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黑風雙煞(2)_金庸・射鵰英雄傳

都史的眾同伴追將上去,雙方拳打足踢,鬥了起來。都史爬起身來,怒沖沖加入戰團。都史一夥年紀既大,人數又多,片刻間就把拖雷與郭靖掀倒在地。都史不住向郭靖背上用拳猛打,喝道:「投降了就饒你!」郭靖想用力掙紮起來,但被他按住了動彈不得。那邊拖雷也給兩個孩子合力壓在地下毆擊。正自僵持不下,忽然沙丘後馬鈴聲響,一小隊人乘馬過來。當先一個矮胖子騎着一匹黃馬,望見群孩相鬥,笑道:「好呀,講打嗎?」縱馬走近,見是七八個大孩子欺侮兩個小孩,兩個小的給按在地下,都已給打得鼻青口腫,喝道:「不害臊嗎?快放手。」都史罵道:「走開!別在這裡羅唆。你們可知我是誰?我要打人,誰都管不着。」他爹爹是雄視北方的君長,他驕蠻已慣,向來人人都讓他。那騎黃馬的人罵道:「這小子這樣橫,快放手!」這時其餘的人也過來了。一個女子道:「三哥,別管閒事,走吧。」那騎黃馬的道:「你自己瞧。這般打架,成甚麼樣子?」這幾人便是江南七怪。他們自南而北,一路追蹤段天德直到大漠,此後就再也沒了消息。六年多來,他們在沙漠中、草原上到處打聽段天德和李萍的行蹤,七人都學會了一口蒙古話,但段李兩人卻始終渺無音訊。江南七怪性格堅毅,更是十分好勝,既與丘處機打了這場賭,別說只不過找尋一個女子,就是再艱難十倍、兇險萬分之事,他們也絕不罷手退縮。七怪人人是同一般的心思,若是永遠尋不着李萍,也須尋足一十八年為止,那時再到嘉興醉仙樓去向丘處機認輸。何況丘處機也未必就能找到楊鐵心的妻子包氏。倘若雙方都找不到,鬥成平手,不妨另出題目,再來比過。韓小瑩跳下馬去,拉起騎在拖雷背上的兩個孩子,說道:「兩個大的打一個小的,那不可以!」拖雷背上一輕,掙扎着跳起。都史一呆,郭靖猛一翻身,從他胯下爬了出來。兩人既得脫身,發足奔逃。都史叫道:「追呀!追呀!」領着眾孩隨後趕去。江南七怪望着一群蒙古小孩打架,想起自己幼年時的胡鬧頑皮,都不禁微笑。柯鎮惡道:「趕道吧,別等前面市集散了,可問不到人啦!」這時都史等又已將拖雷與郭靖追上,四下圍住。都史喝問:「投不投降?」拖雷滿臉怒容,搖頭不答。都史道:「再打!」眾小孩一齊擁上。倏地寒光一閃,郭靖手中已握了一柄匕首,叫道:「誰敢上來?」原來李萍鍾愛兒子,把丈夫所遺的那柄匕首給了他,要他帶在身畔。她想寶物可以辟邪,本意是要保護兒子不受邪魔所侵。此刻郭靖受人欺逼甚急,便拔了出來。都史等見他拿了兵器,一時倒也不敢上前動手。妙手書生朱聰縱馬已行,忽見匕首在陽光下一閃,光芒特異,不覺一凜。他一生偷盜官府富戶,見識寶物甚多,心想:「這光芒大非尋常,倒要瞧瞧是甚麼寶貝。」當即勒馬回頭,只見一個小孩手中拿着一柄匕首。那匕首刃身隱隱發出藍光,遊走不定,頗是十分珍異的利器,卻不知如何會在一個孩子手中。再看群孩,除了郭靖之外,個個身穿名貴貂皮短衣,而郭靖頸中也套着一個精緻的黃金頸圈,顯見都是蒙古豪酋的子弟了。朱聰心想:「這孩子定是偷了父親的寶刀私下出來玩弄。王公酋長之物,取不傷廉。」當下起了據為己有之念,笑吟吟的下馬,說道:「大家別打了,好好玩兒罷。」一言方畢,已閃身挨進眾孩人圈,夾手將匕首搶了過來。他使的是空手入白刃的上乘武技,別說郭靖是個小小孩子,就算是武藝精熟的大人,只要不是武林高手,遇上了這位妙手書生,也別想拿得住自己兵刃。朱聰匕首一到手,縱身竄出,躍上馬背,哈哈大笑,提韁縱馬,疾馳而去,趕上眾人,笑道:「今日運氣不壞,無意間得了一件寶物。」笑彌陀張阿生笑道:「二哥這偷雞摸狗的脾氣總是不改。」鬧市俠隱全金髮道:「甚麼寶貝,給我瞧瞧。」朱聰手一揚,擲了過去。只見一道藍光在空中划過,給太陽光一照,光芒閃爍,似乎化成了一道小小彩虹,眾人都喝了一聲彩。匕首飛臨面前,全金髮只感一陣寒意,伸手抓住劍柄,先叫聲:「好!」越看越是不住口的嘖嘖稱賞,再看劍柄,見刻着「楊康」兩字,心中一楞:「這是漢人的名字啊,怎麼此劍落在蒙古?楊康?楊康?倒不曾聽說有哪一位英雄叫做楊康。可是若非英雄豪傑,又如何配用這等利器?」叫道:「大哥,你知道誰叫楊康嗎?」柯鎮惡道:「楊康?」沉吟半晌,搖頭道:「沒聽說過。」「楊康」是丘處機當年給包惜弱腹中胎兒所取的名字,楊郭兩人交換了匕首,因此刻有「楊康」字樣的匕首是在李萍手中。江南七怪卻不知此事。柯鎮惡在七人中年紀最長,閱歷最富,他既不知,其餘六人是更加不知了。全金髮為人細心,說道:「丘處機追尋的是楊鐵心的妻子,不知這楊康與那楊鐵心有無牽連。」朱聰笑道:「咱們若是找到了楊鐵心的妻子,日後帶到醉仙樓頭,總也勝了牛鼻子一籌。」七人在大漠中苦苦尋找了六年,絲毫沒有頭緒,這時忽然似乎有了一點線索,雖然渺茫之極,卻也不肯放過。韓小瑩道:「咱們回去問問那小孩。」

韓寶駒馬快,當先沖了回去,只見眾小孩又打成了一團,拖雷和郭靖又已給掀倒在地。韓寶駒喝斥不開,急了起來,抓起幾個小孩擲在一旁。都史不敢再打,指着拖雷罵道:「兩隻小狗,有種的明天再在這裡打過。」拖雷道:「好,明天再打。」他心中已有了計較,回去就向三哥窩闊台求助。三個兄長中三哥和他最好,力氣又大,明日一定能來助拳。都史帶了眾孩走了。

郭靖滿臉都是鼻血,伸手向朱聰道:「還我!」朱聰把匕首拿在手裡,一拋一拋,笑道:「還你就還你。但是你得跟我說,這把短劍是哪裡來的?」郭靖用袖子一擦鼻中仍在流下來的鮮血,道:「媽媽給我的。」朱聰道:「你爹爹叫甚麼名字?」郭靖從來沒有爹爹,這句話倒將他楞住了,當下搖了搖頭。全金髮問道:「你姓楊嗎?」郭靖又搖了搖頭。七怪見這孩子傻頭傻腦的,都好生失望。朱聰問道:「楊康是誰?」郭靖仍是茫然搖頭。江南七怪極重信義,言出必踐,雖是對一個孩子,也決不能說過的話不算,朱聰便把匕首交在郭靖手裡。韓小瑩拿出手帕,給郭靖擦去鼻血,柔聲道:「回家去吧,以後別打架啦。你人小,打他們不過的。」七人掉轉馬頭,縱馬東行。郭靖怔怔的望着他們。拖雷道:「郭靖,回去罷。」這時七人已走出一段路,但柯鎮惡耳音銳敏之極,聽到「郭靖」兩字,全身大震,立即提韁,回馬轉來,問道:「孩子,你姓郭?你是漢人,不是蒙古人?」郭靖點了點頭。柯鎮惡大喜,急問:「你媽媽叫甚麼名字?」郭靖道:「媽媽就是媽媽。」柯鎮惡搔搔頭,問道:「你帶我去見你媽媽,好嗎?」郭靖道:「媽媽不在這裡。」柯鎮惡聽他語氣之中似乎含有敵意,叫道:「七妹,你來問他。」韓小瑩跳下馬來,溫言道:「你爹爹呢?」郭靖道:「我爹爹給壞人害死了,等我長大了,去殺死壞人報仇。」韓小瑩問道:「你爹爹叫甚麼名字?」她過於興奮,聲音也發顫了。郭靖卻搖了搖頭,柯鎮惡道:「害死你爹爹的壞人叫甚麼名字?」郭靖咬牙切齒的道:「他……名叫段天德!」原來李萍身處荒漠絕域之地,知道隨時都會遭遇不測,是否得能生還中原故土,實是渺茫之極,要是自己突然之間喪命,那麼兒子連仇人的姓名也永遠不知道了,是以早就將段天德的名字形貌,一遍又一遍的說給兒子聽了。她是個不識字的鄉下女子,自然只叫丈夫為「嘯哥」,聽旁人叫他「郭大哥」,丈夫叫甚麼名字,她反而並不在意。郭靖也只道爹爹便是爹爹,從來不知另有名字。

這「段天德」三字,郭靖說來也不如何響亮,但突然之間傳入七怪耳中,七個人登時目瞪口呆,便是半空中三個晴天霹靂,亦無這般驚心動魄的威勢,一剎那間,宛似地動山搖,風雲變色。過了半晌,韓小瑩才歡呼大叫,張阿生以拳頭猛捶自己胸膛,全金髮緊緊摟住了南希仁的脖子,韓寶駒卻在馬背連翻筋斗,柯鎮惡捧腹狂笑,朱聰像一個陀螺般急轉圈子。拖雷與郭靖見了他們的樣子,又是好笑,又是奇怪。過了良久,江南七怪才慢慢安靜下來,人人卻是滿臉喜色。張阿生跪在地下不住向天膜拜,喃喃的道:「菩薩有靈,多謝老天爺保佑!」韓小瑩對郭靖道:「小兄弟,咱們坐下來慢慢說話。」拖雷心裡掛念着去找三哥窩闊台助拳,又見這七人言行詭異,說的蒙古話又都怪聲怪氣,音調全然不准,看來不是好人,雖然剛才他們解了自己之圍,卻不願在當地多耽,不住催郭靖回去。郭靖道:「我要回去啦。」拉了拖雷的手,轉身就走。韓寶駒急了,叫道:「喂,喂,你不能走,讓你那小朋友先回去罷。」兩個小孩見他形貌奇醜,害怕起來,當即發足奔跑。韓寶駒搶將上去,伸出肥手,疾往郭靖後領抓去。朱聰叫道:「三弟,莫莽撞。」在他手上輕輕一架。韓寶駒愕然停手。朱聰加快腳步,趕在拖雷與郭靖頭裡,從地下撿起三枚小石子,笑嘻嘻的道:「我變戲法,你們瞧不瞧?」郭靖與拖雷登感好奇,停步望着他。朱聰攤開右掌,掌心中放了三枚小石子,喝聲:「變!」手掌成拳,再伸開來時,小石子全已不見。兩個小孩奇怪之極。朱聰向自己頭上帽子一指,喝道:「鑽進去!」揭下帽子,三顆小石子好端端的正在帽里。郭靖和拖雷哈哈大笑,齊拍手掌。正在這時,遠遠雁聲長唳,一群鴻雁排成兩個人字形,從北邊飛來。朱聰心念一動,道:「現在咱們來請我大哥變個戲法。」從懷中摸出一塊汗巾,交給拖雷,向柯鎮惡一指,道:「你把他眼睛蒙住。」拖雷依言把汗巾縛在柯鎮惡眼上,笑道:「捉迷藏嗎?」朱聰道:「不,他蒙住了眼睛,卻能把空中的大雁射下來。」說着將一副弓箭放在柯鎮惡手裡。拖雷道:「那怎麼能夠?我不信。」說話之間,雁群已飛到頭頂。朱聰揮手將三塊石子往上拋去,他手勁甚大,石子飛得老高。雁群受驚,領頭的大雁高聲大叫,正要率領雁群轉換方向,柯鎮惡已辨清楚了位置,拉弓發矢,嗖的一聲,正中大雁腹肚,連箭帶雁,跌了下來。拖雷與郭靖齊聲歡呼,奔過去拾起大雁,交在柯鎮惡手裡,小心靈中欽佩之極。朱聰道:「剛才他們七八個打你們兩個,要是你們學會了本事,就不怕他們人多了。」拖雷道:「明天我們還要打,我去叫哥哥來。」朱聰道:「叫哥哥幫忙?哼,那是沒用的孩子。我來教你們一些本事,管教明天打贏他們。」拖雷道:「我們兩個打贏他們八個?」朱聰道:「正是!」拖雷大喜道:「好,那你就教我。」朱聰見郭靖在一旁似乎不感興趣,問道:「你不愛學嗎?」郭靖道:「媽媽說的,不可跟人家打架。學了本事打人,媽媽要不高興的。」韓寶駒輕輕罵道:「膽小的孩子!」朱聰又問:「那麼剛才你們為甚麼打架?」郭靖道:「是他們先打我們的。」柯鎮惡低沉了聲音道:「要是你見到了仇人段天德,那怎麼辦?」郭靖小眼中閃出怒光,道:「我殺了他,給爹爹報仇。」柯鎮惡道:「你爹爹一身好武藝,尚且給他殺了。你不學本事,當然打他不過,又怎能報仇?」郭靖怔怔的發呆,無法回答。韓小瑩道:「所以哪,本事是非學不可的。」

朱聰向左邊荒山一指,說道:「你要學本事報仇,今晚半夜裡到這山上來找我們。不過,只能你一個人來,除了你這個小朋友之外,也不能讓旁人知道。你敢不?怕不怕鬼?」郭靖仍是呆呆不答。拖雷卻道:「你教我本事罷。」朱聰忽地拉住他手膀一扯,左腳輕輕一勾,拖雷撲地倒了。他爬起身來,怒道:「你怎麼打我?」朱聰笑道:「這就是本事,你學會了嗎?」拖雷很是聰明,當即領悟,照式學了一遍,說道:「你再教。」朱聰向他面門虛晃一拳,拖雷向左閃避,朱聰右拳早到,正打在他鼻子之上,只是這一拳並不用力,觸到鼻子後立即收回。拖雷大喜,叫道:「好極啦,你再教。」朱聰忽地俯身,肩頭在他腰眼裡輕輕一撞,拖雷猛地跌了出去。全金髮飛身去接住,穩穩的將他放在地下。拖雷喜道:「叔叔,再教。」朱聰笑道:「你把這三下好好學會,大人都不一定打得贏你了。夠啦夠啦。」轉頭問郭靖道:「你學會了嗎?」郭靖正自呆呆出神,不知在想些甚麼,茫然搖了搖頭。七怪見拖雷如此聰明伶俐,相形之下,郭靖更是顯得笨拙無比,都不禁悵然若失。韓小瑩一聲長嘆,眼圈兒不禁紅了。全金髮道:「我瞧也不必多費心啦。好好將他們母子接到江南,交給丘道長。比武之事,咱們認輸算了。」朱聰道:「這孩子資質太差,不是學武的胚子。」韓寶駒道:「他沒一點兒剛烈之性,我也瞧不成。」七怪用江南土話紛紛議論。韓小瑩向兩孩子揮揮手道:「你們去罷。」拖雷拉了郭靖,歡歡喜喜的走了。江南七怪辛苦六年,在茫茫大漠中奔波數千里,一旦尋到了郭靖,本是喜從天降,不料只歡喜得片刻,便見郭靖資質顯然十分魯鈍,決難學會上乘武功,不由得心灰意懶。這番難過,只有比始終尋不到郭靖更甚。韓寶駒提起軟鞭,不住擊打地下沙子出氣,只打得塵沙飛揚,兀自不肯停手,只有南山樵子南希仁卻始終一言不發。
射鵰英雄傳
射鵰英雄傳
《射鵰英雄傳》是金庸創作的長篇武俠小說,以寧宗慶元五年(1199年)至成吉思汗逝世(1227年)這段歷史為背景,反映了南宋抵抗金國與蒙古兩大強敵的鬥爭,充滿愛國的民族主義情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