嘗讀《漢·天文志》,載「海旁蜃氣象樓台」,初未之信。
庚寅季春,予避寇海濱。一日飯午,家僮走報怪事,曰:「海中忽涌數山,皆昔未嘗有。父老觀以為甚異。」予駭而出。會穎川主人走使邀予。既至,相攜登聚遠樓東望。第見滄溟浩渺中,矗如奇峰,聯如疊巘,列如崪岫,隱見不常。移時,城郭台榭,驟變歘起,如眾大之區,數十萬家,魚鱗相比,中有浮圖老子之宮,三門嵯峨,鐘鼓樓翼其左右,檐牙歷歷,極公輸巧不能過。又移時,或立如人,或散若獸,或列若旌旗之飾,瓮盎之器,詭異萬千。日近晡,冉冉漫滅。向之有者安在?而海自若也。《筆談》紀登州「海市」事,往往類此,予因是始信。
噫嘻!秦之阿房,楚之章華,魏之銅雀,陳之臨春、結綺,突兀凌雲者何限,遠去代遷,盪為焦土,化為浮埃,是亦一蜃也。何暇蜃之異哉!
嘗讀《漢·天文志》,載「海旁蜃氣象樓台」,初未之信。
庚寅季春,予避寇海濱。一日飯午,家僮走報怪事,曰:「海中忽涌數山,皆昔未嘗有。父老觀以為甚異。」予駭而出。會穎川主人走使邀予。既至,相攜登聚遠樓東望。第見滄溟浩渺中,矗如奇峰,聯如疊巘,列如崪岫,隱見不常。移時,城郭台榭,驟變歘起,如眾大之區,數十萬家,魚鱗相比,中有浮圖老子之宮,三門嵯峨,鐘鼓樓翼其左右,檐牙歷歷,極公輸巧不能過。又移時,或立如人,或散若獸,或列若旌旗之飾,瓮盎之器,詭異萬千。日近晡,冉冉漫滅。向之有者安在?而海自若也。《筆談》紀登州「海市」事,往往類此,予因是始信。
噫嘻!秦之阿房,楚之章華,魏之銅雀,陳之臨春、結綺,突兀凌雲者何限,遠去代遷,盪為焦土,化為浮埃,是亦一蜃也。何暇蜃之異哉!
這篇文章主要記敘作者在某日中午至黃昏意外所見的海市蜃樓,從「海中忽涌數山」到一切幻景「冉冉漫滅」的全過程,再從海市的壯觀和幻滅,聯想到曾經烜赫一時的豪華宮殿樓台以及它們的主人的悲劇,抒發生滅無常、榮枯莫測的歷史感慨。全文將海市蜃樓景色描繪得傳神入化,又聯想到人世滄桑,飽含着哀國嘆時的幽咽情懷。
作者先說讀《漢書·天文志》時,根本就不相信「海旁蜃氣像樓台」的說法。等到避寇海濱,家童跑來報告海上出現海市,父老以為怪異的時候,先是「駭而出」,接着登樓而望,「第見滄溟浩渺中,矗如奇峰,聯如疊巘,列如崪岫,隱見不常。移時,城郭台榭,驟變歘起,如眾大之區,數十萬家,魚鱗相比,中有浮圖老子之宮,三門嵯峨,鐘鼓樓翼其左右,簪(檐)牙歷歷,極公若旌旗之飾,瓮盎之器,詭異萬千。日近晡,冉冉漫滅。向之有者安在?而海自若也」。最後說「《筆談》紀登州海市事,往往類此,予因是始信」。作者由原先的不相信,到駭而出,再到看得入迷,看得津津有味,再到完全相信,把眼見為實的海市情形描寫得極為精彩。更妙的是文章的結尾,筆鋒一轉,說「秦之阿房,楚之章華,魏之異哉!」這就把歷史的真實與現實海市的虛幻糅合在一起,說無暇驚詫感嘆,實際上是對歷朝歷代大興土木,建造豪華宮觀樓宇的強有力的批判。
《蜃說》主要記敘作者在某日中午至黃昏意外所見的海市蜃樓,從「海中忽涌數山」到一切幻景「冉冉漫滅」的全過程,着意突現其生滅無常、榮枯莫測的情境。
「海市」時而像奇峰重巒,連綿不斷;時而又化作鱗次櫛比的城郭樓台和寺廟飛搪,時而又變為人物走獸、旌旗、器皿之狀。最後,全部歸於煙消雲散,大海依然如故。「海市蜃樓」,何其命短!「《蜃說》的敘事狀物固然堪稱楷模,但作者的立意卻不只在這裡。宋文中,「論」「記」「說」是常見文體,「論」重於立論推理,「記」是對天文地理、奇聞逸事等的記敘。不過宋人愛發議論,「記」中也常有「論」的。「說」體介於「論」與「記」之間。明吳訥《文章辨體》說:「說者,釋也,述也,解釋義理而以已一述之也。」它類似今天的雜感,因事而發,揭示問題,說明道理,發抒感觸。
《蜃說》要說明的義理決不在於古書的可信,文中細針密線的形象記敘,都是為下文的「說」作好鋪墊。作者從海市的壯觀和幻滅,聯想到曾經烜赫一時的「阿房」「章華」「銅雀」「臨春」「結綺」等宮殿樓台以及它們的主人的歷史悲劇,無限的感慨油然而生。《史記·秦始皇本紀》記秦始皇造阿房宮:「東西五百步,南北五十丈;上可坐萬人,下可建五丈旗。」《後漢書》記楚靈王建章華台:「窮上木之技,單珍府三室,舉國營之,數年乃成。」《鄴都故事》記曹操築銅雀台:「其台最高,上有屋一百二十間,連接攘棟,侵徹雲漢,鑄大銅雀於樓巔,舒翼奮起,勢若飛動。」《陳書》記陳後主修臨春、結綺諸閣:「高數丈,並數十間。其窗墉壁帶懸相欄檻之類並以沉香為之,又飾以金玉,間以珠翠,外施珠簾;瑰奇珍麗,近古所未有。」所有這一切,無不令人望而生畏,但終究還是逃脫不了化為焦上、塵埃的結局。它們的好景不長與海市蜃樓其實沒有什麼兩樣。
《蜃說》一文,林景熙似在述異,實際上卻是藉此抒發忠貞愛國之士在國家破亡之後悲憤交集的複雜感情。對趙宋王朝,他痛其不幸,怨其不爭;對元蒙統治者,他痛苦而無奈地發出無力的替告,詛咒他們決不會有好下場。作者在《石翁嫗》一詩中所寫的「閱世如過客,興亡了不悟」中流露的也是相似的心情。遺憾的是,有的宋文選本,在選錄《蜃說》一文時,卻刪去了文章的末段,捨本逐末,取貌遺神,便寓意殊深的「蜃說」成了單純述異的「蜃記」,其謬誤顯而易見。深味十餘年亡國之痛的林景熙,正在愁腸百結之秋,不可能有對景自樂的閒情逸緻。宋朝的散文創作,在理論上主張「傳道明心」,王安石強調文貴致用:「所謂文者,務有補於世而已矣。」葉適也說:「為文不能關世事,雖工無益也。」南宋民族矛盾尖銳,散文理所當然地承擔了反映社會風雲和苦難的使命。宋亡前後的一個時期,散文和詩歌一樣,愛國主義成為最突出最鮮明的主題。對投降派的譴責,對入侵者的憎恨,正是林景熙《蜃說》以及其他詩文深厚的愛國主義主題的兩個重要方面。《蜃說》作幻想破滅後的無可奈何的慨嘆和詛咒,正是作者在那個苦難歲月的深沉而摯着的愛國情懷的藝術反映。
《蜃說》是林景熙這位亡國遺民心態的積澱和寫照。世道的滄桑巨變,給林景熙的打擊是殘酷的,他的亡國之痛、黍離之悲不再像《磷說》所蘊含的那樣潛藏在理智的背後,而是化為隨時都可能被觸發起來的激情,傾瀉出來。海邊偶爾出現的海市蜃樓就成了他寫作《蜃說》寄寓激情的契機。
這篇文章寫於「庚寅季春」,即元世祖至元二十七年(1290年)。當時「山寇為妖」,林景熙在家鄉海濱避難,作有《避寇海濱》詩,詩中所說「蜃樓」即《蜃說》所記的這一次。
海鯢吹腥浪千尺,野渡橫舟人不識。
春風未暖六經灰。
閒抱黃庭煮白石。
緣章夜徹九虎關,坐使業海生青蓮。
蟾蜍窟冷手自探,西湖一鶴梅花仙。
四時茫茫行大塊,君向何山飛羽佩。
雙袖攜雲發天台,孤竹騎龍窮地肺。
瓣香持謁三茅君,上清祠笈開瓊文。
市槐夢忽醒,喬柯落風雨。
何人斧為薪,遺根尚依土。
緬懷赤煒初。郁若翠蛟舞。
其下有橋門,雍雍冠帶聚。
萬物遞衰盛,千載一仰俯。
射策君先登,氣勇不再鼓。
邅回三舍間,我亦躋寸武。
雲雷膏尚屯,有志良獨苦。
空山少芝薇,大澤多綱罟。
爾來涉長途,征衣拂天姥。
遙泛松江舟,薰風采芳杜。
故人隱雲間,九山青照戶。
相逢各華顛,舊事不敢吐。
悠哉抱玄同,高臥標枝古。
火旗焰焰燒刊垠,蒺藜滿道風揚塵。
槁苗無花不作谷,老農扶杖田頭哭。
哭聲不為填溝渠,室罄何以供官輪。
檄龍唄佛寂不應,晰蜴那能擅權柄。
泰霞真士鞭風霆,綠章叩天天亦驚,
玄雲沛雨起膚寸,點點都是盤中飯。
須臾收斂歸無聲,翩然駕虬出山城。
我聞調元功自古,亢為常暘伏常雨。
廟堂有道司牧良,坐看玉燭開金穰。
淮南捕蝗蝗更在,飢蛟齒入陸成海。
肥羊日日供大官,論功乃使專黃冠。