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叮叮噹噹(6)

石破天正待回答,忽聽得頭頂一個蒼老的聲音說道:「二十年的紹興女兒紅,味兒豈還有不好的?」

拍的一聲,丁當手中酒杯掉上船板,酒水濺得滿裙都是。酒杯骨溜溜滾開,咚的一響,掉入了河中。她花容失色,全身發顫,拉住了石破天的手,低聲道:「我爺爺來啦!」

石破天抬頭向聲音來處瞧去,只見一隻腳垂在頭頂,不住幌啊幌的,顯然那人是坐在橋上,雙腳從楊枝中穿下,只須再垂下尺許,便踏到了石破天頭上。那隻腳上穿着白布襪子,繡着壽字的雙梁紫緞面鞋子。鞋襪都十分乾淨。

只聽頭頂那蒼老的聲音道:「不錯,是你爺爺來啦。死丫頭,你私會情郎,也就罷了。怎麼將我辛辛苦苦弄來的二十年的女貞陳紹,也偷出來給情郎喝?」丁當強作笑容,說道: 「他……他不是什麼情郎,只不過是個……是個尋常朋友。」那老者怒道:「呸,尋常朋友,也抵得你待他這麼好?連爺爺的命根子也敢偷?小賊,你給我滾出來,讓老頭兒瞧瞧,我孫女兒的情郎是怎麼一個醜八怪。」

丁當左手捏住石破天右手手掌,右手食指在他掌心寫字,嘴裡說道:「爺爺,這個朋友又蠢又丑,爺爺見了包不喜歡。我偷的酒,又不是特地給他喝的,哼,他才不配呢,我是自己愛喝酒,隨手抓了一個人來陪陪。」

她在石破天掌心中劃的是『千萬別說是長樂幫主』九個字,可是石破天的母親沒教他識字讀書,謝煙客更沒教他識字讀書,他連個『一』字也不識得,但覺到她在自己掌心中亂搔亂劃,不知她搞什麼花樣,痒痒的倒也好玩,聽到她說自己『又蠢又丑』,又是不配喝她的酒,不由得有氣,將她的手一摔,便摔開了。

丁當立即又伸手抓住了他手掌,寫道:「有性命之憂,一定要聽話」,隨即用力在他掌上捏了幾下,像是示意親熱,又像是密密叮囑。

石破天只道她跟自己親熱,心下只是喜歡,自是不明所以,只聽頭頂的老者說道:「兩個小傢伙都給我滾上來。阿當,爺爺今天殺了幾個人啦?」

丁當顫聲道:「好像……好像只殺了一個。」

石破天心想:「我撞來撞去這些人,怎麼口口聲聲的總是將『殺人』兩字掛在嘴邊?」

只聽得頭頂橋上那老者說道:「好啊,今天我還只殺了一個,那麼還可再殺兩人。再殺兩個人來下酒,倒也不錯。」

石破天心道:「殺人下酒,這老公公倒會說笑話?」突覺丁當握着自己的手鬆了,眼前一花,船頭上已多了一個人。只見這人鬚髮皓然,眉花眼笑,是個面目慈祥的老頭兒,但與他目光一觸,登時不由自主的機伶打個冷戰,這人眼中射出一股難以形容的兇狠之意,叫人一見之下,便渾身感到一陣寒意,幾乎要冷到骨髓中去。

這老人嘻嘻一笑,伸手在石破天肩頭一拍,說道:「好小子,你口福不小,喝了爺爺的二十年女貞陳紹!」他只這麼輕輕一拍,石破天肩頭的骨骼登時格格的響了好一陣,便似已盡數碎裂一般。

丁當大驚,伸手攀住了那老人的臂膀,求道:「爺爺,你……你別傷他。」

那老人隨手這麼一拍,其實掌上已使了七成力道,本擬這一拍便將石破天連肩帶臂、骨骼盡數拍碎,那知手掌和他肩膀相觸,立覺他肩上生出一股渾厚沉穩的內力,不但護住了自身,還將手掌向上一震,自己若不是立時加催內力,手掌便會向上彈起,當場便要出醜。那老人心中的驚訝實不在丁當之下,又是嘻嘻一笑,說道:「好,好,好小子,倒也配喝我的好酒。阿當,斟幾杯酒上來,是爺爺請他喝的,不怪你偷酒。」

丁當大喜,素知爺爺目中無人,對一般武林高手向來都殊少許可,居然一見石破天便請他喝酒,實在大出意料之外。她對石破天情意纏綿,原認定他英雄年少,世間無雙,爺爺垂青賞識,倒也絲毫不奇,只是聽爺爺剛才的口氣,出手便欲殺人,怎麼一見面便轉了口氣,可見石郎英俊瀟灑,連爺爺也為之傾倒。她一廂情願,全不想到石破天適才其實已然身遭大難,她爺爺所以改態,全因察覺了對方內力驚人之故,他於這小子的什麼『英俊瀟灑』,那是絲毫沒放在心上。何況石破天相貌雖然不醜,也不見得如何英俊,『瀟灑』兩字,更跟他沾不上半點邊兒。當下丁當喜孜孜的走進船艙,又取出兩隻酒杯,先斟了一杯給爺爺,再給石破天斟上一杯,然後自己斟了一杯。

那老人道:「很好,很好!你這娃娃既然給我阿當瞧上了,定然有點來歷。你叫什麼名字?」石破天道:「我……我……我……」這時他已知『狗雜種』三字是罵人的言語,對熟人說倒也不妨,跟陌生人說起來卻有些不雅,但除此之外更無旁的名字,因此連說三個『我 』字,竟不能再接下去。那老人怫然不悅,道:「你不敢跟爺爺說麼?」石破天昂然道:「 那又有什麼不敢?只不過我的名字不大好聽而已。我名叫狗雜種。」

那老人一怔,突然間哈哈大笑,聲音遠遠傳了出去,笑得白鬍子四散飛動,笑了好半晌,才道:「好,好,好,小娃娃的名字很好。狗雜種!」

石破天應道:「嗯,爺爺叫我什麼事?」

丁當啟齒微笑,瞧瞧爺爺,又瞧瞧石破天,秋波流轉,嫵媚不勝。她聽到石破天自然而然的叫她的爺爺為『爺爺』,那是承認和她再也不分彼此;又想:「我在他掌中寫字,要他不可吐露身分,他居然全聽了我的。以他堂堂幫主之尊,竟肯自認『狗雜種』,為了我如此委屈,對我鍾情之深,實已到了極處。」

那老人也是心中大喜,連呼:「好,好!」自己一叫「狗雜種」,石破天便即答應,這麼一個身負絕技的少年居然在自己面前服服貼貼,不敢有絲毫倔強,自是令他大為得意。

那老人道:「阿當,爺爺的名字,你早已跟你情郎說了吧?」

丁當搖搖頭,神態甚是忸怩,道:「我還沒說。」

那老人臉一沉,說道:「你對他到底是真好還是假好,為什麼連自己的身分來歷也不跟他說?說是假好吧,為什麼偷了爺爺二十年陳紹給他喝不算,接連幾天晚上,將爺爺留作救命之用的『玄冰碧火酒』,也拿去灌在這小子的口裡?」越說語氣越嚴峻,到後來已是聲色俱厲,那『玄冰碧火酒』五字,說來更是一字一頓,同時眼中凶光大盛。石破天在旁看着,也不禁慄慄危懼。

丁當身子一側,滾在那老人的懷裡,求道:「爺爺,你什麼都知道了,饒了阿當吧。」 那老人冷笑道:「饒了阿當?你說說倒容易。你可知道『玄冰碧火灑』效用何等神妙,給你這麼胡亂糟蹋了,可惜不可惜?」

丁當道:「阿當給爺爺設法重行配製就是了。」那老人道:「說來倒稀鬆平常。倘若說配製便能配製,爺爺也不放在心上了。」丁當道:「我見他一會兒全身火燙,一會兒冷得發顫,想起爺爺的神酒兼具陰陽調合之功,才偷來給他喝了些,果然很有些效驗。這麼一喝再喝,不知不覺間竟讓他喝光了。爺爺將配製的法門說給阿當聽,我偷也好,搶也好,定去給爺爺再配幾瓶。」那老人道:「幾瓶?哈哈,幾瓶?等你頭髮白了,也不知是否能找齊這許多珍貴藥材,給我配上一瓶半瓶。」

石破天聽着他祖孫二人的對答,這才恍然,原來自己體內寒熱交攻、昏迷不醒之際,丁當竟然每晚偷了他爺爺珍貴之極的什麼『玄冰碧火灑』來餵給自己服食,自己所以得能不死,多半還是她餵酒之功,那麼她於自己實有救命的大恩,耳聽得那老人逼迫甚緊,便道:「 爺爺,這酒既是我喝的,爺爺便可着落在我身上討還。我一定去想法子弄來還你,若是弄不到,只好聽憑你處置了。你可別難為叮叮噹噹。」

那老人嘻嘻一笑,道:「很好,很好!有骨氣。這麼說,倒還有點意思。阿當,你為什麼不將自己的身分說給他聽。」丁當臉現尷尬之色,道:「他……他一直沒問我,我也就沒說。爺爺不必疑心,這中間並無他意。」那老人道:「沒有他意嗎?我看不見得。只怕這中間大有他意,有些大大的他意。小丫頭的心事,爺爺豈有不知?你是真心真意的愛上了他,只盼這小子娶你為妻,但若將自己的姓名說了出來啊,哼哼,那就非將這小子嚇得魂飛魄散不可,因此上你只要能瞞得一時,便是一時。哼,你說是也不是?」

那老人這番話,確是猜中了丁當的心事。他武功高強,殺人不眨眼,江湖上人物聞名喪膽,個個敬而遠之,不願跟他打什麼交道,他卻偏偏要人家對他親熱,只要對方稍現畏懼或是厭惡,他便立下殺手。丁當好生為難,心想自己的心事爺爺早已一清二楚,若是說謊,只有更惹他惱怒,將事情弄到不可收拾。但若把爺爺的姓名說了出來,十九會將石郎嚇得從此不敢再與自己見面,那又怎生是好?霎時間憂懼交集,既怕爺爺一怒之下殺了石郎,又怕石郎知道了自己來歷,這份纏綿的情愛就此化作流水,不論石郎或死或去,自己都不想活了,顫聲道:「爺爺,我……我……」

俠客行
俠客行
《俠客行》是金庸創作的長篇武俠小說,《俠客行》主要敘述一個懵懂少年石破天的江湖經歷。該書有許多耐人尋思之處,潛隱着許多「玄機」,體現着金庸對於人生、人性、生命和宇宙的新的體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