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天龍八部 第三十回 揮灑縛豪英(6)

「我們師兄弟八人,除了跟師學武之外,每人還各學了一門雜學。那是在丁春秋叛師這前的事,其時家師還沒深切體會到分心旁鶩大的害,因此非但不加禁止,反而頗加獎飾,用心指點。康大師兄廣陵,學是的奏琴。」

包不同道:「他這是『對牛彈琴,己不入耳』。」

康廣怒道:「你說彈得不好?我這就彈給你聽聽。」說着但將瑤琴橫放膝頭。

薛慕華忙搖手阻止,指道那使棋盤的道:「范二師兄百齡,學的是圍棋,當今天下,少有敵手。」

包不同向范百齡瞧了一眼,說道:「無怪你以棋盤作兵刃,只是棋盤以磁鐵鑄成,吸人兵器,未免取巧,不是正人君子之所為。」范百齡道:「弈棋之術,固有堂堂之陣,正正之師,但奇兵詭道,亦所不禁。」

薛慕華道:「我范二師哥的棋盤所用磁鐵鑄成原是為了鑽研棋術之用。他不論是行坐臥,突然想到一個棋勢,便要用黑子白子布一番。他的棋盤是磁鐵所制,將鐵鑄的棋子放了上去,縱在車中馬上,也不會移動傾跌。後來因勢乘便,就將棋盤作了兵刃,棋子用了暗器,倒不是有意用磁鐵之物來占人便宜。」

包不同心下稱是,口中卻道:「理由欠通,大大的欠通。范老二如此武功,若是用一塊木製棋盤,將鐵棋子拍了上去,嵌入棋盤之中,那棋子難道還會掉將下來?」

薛慕華道:「那究竟不如鐵棋盤的方便了。我苟三師哥單名一個『讀』字,姓好讀書,諸子百家,無所不窺,是一位極有學問的宿儒,諸位想必都已領教過了。」

包不同道:「小人之儒,不足一曬。」苟讀怒道:「什麼?你叫我是『小人之儒』,難道你便是『君子之儒』麼?包不同道:「豈敢,豈敢!」

薛慕華知道他二人辯論起來,只怕三日三夜也沒有完,忙打斷話頭,指着那使判官筆的書生道:「這位是我四師哥,雅擅丹青,山水人物,翎毛花卉,並皆精巧。他姓吳,拜入師門之前,在大宋朝廷做過領軍將軍之職,因此大家便叫他吳領軍。」

包不同道:「只怕領軍是專打敗仗,繪畫則人鬼不分。」吳領軍道:「倘若描繪閣下尊容,確是人鬼難分。」包不同哈哈大笑,說道:「老兄幾時有暇,以包老三的尊容作範本,繪上一幅『鬼趣圖』,倒也極妙。」

薛慕華笑道:「包兄英俊瀟灑,何怕必過謙?在下排行第五,學的是一門醫術,江湖上總算菁有微名,還沒忘了我師父所授的功夫。」

包不同道:「傷風咳嗽,勉強還可醫詒,一遇到在下的寒毒,那便束手無策了。這叫做大病治不了,叫病醫死。嘿嘿,神醫之稱,果然是名不虛傳。」康廣捋着長須,斜眼相睨,說道:「你這位老兄性子古怪,倒是有點與眾不同。」包不同道:「哈哈,我姓包,名不同,當然是與眾不同。」康廣陵哈哈大笑,道:「你當真姓包?當真名叫不同?」包不同道:「這難道還有假的?嗯,這位專造機關的老兄,定然精於土木工藝之學,是魯班先師的門下了?」

薛慕華道:「正是,六師弟馮阿三,本來是木匠出身。他在投入師門之前,已是一位巧匠,後來再從家師學藝,更是巧上加巧。七師妹妹石,精於蒔花,天下的奇花異卉,一經她的培植,無不欣欣向榮。」

鄧百川道:「石姑娘將我迷倒的藥物,想必是取自花卉的粉未,並非毒藥。」

那姓石的美婦人閨名叫做清露,微微一笑,道:「適才多有得罪,鄧老師恕罪則個。」 鄧百川道:「在下便莽,出手太重了,姑娘海涵。」

薛慕華指着那一開口便唱戲的人道:「八弟李傀儡,一生沉迷扮演戲文,瘋瘋顛顛,於這武學一道,不免疏忽了。唉、豈僅是他,我們同門八人,個個如此。其實我師父所傳的武功,我一輩子已然修習不了,偏偏貪多勿得,到處去學旁人的絕招,到頭來……唉……」

李傀儡橫臥地下,叫道:「孤王乃李存勖是也,不愛江山愛做戲,噯,好耍啊好耍!」

包不同道:「孤王乃李嗣源是也,搶了你的江山,砍了你的腦袋。」

書呆苟讀插口道:「李存勖為手下伶人郭從謙所弒,並非死於李嗣源之手。」

包不同不熟事,料知掉書包決計掉不過苟讀,叫道:「呀呀呸!吾乃郭從謙是也!啊哈,吾乃秦始皇是也,焚書坑儒,專坑小人之儒。」

薛慕華道:「我師兄弟八人雖給逐出師門,卻不敢忘了師父教誨的恩德,自己合稱『函谷八友』,以紀念當年師父在函谷關邊授藝之恩。旁人只道我們是臭味相投……」包不同鼻子吸幾下,說道:「好臭,好臭!」苟讀道:「易經繫辭曰:『同心之言,其臭如蘭。』臭即是香,老兄毫無學問。」包不同道:「老兄之言,其香如屁!」

薛華微笑道:「誰也不知我們原是同門的師兄弟。我們為提防那星宿老怪重來中原,給他一網打盡,是以每兩年聚會一次,來時卻散居各處。」

玄難、鄧百川等聽薛神醫罷他師兄弟八人的來歷,心中疑團去了大半。

公冶乾問道:「如此說來,薛先生假裝逝世,在棺木中布下毒藥,那是專為對付星宿老怪的了。薛先生又怎知他要來到此處?」

薛慕華道:「兩天之前,我正家中閒坐,突然有四個人上門求醫,其中一個是胖大和尚,胸前背後的肋骨折斷了八根,那是少林派掌力所傷,早已接好了斷骨,日後自愈,並無兇險。但他臟腑中隱伏寒毒,卻跟外傷無關,若不醫治,不久便毒發身亡。」

玄難道:「慚愧,慚愧!這是我少林門下的慧淨和尚。這僧人不守清規,逃出寺去,胡作非為,敝寺派人拿回按戒律懲處,他反而先生出手傷人,給老衲的師侄們打傷了。原來他身上尚中寒毒,卻跟我們無關。不知是誰送他來求治的?」

薛神醫道:「與同來的另外一個病人,那可奇怪得很,頭上戴了一個鐵套……」

包不同和風波同時跳了起來,叫道:「打傷我們的便是這鐵頭小子。」薛神醫奇道:「這少年竟有如此功力?可惜當時他來去匆匆,我竟沒為他搭一搭脈,否則於他內力的情狀必可知道一些端倪。」包不同問道:「這小子又生了什麼怪病?」薛神醫道:「他是想病請我除去頭上這個鐵套,可是一加檢視,這鐵套竟是生牢在他頭上的,除不下來」包不同道:「奇哉,奇哉!難道這鐵套是他從娘胎中帶將出來,從小便生在頭上的麼?』薛神醫道:「那倒不是。這鐵套安到他頭上之時,乃是熱的,燙得他皮開肉綻,待得血凝結疤,鐵套便與他臉面後腦相連了。若要硬揭,勢必將眼皮、嘴巴、鼻子撕得不成樣子。」包不同幸災樂禍,冷笑道:「他既來求你揭去鐵罩,便將他五官顏面盡皆撕爛,也怪不得你。」

薛神醫道:「我正在思索是否能有什麼方法,他的兩個同伴忽然大聲呼喝,命我快快動手。姓薛的生平有一樁環脾氣,人家要我治病,非好言相求不可,倘若對方恃勢相壓,薛某寧可死在刀劍之下,也決不以術醫人。想當年來求我醫治。喬峰這廝橫蠻悍惡無比,但既有求於我,言語中也不敢對有絲毫失禮……」他說到這裡,想起後來着了阿朱的道兒,被她點了穴道:「剃了鬍鬚,實是生平的奇恥大辱,便不再說下去了。

包不同道:「你吹什麼大氣?姓包生平也有一樁壞脾氣,人家若要給我治病,非好言相求不可倘若對方恃勢相壓,包某寧可疾病纏身而死,也決不讓人治病。」

康廣陵哈哈大笑,說道:「你又是什麼好寶貝了?人家硬要給你治病,還得苦苦向你哀求,除非……除非……」一時想不出「除非」什麼來。
天龍八部
天龍八部
《天龍八部》是金庸創作的長篇武俠小說。小說以宋哲宗時代為背景,通過宋、遼、大理、西夏、吐蕃等王國之間的武林恩怨和民族矛盾,從哲學的高度對人生和社會進行審視和描寫,展示了一幅波瀾壯闊的生活畫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