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長樂幫幫主(7)

那少年道:「什麼騙了他妻子到手?我為什麼要殺他?你說我要殺人?人那殺得的?」 見臥室中沒有木棍,便提起一張椅子,用力一扳椅腳。他此刻水火既濟,陰陽調和,神功初成,力道大得出奇,手上使力輕重卻全然沒有分寸,這一扳之下,只聽得喀的一聲響,椅腳便折斷了。那少年不知自己力大,喃喃的道:「這椅子這般不牢,坐上去豈不摔個大跤?侍劍姊姊,你跪着幹什麼?快起來啊。」走到展飛身前,說道:「你別動!」

展飛口中雖硬,眼看他這麼一下便折斷了椅腳,又想到自己奮力一掌竟被他震斷手臂,身子立即破窗而出,此人內力實是雄渾無比,不由自主的全身顫慄,雙眼釘住了他手中的椅腳,心想:「他當然不會用椅腳來打我,啊喲,定是要將這椅腳塞入我嘴裡,從喉至胃,叫我死不去,活不得。」長樂幫中酷刑甚多,有一項刑罰正是用一根木棍撐入犯 人口中,自咽喉直塞至胃,卻一時不得便死,苦楚難當,稱為『開口笑』。展飛想起了這項酷刑,只嚇得魂飛魄散,見幫主走到身前,舉起左掌,便向他猛擊過去。

那少年卻不知他意欲傷人,說道:「別動,別動!」伸手便捉住他左腕。展飛只覺半身酸麻,掙扎不得。那少年將那半截椅腳放在他斷臂之旁,向侍劍道:「侍劍姊姊,有什麼帶子沒有?給他綁一綁!」

侍劍大奇,問道:「你真的給他接骨?」那少年笑道:「接骨便接骨了,難道還有什麼真的假的?你瞧他痛成這麼模樣,怎麼還能鬧着玩?」侍劍將信將疑,還是去找了一根帶子來,走到兩人身旁,向那少年看了一眼,惴惴然的將帶子替展飛縛上斷臂。那少年微笑道: 「好極,你綁得十分妥貼,比我綁阿黃的斷腿時好得多了。」

展飛心想:「這賊幫主凶淫毒辣,不知要想什麼新鐐古怪的花樣來折磨我?」聽他一再提到『阿黃斷腿』,忍不住問道:「阿黃是誰?」那少年道:「阿黃是我養的狗兒,可惜不見了。」展飛大怒,厲聲道:「好漢子可殺不可辱,你要殺便殺,如何將展某當做畜生?」 那少年忙道:「不,不!我只是這麼提一句,大哥別惱,我說錯了話,給你賠不是啦。」說着抱拳拱了拱手。

展飛知他內功厲害,只道他假意賠罪,實欲以內力傷人,否則這人素來倨傲無禮,跟下屬和顏悅色的說幾句話已是十分難得,豈能給人陪什麼不是?當即側身避開了這一拱,雙目炯炯的瞪視,瞧他更有什麼惡毒花樣。那少年道:「大哥是姓展的麼?展大哥,你請回去休息吧。我狗雜種不會說話,得罪了你,展大哥別見怪。」展飛大吃一驚,心道:「什……什麼……他說什麼『我狗雜種』?那又是一句繞了彎子來罵人的新鮮話兒?」

侍劍心想:「少爺神智清楚了一會兒,轉眼又胡塗啦。」但見那少年雙目發直,皺眉思索,便向展飛使個眼色,叫他乘極快走。

展飛大聲道:「姓石的小子,我也不要你賣好。你要殺我,我本來便逃不了,老子早認命啦,也不想多活一時三刻。你還不快快殺我?」那少年奇道:「你這人的胡塗勁兒,可真叫人好笑,我幹麼要殺你?我媽媽講故事時總是說:壞人才殺人,好人是不殺人的。我當然不做壞人。你這麼一個大個兒,雖然斷了一條手臂,我又怎殺得了你?」侍劍忍不住接口道:「展香主,幫主已饒了你啦,你還不快去?」展飛提起左手摸了摸頭,心道:「到底是小賊糊塗了,還是我自己糊塗了?」侍劍頓足道:「快去,快去!」伸手將他推出了房外。

那少年哈哈一笑,說道:「這人倒也有趣,口口聲聲的說我要殺他,倒像我最愛殺人、是個大大的壞人一般。」

侍劍自從服侍幫主以來,第一次見他忽發善心,饒了一個得罪他的下屬,何況展飛犯 上行刺,實是罪不可赦,不禁心中歡喜,微笑道:「你當然是好人哪,是個大大的好人。是好人才搶人家的妻子,拆散人家的夫妻……」說到後來,語氣頗有些辛酸,但幫主積威之下,究是不敢太過放肆,說到這裡便住口了。

那少年奇道:「你說我搶了人家的妻子?怎樣搶法的?我搶來幹什麼了?」

侍劍嗔道:「是好人也說這些下流話?裝不了片刻正經,轉眼間狐狸尾巴就露出來了。我說呢,好少爺,你便要扮好人,謝謝你也多扮一會兒。」

那少年對她的話全然不懂,問道:「你……你說什麼?我搶他妻子來幹什麼,我就是不懂,你教我吧!」這時只覺全身似有無窮精力要發散出來,眼中精光大盛。

侍劍聽他越說越不成話,心中怕極,不住倒退,幾步便退到了房門口,若是幫主撲將過來,立時便可逃了出去,其實她知道他當真要逞強暴,又怎能得脫毒手?以往數次危難,全仗自己以死相脅,堅決不從,這才保得了女兒軀體的清白。這時見他眼光中又露出野獸一般橫暴神情,不敢再出言譏刺,心中怦怦亂跳,顫聲道:「少爺,你身子沒……沒有復原,還是……還是多休息一會吧。」

那少年道:「我多休息一會,身子復原之後,那又怎樣?」侍劍滿臉通紅,左足跨出房門,只聽他喃喃的道:「這許多事情,我當真是一點也不懂,唉,你好像很怕我似的。」雙手抓住椅背,忍不住手掌微微使勁。那椅子是紫檀木所制,堅硬之極,那知他內勁到處,喀喇一響,椅背登時便斷了。那少年奇道:「這裡什麼東西都像是麵粉做的。」

謝煙客居心險毒,將上乘內功顛倒了次序傳授,只待那少年火候到時,陰陽交攻,死得慘酷無比,便算不得是自己『以一指之力相加』。那少年修習數年,那一日果然陰陽交迫,本來非死不可,說來也真湊巧,恰好貝海石在旁。貝大夫既精醫道,又內力深湛,替他護住了心脈,暫且保住了一口氣息。來到長樂幫總舵後,每晚有人前來探訪,盜得了武林中珍奇之極的『玄冰碧火酒』相喂,壓住了他體內陰陽二息的交拚,但這藥酒性子猛烈,更增他內息力道,到這日剛好展飛在『膻中穴』上一擊,硬生生的逼得他內息龍虎交會,又震得他吐出丹田內鬱積的毒血,水火既濟,這兩門純陰純陽的內功非但不再損及他身子,反而化成了一門亘古以來從未有的古怪內力。

自來武功中練功,如此險徑,從未有人膽敢想到。縱令謝煙客忽然心生悔意,貝海石一心要救他性命,也決計不敢以剛猛掌力震他心口。但這古怪內力是誤打誤撞而得,畢竟不按理路,這時也未全然融會,偶爾在體內胡沖亂闖,又激得他氣血翻湧,一時似欲嘔吐,一時又想跳躍,難以定心。其中緣由,這少年自是一無所知。本來已是胡裡胡塗的如在夢境,這時更似夢中有夢。是真是幻,再也摸不着半點頭腦。

侍劍低聲道:「你既饒了展香主性命,又替他接骨,卻又何苦再罵他畜生?這麼一來,他又要恨你切骨了。」見他神色怪異,目光炯炯,古里古怪的瞧着自己,手足躍躍欲動,顯是立時便要撲將過來,再也不敢在房中稍有停留,立即退了出去。

俠客行
俠客行
《俠客行》是金庸創作的長篇武俠小說,《俠客行》主要敘述一個懵懂少年石破天的江湖經歷。該書有許多耐人尋思之處,潛隱着許多「玄機」,體現着金庸對於人生、人性、生命和宇宙的新的體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