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天龍八部 第三十二回 且自逍遙沒誰管(2)

蘇星河整一整身上燒爛了的衣衫,突然向虛竹跪倒,磕下頭去,說道:「逍遙派不肖弟子蘇星河,拜見本派新任掌門。」這一下只嚇得虛竹手足無措,心中只說:「這人可真瘋了!這人可真瘋了!」忙跪下磕頭還禮,說道:「老前輩行此大禮,可折殺小僧了。」蘇星河正色道:「師弟,你是我師父的關門弟子,又是本派掌門。我雖是師兄,卻也要向你磕頭!」

虛竹道:「這個……這個……」這時才知蘇星河並非發瘋,但唯其不是發瘋,自己的處境更加尷尬,肚裡只連珠價叫苦。蘇星河道:「師弟,我這條命是你救的,師父的心愿是你完成的,受我磕這幾個頭,也是該的。師父叫你拜他為師,叫你磕九個頭,你磕了沒有?」虛竹道:「頭是磕過的,不過當時我不知道是拜師。我是少林派弟子,不能改入別派。」蘇星河道:「師父當然已想到了這一着,他老人家定是化去了你原來的武功,再傳你本派功夫。師父已將畢生功力都傳了給你,是不是?」虛竹只得點頭道:「是。」蘇星河道:「本派掌門人標記的這枚寶石指環,是師父從自己手上除下來,給你戴在手上的,是不是?」虛竹道:「是!不過……不過我實在不知道這是什麼掌門人的標記。」

蘇星河盤膝坐在地下,說道:「師弟,你福澤深厚之極。我和丁春秋想這隻寶石指環,想了幾十年,始終不能到手,你卻在一個時辰之內,便受到師父的垂青。」

虛竹忙除下指環遞過,說道:「前輩拿去便是,這隻指環,小僧半點用處也沒有。」蘇星河不接,臉色一沉,道:「師弟,你受師父臨死時的重託,豈能推卸責任?師父將指環交給你,是叫你去除滅丁春秋這廝,是不是?」虛竹道:「正是。但小僧功行淺薄,怎能當此重任?」

蘇星河嘆了口氣,將寶石指環套回在虛竹指上,說道:「師弟,這中間原委,你多有未知,我簡略跟你一說。本派叫做逍遙派,向來的規矩,掌門人不一定由大弟子出任,門下弟子之中誰的武功最強,便由誰做掌門。」

虛竹道:「是,是,不過小僧武功差勁之極。」蘇星河不理他打岔,說道:「咱們師父共有同門三人,師父排行第二,但他武功強過咱們的師伯,因此便由他做掌門人。後來師父收了我和丁春秋兩個弟子,師父定下規矩,他所學甚雜,誰要做掌門,各種本事都要比試,不但比武,還得比琴棋書畫。丁春秋於各種雜學一竅不通,眼見掌門人無望,竟爾忽施暗算,將師父打下深谷,又將我打得重傷。」虛竹在薛慕華的地窖中曾聽他說過一些其中情由,哪料到這件事竟會套到了自己頭上,心下只暗暗叫苦,順口道:「丁施主那時居然並不殺你。」

蘇星河道:「你別以為他尚有一念之仁,留下了我的性命。一來他一時攻不破我所布下的五行八卦、奇門遁甲的陣勢;二來我跟他說:『丁春秋,你暗算了師父,武功又勝過我,但逍遙派最深奧的功夫,你卻摸不到個邊兒,《北冥神功》這部書,你要不要看?「凌波微步」的輕功,你要不要學?「天山六陽掌」呢?」逍遙折梅手」呢?「小無相功」呢?』「那都是本派最上乘的武功,連我們師父也因多務條學,有許多功夫並沒學會。丁春秋一聽之下,喜歡得全身發顫,說道:『你將這些武功秘笈交了出來,今日便饒你性命。』我道:『我怎會有此等秘笈?只是師父保藏秘笈的所在,我倒知道。你要殺我,儘管下手。』丁春秋道:『秘笈當然是在星宿海旁,我豈有不知?』我道:『不錯,確是在星宿海旁,你有本事,儘管自己去找。』他沉吟半晌,知道星宿海周遭數百里,小小几部秘笈不知藏在何處,實是難找,便道:『好,我不殺你。只是從今而後,你須當裝聾作啞,不能將本派的秘密泄漏出去。』「他為什麼不殺我?他只是要留下我這個活口,以便逼供。否則殺了我之後,這些秘笈的所在,天下再也無人知道了。其實這些武功秘笈,根本就不在星宿海,一向分散在師伯、師父、師叔三人手中。丁春秋定居在星宿海畔,幾乎將每一塊石子都翻了過來,自然沒找到神功秘笈。幾次來找我麻煩,都給我以土木機關、奇門遁甲等方術避開。這一次他又想來問我,眼見無望,他便想殺我泄憤。」

虛竹道:「幸虧前輩……」蘇星河道:「你是本派掌門,怎麼叫我前輩,該當叫我師哥才是。」虛竹心想:「這件事傷腦筋之極,不知幾時才說得明白。」便道:「你是不是我師兄,暫且不說,就算真是師兄,那也是『前輩』。」蘇星河點點頭道:「這倒有理。幸虧我怎麼?」虛竹道:「幸虧前輩苦苦忍耐,養精蓄銳,直到最後關頭,才突施奇襲,使這星宿老怪大敗虧輸而去。」蘇星河連連搖手,說道:「師弟,這就是你的不是了,明明是你用師尊所傳的神功轉而助我,才救了我的性命,怎麼你又謙遜不認?你我是同門師兄弟,掌門之位已定,我的命又是你救的,我無論如何不會來覬覦你這掌門之位。你今後可再也不能見外了。」虛竹大奇,說道:「我幾時助過你了?救命之事,更是無從談起。」蘇星河想了一想,道:「或許你是出於無心,也未可知。總而言之,你手掌在我背心上一搭,本門的神功傳了過來,方能使我反敗為勝。」虛竹道:「唔,原來如此。那是你師父救了你性命,不是我救的。」蘇星河道:「我說這是師尊假你之手救我,你總得認了罷?」虛竹無可再推,只得點頭道:「這個順水人情,既然你叫我非認不可,我就認了。」蘇星河又道:「剛才你神功陡發,打了丁春秋一個出其不意,才將他驚走。倘若當真相鬥,你我二人合力,仍然不是他敵手。否則的話,師父只須將神功注入我身,便能收拾這叛徒了,又何必花費偌大心力,另覓傳人?這三十年來,我多方設法,始終找不到人來承襲師父的武功。眼見師父日漸衰老,這傳人便更加難找了,非但要悟心奇高,尚須是個英俊瀟灑的美少年……」虛竹聽他說到「美少年」三字,眉頭微皺,心想:「修練武功,跟相貌美醜又有什麼干係?他師徒二人一再提到傳人的形貌,不知是什麼緣故?」蘇星河向他掠了一眼,輕輕嘆了口氣。虛竹道:「小僧相貌醜陋,決計沒做尊師傳人的資格。老前輩,你去找一位英俊瀟灑的美少年來,我將尊師的神功交了給他,也就是了。」蘇星河一怔,道:「本派神功和心脈氣血相連,功在人在,功消人亡。師父傳了你神功後便即仙去,難道你沒見到麼?」虛竹連連頓足,道:「這便如何是好?教我誤了尊師和前輩的大事。」蘇星河道:「師弟,這便是你肩頭上的擔子了。師父設下這個棋局,旨在考查來人的悟性。這珍瓏實在太難,我苦思了數十年,便始終解不開,只有師弟能解開,『悟心奇高』這四個字,那是合式了。」虛竹苦笑道:「一樣的不合式。這個珍瓏,壓根兒不是我自己解的。」於是將師伯祖玄難如何傳音入密、暗中指點之情說了。蘇星河將信將疑,道:「瞧玄難大師的神情,他已遭了丁春秋的毒手,一身神功,早已消解,不見得會再使『傳音入密』的功夫。」他頓了一頓,又道:「但少林派乃天下武學正宗,玄難大師或者故弄玄虛,亦未可知,那就不是我井底之蛙所能見得到了。師弟,我遣人到處傳書,邀請天下圍棋高手來解這珍瓏,凡是喜棋之人,得知有這麼一個棋會,那是說什麼都要來的。只不過年紀太老,相貌……這個……這個不太俊美的,又不是武林中人,我吩咐便不用請了。姑蘇慕容公子面如冠玉,天下武技無所不能,原是最佳人選,偏偏他沒能解開。」虛竹道:「是啊,慕容公子是強過我百倍了。還有那位大理段家的段公子,那也是風度翩翩的佳公子啊。」蘇星河道:「唉,此事不必提起。我素聞大理鎮南王段正淳精擅一陽指神技,最難得的是風流倜儻,江湖上不論黃花閨女,半老徐娘,一見他便神魂顛倒,情不自禁。我派了好幾名弟子去大理邀請,哪知他卻不在大理,不知到了何處,結果卻來了他一個呆頭呆腦的寶貝兒子。」

虛竹微微一笑,道:「這位段公子兩眼發直,目不轉睛的只是定在那個王姑娘身上。」

蘇星河搖了搖頭,道:「可嘆,可嘆!段正淳拈花惹草,號稱武林中第一風流浪子,生的兒子可一點也不像他,不肖之極,丟老子的臉。他拚命想討好那位王姑娘,王姑娘對他卻全不理睬,真氣死人了。」

虛竹道:「段公子一往情深,該是勝於風流浪子,前輩怎麼反說『可嘆』?」蘇星河道:「他聰明臉孔笨肚腸,對付女人一點手段也沒有,咱們用他不着。」虛竹道:「是!」心下暗暗喜歡:「原來你們要找一個美少年去對付女人,這就好了,無論如何,總不會找到我這醜八怪和尚的頭上來。」蘇星河問道:「師弟,師父有沒有指點你去找一個人?或者給了你什麼地圖之類?」

虛竹一怔,覺得事情有些不對,要想抵賴,但他自幼在少林寺中受眾高僧教誨,不可說謊,何況早受了比丘戒,「妄語」乃是大戒,期期艾艾的道:「這個……這個……」蘇星河道:「你是掌門人,你若問我什麼,我不能不答,否則你可立時將我處死。但我問你什麼事,你愛答便答,不愛答便可叫我不許多嘴亂問。」

蘇星河這麼一說,虛竹更不便隱瞞,連連搖手道:「我怎能向你妄自尊大?前輩,你師父將這個交給了我。」說着從懷中取出那捲軸,他見蘇星河身子一縮,神色極是恭謹,不敢伸手接過來,便自行打了開來。

捲軸一展開,兩人同時一呆,不約而同的「咦」的一聲,原來捲軸中所繪的既非地理圖形,亦非山水風景,卻是一個身穿宮裝的美貌少女。虛竹道:「原來便是外面那個王姑娘。」
天龍八部
天龍八部
《天龍八部》是金庸創作的長篇武俠小說。小說以宋哲宗時代為背景,通過宋、遼、大理、西夏、吐蕃等王國之間的武林恩怨和民族矛盾,從哲學的高度對人生和社會進行審視和描寫,展示了一幅波瀾壯闊的生活畫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