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金風野店書生笛 鐵膽荒莊俠士心(4)

陸菲青見張召重追出店門,微一凝思,提筆匆匆寫了封信,放在懷內,走到文泰來店房門外,在門上輕敲兩下。房裡一個女人聲音問道:「誰呀?」陸菲青道:「我是駱元通駱五爺的好朋友,有要事奉告。」裡面並不答話,也不開門,當是在商量如何應付。這時吳國棟三人卻慢慢走近,遠遠站着監視,見陸菲青站在門外,很是詫異。房門忽地打開,余魚同站在門口,斯斯文文的道:「是哪一位前輩?」陸菲青低聲道:「我是你師叔綿里針陸菲青。」余魚同臉現遲疑,他確知有這一位師叔,為人俠義,可是從來沒見過面,不知眼前老者是真是假,這時文泰來身受重傷,讓陌生人進房安知他不存歹意。陸菲青低聲道:「別做聲,我教你相信,讓開吧。」余魚同疑心更甚,腿上踩樁拿勁,防他闖門,一面上上下下的打量。陸菲青突伸左手,向他肩上拍去。余魚同一閃,陸菲青右掌翻處,已擱到他腋下,一個「懶扎衣」,輕輕把他推在一邊。「懶扎衣」是武當長拳中起手第一式,左手撩起自己長衫,右手單鞭攻敵,出手鋒銳而瀟灑自如,原意是不必脫去長袍即可隨手擊敵,凡是本門中人,那是一定學過的入門第一課。余魚同只覺得一股大力將他一推,身不由主的退了幾步,心中又驚又喜:「真是師叔到了。」

余魚同這一退,駱冰提起雙刀便要上前。余魚同向她做個手勢,道:「且慢!」陸菲青雙手向他們揮了幾揮,示意退開,隨即奔出房去,向吳國棟等叫道:「喂,喂,屋裡的人都逃光啦,快來看!」吳國棟大吃一驚,衝進房去,韓春霖和馮輝緊跟在後。陸菲青最後進房,將三人出路堵死,隨手關上了門。吳國棟見余魚同等好端端都在房裡,一驚更甚,忙叫。「快退!」韓春霖和馮輝待要轉身,陸菲青雙掌發勁,在兩人後腦擊落。兩人腦骨破裂,登時斃命。吳國棟機警異常,見房門被堵,立即頓足飛身上炕,雙手護住腦門,直向窗格撞去。文泰來睡在炕上,見他在自己頭頂竄過,坐起身來,左掌揮出,喀喇一響,吳國棟右臂立斷。吳國棟身形一晃,左足在牆上一撐,還是穿窗破格,逃了出去。腦後風生,駱冰飛刀出手,吳國棟跳出去時早防敵人暗器追襲,雙腳只在地上一點,隨即躍向左邊,饒是如此,飛刀還是插入了他右肩,當下顧不得疼痛,拚命逃出客店。

這一來,駱冰和余魚同再無懷疑,一齊下拜。文泰來道:「老前輩,恕在下不能下來見禮。」陸菲青道:「好說,好說。這位和駱元通駱五爺是怎生稱呼?」說時眼望駱冰。駱冰道:「那是先父。」陸菲青道:「元通老弟是我至交好友,想不到竟先我謝世。」言下不禁悽然。駱冰眼眶一紅,忍住了眼淚。陸菲青問余魚同道:「你是馬師兄的徒弟了?師兄近來可好?」余魚同道:「托師叔的福,師父身子安健。他老人家常常惦記師叔,說有十多年不見,不知師叔在何處貴幹,總是放心不下。」陸菲青憮然道:「我也很想念你師父。你可知另一個師叔也找你來了。」余魚同矍然一驚,道:「張召重張師叔?」陸菲青點點頭。文泰來聽得張召重的名字,微微一震,「呀」了一聲。駱冰忙過去相扶,愛憐之情,見於顏色。余魚同看得出神,痴想:「要是我有這樣一個妻子,縱然身受重傷,那也是勝於登仙。」

陸菲青道:「我這師弟自甘下流,真是我師門之恥,但他武功精純,而且千里迢迢從北京西來,一定還有後援。現下文老弟身受重傷,我看眼前只有避他一避,然後我們再約好手,跟他一決雌雄。老夫如不能為師門清除敗類,這幾根老骨頭也就不打算再留下來了。」話聲雖低,卻難掩心中憤慨之意。駱冰道:「我們一切聽陸老伯吩咐。」說罷看了一下丈夫的臉色,文泰來點點頭。

陸菲青從懷中掏出一封信來,交給駱冰。駱冰接過一看,封皮上寫着:「敬煩面陳鐵膽莊周仲英老英雄」。駱冰喜道:「陸老伯,你跟周老英雄有交情?」陸菲青還沒回答,文泰來先問:「哪一位周老英雄?」駱冰道:「周仲英!」文泰來道:「鐵膽莊周老英雄在這裡?」陸菲青道:「他世居鐵膽莊,離此不過二三十里。我和周老英雄從沒會過面,但神交已久,素知他肝膽照人,是個鐵錚錚的好男子。我想請文老弟到他莊上去暫避一時,咱們分一個人去給貴會朋友報信,來接文老弟去養傷。」他見文泰來臉色有點遲疑,便問:「文老弟你意思怎樣?」文泰來道:「前輩這個安排,本來再好不過,只是不瞞前輩說,小侄身上擔着血海的干係。乾隆老兒不親眼見到小侄喪命,他是食不甘味,睡不安枕。鐵膽莊周老英雄我們久仰大名,是西北武林的領袖人物,交朋友再熱心不過,那真是響噹噹的腳色。他與我們雖然非親非故,小侄前去投奔,他礙於老前輩的面子,那是非收留不可,然而這一收留,只怕後患無窮。他在此安家立業,萬一給官面上知道了,叫他受累,小侄心中可萬分不安。」陸菲青道:「文老弟快別這麼說,咱們江湖上講的是『義氣』兩字,為朋友兩脅插刀,賣命尚且不惜,何況區區身家產業?咱們在這裡遇到為難之事,不去找他,周老英雄將來要是知道了,反要怪咱們瞧他不起,眼中沒他這一號人物。」文泰來道:「小侄這條命是甩出去了。鷹爪子再找來,我拚得一個是一個。前輩你不知道,小侄犯 的事實在太大,愈是好朋友,愈是不能連累於他。」陸菲青道:「我說一個人,你一定知道,太極門的趙半山跟你怎樣稱呼?」文泰來道:「趙三哥,那是我們會裡的三當家。」陸菲青道:「照呀!你們紅花會幹的是甚麼事,我全不知情。可是趙半山趙賢弟跟我是過命的交情,當年我們在屠龍幫時出生入死,真比親兄弟還親。他既是貴會中人,那麼你們的事一定光明正大,我是信得過的。你犯 了大事卻又怎麼了?最大不過殺官造反。嘿嘿?剛才我就殺了兩個官府的走狗哪!」說着伸足在馮輝的屍體上踢了一腳。

文泰來道:「小侄的事說來話長,過後只要小侄留得一口氣在,再詳詳細細的稟告老前輩。這次乾隆老兒派了八名大內侍衛來兜捕我們夫妻。酒泉一戰,小侄身負重傷,虧得你侄女兩把飛刀多廢了兩個鷹爪,好容易才逃到這裡,哪知御林軍的張召重又跟着來啦。小侄終是一死,但乾隆老兒那見不得人的事,總要給他抖了出來,才死得甘心。」

陸菲青琢磨這番說話,似乎他獲知了皇帝的重大陰私,是以乾隆接二連三派出高手要殺他滅口。他雖在大難之中,卻不願去連累別人,正是一人做事一人當的英雄本色,心想如不激上一激,他一定不肯投鐵膽莊去,便道:「文老弟,你不願連累別人,那原是光明磊落的好漢子行徑,只不過我想想有點可惜。」文泰來忙問:「可惜甚麼?」陸菲青道:「你不願去,我們三人能不能離開你?你身上有傷,動不得手,待會鷹爪子再來,我不是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只要有我師弟在內,咱們有誰是他敵手?這裡一位是你夫人,一個是你兄弟,老朽雖然不才,也還知道朋友義氣比自己性命要緊。咱們一落敗,誰能棄你而逃?老朽活了六十年,這條命算是撿來的,陪你老弟和他們拚了,並沒甚麼可惜,可惜是我這個師侄方當有為,你這位夫人青春年少,只因你要逞英雄好漢,唉,累得全都喪命於此。」文泰來聽到這裡,不由得滿頭大汗,陸菲青的話雖然有點偏激,可全入情入理。駱冰叫了一聲「大哥」,拿出手帕,把他額上汗珠拭去,握住他那隻沒受傷的手。文泰來號稱「奔雷手」,十五歲起浪蕩江湖,手掌下不知擊斃過多少神奸巨憝、兇徒惡霸,但這雙殺人無算的巨掌被駱冰又溫又軟的手輕輕一握,正所謂英雄氣短,兒女情長,再也不能堅執己見了,向陸菲青道:「前輩教訓的是,剛才小侄是想岔了,前輩指點,唯命是從。」陸菲青將寫給周仲英的信抽了出來。文泰來見信上先寫了一些仰慕之言,再說有幾位紅花會的朋友遇到危難,請他照拂,信上沒寫文余等人的姓名。文泰來看後,嘆了一口氣道:「我們這一到鐵膽莊,紅花會又多了一位恩人了。」須知紅花會有恩必酬,有仇必報。任何人對他們有恩,總要千方百計答謝才罷,若是結下了怨仇,也必大仇大報,小仇小報,決不放過。鎮遠鏢局的人聽到紅花會的名頭心存畏懼,就因知道他們人多勢眾,恩怨分明,實是得罪不得。陸菲青再問余魚同,該到何處去報信求援,紅花會後援何時可到。余魚同道:「紅花會十二位香主,除了這裡的文四當家和駱十一當家,都已會集安西。大夥請少舵主總領會務,少舵主卻一定不肯,說他年輕識淺,資望能力差得太遠,非要二當家無塵道長當總舵主不可。無塵道長又哪裡肯?現下僵在那裡,只等四當家與十一當家一到,就開香堂推舉總舵主。誰知他們兩位竟在這裡被困。大家正眼巴巴在等他們呢。」陸菲青喜道:「安西離此也不遠,貴會好手大集。張召重再強,又怕他何來?」余魚同向文泰來道:「少舵主派我去洛陽見韓家的掌門人,分說一件誤會,那也不是十萬火急之事。小弟先趕回安西報信,四哥你瞧怎麼樣?」他在會中位分遠比文泰來為低,遇到疑難時按規矩要聽上頭的人吩咐。文泰來沉吟未答。陸菲青道:「我瞧這樣,你們三人馬上動身去鐵膽莊,安頓好後,余賢侄就徑赴洛陽。到安西報信的事就交給我去辦。」文泰來不再多說,彼此是成名英雄,這樣的事不必言謝,也非一聲道謝所能報答,從懷中拿出一朵大紅絨花,交給陸菲青道:「前輩到了安西,請把這朵花插在衣襟上,敝會自有人來接引。」駱冰將文泰來扶起。余魚同把地下兩具屍體提到炕上,用棉被蒙住。陸菲青打開門,大模大樣的踱出來,上馬向西疾馳而去。過了片刻,余魚同手執金笛開路,駱冰一手撐了一根門閂,一手扶着文泰來走出房來。掌柜的和店伙連日見他們惡戰殺人,膽都寒了,站得遠遠的哪敢走近。余魚同將三兩銀子拋在柜上,說道:「這是房飯錢!我們房裡有兩件貴重物事存着,誰敢進房去,少了東西回來跟你算帳。」掌柜的連聲答應,大氣也不敢出。店伙把三人的馬牽來,雙手不住發抖。文泰來兩足不能踏鐙,左手在馬鞍上一按,一借力,輕輕飛身上馬。余魚同贊道:「四哥好俊功夫!」駱冰嫣然一笑,上馬提韁,三騎連轡往東。余魚同在鎮頭問明了去鐵膽莊的途徑,三人放馬向東南方奔去,一口氣走出十五六里地,一問行人,知道過去不遠就到。駱冰暗暗欣慰,心知只要一到鐵膽莊,丈夫就是救下來了。鐵膽莊周仲英威名遠震,在西北黑白兩道無人不敬,天大的事也擔當得起,只消緩得一口氣,紅花會大援便到,鷹爪子便來千軍萬馬,也總有法子對付。

書劍恩仇錄
書劍恩仇錄
《書劍恩仇錄》是金庸創作的首部長篇武俠小說,以清乾隆年間漢人反滿鬥爭為背景,圍繞乾隆皇帝與陳家洛二人間奇特的矛盾糾葛而展開,該小說將歷史與傳奇融為一體、虛實相間,史筆與詩情相結合,繪出了一幅波瀾壯闊的歷史畫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