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天龍八部 第三十四回 風驟緊 縹緲峰頭雲亂(2)

激鬥之際,忽聽得王語嫣叫道:「表哥,使『金燈萬盞』,轉『披襟當風』。」慕容復素知表妹武學上的見識高明,當下更不多想,右手連畫三個圈子,刀光閃閃,幻出點點寒光,只是「綠波香露刀」顏色發綠,化出來是「綠燈萬盞」,而不是「金燈萬盞」。眾人發一聲喊,都退後了幾步,便在此時,慕容復左袖拂出,袖底藏掌一帶,那矮子正好使一招「開天闢地」,雙錘指天劃地的猛擊過來,只聽得當的一聲巨響。眾人耳中嗡嗡發響,那矮子左錘擊在自己右錘之上,右錘擊在自己左錘之上,火花四濺。他雙臂之力凌厲威猛,雙錘互擊,喀喇一聲響,雙臂臂骨自行震斷,登時摔倒在地,暈了過去。慕容復乘機拍出兩掌,助包不同打退了兩個強敵。包不同俯身扶起公冶乾,但見他臉色發黑,中毒已深,若再不救,眼見是不成了。段譽那一邊卻又起了變化。王語嫣關心慕容復,指點了兩招,但心無二用,對段譽身前的兩個敵人不免疏忽。段譽聽得她忽然去指點表哥,雖然身在己背,一顆心卻飛到慕容復身邊,霎時間胸口酸苦,腳下略慢,嗤嗤兩聲,兩條毒蛇撲將上來,同時咬住了他左臂。

王語嫣「啊」的一聲,叫道:「段公子,你……你……」段譽嘆道:「給毒蛇咬死,也是一樣的。王姑娘,日後你對你孫子說……」王語嫣見那兩條毒蛇混身青黃相間,斑條鮮明,蛇頭奇扁,作三角之形,顯具劇毒,一時之間嚇得慌了,沒了主意。忽然間兩條毒蛇身子一挺,掙了兩掙,跌在地下,登時僵斃。兩個使蛇的青衫客臉如土色,嘰哩咕嚕的說了幾句蠻語,轉身便逃。這兩人自來養蛇拜蛇,見段譽毒蛇噬體非但不死,反而剋死了毒蛇,料想他必是蛇神,再也不敢停留,發足狂奔,落荒而走。王語嫣不知段譽服食莽牯朱蛤後的神異,連問:「段公子,你怎麼了?你怎麼了?」段譽正自神傷,忽聽得她軟語關懷,殷殷相詢,不由心花怒放,精神大振,只聽她又問:「那兩條毒蛇咬了你,現下覺得怎樣?」段譽道:「有些兒痛,不礙事,不礙事!」心想只要你對我關心,每天都給毒蛇咬上幾口,也所甘願,當下邁開腳步,嚮慕容復身邊搶去。忽聽得一個清朗的聲音從半空中傳了下來:「慕容公子,列位洞主、島主!各位往日無怨,近日無讎,何苦如此狠斗?」眾人抬頭向聲音來處望去,只見一株樹頂上站着一個黑須道人,手握拂塵,着足處的樹枝一彈一沉,他便也依勢起伏,神情瀟灑。燈火照耀下見他約莫五十來歲年紀,臉露微笑,又道:「中毒之人命在頃刻,還是及早醫治的為是。各位瞧貧道薄面,暫且罷斗,慢慢再行分辨是非如何?」慕容復見他露了這手輕功,已知此人武功甚是了得,心中本來掛念公冶乾和風波惡的傷勢,當即說道:「閣下出來排難解紛,再好也沒有了。在下這就罷斗便是。」說着揮刀劃了個圈子,提刀而立,但覺右掌和右臂隱隱發脹,心想:「這使鋼錘的矮子好生了得,震得我兀自手臂酸麻。」抓着桑土公的烏老大抬頭問道:「閣下尊姓大名?」那道人尚未回答,人叢中一個聲音道:「烏老大,這人來頭……來頭很大,是……是個……了不起……了不起的人物,他……他……他是蛟……蛟……蛟……」連說三個「蛟」字,始終沒能接續下去,此人口吃,心中一急,便一路「蛟」到底,接不下去。烏老大驀地里想起一個人來,大聲道:「他是蛟王……蛟王不平道人?」口吃者喜脫困境,有人將他塞在喉頭的一句話說了出來,忙道:「是……是……是啊,他……他……他是……蛟……蛟……蛟……蛟……」說到這個「蛟」字卻又卡住了。烏老大不等他掙扎着說完,向樹頂道人拱手說道:「閣下便是名聞四海的不平道長嗎?久聞大名,當真如雷貫耳,幸會,幸會。」他說話之際,餘人都已停手罷斗。那道人微笑道:「豈敢,豈敢!江湖上都說貧道早已一命嗚呼,因此烏先生有些不信,是也不是?」說着縱身輕躍,從半空中冉冉而下。本來他雙足離開樹枝,自然會極快的墮向地面,但他手中拂塵擺動,激起一股勁風,拍向地下,生出反激,托住他身子緩緩而落,這拂塵上真氣反激之力,委實非同小可。烏老大脫口叫道:「『憑虛臨風』,好輕功!」他叫聲甫歇,不平道人也已雙足着地,微微一笑,說道:「雙方衝突之起,純系誤會。何不看貧道的薄面,化敵為友?先請桑土公取出解藥,解治了各人的傷毒。」他語氣甚是和藹,但自有一份威嚴,叫人難以拒卻。何況受傷的數十人在地下輾轉呻吟,神情痛楚,雙方友好,都盼及早救治。

烏老大放下桑土公,說道:「桑胖子,瞧着不平道長的金面,咱們非賣帳不可。」桑土公一言不發,奔到慕容復身前,雙手在地下撥動,迅速異常的挖了一洞,取出一樣黑黝黝的物事,卻是個包裹。他打開布包,拿了一塊黑鐵,轉身去吸身旁一人傷口中的牛毛細針。那黑鐵乃是磁石,須得將毒針先行吸出,再敷解藥。不平道人笑道:「桑洞主,推心置腹,先人後己。何不先治慕容公子的朋友?」桑土公「嗯」了一聲,喃喃的道:「反正要治,誰先誰後都是一樣。」他話是那麼說,終究還是依着不平道人的囑咐,先治了公冶乾和風波惡,又治了包不同的手掌,再去醫治自己一方的朋友。此人矮矮胖胖,似乎十分笨拙,豈知動作敏捷之極,十根棒槌般的胖手指,比之小姑娘拈繡花針的尖尖纖指還更靈巧。只一頓飯功夫,桑土公已在眾人傷口中吸出了牛毛細針,敷上解藥。各人麻癢登止。有的人性情粗暴,破口大罵桑土公使這等歹毒暗器,將來死得慘不堪言。桑土公遲鈍木訥,似乎渾渾噩噩,人家罵他,他聽了渾如不覺,全不理睬。不平道人微笑道:「烏先生,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島島主在此聚會,是為了天山那個人的事麼?」

烏老大臉上變色,隨即寧定,說道:「不平道長說什麼話,在下可不大明白。我們眾家兄弟散處四方八面,難得見面,大家約齊了在此聚聚,別無他意。不知如何,姑蘇慕容公子竟找上了我們,要跟大家過不去。」

慕容復道:「在下路過此間,實不知眾位高人在此聚會,多有得罪,這裡謝過了。」說著作個四方揖,又道:「不平道長出頭排難解紛,使得在下不致將禍事越闖越大,在下十分感激。後會有期,就此別過。」他知三十六洞、七十二島一干旁門左道的人物在此相聚,定有重大隱情,自是不足為外人道,不平道人提起「天山那個人」,烏老大立即岔開話頭,顯然忌諱極大,自己再不抽身而退,未免太不識相,倒似有意窺探旁人隱私一般,當下抱拳拱手,轉身便走。烏老大拱手還禮,道:「慕容公子,烏老大今日結識了你這號英雄人物,至感榮幸。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再見了。」言下之意,果是不願他在此多所逗留。

不平道人卻道:「烏老大,你知慕容公子是什麼人?」烏老大一怔,道:「『北喬峰,南慕容』!武林中大名鼎鼎的姑蘇慕容氏,誰不知聞?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不平道人笑道:「那就是了。這樣的大人物,你們卻交臂失之,豈不可惜?平時想求慕容氏出手相助,當真是千難萬難,幸得慕容公子今日在此,你們卻不開口求懇,那不是入寶山而空手回麼?」烏老大道:「這個……這個……」語氣中頗為躊躇。不平道人哈哈一笑,說道:「慕容公子俠名播於天下,你們這一生受盡了縹緲峰靈鷲宮天山童姥……」這「天山童姥」四字一出口,四周群豪都不自禁的「哦」了一聲。這些聲音都顯得心情甚是激動,有的驚懼,有的憤怒,有的惶惑,有的慘痛,更有人退了幾步,身子發抖,直是怕得厲害。慕容復暗暗奇怪:「天山童姥是什麼人,居然令他們震怖如此?」又想:「今日所見之人,這不平道人、烏老大等都頗為了得,我卻絲毫不知他們來歷,那『天山童姥』自是一個更加了不起的人物,可見天下之大,而我的見聞殊屬有限。『姑蘇慕容』名揚四海,要保住這名頭,可着實不易。」言念及此,心下更增戒懼謹慎之意。

王語嫣沉吟道:「縹緲峰靈鷲宮天山童姥?那是什麼門派?使的是什麼武功家數?」段譽對別人的話聽而不聞,王語嫣的一言一語,他卻無不聽得清清楚楚,登時想起在無量山的經歷,當日神農幫如何奉命來奪無量宮,「無量劍」如何改名「無量洞」,那身穿綠色斗篷、胸口繡有黑鷲的女子如何叫人將自己這個「小白臉」帶下山去,那都是出於「天山童姥」之命,可是王語嫣的疑問他卻回答不出,只說:「好厲害,好厲害!險些將我關到變成『老白臉』,兀自不能脫身。」

王語嫣素知他說話前言不對後語,微微一笑,也不理會。只聽不平道人續道:「各位受盡天山童姥的凌辱荼毒,實無生人樂趣,天下豪傑聞之,無不扼腕。各位這次奮起反抗,誰不願相助一臂之力?連貧道這等無能之輩,也願拔劍共襄義舉,慕容公子慷慨俠義,怎能袖手?」

烏老大苦笑道:「道長不知從何處得來訊息,那全是傳聞之誤。童婆婆嘛,她老人家對我們管束得嚴一點是有的,那也是為了我們好。我們感恩懷德,怎說得上『反抗』二字?」不平道人哈哈大笑,道:「如此說來,倒是貧道的多事了。慕容公子,咱們同上天山,去跟童姥談談,便說三十六洞、七十二島的朋友們對她一片孝心,正商量着要給她老人家拜壽呢。」說着身形微動,已靠到了慕容復身邊。

人叢中有人驚呼:「烏老大,不能讓這牛鼻子走,泄露了機密,可不是玩的。」有人喝道:「連那慕容小子也一併截下來。」一個粗壯的聲音叫道:「一不做,二不休,咱們今日甩出去啦!」只聽得擦擦、刷刷、乒乒、乓乓,兵刃聲響成一片,各人本來已經收起的兵器又都拔了出來。
天龍八部
天龍八部
《天龍八部》是金庸創作的長篇武俠小說。小說以宋哲宗時代為背景,通過宋、遼、大理、西夏、吐蕃等王國之間的武林恩怨和民族矛盾,從哲學的高度對人生和社會進行審視和描寫,展示了一幅波瀾壯闊的生活畫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