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崖頂疑陣(2)_金庸・射鵰英雄傳

郭靖長長喘了口氣,站起身來。那道人低聲道:「咱們跟着她,瞧她還鬧甚麼鬼。」抓住郭靖的腰帶,輕輕從崖後溜將下去。兩人下崖着地時,梅超風的人影已在北面遠處。那道人左手托在郭靖腋下,郭靖登時覺得行走時身子輕了大半。兩人步履如飛,遠遠跟蹤,在大漠上不知走了多少路,天色微明時,見前面影影綽綽豎立着數十個大營帳,梅超風身形晃動,隱沒在營帳之中。兩人加快腳步,避過巡邏的哨兵,搶到中間一座黃色的大帳之外,伏在地下,揭開帳幕一角往裡張望時,只見一人拔出腰刀,用力劈落,將一名大漢砍死在地。那大漢倒將下來,正跌在郭靖與道人眼前。郭靖識得這人是鐵木真的親兵,不覺一驚,心想:「怎麼他在這裡給人殺死?」轉輕把帳幕底邊又掀高了些,持刀行兇的那人正好轉過面來,卻是王罕的兒子桑昆。只見他把長刀在靴底下擦去血跡,說道:「現下你再沒疑心了罷?」另一人道:「鐵木真義兄智勇雙全,就怕這事不易成功。」郭靖認得這人是鐵木真的義弟札木合。桑昆冷笑道:「你愛你義兄,那就去給他報信罷。」札木合道:「你也是我的義弟,你父親待我這般親厚,我當然不會負你。再說,鐵木真一心想併吞我的部眾,我又不是不知,只不過瞧在結義的份上,沒有跟他破臉而已。」郭靖尋思:「難道他們陰謀對付鐵木真汗?這怎麼會?」又聽得帳中另一人說道:「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若是給他先動手干你們,你們就糟了。事成之後,鐵木真的牲口、婦女、財寶全歸桑昆:他的部眾全歸札木合,我大金再封札木合為鎮北招討使。」郭靖只見到這人的背影,於是悄悄爬過數尺,瞧他側面,這人好生面熟,身穿鑲貂的黃色錦袍,服飾甚是華貴,琢磨一下他的語氣,這才想起:「嗯,他是大金國的六王爺。」札木合聽了這番話,似乎頗為心動,道:「只要是義父王罕下令,我當然服從。」桑昆大喜,道:「事已如此,爹爹如不下令,便是得罪了大金國。回頭我去請令,他不會不給六王爺的面子。」完顏洪烈道:「我大金國就要興兵南下滅宋,那時你們每人統兵二萬前去助戰,大功告成之後,另有封賞。」桑昆喜道:「向來聽說南朝是花花世界,滿地黃金,女人個個花朵兒一般。六王爺能帶我們兄弟去遊玩一番,真是再好不過。完顏洪烈微微一笑,道:「那還不容易?就只怕南朝的美女太多,你要不了這麼多。」說着二人都笑了起來。完顏洪烈道:「如何對付鐵木真,請兩位說說。」頓了一頓,又道:「我先已和鐵木真商議過,要他派兵相助攻宋,這傢伙只是不允。他為人精明,莫要就此有了提防,怕我圖謀於他。這件事可須加倍謹慎才是。」這時那道人在郭靖衣襟上一扯,郭靖回過頭來,只見梅超風在遠處抓住了一個人,似乎在問他甚麼。郭靖心想:「不管她在這裡搗甚麼鬼,恩師們總是暫且不妨。我且聽了他們計算大汗的法子,再作道理。」於是又伏下地來。只聽桑昆道:「他已把女兒許給了我兒子,剛才他派人來跟我商量成親的日子。」說着向那被他砍死的大漢一指,又道:「我馬上派人去,請他明天親自來跟我爹爹面談。他聽了必定會來,也決不會多帶人手。我沿路埋伏軍馬,鐵木真就有三頭六臂,也逃不出我手掌心了。」說着哈哈大笑。札木合道:「好,幹掉鐵木真後,咱們兩路兵馬立即沖他大營。」郭靖又氣又急,萬料不到人心竟會如此險詐,對結義兄弟也能圖謀暗算,正待再聽下去,那道人往他腰裡一托,郭靖身子略側,耳旁衣襟帶風,梅超風的身子從身旁擦了過去,只見她腳步好快,轉眼已走出好遠,手裡卻仍抓着一人。那道人牽着郭靖的手,奔出數十步,遠離營帳,低聲道:「她是在詢問你師父們的住處。咱們須得快去,遲了怕來不及啦。」兩人展開輕身功夫,全力奔跑,回到六怪的蒙古包外時,已近午時。那道人道:「我本來不願顯露行藏,因此要你不可跟六位師父說知,但眼下事急,再也顧不得小節。你進去通報,說全真教馬鈺求見江南六俠。」

郭靖兩年來跟他夜夜相處,這時才知他的名字。他也不知全真教馬鈺是多大的來頭,當下點頭答應,奔到蒙古包前,揭開帳門,叫聲:「大師父!」跨了進去。

突然兩隻手的手腕同時一緊,已被人抓住,跟着膝後劇疼,被人踢倒在地,呼的一聲,鐵杖當頭砸將下來。郭靖側身倒地,只見持杖打來的正是大師父柯鎮惡,只嚇得魂飛天外,再也想不到抵擋掙扎,只有閉目待死,卻聽得當的一聲,兵刃相交,一人撲在自己身上。

他睜眼看時,只見七師父韓小瑩護住了自己,叫道:「大哥,且慢!」她手中長劍卻已被柯鎮惡鐵杖砸飛。柯鎮惡長嘆一聲,鐵杖在地下重重一頓,道:「七妹總是心軟。」郭靖這時才看清楚抓住自己雙手的是朱聰和全金髮,膽戰心驚之下,全然胡塗了。柯鎮惡森然道:「教你內功的那個人呢?」郭靖結結巴巴的道:「他他……他……在外面,求見六位師父。」六怪聽說梅超風膽敢白日上門尋仇,都是大出意料之外,一齊手執兵刃,搶出帳外,日影下只見一個蒼髻道人拱手而立,哪裡有梅超風的影子?

朱聰仍是抓着郭靖右腕脈門不放,喝道:「梅超風那妖婦呢?」郭靖道:「弟子昨晚見到她啦,只怕待會就來。」六怪望着馬鈺,驚疑不定。馬鈺搶步上前,拱手說道:「久慕江南六俠威名,今日識荊,幸何如之。」朱聰仍是緊緊抓住郭靖的手腕不放,只點頭為禮,說道:「不敢,請教道長法號。」

郭靖想起自己還未代他通報,忙搶着道:「他是全真教馬鈺。」六怪吃了一驚,他們知道馬鈺道號丹陽子,是全真教教祖王重陽的首徒,王重陽逝世後,他便是全真教的掌教,長春子丘處機還是他的師弟。只是他閉觀靜修,極少涉足江湖,是以在武林中名氣不及丘處機,至於武功修為,卻是誰也沒有見過,無人知道深淺。柯鎮惡道:「原來是全真教掌教到了,我們多有失敬。不知道長光降漠北,有何見教?可是與令師弟嘉興比武之約有關嗎?」馬鈺道:「敝師弟是修道練性之人,卻愛與人賭強爭勝,大違清靜無為的道理,不是出家人所當為,貧道曾重重數說過他幾次。他與六俠賭賽之事,貧道實不願過問,更與貧道沒半點干係。兩年之前,貧道偶然和這孩子相遇,見他心地純良,擅自授了他一點兒強身養性、以保天年的法門,事先未得六俠允可,務請勿予怪貴。只是貧道沒傳他一招半式武功,更無師徒名份,說來只是貧道結交一個小朋友,倒也沒壞了武林中的規矩。」說着溫顏微笑。

六俠均感詫異,卻又不由得不信。朱聰和全金髮當即放脫了郭靖的手腕。韓小瑩喜道:「孩子,是這位道長教你本事的嗎?你幹麼不早說?我們都錯怪你啦。」說着伸手撫摸他肩頭,心中十分憐惜。郭靖道:「他……他叫我不要說的。」韓小瑩斥道:「甚麼他不他的?沒點規矩,傻孩子,該叫『道長』。」雖是斥責,臉上卻儘是喜容。郭靖道:「是,是道長。」這兩年來,他與馬鈺向來「你、我」相稱,從來不知該叫「道長」,馬鈺也不以為意。馬鈺道:「貧道雲遊無定,不喜為人所知,是以與六俠雖近在咫尺,卻未前來拜見,伏乞恕罪。」說着又行了一禮。原來馬鈺得知江南六怪的行事之後,心中好生相敬,又從尹志平口中查知郭靖並無內功根基。他是全真教掌教,深明道家抑己從人的至理,雅不欲師弟丘處機又在這件事上壓倒了江南六怪。但數次勸告丘處機認輸,他卻說甚麼也不答應,於是遠來大漠,苦心設法暗中成全郭靖。否則哪有這麼巧法,他剛好會在大漠草原之中遇到郭靖?又這般毫沒來由的為他花費兩年時光?若不是梅超風突然出現,他一待郭靖內功已有根基,便即飄然南歸,不論江南六怪還是丘處機,都不會知道此中原委的了。六怪見他氣度謙沖,真是一位有道之士,與他師弟慷慨飛揚的豪態截然不同,當下一齊還禮。正要相詢梅超風之事,忽聽得馬蹄聲響,數騎馬飛馳而來,奔向鐵木真所居的大帳。郭靖知道是桑昆派來誘殺鐵木真的使者,心中大急,對柯鎮惡道:「大師父,我過去一會就回來。」柯鎮惡適才險些傷了他性命,心下甚是歉疚,對這徒兒更增憐愛,只怕他走開之後,竟遇上了梅超風而受到傷害,忙道:「不,你留在我們身邊,千萬不可走開。」

郭靖待要說明原委,卻聽柯鎮惡已在與馬鈺論當年荒山夜斗雙煞的情景。他焦急異常,大師父性子素來嚴峻,動不動便大發脾氣,實不敢打斷他的話頭,只待他們說話稍停,即行稟告,忽見一騎馬急奔而來,馬背上一人身穿黑狐皮短裘,乃是華箏,離開他們十多步遠就停住了,不住招手。郭靖怕師父責怪,不敢過去,招手要她走近。

華箏雙目紅腫,似乎剛才大哭過一場,走近身來,抽抽噎噎的道:「爹爹要我,要我就去嫁給那個都史……」一言方畢,眼淚又流了下來。郭靖道:「你快去稟告大汗,說桑昆與札木合安排了詭計,要騙了大汗去害死他。」華箏大吃一驚,道:「當真?」郭靖道:「千真萬確,是我昨晚親耳聽見的,你快去對你爹爹說。」華箏道:「好!」登時喜氣洋洋,轉身上馬,急奔而去。郭靖心想:「人家安排了陰謀要害大汗,你怎麼反而高興?」轉念一想:「啊,這樣一來,她就不會去嫁給都史了。」他與華箏情若兄妹,一直對她十分關切愛護,想到她可以脫卻厄運,不禁代她歡喜,笑容滿臉的轉過身來。只聽馬鈺說道:「不是貧道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那梅超風顯然已得東海桃花島島主黃藥師的真傳,九陰白骨爪固然已練到出神入化,而四丈銀鞭的招數更是奧妙無方。咱們合八人之力,當然未必便輸給了她,但要除她,只怕自己也有損傷。」韓小瑩道:「這女子的武功確是十分厲害,但我們江南七怪跟她仇深似海。」馬鈺道:「聽說張五俠與飛天神龍柯大俠都是為銅屍陳玄風所害。但各位既口誅了陳玄風,大仇可說已經報了。自古道:冤家宜解不宜結。梅超風一個孤身女子,又有殘疾,處境其實也很可憐。」六怪默然不語。過了一會,韓寶駒道:「她練這陰毒功夫,每年不知害死多少無辜,道長俠義為懷,總不能任由她如此為非作歹。」朱聰道:「現下是她找上門來,不是我們去找他。」全金髮道:「就算這次我們躲過了,只要她存心報仇,今後總是防不勝防。」馬鈺道:「貧道已籌劃了一個法子,不過要請六俠寬大為懷,念她孤苦,給她一條自新之路。」朱聰等不再接口,靜候柯鎮惡決斷。柯鎮惡道:「我們江南七怪生性粗魯,向來只知蠻拚硬斗。道長指點明路,我們感激不盡,就請示下。」他聽了馬鈺的語氣,知道梅超風在這十年之中武功大進,馬鈺口中說求他們饒她一命,其實是顧全六怪面子,真意是在指點他們如何避開她的毒手。韓寶駒等卻道大哥忽然起了善念,都感詫異。馬鈺道:「柯大俠仁心善懷,必獲天佑。此外還有一層緊要之事。據貧道猜想,這十年之中,那梅超風一定又得了黃藥師的傳授。」朱聰驚道:「聽說黑風雙煞是桃花島的叛徒,黃藥師怎能再傳她功夫?」馬鈺道:「貧道本也這樣想,但聽柯大俠所說當年荒山之戰的情形,那梅超風當時的功夫與現下相差甚遠。她如不再得明師指點,但憑自己苦練,決計到不了眼下這個地步。咱們今日誅了鐵屍,要是黃藥師見怪,這……」柯鎮惡和朱聰都曾聽人說過黃藥師的武功,總是誇大到了荒誕離奇的地步。未必可信,但全真教是天下武術正宗,馬鈺以掌教之尊,對他尚且如此忌憚,自然是非同小可。朱聰說道:「道長顧慮周詳,我兄弟佩服得緊,就請示下妙策。」馬鈺道:「貧道這法子說來有點狂妄自大,還請六俠不要見笑才好。」朱聰道:「道長不必過謙,重陽門下全真七子威震天下,誰不欽仰?」這句話向着馬鈺說來,他是一片誠敬之意。丘處機雖也是全真七子之一,朱聰卻萬萬不甘對他說這句話。馬鈺道:「仗着先師遺德,貧道七個師兄弟在武林之中尚有一點兒虛名,想來那梅超風還不敢同時向全真七子下手。是以貧道想施個詭計,用這點兒虛名將她驚走。這法子說來實非光明正大,只不過咱們的用意是與人為善,詭道亦即正道,不損六俠的英名令譽。」當下把計策說了出來。
射鵰英雄傳
射鵰英雄傳
《射鵰英雄傳》是金庸創作的長篇武俠小說,以寧宗慶元五年(1199年)至成吉思汗逝世(1227年)這段歷史為背景,反映了南宋抵抗金國與蒙古兩大強敵的鬥爭,充滿愛國的民族主義情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