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我見猶憐二老意 誰能遣此雙姝情(4)

陳家洛道:「咱二人拚斗,不論是你殺了我,還是我殺了你,對別人都無好處。這樣吧,咱二人一起出去殺狼。誰殺得多,就算誰勝。」他想這法子至少可稍減群狼的威脅,不致把御狼的力量互相抵消。哈合台首先贊成,鼓掌叫好。張召重道:「要是陳當家的得勝,顧二哥就把這位姑娘交給他。要是顧二哥殺的狼多,陳當家的不得再有異言。」陳家洛和顧金標怒目相視,俱不答應,只因殺狼之事,誰都沒必勝把握,可是又決不能讓霍青桐落入對方手裡。陳家洛心想:他使獵虎叉,一定擅於打獵,或許殺狼有高強手段。顧金標卻想:他要比賽殺狼,料來有相當把握,我偏不上他的當,說道:「你要和我斗,那就是拚賭性命。輕描淡寫的玩意,可沒興致陪你玩。」張召重忽道:「在下與三位今日雖是初會,但一向是很仰慕的。至於陳當家的呢,我們過去頗有點過節,但此刻也不談了。我雙方誰也不幫。現今我有個主意,既可一決勝敗,雙方也不傷和氣。各位瞧着成不成?」滕一雷聽他說與陳家洛有梁子,心中一喜,忙道:「張大哥請說。火手判官威震武林,主意必定是極高明的。」張召重微微一笑,道:「不敢。咱們身處狼群包圍之中,自相拚斗,總是不妙。陳當家的你說是不是?」陳家洛點點頭。張召重又道:「比賽殺狼吧,這位顧二哥又覺得太過隨便,不是好漢行徑。我獻一條計策:你們兩位赤手空拳的一起走入狼群,誰膽小,先逃了回來,誰就輸了。」眾人聽了,都是心中一寒,暗想此人好生陰毒,赤手空拳的走入狼群,誰還能活着性命回來?張召重又道:「要是哪一位不幸給狼害了,另一位再回進火圈,也算勝了。」陳家洛雙眉一揚,說道:「要是咱兩人都死了,那怎樣?」哈合台道:「我敬重你是條好漢子,着落在我身上,釋放這位姑娘就是。」陳家洛道:「哈兄的話我信了,這位姑娘你們可也不能欺侮她。」伸手向香香公主一指。哈合台道:「皇天在上,我答應了陳當家的。如有異心,教惡狼第一個吃我。」陳家洛抱拳道:「好,多謝了。」心中盤算已定,別說狼群圍伺,就算一條狼也沒有,自己孤身遇上這四個強敵,也必有死無生,現下舍了自己一條性命,如能僥天之幸,救出霍青桐姊妹,那也心愿已足,漢家光復的大業,只好偏勞紅花會眾兄弟了,把劍盾珠索往地下一擲,向顧金標一擺手道:「顧朋友,走吧!」顧金標拿着虎叉,躊躇不決。他雖是亡命之徒,但要他空手走入狼群,可實在不敢。張召重只怕賭賽不成,激他道:「怎麼?顧朋友有點害怕了吧?這本來很是危險。」顧金標仍是沉吟。香香公主不懂他們說些甚麼,只是見到各人神色緊張。霍青桐卻每句話都聽在耳里,見陳家洛甘願為她捨命,心中感動異常,叫道:「你別去!寧可我死了,也不能讓你有絲毫損傷。」她平素真情深藏不露,這時臨到生死關頭,情不自禁的叫了出來。只聽得噹啷一聲,一柄獵虎叉擲在地下。顧金標見她對陳家洛如此多情,登時妒火中燒。他性子狂暴,脾氣一發作,那就是天不怕地不怕了,叫道:「我就是給豺狼咬掉半個腦袋,也不會比你這小子先回來。走吧!」陳家洛向霍青桐和香香公主一笑,並肩和顧金標向火圈外走去。霍青桐嚇得又要暈去,叫道:「別……別去……」香香公主卻睜着一雙黑如點漆的眼珠,茫然不解。兩人正要走出火圈,滕一雷忽然叫道:「慢着。」兩人停步轉身。滕一雷道:「陳當家的,你身上還有把短劍。」陳家洛笑道:「對不起,我忘了。」解下短劍,走到霍青桐面前,道:「別傷心!你見了這劍,就如見到我一樣。」將劍放在她身上。霍青桐流下淚來,喉中哽住了說不出話,就在這時,一個念頭在腦中忽如電光般一閃,低聲道:「你低下頭來。」陳家洛低頭俯耳過去。霍青桐低聲說道:「用火摺子!」陳家洛一怔,隨即恍然,轉頭對張召重道:「張大哥,剛才我忘了解下短劍,請你公證人再瞧一瞧。」張召重在陳顧兩人衣外摸了一遍,說道:「顧二哥,請你把暗器也留下吧。」顧金標氣憤憤的把十多柄小叉從懷中摸出,用力擲在地下,把辮子在頭頂一盤,神情大變,眼中如要噴出血來,突然奔到霍青桐跟前,一把抱住,正要低頭去吻,忽然後心被人抓住,提起來往地下一摜。顧金標平日和盟兄弟練武,大家交手慣了的,知道這一下除了哈合台再無別人,果然聽得哈合台喝道:「老二,你要不要臉?」顧金標一摔之後,頭腦稍覺清醒,大吼一聲,發足向狼群中衝去。

陳家洛雙足一點,使開輕功,已搶在他之前。群狼本來在火圈外咆哮盤旋,忽見有人奔出,紛紛撲上。顧金標心知這次遇上了生平從所未有的兇險,只好多挨一刻是一刻,見兩頭惡狼從左右同時撲到,身子一偏,左手疾探,已抓住左邊那狼的項頸,右手搶住它的尾巴,提了起來。武學之中有一套功夫叫做「凳拐」,據說有一位武林前輩夏夜在瓜棚里袒腹乘涼,忽然敵人來襲,一時之間,四面八方都是手執兵刃的強敵。他身無武器,隨手提起一條板凳,攔架擊打,把敵人打得大敗而逃。這套功夫流傳下來,武林中學的人着實不少,以備赤手遇敵時防身之用。因長凳所在都有,會了這套武術,便如處處備有兵器。顧金標抓住這狼,靈機一動,便將之當作板凳,展開「凳拐」中的招數,橫掃直劈,舞了開來。狼身長短與板凳相近,也有四條腿,他舞得呼呼生風,群狼一時倒撲不近身。

陳家洛使的卻是「八封游身掌」身法,在狼群中東一晃,西一轉,四下亂跑。這本是威震河朔王維揚的拿手功夫,在杭州獅子峰上,曾打得張召重一時難以招架。陳家洛當日在鐵膽莊與周仲英比武,也曾使過。他的造詣比之王維揚自是遠遠不及,卻也是腳步輕捷,身法變幻。初時群狼倒也追他不上,但餓狼紛紛湧來,四下擠得水泄不通,教他再無發足奔跑的餘地。他知這套武功已管不了事,當下從懷中取出火折,迎風一晃,火折點亮,揮了個圈子。火折上的火光十分微弱,群狼卻立時大駭,紛紛倒退,雖然張牙舞爪,作勢欲撲,終究不敢撲上,只在喉頭髮出嗚咽咆哮之聲。香香公主猛見陳家洛沖入狼群,大惑不解,奔到霍青桐跟前,說道:「姊姊,他幹甚麼呀?」霍青桐垂淚道:「他為了救咱們姊妹,寧可送掉自己性命。」香香公主先是一驚,隨即淡淡一笑,說道:「他死了,我也不活。」霍青桐見她處之泰然,心想她說這句話出乎自然,便似是天經地義之事,既無心情激盪,也不用思索,可見對他的痴愛,已自然而然成為她心靈中的一部分了。張召重見陳顧兩人霎時都被群狼圍住,心中暗喜,突見陳家洛取出火折,惡狼嚇得後退,不覺一呆,但想火折不久就會燒完,也只不過稍延時刻而已。

滕、哈二人卻只瞧着顧金標,先見他大展剛勇,提着一頭巨狼舞得風雨不透,各自心喜,忽見他使一招「懶漢閂門」,舉起巨狼向外猛碰,跟迎面撲上來的一頭狼當頭一撞。兩頭狼都急了,不顧三七二十一張口就咬,一頭臉上咬得見骨,另一頭頸中鮮血淋漓。群狼見血,更加蜂擁而來,撲上來你一口我一口,將顧金標手中的巨狼撕得稀爛,最後只剩他左手一個狼頭,右手連着尾巴的一個狼臀。這麼一來,情勢登時危急,他想再去抓狼,一頭惡狼扭頭便咬,若非縮手得快,左手已被咬斷,同時右邊又有兩頭餓狼撲了上來。哈合台解下腰中所纏鋼絲軟鞭,叫道:「老大,我去救他。」滕一雷還未回答,霍青桐冷冷的道:「關東豪傑要不要臉?」哈合台登時楞住,再看狼群中兩人情勢,又已不同。陳家洛見火摺子快要點完,忙撕下長衣前襟點燃了,腳下不住移動,奔向灌木。就這麼慢得一慢,兩頭惡狼迎面撲到。他矮身從兩狼之間穿了過去,折了一條樹枝在手,運勁反手一擊,將搶在前面的餓狼打得腦漿迸裂。群狼撲上去分屍而食,追逐他的勢頭登時緩了。他忙拾起一段枯枝點燃了,拿在手中揮動,驅開群狼,一有空隙,立即又攀折樹枝,增大火頭,片刻之間,已在身周布置了一個小小火圈,將餓狼相隔在外。霍青桐和香香公主見他脫險,大喜若狂。那邊顧金標卻已難於支持,他想仿效陳家洛的法子,身邊卻沒帶着火折,只得揮拳與餓狼的利爪銳齒相鬥,手上腳上接連被咬。哈合台大驚,對霍青桐道:「算陳當家的贏了就是!」拔出她身上短劍,割斷她手腳上的繩索,又道:「現下我可去救他了!」軟鞭揮動,疾衝出去,但奔不到幾步,群狼密密層層的湧來,腿上登時被咬了兩口,雖然打死了兩頭狼,卻已無法前進。滕一雷大叫:「老四,回來。」哈合台倒躍回來,取了一條點燃的樹枝,想再衝出,但相距太遠,眼見顧金標就要被群狼撲倒。他提高聲音,向陳家洛叫道:「陳當家的,你贏啦,我們已放了你朋友。請你大仁大義,救救顧老二。」陳家洛遠遠望去,果見霍青桐已經脫縛,站在當地,心想:「為了對付惡狼,多一個幫手好一個。」拾起一根點燃的樹枝,向顧金標擲去,叫道:「接着!」顧金標雙臂雙腿全是鮮血,眼見樹枝投來,縱身躍起,在空中接住,揮了個圈子。豺狼怕火,那是數萬年來相傳的習性,見他手上有火,立即退開。顧金標揮動樹枝,慢慢向陳家洛走來。陳家洛又擲過去一條樹枝。顧金標雙手有火,走近樹叢。

書劍恩仇錄
書劍恩仇錄
《書劍恩仇錄》是金庸創作的首部長篇武俠小說,以清乾隆年間漢人反滿鬥爭為背景,圍繞乾隆皇帝與陳家洛二人間奇特的矛盾糾葛而展開,該小說將歷史與傳奇融為一體、虛實相間,史筆與詩情相結合,繪出了一幅波瀾壯闊的歷史畫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