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回 驅驢有術居奇貨 除惡無方從佳人(4)

李沅芷尋思:「余師哥最想得到的,是甚麼東西?剛才他見到我師父,哭成這個樣子,那麼對他最要緊的,莫過於殺張召重給馬師伯報仇了。這麼說來,得想法子去殺張召重。」轉念一想:「張召重武藝高強,我又怎殺得了他?再說,就算殺了,他也只是感激我而已,不會像驢子望着胡蘿蔔那樣,一路追個不停。」又想:「我小時候見到傭人的兒子玩泥娃娃,哭着要,他不肯給,我偏偏一定要。這鬍子叔叔說得不錯,我越是對他好,他越是避開我。以後倒不如冷冷淡淡的,等他覺得我好時,再讓他來嘗嘗苦苦求人的滋味。驅趕倔脾氣的笨驢,就得用大鬍子叔叔的法子。」心下打算已定,真的對余魚同不理不睬起來。駱冰與徐天宏冷眼旁觀,都覺奇怪。阿凡提只是拉着大鬍子微笑。

阿凡提換了腳力,行得快了數倍,一行人蹄踏黃沙,途隨白馬,來到白玉峰前。那白馬對狼群猶有餘怖,到了進入古城的歧道處,就停步不前了。駱冰一再驅趕,白馬無論如何不肯再前行一步。袁士霄道:「狼群大隊曾聚在這裡,咱們循着狼糞一路尋進去吧。」眾人見到狼糞甚多,想到陳家洛的安危,都是心焦如焚。駱冰下了白馬,與文泰來共乘一騎。曲曲折折的走了半天,忽聽得腳步聲響,歧路上轉出四個人來,當先一人正是張召重。徐天宏一聲唿哨,連同衛春華、章進、心硯一齊散開,往四人後路抄去。張召重斗見群雄,一驚非小,尤其看到師兄陸菲青,登時臉色蒼白,額上冷汗直冒。余魚同手揮金笛,便要撲上去拚命。袁士霄左手抓住他臂膀輕輕一拉,余魚同身不由主的退回。袁士霄指着張召重罵道:「前幾天和你相遇,還道你是武當派的一位高手,哪知竟是個無惡不作的匪類,連自己師兄也忍心害了。爽爽快快,給我自己了斷吧。」

張召重見對方至少有五人和自己功力相若,有的甚至在自己之上,以力相拚,必無幸理,當下硬起頭皮,道:「我這邊只有四人,你們依多為勝,張某死在此地,又何足為恥?」袁士霄大怒,心想:「那三人能力敵群狼,倒也都是硬手,他們四人齊上,我一人可對付不了,但有大鬍子相幫,那也成了。」哼了一聲,說道:「要殺你這惡徒,也用得着依多取勝?你們四人一齊上來,我只和這大鬍子兄弟兩人接着。你們四個傢伙只要能和我們兩人打個平手,就放你走路。」張召重向阿凡提注目打量,見他面容黝黑,一叢大鬍子遮住了半邊臉,笑得雙眼眯成了兩條縫,不似身懷絕技的高人,心想:「這姓袁的確是武功驚人,遠勝於我,難道這大鬍子回人也厲害之極?關東三魔中有一人相助,我或可和這姓袁的打成平手,餘下兩人對付這個回子,想來也行了。」身處此境,也已不容他有何異言,便道:「那麼我們就試一試,請袁……袁大俠手下容情。」袁士霄厲聲道:「我手下是毫不容情的。」轉頭對阿凡提道:「大鬍子,在這許多新朋友面前,咱哥兒倆可別出醜了。」阿凡提道:「我鄉下佬見官,有點兒怯,只怕不成。」身子一晃,也沒見他抬腿動足,已下了驢子。張召重見他身法,驀地想起,原來就是那晚在墓地中搶他帽子的怪人,不覺凜然一驚。袁士霄叫道:「都上來吧。用心打,別打主意想逃,在我老兒手下可跑不了。」哈合台走上一步,對袁士霄說:「袁大俠於我三兄弟有救命大恩,我們萬萬不敢接你老人家的招。再說,我們跟這姓張的也只相會,並無交情,犯 不上為他助拳。」他見張召重行為卑鄙,早就老大瞧他不起,只是他此刻猝遇眾敵,再要出言損他,未免有討好對方、自圖免禍之嫌,是以只說到此處為止。三魔並排站在一旁,竟是擺明了置身事外。袁士霄眉頭一皺,說道:「他們不肯動手,只剩下了你一個,哪怎麼辦?我三十歲那一年,曾向祖師爺立過重誓,從此而後,決不跟人單打獨鬥。」說着向天山雙鷹瞥了一眼。原來他當年生怕自己妒火焦焚、狂性大發之下,竟會將陳正德打死,是以立此重誓,約束自己,當下又道:「大鬍子,只有麻煩你了。」阿凡提解下背上鍋子,笑道:「好吧,好吧,好吧。」呼的一聲,鍋子當頭向張召重罩到。張召重向左躍開,凝神瞧他使的是甚麼兵刃,只見黑黝黝,圓兜兜,一面凹進,一面凸出,凸的一面還有許多煤煙,竟像是只鐵鍋。阿凡提笑道:「你心裡一定在想:這是甚麼呀?倒像是只鍋子。跟你說,這正是一隻鍋子。你們清兵無緣無故的到回部來,打爛了許多鍋子,害得我們回人吃不了飯。好哇,現今鍋子來打清兵啦!」語聲未畢,又是一鍋向張召重當頭罩下。

張召重一招「仙鶴亮翅」,倏地斜穿閃過,回手出掌,向對方肩頭打到。阿凡提身子微挫,左手在鍋底一擦,一手煤煙往他臉上抹去。張召重自出道以來,身經百戰,從未遇到過這樣的怪人,只見他右手提鍋,左手抹煙,腳步歪歪斜斜,不成章法,然而自己攻出的兇狠招數,卻每次都被他輕易避開,哪裡敢有絲毫怠忽,當下展開無極玄功拳,抱元歸一,全身要害守得毫無漏洞。道路本極狹窄,地下又是山石嶙峋,兩人擠在這兇險之地,攻守拒擊,登時斗得激烈異常。袁士霄嘆道:「奸賊呀奸賊,憑你這身功夫,本也是難得之極的了,若不是心地如此歹毒,我老頭子忍不住要起愛才之心。」余魚同忙道:「不行,老爺子,不行!」心硯問衛春華道:「九爺,這位鬍子大爺使的是甚麼招術?」衛春華搖搖頭。這邊天山雙鷹、陸菲青、文泰來等也不懂阿凡提的武功家數,都暗暗稱奇。突然間阿凡提左腿飛起,鍋子橫擊,張召重無處躲避,急從鍋底鑽出。不料阿凡提左掌張開,正候在鍋子底下。張召重待得驚覺,已不及閃避,當下左拳一個「衝天炮」,猛向鍋底擊去。阿凡提叫道:「吃飯傢伙,打破不得!」鍋子向上一提,隨手抹去,張召重臉上已被抹上五條煤煙。兩人均各躍開。阿凡提叫道:「來來來,勝負未決,再比一場。」張召重望着他手中鐵鍋,□目不語。阿凡提道:「呀,是了,你沒帶兵刃,輸了也不服氣。」轉頭對李沅芷道:「大姑娘,你的切菜刀借給胡蘿蔔用一下。」

兩人相鬥之時,李沅芷挨得最近,只待張召重一被鍋子罩住,立即搶上一劍,豈知自己心事竟被這怪俠說了出來,不覺滿臉緋紅。阿凡提說話素來瘋瘋癲癲,旁人聽他管張召重叫「胡蘿蔔」,也都不以為意,哪知中間另藏着一段風光旖旒的女兒情懷。阿凡提見她不動,把嘴俯在她耳邊,低聲說道:「你把切菜刀給他,我仍然能抓住他。」李沅芷點點頭,擲出長劍,叫道:「劍來了,接着!」

張召重右手一抄接住劍柄,突然轉身,左手一揚,一掃芙蓉金針向阻住退路的徐天宏、衛春華諸人迎面擲去。徐天宏等知道厲害,疾忙俯身,只覺頭頂風聲颯然,張召重已竄了過去。他奔到哈合台身邊,伸左手扣住了他右手脈門,叫道:「快走!」哈合台登時身不由主,被他拉着往迷城中急奔。滕一雷與顧金標不及細思,隨後跟去。這一來變起倉卒,等徐天宏等站起身來,四人已轉了彎。袁士霄和阿凡提均各大怒,倏地拔起身子,如兩隻大鶴般從徐天宏等頭頂躍過。天池怪俠身法好快,人未落地,已一把抓住滕一雷的後領,把他一個肥肥的身軀甩了起來。滕一雷也不知道抓着他的是誰,只覺身子懸空,使不出力,忙揮獨足銅人向後疾點,忽覺自己身子被一股極大力量擲了出去,只慘叫得一聲,已撞在半山腰裡,腦漿迸裂而死。袁士霄擲死滕一雷,腳下毫不停留,轉了個彎,見前面是三條歧路,不知張召重從哪一條路逃走,向右一指,叫道:「大鬍子,你追這邊。」又向左一指,對天山雙鷹道:「你們兩位追這邊。」自己從中間那條路上追了下去。片刻之間,四人廢然折回,都說只轉了一個彎,前面又各出現岔路,無從追尋。徐天宏在路上仔細察看,說道:「這堆狼糞剛給人踏了兩腳,他們定是循着狼糞向內逃竄。」袁士霄道:「不錯,快追。」眾人隨着狼糞追進,直趕到白玉峰前,仍不見張召重等三人的蹤影。眾人在各處房屋中分頭搜尋,不久衛春華就發現了峰腰中的洞穴。袁士霄和陳正德首先躍上,接着陸菲青、文泰來、關明梅等也都縱了上去。其他輕功較差的,由陸菲青和文泰來一一用繩子吊上,最後剩下心硯。阿凡提笑道:「小兄弟,我試試你的膽子!」一把抓住他後心,喝道:「接着!」把他身子向洞口拋去,文泰來一把抱住,阿凡提隨即跳上。這時袁士霄剛推開了石門。那門向內而開,要是外面被人扣住,裡面千軍萬馬也衝突不出,但自外入內十分容易。原來當年那暴君開鑿山腹玉宮,自恃迷城道路千岔萬回,外敵決難侵入,擔心的反是變生肘腋,內叛在山腹負隅頑抗,因此把宮門造成如此模樣。袁士霄當先急行,眾人在甬道中魚貫而入。徐天宏折下了桌腳椅腳,點成火炬,各人分着拿了。追到大殿上時,各人兵刃都被磁山吸去,不免大吃一驚。阿凡提身手敏捷,搶上將飛出的鐵鍋一把抓住,才沒打破。眾人追敵要緊,也不及細究原因,拾回兵刃,直入玉室,見床邊又有一條地道。眾人愈走愈奇,在這山腹之內誰都不敢作聲,只是跟着袁士霄疾走。突然眼前大亮,只見碧綠的池邊六人夾水而立。遠遠望去,池子那邊是陳家洛、霍青桐和香香公主,這邊就是張召重、顧金標和哈合台了。

書劍恩仇錄
書劍恩仇錄
《書劍恩仇錄》是金庸創作的首部長篇武俠小說,以清乾隆年間漢人反滿鬥爭為背景,圍繞乾隆皇帝與陳家洛二人間奇特的矛盾糾葛而展開,該小說將歷史與傳奇融為一體、虛實相間,史筆與詩情相結合,繪出了一幅波瀾壯闊的歷史畫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