚疑不定了!他看見陳琴翁的屍體躺在地上,雲浩背靠着牆,動也不動,臉上毫無血色,分明是一死一傷。但這個少年卻還是如此鎮定從容的彈琴!
「他們在搗什麼鬼?」這人心裡想道:「難道這老頭兒是在裝死?難道雲浩所受的傷並不如我們想象之甚?」他呆了片刻,甫又想道:「雲浩何等武功,倘若他不是受了重傷,還能動彈的話,焉能任我進來?哼,看來他擺的是空城計,我可不能讓他唬住。至於這糟老頭兒,即使他是詐死,他也決計不是我的對手,怕他何來?」在患得患失的心情之下,這人終於放大膽子,走上前去,舉腳踢陳琴翁的屍體。他要試一試陳琴翁是真死還是假死,同時也是要着一看雲浩的反應如何?
雲浩仍然動也不動,而且索性連眼睛也閉上了。
琴聲戛然而止,陳石星喝道:「別碰我的爺爺!」他無法沉得住氣了!
這人已經把陳琴翁踢得翻了個身,一試之下,確實知道他是真的死了。
陳石星霍的站起身來,喝道:「惡賊,我、我……」他想說的是「我和你拼了!」忽聽得雲浩輕輕嘆了口氣。
陳石星如受當頭捧喝,心頭一凜,自思:「我和他拼有什麼用?我死了不打緊,可連累了雲大俠!」他定了定神,頹然坐下,又再彈琴。
那人哈哈大笑,說道:「你、你什麼?好,你不許我碰你爺爺,我就碰你!」
陳石星好像沒有聽見他的恫嚇,一心一意的彈他的琴。「廣陵散」的上半闕已經彈到最後一段了。
那人大怒喝道:「小鬼,你在弄什麼玄虛?我有話問你:你敢不理睬我,我把你活活捏死!」雙臂箕張,作勢就要過去叉陳石星的喉嚨。雲浩忽地張開了口,冷冷說道:「有話你該問我,你想得到你要的東西,也只能問我!不許你碰這孩子!否則你什麼也得不到!」那人哈哈一笑,回頭過來,說道:「好,我就問你!只要你肯說實話,我才懶得和這小鬼頭計較呢。說吧,張丹楓給你的劍譜在哪裡?」雲浩緩緩說道:「你自己來拿!」
那人想不到雲浩這樣容易便答應給他,心裡又驚又喜,想道:「原來那老頭子果然是騙我的,劍譜並沒給一柱擎天拿去。但一柱擎天何以會放過他和他的劍譜呢?依理推測,那老頭兒既是在雷家受傷出來,分明是一柱擎天拷問他了,一柱擎天豈有還不知道雲浩在他家中之理?」
那人踏上兩步,冷笑說道:「來拿就來拿,我也不怕你搗鬼!」冷笑聲中,突然把手一揚,一支鋼鏢,向雲浩飛去!
雲浩聞得一股腥風,這是一支餵毒的飛鏢。雲浩心頭一驚,「我終於還是保護不了這個孩子!」那支飛鏢眼看就要打着了雲浩,忽地向上翻騰,幾乎是擦着雲浩的鼻尖飛過。「喀」的一聲,釘在牆上。原來那人發的這支飛鏢,用意只是在試一試雲浩還有沒有武功的。他這發鏢的手法,倒是第一流的暗器功夫。拿捏時候,不差毫絲。
雲浩定下心神,知道這口注是自己賭贏了。原來,他早就料到這個人不敢就殺死他的,因為這個人還沒有得到他心目中以為必然會有的那本劍譜。
陳石星聽得了「喀嚓」一聲,不禁又吃一驚,正待回頭看時,雲浩喝道:「別理他,彈下去!」
那人哈哈一笑,說道:「雲大俠真好膽量,佩服,佩服!」
雲浩哼了一聲,說道:「劍譜收藏之處,只有我一人知道,我好意想要給你,你反而害我!」
那人賠笑說道:「雲大俠,我只不過試試你的膽量,你別見怪?」
雲浩冷笑道:「真人面前何必說假話?你當然不能容我,我也早已不打算活了」。不過,你決不能害這孩子,否則我大不了是個死,劍譜你休想到手!」
那人是個老江湖,本來有點疑心,雲浩為什麼這樣容易就肯給他劍譜的,聽了雲浩這段話,倒是釋然於懷了。「原來他是要拿劍譜來交換這小鬼的性命,嘿,嘿,這個人情倒是不妨暫且賣給他,待劍譜到了手,那時還怕這小鬼飛得上天。」當下賠笑說道:「雲大俠,你多疑了,我胡三雖然不算得什麼人物,在江湖上,也還叫得響字號,豈能加害一個孩子?不但如此,你送我這份厚禮,我還要盡心醫治你的。」雲浩裝作相信他的樣子,緩緩說道:「但願你說的話算數。你,你扶我起來,我和你去拿劍譜。」
雲浩剛才讓那支飛鏢貼着面門飛過,動也不動,胡老三隻道他已是完全消失了武功,放下了心,便即過去將他扶起。不料就在這一瞬間,胡老三隻覺虎口一麻,脈門已是給雲浩一把抓住!胡老掙脫不開,這才知道着了道兒,大驚之下,起腳就踢。
雲浩心裡一驚:「唉,我到底是不行了!」
陳石星聽得他們扭打的聲音,也是沉不住氣,不覺指頭一滑,又錯了一個音符。雲浩叫道:「用心彈琴!」
琴韻悠揚中,雲浩呼的一掌直劈出去,這一掌是他畢生功力之所聚,胡老三如何禁受得起?一聲慘號,登時像皮球一般的給拋了起來。但他踢出的那一腳,卻也踢中了雲浩的心窩。
胡老三像皮球一般從陳石星頭頂飛過,喀的一聲,撞在牆上,腦袋開花,直挺挺的躺在地上,不用說已是一命嗚呼了。
琴聲戛然而止,陳石星恰恰在這時候,彈完了半闕「廣陵散。」
回過頭來,只見雲浩嘴角流出鮮血,面如金紙。陳石星連忙放下古琴,跪到雲浩身邊,顫聲問道:「雲大俠,你怎麼啦?」
雲浩吸了口氣緩緩說道:「好孩子,你聽我說,不要多問!」他凝聚的真氣已經是消耗殆盡,身體中的毒又再發作,即使剛才沒有給那胡老三賜着心窩,自知也是難以保全性命了。
「好孩子,我不能替你爺爺報仇了,今後只能靠你自己去報仇啦!」陳石星聽這話,大吃一驚,已知不妙。雲浩臉上堆着微笑,說道:「好孩子,別傷心。這不是傷心的時候,聽我說下去。」
「好孩子,你是我最後一個朋友,也是我最可以信賴的一個朋友。」說至此處;雲浩不覺忽地想起了單拔群來,要是在兩個時辰之前,有人問他,他最好的朋友是誰,他一定會說是單拔群。但在他聽到那個盜賊和陳琴翁的對答之後,雖然還沒有事實可以證明是單拔群和一柱擎天串通了害他,但這信心卻是有點動搖了。
唉,一個人在臨終之際,忽然發覺自己的好朋友可能就是謀害自己的人,有什麼事情,能夠比這個令人傷心呢?
雲浩眼睛一黑,心痛如割,連忙吸了口氣,自己安慰自己道:「不,我怎能懷捉單大哥,單大哥決不會如此的,一柱擎天就難說了。」跟着想道:「現在對我來說,最緊要的事情,是要把應該交代的事情向這孩子交代清楚,莫說單大哥,即使一柱擎天是好是壞,我也無謂多費心思去琢磨他了。」
「我知道你想學武功,但我不配做你的師父,因為你即使練成我這樣的本領,恐怕也未必報得了仇。」雲浩繼續說道:「不過,我可以代一個人收你為徒,這個人是武林公認的天下第一高手張丹楓!他是我的姑夫。」
陳石星哽咽說道:「雲大俠,我要你活,寧可不學什麼武功!」
雲浩悽然笑道:「誰不想活呢?但萬一我活不成的話,傻孩子,你不學武功,誰來替你爺爺報仇了我,我只要你聽我的話……」聲音在不知不覺之時又微弱了許多。
陳石星抱着雲浩搖了一搖,叫道:「雲大俠,你醒醒呀!」
雲浩倏地張開眼睛,說道:「你放心,我不會馬上死的。剛才我說到哪兒?」陳石星道:「你說要代張丹楓收我為徒。」心裡想道:「但卻怎知張丹楓願意收我為徒?」
雲浩似乎知道他的心思,繼續說遁:「張丹楓住在石林,你一定要到那兒找他,見到了他,把我的事情告訴他,把我留給你的東西也拿給他看,他必然會相信你,也會收你為徒的。你練過內功沒有?」陳石星道:「跟爺爺學過一點入門的吐納功夫。」
雲浩說道:「好,那就行了,匣子內有我的拳經刀譜,另外就是你曾經見過的那幾頁張丹楓手抄的無名劍法了。我的拳經上附錄着有修習內功的法門,你要好好去練然後才能循序漸進。
「明天你就應該離開這兒,前往石林。」雲浩繼續說道:「不過,張丹楓年紀已經很老,我恐怕你未必見得着他。所以我要你有個準備,準備自己修練上乘的武功。張丹楓有一張收藏劍譜的地圖,剛才我夾在無名劍法之中,已經交給你了。萬一張丹楓已經死了,你可以按圖尋找。以你的資質,或許可以無師自通的。你練成武功,給爺爺報了仇之後,把張丹楓的劍譜帶往天山,交給天山派的掌門人霍天都,他是張丹楓的大弟子,亦即是你的大師兄。你和他說明原委,我想他會承認你是同門的。」說至此處,已是上氣不接下氣,要很費力才能說出話來。
「但我怎知仇人是誰?」陳石星心中想道,他見雲浩說得如此辛苦,心中雖然還有疑團,卻是不忍再問他了。
雲浩忽地咬破舌尖,精神一振,提高聲音,說下去道:「有件事我必須提醒你,你要記住,人心叵測,千萬不可輕易相信別人,即使他是天下聞名的什麼大俠!」陳石星心頭一凜,不禁失聲叫道:「雲大俠,你說的可是一柱擎天?」雲浩沉聲說道「不錯。我的仇人已經知道的是厲抗天和一個姓尚的魔頭,還沒知道的是剛才來的這幫人。但這兩幫人恐怕都和一柱擎天有點關係,從你爺爺臨終的口氣聽來,這個一柱擎天,恐怕也就是害死你爺爺的主凶!不過,他恐怕你也遭毒手,不敢對你明說!」
這幾句話恍似晴天霹靂,震得陳石星腦子陣陣暈眩,心裡亂成一片。「一柱擎天,他可是爺爺的好朋友呀,這怎麼會,這怎會呢?但爺爺為什麼要我遠走高飛不叫我去求他幫助呢?爺爺說是不想連累他,這是他的真心說話嗎?唉,恐怕還是雲大俠的話更可以相信吧!」雲浩的呻吟聲將他從迷茫中驚醒過來,陳石星吃了一驚,叫道:「雲大俠,你——」
雲浩繼繼續續的說道:「我的寶刀送給你,金豆你拿去作盤纏,無論如何,要到石林,練成武功,給你爺爺和我報仇!」
陳石星叫道:「雲大俠,我會替你報仇的。你還有什麼要吩咐我嗎?」把耳朵貼到雲浩唇邊。
只聽得雲浩細如蚊叫的聲音說道:「我有一個女兒,名叫雲瑚,年紀和你差不多。我和你是忘年交,我不敢把你當作兒子,但我希望你把她當作姐姐,你們、你們……」忽地聲音聽不見了。陳石星道:「我答應你去找雲姐姐。」一探雲浩鼻息,發覺他業已氣絕。正是:
南國名山埋俠骨,人亡家破哭孤。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廣陵劍
廣陵劍
《廣陵劍》是梁羽生所著武俠小說作品,是萍蹤系列最後一部,講述了張丹楓的關門弟子陳石星與雲重的孫女雲瑚的感情和江湖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